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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恢死了,藉福从廷尉那里带回的消息,皇上与韩安国宣室殿的密谈,这些都如梦魇一般缠绕在田蚡的心头。王恢夫人悬梁的惨状,几乎夜夜都进入他的梦境,那声音阴森而又飘忽不定,悲戚而又含恨。
“受人之托,就该履行承诺,丞相为何食言?”
“丞相!还我夫君的命来……”
这声音,让他惊魂不定,仅仅半年,须发就全白了。
一天,当田蚡仓皇地出现在长信殿时,王娡就禁不住流泪了,伤感道:“兄弟啊!数日不见,你如何成了这副模样?”
“唉!”田蚡不知道该如何向姐姐叙说这些日子的遭遇,叹息道,“都是那个王恢闹的。”
“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谁说不是呢?”田蚡一脸苦相,似乎有一肚子委屈,“马邑之误,咎在王恢,与臣弟何干?可他夫妻却夜夜在梦中向我索命。臣弟真是不堪其惧啊!”
太后的心境十分复杂。眼前的这位兄弟,是多么不让她省心,平日里朝野皆言他贪欲多利。就说去年,河水改道南流,中原十六郡水患横野,民众死伤无数,郡国纷纷上奏朝廷,恳请治理水害。他因封地在河水北岸,不受水浸,便千方百计地延宕推诿。如此目光短浅,营营于私利,岂能当得大任呢?
可再怎么说他也是自己的兄弟,她除了规劝、警策之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皇上将他逐出朝廷的。现在,王娡听着田蚡的苦衷,她心底就浮现出许多童年时的情景。
当年她随母亲到了田家,备受冷落。后来有了田蚡,她才不再孤寂。等到田蚡稍微懂事之后,她有什么委屈都会告诉他。那时候,田蚡总是握着小拳头,发誓要保护姐姐。如今兄弟遭遇困境,她怎么能够心安呢?他再怎么不争气,也是自家兄弟。
“你先回府休息,待哀家思虑之后再行定夺。”
不久,赋闲在家的窦婴就接到了太后的懿旨。懿旨不是由两宫黄门送来的,而依旧是那个藉福。他说,太后为田蚡选了一房夫人,懿旨要列侯宗室前往致贺。
好好的,为何又中年新婚,藉福没有说,窦婴更是不便问。但他从外面传来的消息获知,田蚡近来神志恍惚,却是真的。
府令送走藉福,窦婴就感到这事情的为难。唉!他的心早已平静如水了,他的血在被罢黜丞相后就冷却如冰了,他的眼睛早已不再关注朝廷的风云变幻,他的思绪再也回不到当年剑气潇潇的战场了,他只希望与夫人度过秋水文章的日子。
一旦平静下来,他才真正感受到亲情的温馨,相伴的幸福。他已经习惯了每日陪伴夫人散步,然后到书房读书,整理那些过去因公务繁忙而一直搁置的文字。可谁知,懿旨却再一次打破了他的安谧。
依照朝廷规制,即使是太后的懿旨也应该由黄门发送和宣读,这次却由藉福送来,同时他还送来了请柬,这就更让窦婴迷惑不解了。现在他坐在书房里,凝望着这两件东西,真有点不知所措。同朝共事多年,他对田蚡知之甚深,他没有那种可以对臣僚之间的龃龉一笑了之的胸襟。
单是一封请柬倒也罢了,要紧的是有太后的懿旨在,他就没有理由拒绝了。论爵,他是魏其侯;论关系,他属于宗室,不去就会落下抗旨的罪名。现在,他多么希望严助或是灌夫在身边,好好为他分析一下。恰好此时,府令在门外禀告,说灌夫回京,到府上来拜望了。
窦婴的眉头骤然展开,他没有邀灌夫到客厅叙话,而是直接将他请到了书房。一壶香茗,两人打开了话匣。听了窦婴的顾虑之后,灌夫圆睁豹眼幸灾乐祸道:“去!为何不去呢?去看看那老儿被折磨成啥样了!”
他批评灌夫不该落井下石,更不该想寻衅滋事。他们是看着皇上和太后的面子去祝贺的,并不是田蚡有多么高贵。
“好!就依仲孺。”窦婴最终决定去走一遭。
送走灌夫,窦婴觉得心里轻松多了。
他虽不赞同灌夫去看田蚡笑话的说法,但灌夫的话却让他感到这是一个契机,如果能借赴宴而消除他与田蚡之间的恩怨,那对他俩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贺礼当然是不能少的。窦婴唤来夫人反复商量,最终决定送一卷手抄的《礼记》,他认为对一向崇儒的田蚡而言,这是最值得珍视的礼品。
丞相府因为一场铺张华丽的婚礼而红烛高照,门庭若市,官员的车驾将丞相府门挤得满满当当。
窦婴一下车,就觉得与昔日同僚相比,自己是如此相形见绌——别人都是抬着沉重的礼盒,而自己怀揣着的却是一册竹简。他倒不十分在意这个,而让他难受的是这些昔日的同僚们形同路人,对他视而不见。好在他与严助和灌夫不期而遇,才摆脱了被漠视的尴尬。
进入宴会厅,看见田蚡在那里招呼客人,窦婴急忙上前作揖行礼:“丞相今日大喜,在下特来恭贺。”
田蚡没想到窦婴真的会来,两人相视,都不免有些矜持:“侯爷真来了?”
