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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从渭河生起的秋风将长安槐树的叶子吹得纷纷扬扬。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十一月,这对汉廷来说,是一个人心浮动的月份。

张汤查处巫蛊案的奏疏早已送到御案上。刘彻没有丝毫犹豫,就在列出了三百名罪犯的奏章上写下了“斩无赦”的批语。

刘彻十分惊异张汤办案的速度,他竟然在两个多月时间里,将案情审理得如此清晰。因此,他在发出行刑诏令的同时,也将监斩的职责给了张汤。

刘彻发现,这个过去不大引人注目的张汤实在是天生的执法人才,他已在心中盘算,等巫蛊案一结束,就让张汤和赵禹承担起修订刑律的重任。

刘彻放下朱笔,看了一眼等待在一旁的张汤道:“朕对张爱卿可寄予厚望了。”

张汤十分感动,他担任茂陵尉的时候,可谓恪尽职守,皇上也曾一次次地驾临茂陵,但何曾有过如此恩泽浩荡的褒奖呢?没有!他在御史台作为幕僚的日子,可谓如履薄冰,皇上何曾有过如此的刮目相看呢?没有。

来到京都这么些年了,他忽然发现,直到今天才对仕宦之路有了比较透彻的领悟。其实,人生的道路如此漫长,要紧的就是那么几步。

清查巫蛊案让他终于冲破了长期以来的冷落,他心潮涌动,暗暗告诉自己,千万不要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那一天,捧着御批监斩的诏命,张汤走过宣室殿外长长的回廊,在未央宫北阙下驻足伫立。他望着雄伟的宫阙,少年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就像阙楼上的那一缕阳光,在愉悦的心上轻轻漫过。

那时候,他的父亲还只是一个长安丞。一天,外出归来的父亲发现厨房的肉被偷食,就用皮鞭抽打张汤。可他没有想到,少年张汤竟然先用烟熏,继之掘开鼠洞,找到了老鼠和没有吃完的肉;他更没有想到,他的儿子竟然有模有样地上演了一场审鼠剧;更为惊诧的是,儿子那篇还没有脱去稚气的文书,其清晰的条理丝毫不亚于经年治狱的老狱吏。从此,张汤就跟随父亲学习撰写律法文书了。

那是父亲第一次发现了他的价值,父亲的眼光没有错!父亲的那一顿鞭打也没有错!可这些又怎么能与皇上的垂爱相比呢?

张汤这样想着,把目光从朱雀那双展开的翅膀移开,眉头就绽出不为觉察的笑意。

“三百颗头算什么?哪个飞黄腾达之人没有粘着别人的鲜血呢?”

“株连算什么?从古至今,哪一件案子没有株连呢?”

依照“秋冬行刑”的惯例,处斩的日期定在十一月初五。告示早在前几天就挂满了长安的大街小巷。建元元年以来第一次大规模行刑一时成为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

薛泽心中充满了疑虑,短短两个多月时间,三百多人被投进牢狱,真的人人都证据确凿么?但他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想法陈奏给皇上。

田蚡去世后,丞相的位置一直空着,军国大事悉由韩安国处置。甚至连久拖不决的太尉一职,皇上似乎也束之高阁了。朝野之士都看得很明白,皇上对韩安国的信任超过了曾经的丞相卫绾、窦婴。这一点,韩安国也强烈地感受到了。

他越发谨慎,总是在皇上最需要的时候提出有见地的谏言。他虽然早已不在大农令的任上,却时刻不忘农桑乃兴国之本,刚刚进入三月下旬,就提醒皇上到长安郊外举行“籍田”之礼,倡导兴农之风。

清明过后的一个日子,大农令郑当时筹备了多日的“籍田”终于成行,皇上诏令两千石以上官员随行。三十六驾马车浩浩荡荡地出了横门,向咸阳原奔来。

韩安国奉诏引车,走在队伍的前列。正午的太阳照着高原起伏的身躯,风儿吹着柳丝儿在道旁轻盈起舞。车队上了原面,就看见先期到达的郑当时、公孙弘和张,他们率着羽林卫在公田边迎接皇上的到来。庞大的部伍在周围散开,将四里八乡赶来的百姓拦在数十丈远的地方……

韩安国被这种情景深深地感染,油然想起在大农令任上的那些年,曾不止一次地受到皇上的褒奖。他离任时,向皇上举荐了郑当时,又因为郑当时恪尽职守,政绩颇佳,他被皇上认为是知人善任的宰辅之才。

皇上已私下同他谈论过出任丞相的打算,他也有志辅佐皇上将大汉中兴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他这种心境通过马鞭传递到马背上,唤起的是马儿欢快的四蹄。

可是,灾难恰恰就在这一刻降临了,车驾转过一个弯道,车轮就撞到了横在道边的一块石头上,正聚精会神想着问题的韩安国从车上跌落下来。

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出事的那一瞬间,韩安国埋怨自己不该走神。

张看到韩安国坠车,立即带着几位羽林卫冲到车前,搀扶起韩安国问道:“大人没事吧?”