窦婴笑道:“太后有旨,丞相有请,在下敢不从命?大喜之日,在下送丞相一卷手抄《礼记》,请丞相笑纳。”
田蚡心中不悦,却又不好说什么,恰好他的兄弟王信来了,于是他便撇下窦婴应酬去了。
窦婴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过想了想还是忍了。
他用眼神制止了灌夫,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他希望借这个机会,把与田蚡往昔的恩怨一笔勾销。
他怀着这样的心境走到相别许久的大臣们的面前,他没有料到,那些在他任丞相时挤破了大门的故旧们,竟纷纷避席婉拒了他的盛情,而一班陌生的后来者也不过微微起身加以应付,这让窦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
这也就罢了,让他尤其屈辱的是当他向田蚡敬酒时,田蚡并没有起身,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道:“老夫有恙,只能饮至半爵。”
窦婴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看见田蚡与客人们频频举爵,开怀畅饮,何以到了自己这里,就不领情了呢?他强忍着心头的怒火笑道:“丞相乃贵人也,请满饮此爵。”
但田蚡并没有给他这个面子,干脆放下酒爵与别人说话去了。
窦婴心里很后悔,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自寻没趣了。这使他知道,田蚡并没有消解他们之间积下的怨恨。
窦婴毕竟是宦海沉浮的老臣,“尺蠖之屈,以求伸也”的道理他是懂的。何况对他来说,“伸”早已成了昨日故事。他继续自己的行酒,可当他行酒到临汝侯灌贤的席前时,灌贤装作与程不识耳语而把窦婴拒于千里之外,这一幕灼烧着灌夫的心。他起身骂道:“好个灌贤,平日里诋毁程不识,今日何以效仿女儿态窃窃耳语,成何体统?丞相何必与你这等小人同席而饮?”
在灌夫的心里,他从来就没有承认田蚡的丞相身份。
这一切让田蚡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喝道:“灌夫何其无理,程将军乃老夫座上宾,你辱骂他,岂非辱骂老夫?”
灌夫很不屑地看了田蚡一眼道:“今天杀头穿胸,老子都不在乎,骂你又怎么了?倘若再侮辱他人,老子的拳头可不认什么丞相!”
鲁莽的灌夫就这样被田蚡引进了圈套,一个曾为平定七国之乱、身受数十处创伤的将军,就这样被诬告为骂座不敬,加上过去“侵占私田”的罪名,被判处弃市。
窦婴后来听说,本来依照太后之意,灌夫是要族户的,只是皇上提到灌婴父子在平定七国之乱中的战功,才改判一人伏法。
皇上的坚持,让窦婴对灌夫的命运产生了一线希望。
田蚡婚后第四天,窦婴走进了未央宫。
他不能眼看着灌夫就这样死在长安东市,他要营救灌夫。
虽然说他很久没有上朝了,但刘彻却没有忘记他,在包桑禀奏说窦婴求见时,他立即放下奏章,宣他立即觐见。
“朕久已不见爱卿,不知爱卿一向可好?”
“谢皇上,臣今日冒昧进宫,是要禀奏灌夫酒醉骂座一事。”
皇上很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谏言。
“爱卿所言灌夫功过,朕亦深有所感。酒后失德,原本罪不及杀,可太后不容他,朕总得有个交代。”
“微臣记得当初太皇太后专权时,太后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今为一人之好恶而斩功臣,恐朝野不能心服。”
“爱卿的意思是……”
“臣之意,可将灌夫案交廷议,朝野皆曰杀,臣无话可说,若朝野皆曰不可杀,皇上也可以面对太后了。”
刘彻破例答应了他廷辩的奏请,但事情却并没有如他想的那么顺利。
过了几天,黄门传皇上口谕,说两位大臣的冲突乃是外戚之间的龃龉,廷辩应搬到长信殿。
窦婴虽不理解,但为了灌夫,其他都不重要了。
窦婴很坦然,也不在乎太后的脸色。他先指出灌夫不该在丞相婚宴之日做出非礼之举,接着又列举了灌夫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和讨伐闽越时的赫赫功绩,最后他说道:“依臣观之,灌夫本性良善,性格刚烈,酒醉失态,以律处罚,情理使然。然丞相将灌夫拘捕,未免小题大做。”
窦婴刚落下话音,田蚡就说话了:“灌夫所为横恣,由来已久,前者有闽越大捷后,于庆功宴上殴打未央宫卫尉窦甫;今又当着大臣的面,大骂当朝丞相。”他说着说着,就把事情扯到了的皇上和太后身上。
“微臣以为,灌夫作为,乃是目无皇上,目无太后,蔑视朝纲,非杀不足以明纲纪。”
“丞相还有资格奢谈纲纪么?丞相私吞民田,草菅人命,宅甲朝野,丞相是拥护新政还是诋毁新政呢?”
“侯爷此言,岂非自不知羞。侯爷昔日为相时,不仅自己广置田宅,还怂恿灌夫侵占民田。今又诬陷本相,该当何罪?”
窦婴眼里掠过轻蔑的笑意:“丞相大概忘记了,闽越之战时,丞相却言说非中国之地,自古不可以法度治之。是灌夫当朝请命,甘当副使。相形之下,丞相不觉得自愧不如么?”
田蚡回道:“当今天下太平,作为股肱之臣,所好非权,只好音乐、狗马、田宅、倡优巧匠之属。而窦婴、灌夫则招聚天下勇士、豪强,臣不知其意欲何为?”
两位大臣又都为外戚,却偏离对灌夫获罪之辩而陷入口水之争。
刘彻在上面听得心烦,要朝臣们分出是非。可只有韩安国和汲黯替灌夫说话,而其他人却都保持了沉默。
刘彻见此情景大怒,痛斥平日里一直说窦婴好话的郑当时道:“公平日数言窦田长短,今日朝廷公论其是非,你竟局促如新驾辕之马驹!”
皇上一发脾气,大殿内的气氛就紧张起来。以郑当时说话为起点,众位大臣纷纷表示魏其侯言之有实,奏请皇上赦免灌夫,令其离京戍边,将功补过。
在整个廷辩过程中,王娡虽然没有说话,但她情绪的变化窦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开始时,还是一副公允的情态,随着情势的逆转,眼看田蚡处于理屈词穷之地,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想要发作,却碍于身份,便干脆早早地离席了。
刘彻对窦婴的为人很了解。他明白如果灌夫没有蒙受冤屈,如果田蚡在筵席上没有令人不能容忍的举止,如果不是灌夫真的到了罪不容赦的地步,他是不会冒死当庭为之辩解的。
窦婴虽然老迈,可他并不糊涂,他从皇上的目光读出了宽容和谅解。他认为以皇上的圣明,自然不难听出其间的是非曲直。但几天过后,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让他彻底绝望了。
他没有想到,太后竟然与当年太皇太后为救梁王一样,演出了一场绝食闹剧。太后以死相挟,声泪俱下地数落皇上:“哀家今日尚健在,你就如此侮辱哀家的兄弟,一旦哀家不在了,你还不知道怎么欺负他们呢!”
于是形势急转直下,灌夫被送上了断头台,他的血染红了长安,也腌渍了窦婴苍老的心。但太后并不就此罢休,她对窦婴为灌夫的辩护怀恨在心,她认为灌夫之所以敢于骂宴,都是因为有窦婴在背后怂恿。于是接下来,她就将屠刀举向了窦婴。接着,窦婴就被廷尉府拿进诏狱。
审理不过是一道程序,窦婴承认不承认,都脱不了怂恿他人、惑乱人心的罪名。
窦婴不惧死,只是觉得就这样死去,未免太不值得了。那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先帝在世时曾经给自己留了一道诏书,上面言说“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于是他连夜在狱中上书皇上:
臣奉诏讨逆,军次荥阳,拒齐、赵乱军。先帝隆恩,封魏其侯,赏千金,臣不为私据,皆散之属。先帝临终遗诏:‘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请皇上念及臣为大汉社稷而辩于朝,恕臣无罪……
上书很快就通过北阙司马送到了宣室殿,对窦婴充满同情的包桑那天特意将他的奏折放在最前面。而那些日子,刘彻也正因为与太后争论窦婴的命运而烦恼。窦婴的上书让刘彻一下子找到了事情的转机——先帝遗诏是他说服太后赦免窦婴的最充足理由。
刘彻立即传旨给窦夫人,要她带上先帝遗诏进宫。可这一切都晚了,负责保管先帝遗诏的家丞忽然失踪,遗诏也不翼而飞。第二天,田蚡进宫禀奏称,窦婴的家丞说从来不曾有过先帝遗诏一事。这样,窦婴头上又多了一道“矫诏”的罪名。
廷尉诏狱中,窦婴正披枷戴镣,等待着刑期的日子。他知道,算上今天画的,墙上一共一百八十道痕迹。
对死他从来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这样死无其所,他不甘心。当夕阳的最后一缕残辉从牢房的一角退却后,窦婴眼里滚出两行浊重的泪水,仰天长叹道:“皇上!老臣冤枉啊!”
元光三年十二月的寒风,萧瑟的穿过牢狱,吹进窦婴的狱室,吹乱了他蓬草一样的头发。他瘦骨嶙峋的手拉起冰凉的脚镣铁链,走到溅着血渍的墙边,手指在墙上画了一道痕迹,眉宇间流过一丝凄楚的冷笑:“唉!在这世上的日子又少了一天。”
“灌夫被弃市都是因为我啊!窦婴,你真的罪该万死啊!”他捶着胸膛,自责像毒蛇一样地爬过了记忆的河床。
太阳渐渐西斜,昏黄的光线投射在牢房的一角,斑斑驳驳地映出他刻在墙上的指痕。他很自责自己的不慎,为什么要用先帝的遗诏保护自己呢?不错,先帝在诏书中的确说过“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的话。并且皇上看了他的奏章后,立即就要尚书台查找遗诏,也是想借此说服太后。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曾替自己封存遗诏的家丞会在关键时刻背叛,竟然否认有这样一道遗诏。
牢房的门响了,典狱官引着一位年轻的将军进来了,他很恭敬地叫道:“窦大人!皇上差卫将军来看你了。”
卫青披着一件黑色的外氅,整个脸都埋在风帽里,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大人受苦了!请受卫青一拜!”
窦婴艰难地起身回礼:“将死之躯,怎敢受将军如此大礼!”
“不!大人在卫青心中,是一座山。”卫青说着,就把酒菜摆开,“末将奉皇上旨意,今晚与大人一醉方休,烦请阁下为窦大人卸去刑枷。”
一切都不用说了,窦婴知道,这是他最后一顿饭,遂道:“请将军扶老臣起来。”
在卫青的搀扶下,窦婴挪动着伤痕累累的脚腕,来到牢门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未央宫的方向叩首道:“罪臣窦婴,就此辞别皇上。”
随后,他接过卫青递上的酒酿,洒向地面道:“灌将军一路走好。”
接着他又接过卫青递上的第二爵酒,喉咙便涌出了埋藏许久的心愿:“匈奴乃大汉之强敌,请将军受老朽一拜,来日捷报,不要忘了告诉老朽一声。”
“大人……”泪水顺着卫青的脸颊淌下,而那滚进热肠的酒酿,则在他蒙眬的泪眼中幻化出一幅幅追击匈奴的画面……
元光四年初,窦婴被斩于长安东市。那一天,干旱了一冬的苍天突然降下漫天大雪,厚厚的积雪很快覆盖了窦婴的身躯。
三个月后,也就是元光四年的三月,田蚡也不明不白地得了一种浑身疼痛的怪病,但见有人探望,常常惊恐地连道“谢罪”。刘彻请从蓬莱归来的李少君作法,他对守候在一旁的太后和皇上叹着气道:“丞相之命休矣。魏其、灌夫共守,皆欲杀之。”
而此时,韩安国已将田蚡在王恢一案中收受千金之事探查清楚,刘彻闻之大怒,欲治其罪,可在乙卯日,田蚡却已去了。
消息传到长信殿的时候,王娡刚刚起床,正为昨夜的梦境惶恐不安。她在梦里看到田蚡披枷带锁,一脸痛苦的来向她告别。他说王恢夫人、窦婴和灌夫已将他告到阴府,现在鬼魅拿他前去问话,此一去也许永远不得生还。他还说,其实在人间终日疼痛,倒不如一走了之,惟一牵挂的还是太后。言毕,姐弟俩相拥而泣。
太后醒来后,正是凌晨卯时,她反复思量,觉得一定是田蚡有什么事情,正要遣黄门前去询问,却不料田蚡去世的消息却传来了。
太后黯然神伤,良久才泪眼婆娑地向前来禀奏的奉常问道:“丞相生前没有留下什么话么?”