“本官马上经年,怎会经不起一个颠簸?不过这一跤跌得值得,倘是皇上,那本官就罪该万死了。”韩安国平静地说道。

张回头就训斥身后的羽林卫:“你们如此疏忽,本官昨日就严令清道,为何还有石头挡道?”

这时候,公孙弘也赶来了。韩安国小声道:“请二位大人切勿声张,此事待皇上籍田之后,再作计较。”

公孙弘十分感慨,他吩咐羽林卫搀扶韩安国上车,但韩安国刚想站起来,却发现脚踝钻心的疼。

在勉强陪同刘彻行罢“籍田礼”之后,韩安国不得不“请告”,然后一躺就是四个月。

薛泽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推上相位的。

他很清楚,他之所以能够被选中,皆得益于先祖广平侯的恩泽。因此,他从走进丞相府的第一天起,就打定主意,要唯皇上之命是从,事不关己,便不去主动染指,平安无事地度过任上的每一天。

因此,他虽然对张汤的肆意株连颇有微词,却也是藏在心底,听之任之。

待到韩安国伤好之后,朝廷的职官任吏均已到位,刘彻召他到宣室殿,不无惋惜道:“朝事繁多,不能一刻无丞相和御史大夫,只是这样一来,爱卿不免受了委屈。”

韩安国将此事看作天意,也没有任何怨愤之意。天意不予,如之奈何?“臣只想报效朝廷,追随皇上,至于职位,臣从来没有在意。”

刘彻又一次被感动了,就禁不住从御案处站起来,道:“事已至此,爱卿就先做个中尉吧!京师安危,事关重大,还望爱卿能帮朕分忧。”

韩安国顺势道:“微臣在御史台时,张汤曾是侍御史,此人内心阴暗,判案重刑罚而轻证据,臣请陛下对巫蛊一案审慎严查。”

可刘彻却在之前已允准张汤的奏章,而且行刑的日期都已确定。

“此事就不劳爱卿费心,朕心中有数。”

前些日子,韩安国到张府上拜访,谈到巫蛊案,便问道:“张汤出身长安小吏,求官心切,如此草率结案,难免冤错。大人身在三公,岂可视人命如儿戏?不知能否请皇上甄别之后再行刑?”

张很吃惊地看着韩安国,心想:这位韩大人怎么了?自己的仕途都一波三折,怎么还有心思去管别人的安危呢?当然,这话他也只是在心中想想。他以皇上的诏令已经发出为由婉拒了韩安国的建议。他甚至怀疑当初皇上没有让他继续任御史大夫一职,大概也与他过分认真的性格有关。

于是,议论归议论,这些建议却始终没有作为朝会的议题被提到未央宫,而行刑的日子就一天天临近了。

……

昨夜,寒流袭击了关中平原,西北风凄厉的吼声让蜷缩在被窝中的长安百姓感受到了冰凉。十一月初五一大早,重重黑云压向长安城头,远远望去,雄伟的灞城门、覆盎门、横门城楼似乎矗立在云海之中,只有滚动的镶嵌着巨大“汉”字的旌旗,从云雾中翻卷出星点的亮光。

寒冷,让往日热闹的街市一夜间冻僵了,店面前的旗幡都结了厚厚的冰。大约在上午辰时时光,漫天飞雪覆盖了都城的每一条街道。可是人们的心却没有因为这场雪而凝固,再有两个时辰,三百条生命将在这凛冽的寒风中消逝。

为了保证安全,除了在未央宫和长乐宫周围布置了严密的岗哨外,韩安国等负责京都卫戍的中尉们从昨夜寅时起,就率领众多的羽林军将士,警惕地巡逻在都城周围。而刑车将要经过的杜门大街,早在黎明时分就实行了戒严,长安城笼罩在自建元元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紧张中……

上午巳时,三通鼓响,一辆辆囚车从两个方向汇聚到杜门大街上来。那些牵扯进来的朝廷官员被关在请室诏狱,而女巫则被关在专门囚禁女犯的若卢诏狱。囚犯们登上囚车的那一刻,他们的头与整个身体便被囚笼分开了。这样,一路上他们就只能挺直身体站着,否则,脖颈就会在木茬的摩擦下鲜血淋漓。

风!穿过囚笼,吹进囚犯们的每一个毛孔,锥刺着他们血污的伤口。绝望早已麻木了他们的感觉,他们仿佛是一段段枯木,随着囚车“吱呀”的节奏而缓缓晃动。

女巫的囚车被押解在最前面。心如死灰、只求速死的她从被囚进这个笼子里时就双目紧闭,万念皆去。这个世界——椒房殿的馨香、皇后赐予的锦帛、金子——所有的一切,都已渐行渐远。只是她至死也没有看见被皇后诅咒的那个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如花似玉?怎样攫取了皇上的心,为何让长乐宫中地位显赫的女人妒火中烧,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呢?