“据说丞相临终时,萦萦于怀者,惟身后事。”
太后闻言更加凄然,遂要奉常奏明皇上,厚葬田蚡。器用如生人,生前随身器物,皆纳入墓中……
但是,当奉常来到未央宫宣室殿时,正遇见韩安国在那里。刘彻一脸的怒色,发泄着对田蚡的愤怒。
“朕与太后念及亲情,对他所求,能满足的尽量满足,孰料他却求之无度,朕曾当面斥责他,他后虽有收敛,却是不思悔改,后又借大臣获罪之际,收受贿赂,若非卿等气正风清,整个朝政都会让他带坏了。”
“听说他近日噩梦不断,不知是不是多行不义的原因?太后有言,曾希望朕予以关顾。朕今日就托爱卿带去旨意,待他病体好转,就来朕这领罪。”
刘彻抬起头来,就听见跪在面前的奉常道:“皇上,丞相薨殒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太后知道了么?”
“太后已经知晓。”
随之,刘彻无问自答道:“如果朕没有猜错,太后一定要求朕厚葬丞相。”
奉常十分惊诧,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啊。
窦婴、田蚡,这两个曾推动了建元新制的大臣之间的恩怨,从此翻过去了……
说起来,椒房殿属于长乐宫,而它的位置却是在未央宫前殿的北面,从那里到椒房殿修建了复道,为的是皇上来去的方便和安全。
这条复道,不知留下了刘彻多少青春的足迹,也不知留下阿娇多少美好的记忆。多少次,皇上的脚步声通过复道传来让皇后心跳的讯息,催开她含露的花蕾;多少个春夜,他们依傍漫步在复道的回廊间,看皎月慢慢地爬上长安城头,将融融的银辉洒满每一座宫苑;多少个傍晚,他们携手凭栏,看雪花把长安城装点成一个琼玉世界。
什么是地久天长呢?在那样的时光中,阿娇总是如梦如痴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这样朝朝暮暮的厮守,就是这样形影不离的依偎,就是这样彼此凝望的含笑……那时候,她坚信“金屋藏娇”是一个男人感天动地的承诺。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空中楼阁。
许久以来,她再也听不到从复道上传来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了。自从那个讨厌的卫子夫进了宫之后,她的生活就失去了光彩。自从上次皇上打翻了她亲手调制的同心梅汤,而母亲又与太后发生了不愉快之后,皇上就再也没有驾临过椒房殿,她的心也因此被彻底地撕碎了。
又是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的七月,从早上起来,阿娇的情绪就被从窗口进来的热风撩拨得烦躁纷乱。她先是埋怨宫娥们手脚笨拙,惩罚她们互相掌嘴;接着,又斥责春芳捧上的茶水太烫,怒骂她是卫子夫的奸细。她向春芳吼道:“滚!你是要害死本宫么?你这个奸细,与那个贱人合起伙来谋害本宫。”
阿娇骂春芳的时候,整个嘴脸都变了形,她恶煞煞地朝外边喊道:“詹事何在?还不将这个贱人拖出去,让她尝尝皮鞭的滋味。”
春芳忍着疼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就滚下来了:“奴婢该死,娘娘饶命!”
“拖出去!”阿娇狂怒地喊道,嘴角哼出肆虐的笑。
春芳是跟随皇后多年的女御长,是当年阿娇出嫁时作为陪嫁丫头跟进宫来的,她怎么可能与卫子夫联手谋害皇后呢?打死詹事,他也不会相信。可皇后正在气头上,他敢说什么呢?他只好命令黄门将春芳向殿外拖去。刚刚出了门槛,皇后一声“慢着”,黄门们就退出去了。
当春芳再度跪在殿中时,阿娇道:“念你跟随本宫多年,故且饶你这次。”
“谢娘娘!奴婢再也不敢了!”
“下次再要谋害本宫,小心你的贱命!对了,本宫要你找的女巫,可有结果了?”
“启奏娘娘,奴婢已经找到了,昨夜已经接进宫来,就在密室中藏着。”
“还不宣她来见?”
“诺,奴婢这就去传。”
第一次接触女巫,阿娇内心充满了好奇。她用冰冷的目光在女巫的脸上反复扫描,企图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最终,她只觉得女巫皮肤苍白,高深莫测,隐约有一些杀气。
阿娇满意地点了点头:“春芳可将一切交代清楚?”等从女巫的眼里获得肯定的回答后,她屏退左右,要女巫开始作法。
那女巫手持木剑,煞有介事地把椒房殿的角角落落看了一遍,突然地就从口中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双眼微闭,浑身抖动,头发散开,不一刻,她似有神仙附体,便说出一串神秘的咒语来。
“何方妖孽,杀我龙子,断我续绝,毁我社稷,命你伏法,免遭杀戮。”颂罢,女巫便仰面跌倒在地,顷刻间就清醒了。她来到皇后面前,双目还似在梦中道:“启奏娘娘,小人刚才云游天界,有神仙告小人说,娘娘命中应有三位龙子,奈何有妖孽从中作祟,致使娘娘十年不孕。妖孽不除,娘娘永无宁日啊!”
“真的么?”
“小人怎敢欺骗皇后娘娘呢?”
“依你看来,这妖孽现在何处?”
女巫又环绕椒房殿转了一周,在殿后的窗前停了下来,望着高高的院墙许久,又是一声尖叫,说着用木剑指着窗外道:“呀!娘娘请看,东北方向有妖雾缭绕,想必就是妖孽藏身之处。”
阿娇顺着女巫手指看去,却是高墙横眼,碧树葱茏,除了爬满宫苑的紫藤外,什么也没有,她不禁不悦地看了女巫一眼。
女巫道:“心诚则灵,娘娘用心看,一定会看清楚的。”
恰在这时,一团云彩从天上飘过,那云彩中心浓黑,边缘泛白,尾部翘起,似是一条飞过天空的白犬,又似是一只展翅的凤鸟,自东向西,悠悠而过。这不就是弥漫在东北方向的妖气么?而东北方向,不就是卫子夫居住的丹景台么?阿娇完全相信了女巫的神力:“仙人果然法力无边,请仙人赐法,驱除妖孽。”
女巫却收起木剑,整理好衣冠,眨了眨眼睛道:“眼看日色已近正午,此时作法,效力不佳。待小人今夜观看星象,明日一早呈上驱妖之法。”
“如此甚好。倘若除妖有功,本宫定会重重有赏。”
好个妖妇,你这回死定了。皇后一边屏退女巫,一边在心里想。
当人性被复仇的烈焰燃烧得扭曲癫狂时,阿娇的精神就高度的亢奋起来,整整一夜,她是在怒骂、诅咒、哭泣中度过的。启明星刚刚在东方升起时,她就已按捺不住内心的焦灼,就要筋疲力尽、刚刚打了一个盹的春芳速传女巫来见。春芳去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女巫就带着四个人偶来了。
“这是何物?”
“启奏娘娘,这是那妖孽的人偶。”女巫指着人偶身上一个个针点说,“娘娘只要每日午时在这人偶身上刺下钢针,那妖孽就会浑身疼痛;如果将人偶埋于道上,让千人踩,万人踏,那妖孽将必死无疑,永世不得再生。大汉将从此太平,娘娘不久就会怀上龙种了。”
阿娇点了点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传来了四名宫娥,让女巫将针刺点一一地教给她们,并威胁道:“你们要狠狠地刺,除掉妖孽,本宫有赏。倘若走漏了风声,便将你等碎尸万段。明白了么?”
“明白了!”宫娥们打了一个寒颤。皇后究竟要干什么?她们不敢多想,只知道拿起钢针,向人偶身上的针点刺去……
难道上苍将大任降临在一个人的肩头时,就注定要用各种生活的艰难和情感的创伤去磨砺他的意志,劳动他的筋骨么?难道当一个人坐上皇位的时候,就注定要迎接一个个人生打击么?为什么上天总是如此不公地让那些贤者早早地离开人世而却让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延年益寿呢?
这一年多来,每当在未央宫前殿阅完奏章,刘彻就禁不住这样一遍遍问自己。是的,这一年来他遭际的变故太多,让他感叹的事情也太多了。
田蚡和窦婴,这两个当年竭力将自己扶进未央宫的老臣,在自相残杀中双双地走了。他们斗了一辈子,临了一个死于太后绝食威逼下,一个死于被亡灵索命的恐惧中。
不错,就性格和品德而言,他们都有许多瑕疵。但他们毕竟一个是曾给了自己深刻影响的太傅,一个是自己的舅父。刘彻每每想起他们,都怀着一种复杂、惋惜的情绪。
还有谁能来协助他完成光大汉室的宏图大业呢?他首先想到了韩安国。元光四年五月,在与太后就朝廷职官的擢拔再次发生冲突后,他采取迂回的方法,让韩安国以御史大夫的身份代理丞相,打理国政。但天有不测风云,韩安国还没有来得及接手,一场不测横祸飞来了。
这件事让刘彻心中自责了很久。如果端午那天自己不大驾出行,韩安国就不会作为护驾引导,也就不会因为坠车蹇足而卧倒在床了。如果韩安国很快康复,那么太后也就不会推荐平棘侯薛泽为丞相、中尉张为御史大夫了。结果,因为这次事故,韩安国不但失去了擢升丞相的机会,就连御史大夫也丢掉了……
元光五年春,宗正寺带给他一个痛心的消息:一向以修学好古、实事求是而闻名朝野的河间王刘德薨了。那一夜,刘彻是在未央宫温室殿度过的,他一卷卷地翻阅河间王献给他的善本典籍。这些几于失传的先秦旧书,经过他的重新装帧、整理,增补编辑,竟达五百多卷。
透过那些线条流畅的手稿,他似乎看见刘德真诚的眼睛。他不能忘记,就在元光四年十月诸侯朝觐的日子,刘德还为他送来了河间乐师整理的雅乐。留京的半个月时间,宫廷数百人的庞大乐队,在辟雍、明堂和灵台等宫观中雅韵高扬,笙鼓动天。
就在这天地人和的逸韵中,他们兄弟就朝廷的大政展开交谈。刘德文质彬彬,其气量品格,常常让刘彻想起河间王的胞兄——废太子刘荣。
望着坐在对面的刘德,他有时候会忽发奇想,以他们兄弟的德才人品,要不是他们的母亲,哪一个都可以胜任天子之位的。但是这个刘德,并不像他的皇叔刘武那样觊觎皇位,野心勃勃。他是儒术的热心追随者,那些先秦的旧书,就是他邀请儒者整理的。难怪山东儒生都愿意跟随他周游四方呢!可分手仅仅几个月,他竟然撒手人寰了。
刘彻仰天长啸:“昊天不公,夺我皇兄!”
通报刘德死讯的人对刘彻说道:“大王身端行治,温仁恭俭,笃敬爱下,明知深察,惠于鳏寡。请皇上谥号,褒扬惠德,既凝聚人心,又安妥亡灵。”
刘彻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找来大行。大行道:“依照《谥法》,聪明睿智曰献。”第二天早朝时,刘彻就诏令宗正寺筹备隆重的葬礼,谥号献王。
他这样做,是要在皇族中树立一个做人的楷模,好让那些招豪杰、喜骄奢、治宫馆而败坏风气的皇族们对自己的行为反躬自省,有所收敛。
可事情往往不能让他称心如愿。那个江都王刘建,在游章台宫时,竟要四个女子乘坐小船,他用脚将船蹬翻,致使四人溺于水中,二人死亡。不几天,游雷波池时,他又故技重演,将两名男子溺死水中。看着别人在水中挣扎,他哈哈大笑,以此为乐。消息传来,太后震怒,朝野哗然。
还有淮南王刘安,虽然不断向朝廷献书,可那都是些什么书呢?满篇诡辩浮躁之词。田蚡在世的时候,风传他那个叫刘陵的女儿,常常出入丞相府,与田蚡同榻而卧……
南方战事频仍,北方匈奴虎视,马邑之战后,匈奴与汉廷绝了和亲之路,攻关塞路,掠夺资财。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还腾不出手来对皇室来一个彻底整顿。
朝廷新制推行也时不时地遇到来自外戚、重臣和王族的障碍。首先,太后对“限民名田”持消极态度,每逢朝中有人弹劾田王家族侵占私田、而他欲治罪时,太后就总是寻找各种理由搪塞阻拦,使有罪者逍遥法外。前些日子,他要郑当时对“限民名田”情况做个彻底调查,可直到现在,此事仍然不甚了了。还有,为张达儒学而在京城筹办太学的事情也进展缓慢,令他也很不满意。
每当这些矛盾缠绕着他的心绪时,他就陷入无尽的烦恼中。坐在皇帝这个位子上,他有了太多的约束,而无法享受常人的愉悦和自在。他有时候批阅奏章累了,就会忽发奇想,也许做一个百姓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
两年前,他起用唐蒙为中郎将,发巴蜀士卒开凿南夷道。从僰道到牂牁数百里之间,数万士卒开山凿道,逢水架桥。那些巴蜀子弟因水土不服而纷纷逃亡,唐蒙把他们抓回来后都以军法处以极刑,巴蜀百姓闻讯,陷入恐慌。
消息传到京城,朝臣们担心刚刚平定的巴蜀会酿成新乱,于是司马相如带着他的诏书去了巴蜀。刘彻在诏书中严厉斥责了唐蒙的行为,宣慰蜀中百姓,言明此非皇上之意。现在,司马相如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如果顺利,他该回来复旨了。
刘彻伸了伸酸困的胳膊,喝一口茶水,顿时清爽了许多。
“有司马相如的消息么?”
包桑回道:“皇上,司马相如已于昨夜回到京城,现在正在塾门候旨。”
“为何不早禀奏?”
“奴才看皇上批阅奏章正入神,因此不敢……”
刘彻摆了摆手道:“快宣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进殿来了。长途奔波的倦意还留在脸上,南国的风尘还留在靴尖,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他在刘彻心中潇洒飘逸的形象。他依旧是那样步履轻健,那样宽袖如翼,那样目光炯炯,这种身影总带给刘彻不尽的欣喜。因此,几乎是在司马相如拜倒在面前的同时,他已上前拉着司马相如的手道:“爱卿一路辛苦,快快平身!”
“臣奉旨前往巴蜀平息民怨,宣扬圣德,现在南夷道士卒情绪安定,巴蜀百姓无不感念皇恩浩荡,唐蒙也为自己的鲁莽和严酷而引咎思过。”司马相如说着,从怀中拿出唐蒙写给朝廷的奏疏,“唐大人要臣代他呈送奏章。他说决不辜负圣恩,一定早日凿通南夷道。”
“如此甚好!朕不会忘记是唐蒙首倡通南夷道的,他的功过朕心中有数。唐蒙能明白朕的用心,也不负爱卿风尘仆仆到巴蜀走一趟了。朕要重重地赏赐司马先生!”
司马相如赶忙下拜,刘彻按着司马相如的手道:“你这是干什么?今日一大早,朕还在想什么时候朕能够像普通人家那样自由自在。你这样繁文缛节,朕受不了,你也战战兢兢。”
司马相如笑了。他原以为皇上会把自己看作是至尊至贵的象征,原来他也有不尽的苦恼,这就是高处不胜寒吧!于是,在这个七月的上午,在未央宫的宣室殿里,司马相如用他生动的语言介绍了南夷诸郡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说到兴奋处,两人开怀大笑。
“臣此次前往西南,途经邛崃和筰县,那里的部族君长看到南夷道通,夜郎等国纷纷内附,得到了大量赏赐,因此大家要微臣奏明皇上,希望效法南夷,成为内属。”
“那依你之见呢?”
“臣以为邛都县、筰县,加上冉,居住着六夷、七羌和九蛮部落。那里距巴蜀不远,打通道路也很容易,秦时就曾在那里设过郡县。如果现在能够恢复这里的郡县,其对朝廷之利,逾于南夷。”
“好!如此一来,西南连成一片,尽在大汉节制之内。只是如此重任,该派谁去呢?”司马相如低头只是喝茶,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刘彻,又含笑如故。
刘彻看着司马相如的表情,心中便有数了。
“朕看此任非卿莫属,朕就拜你为中郎将,建节出使。朕再为你派一名副使,带上朝廷的重金、珍奇,务必让他们归顺朝廷。”
司马相如听罢,纳头便拜:“谢皇上隆恩。”
“又来了,又来了!这个还没有在朝会时宣布呢!朕不是说了么,今日不讲君臣之礼嘛!”
司马相如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又道:“臣还有一句话要说。”
“何事?”
“自闽越一分为二,东南趋于平静;南夷、邛筰设郡,西南归汉。现在最大的威胁莫过于北方的匈奴。马邑之战后,边患日烈,此一仗迟早要打,还请皇上早作筹划。”
“难得先生为朕分忧,朕早已心中有数。前日朕已发出诏书,发士卒万人堑山湮谷,治雁门道,以作伐匈奴之用。”
“皇上江山在胸,乃万黎之幸,大汉之幸。”
“罢了!罢了!好听的话就不要说了,想想近一年来的许多事情,朕也深感惭愧。”看看日近中午,刘彻笑道,“先生终日奔波,夫人独守空房,想来已是倚门翘首了。朕就许先生与夫人欢聚半月,再行启程如何?”
“谢陛下!”
……
看着司马相如步履匆匆地出了宣室殿,刘彻忽然想起在刚才谈话间,他发现司马相如已留下了一腮美髯。是的,他不再是那个做出私奔风流之事的司马相如了。
由人思己,刘彻禁不住一声惊叹,引得包桑慌了手脚,忙上前要扶皇上。
“朕没事。朕只是在想,朕已经执掌朝政十来个春秋了,岁月匆匆,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刘彻的感慨在包桑的心头激起阵阵涟漪,是啊!恍惚之间,自己跟随皇上都十来年了。
正想着,刘彻的口谕下来了:“起驾丹景台,朕要去看夫人。”可他没有想到,一场后宫的风雨正在渐渐地逼近他的生活。
来到丹景台,刘彻撩开帷帐,顿时两眼发直了。仅仅两天没见,卫子夫竟然憔悴得让他不认识了。她疲倦地闭着双眼,昔日红润的脸苍白中泛出青紫,虽然穿着薄如蝉翼的短衣,却仍是大汗淋漓,白绫紧紧地贴着卫子夫的润肌,勾勒出她曲线窈窕的身形。她打着冷颤,伴随着痛苦的呻吟,这一切撕扯着刘彻的心。
他在榻前坐下来,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卫子夫的额头,却引来她恐惧的躲避。
“不要!不要!疼死臣妾了!”
他去拉卫子夫冰凉的手,她又是一声惨烈却是无力的回应。
“不要!不要!疼死臣妾了。”
“子夫!子夫!朕来了,朕来看你了。”
“子夫!你不必惧怕,朕在你的身边呢!”
“子夫!睁开眼睛看看,是朕来看你了。”
卫子夫终于睁开眼睛,往日的秋水如今黯淡无光。看着面前的刘彻,她的泪水哗哗地就流下来了,喊了一声“皇上救我”,就昏过去了。
“夫人这病是怎么得的?”刘彻唤来春香急急地问道。
“昨日午间,夫人正在进午膳,忽然就昏厥过去了,醒来之后,便浑身发热疼痛,如针刺一般。奴婢们都慌了。”
“太医看过了么?”
“看过了。”
“太医如何说?”
“太医开了镇痛的药,却说不上病因。”
“不弄清病因,如何开药?如此庸医,就该斩首!”刘彻愤怒地对站在一边的包桑说道,“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呢?速传太医令到丹景台见朕!”
“诺!”
包桑不敢怠慢,急忙命人到少府寺,自己则直奔太常寺。
汉时的御医,分属太常寺和少府寺管辖。少府太医令下有太医监、侍医、为后妃诊治疾病的女医、掌御用药的尚方和本草待诏;太常太医令,掌诊治疾病的太医和主持药物方剂的药府。太医既负责朝廷官吏的疾病诊治,又掌管郡县的医疗事宜,通常情况下,后妃们有病,都是由少府寺指派了女医来诊断治疗。如今皇上心爱的夫人患了重病,自然惊动了整个两寺的御医。不一刻,少府寺太医令秦仲和太常寺太医令淳于意就率领着太医们紧急地会合在丹景台殿外了。
这秦仲乃是名医扁鹊的第七代孙,他不但应召前来,还带了自己的女儿、宫廷女医秦素娟;而太常寺的太医令乃景帝时名医淳于意。大家听说皇上为夫人的病而震怒,一个个提心吊胆,莫知所从。
淳于意问道:“昨日是哪位太医为夫人诊病的?”
秦素娟回答道:“是小女前来瞧病的。”
“可看出病的症结?”
秦素娟摇了摇头:“小女百思不得其解。自随家父进宫以来,小女为后妃们诊断病情无数,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怪病。小女为夫人诊脉,发现气血通畅,脉象平和,不像有病的样子,可就是浑身疼痛不止。小女无计可施,只开了止痛的药。不想……”
秦仲接着道:“小女昨日回府后,向在下陈说病症,在下也百思不得其解。”
正说着,就听见殿内传来夫人的呻吟,大家不敢迁延,随太医令进了大殿。
“臣等参见陛下!”
刘彻甩了甩长袖道:“你等就不必拘礼了,快上前为夫人诊治!”
太医们战战兢兢地起身,自然先是秦素娟奉命进入内室,她先拿丝绢做的小枕,让夫人的手轻轻放在上面,然后努力捕捉着夫人的脉象,但半个时辰过去了,她却无奈地摇头叹气出来了;接着是淳于意出场,他用一条丝线缚在夫人的腕间,隔着大约几尺远,淳于意手捏丝线的一端,屏气闭目,聚精会神,不放过一个蛛丝马迹,却也是一无所获;待秦仲诊过脉后,刘彻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夫人究竟所患何疾?”
大家相互看看,没有人敢说话,
“秦仲!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刘彻怒问道。
“皇上!”秦仲话未出口,就先跪下了,“臣等无能,一时还无法诊断清楚夫人的病症。”
“你们一为扁鹊之后,一出淳于名门,竟然对夫人的病束手无策,有何颜面面对你等的祖先?来人,将此等庸医交廷尉府问罪!”
太医们纷纷跪倒在地,乞求皇上饶命,这情景让淳于意十分心痛。他从幼年就跟随父亲学医,后来到了宫廷做御医,直到迁升为太医令。淳于意明白他是从刀刃上走过来的,时刻都有入狱掉头的危险。但他不能违背父训说假话,现在,面对生命威胁,他觉得只有自己冒死一谏,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淳于意定了定神,拜伏在刘彻面前:“皇上,臣等无能,罪该万死。然臣不能巧言令色,犯欺君之罪。如果臣等谎报病情,岂不误了夫人之病?”
刘彻的情绪虽然还没有平息下来,可他却承认太医令的话有道理。
“难道你等就这样看着夫人痛苦么?”
淳于意道:“医理说,本固则体强,体强则邪不可干。依臣看来,尽管眼下夫人的病症尚不清楚,然臣可以断定,夫人之病在于过于劳累,身心虚弱,导致邪气外侵。皇上圣明,可否让臣开一剂固本安神的汤药,待夫人疼痛稍解后,再慢慢调治。”
刘彻急道:“那你还犹豫什么,快开方剂来!”
傍晚时分,刘彻看着卫子夫服了汤药,疼痛消除,渐渐睡去,才放了心。他对包桑道:“朕今夜就在丹景台护着夫人。”
“皇上圣明,夫人病情缓解,皇上龙体更当珍惜。依奴才之意,皇上不妨到清凉殿歇息。这边有何情形,奴才及时奏明皇上。”
第二天早朝一结束,包桑就把一个人偶呈送到刘彻面前。正欲批阅奏章的刘彻不经意地看了看,放在一边,随口问道:“这是何物?你竟拿给朕看!”
包桑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真相陈奏出来:“皇上,今日清早,有黄门前来向奴才禀告夫人病情,不想在来未央宫的路上,被翘起的地砖绊倒。他扒开一看,原是砖下埋着一人偶。奴才不敢怠慢,忙前来奏明皇上。”
刘彻停住了举在空中的朱笔,问道:“有这等事?那埋人偶者意欲何为?”
“这……”
“还不从实奏来?”
“皇上,奴才怕说不准……”
“恕你无罪,速速奏来。”刘彻眉头皱了皱,显得有些不耐烦。
包桑吞咽了一口唾沫:“看这人偶身上伤痕累累,数处被钢针刺破,一定是有人施巫蛊,挟嫌报复,诅咒敌手。奴才听说,若是有人要致他人于死地,就会找来巫女,制作人偶,只要在人偶身上针刺,被诅咒者就会浑身疼痛,轻者大病一场,重者难逃毙命。”
“慢着!”包桑说到这里,刘彻的眼睛都直了,“你是说有人暗施诅咒、巫蛊之术,危害他人?”
“皇上圣明!”
“大胆!”啪的一声,刘彻的手掌重重地击在案头,“难怪夫人之疾让太医令茫然,原是巫蛊作祟。”
刘彻本能地将眼前的人偶与卫子夫联系起来,他因为事发突然而说话的声音霎时急促了:“好个贼心之人,竟然要置夫人于死地,何人如此歹毒?一旦查出来,朕一定不会放过他!”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速传丞相来见?”
皇上的口谕如同万钧雷霆,迅速在两宫掀起一阵飓风。不到半个时辰,丞相薛泽赶来了,御史大夫张赶来了,侍御史张汤赶来了,未央宫卫尉李广、长乐宫卫尉程不识也赶来了。
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见刘彻指着薛泽道:“丞相整天都在想些什么?皇皇大汉皇宫,竟然有人施展巫蛊,你竟毫无察觉。还有你等……”刘彻把目光投向李广和程不识,“卫尉之职就是护卫两宫安全,巫者却在你等的眼皮底下潜入宫内,诅咒夫人,你等该当何罪?”
薛泽见刘彻为一个后宫女人发这么大的脾气,头脑早懵了,唯唯诺诺地只有垂首连道:“臣罪该万死!”
张跟随皇上多年,知道眼下最能平息皇上情绪的就是赶快把嫌犯查出来,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对刘彻道:“皇上龙体要紧!依臣之见,当务之急就是把巫蛊、诅咒者查出来。”
张汤也道:“张大人言之有理。皇上,此事就由微臣去办好了。”
“快去呀!你们还在这啰嗦什么?朕一刻也等不了!”
刘彻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叫道:“张汤!”
“臣在!”
“朕命你主管此案。与李、程将军一起,在两宫严查巫蛊,一定要找出幕后真凶!”
“诺!”大臣们几乎不约而同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