而紧随在她囚车之后的春芳就不一样了,从昨天傍晚狱卒把不一样的饭菜端到她面前开始,她的泪水就如溪流,淌个不停。

人常说,十指连心,春芳一想起十指被夹在刑具间,洒血碎骨的情景,就浑身打颤。那时候,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快些死去。但现在她被押解在囚车里,即将走向死亡时,却有了许多的自责和遗憾。自从被窦太主作为陪嫁送进宫后,她就永远地失去了在父母面前尽孝的机会;这倒也罢了,一场巫蛊案,还把母亲株连了进去。她没有想到,母女相遇竟是母亲被关进牢狱的那个上午。她隔着牢窗,看见了母亲的身影,却是不能问候她一个字。

过堂时,侍御史要她母亲承认自己教唆女儿,与皇后一起诅咒卫子夫,母亲听不明白大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侍御史又说,只要她在狱词上画了押,她的女儿就会解脱,她们母女就能团聚。

今天,她们母女将一同成为另外一个世界的鬼魅,这是多么的残酷。

春芳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罪呢?皇后要她寻找女巫,她敢抗旨么?皇后要她埋藏人偶,她敢违命么?但是,没有谁去关心一个宫娥的命运,他们要的是皇上满意。

迎着冰冷的寒风,春芳迷离的泪眼艰难地掠过这条陌生道路,掠过在风雪中肃立的将士,她才二十二岁,她多么不想离开这个纷繁熙攘的人世。她想回头去看后面的囚车,看看母亲在哪一辆囚车上。可她的头却被死死地卡在圆孔中,于是,她只有在心中默默地念叨:母亲!孩儿这就陪母亲上路了……

现在,男囚的囚车也驶过来了。在第一个囚笼中的,是曾经与张汤同窗求学,又几乎同时从县吏起步的御史中丞李文。两个多月的庭审、过堂,让这个平日里十分注重仪表的男子变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而风扑不灭的是从那双仇恨的眼里喷出来的火焰。押解他的狱卒,还有路边的士卒们都无法知道,他此刻脑际变幻着那些扑朔迷离的情景:

——那是张汤诡谲的眼神,那眼里藏着让他捉摸不透的神秘。那一天——大概是巫蛊案刚刚发生的时候,张汤忽然来到了他府邸。他的热情让李文陷入突兀的迷茫,话题都是在饮茶期间不经意地展开的。

说到巫蛊案,作为在署中任职的同窗,作为直接上司,他出于对学弟的关切,劝张汤务必实事求是,不可肆意株连。他至今想起来,也还是找不出错在哪里?而在他的印象中,张汤似乎对他的劝解也没有多少反感和拒绝,他始终微笑着倾听,频频地点头。甚至他们分手时,张汤还一再地感谢他的建言。可就在他们分手后没几个时辰,他就被带进了廷尉诏狱……

——那是张汤嫉妒的眼神,那眼里藏着让他极为不安的火苗。哦!李文想起来了,当他们在建元六年一同进入京都的时候,庄青翟刚刚被免职,御史大夫一位空缺,于是,李文以御史中丞的身份主持了署中事务,而张汤则受命于李文。

他的勤勉和敬事,受到后来御史大夫韩安国的高度评价,而张汤却因为功利阴暗,所以没有任何升迁的机会。虽说在那时李文也感觉到了张汤的这些缺陷,但他不以为然。现在想来,一切祸根在那时候就埋下了。

风吹起李文的一缕长发,遮挡了他的视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冰冷的雪花让他的意念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妒忌,毒蛇信子一样吞噬了张汤的良知,使这个势利小人对同窗举起了屠刀。

而李文当然不会俯首帖耳地承认自己是巫蛊案的参与者之一,他对张汤的诬陷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而张汤在对待囚徒时的残酷和无情也是他从政以来闻所未闻的。李文在酷刑下一次次地昏死过去,一次次地被冷水激醒。终于有一天,当他再度昏死之后,张汤令人按着他的手画了押……

在李文画押的当天夜里,他的家人六十余口被捕入狱。张汤——这个小个子的杜陵同窗,到廷尉诏狱来了,看着遍体鳞伤的李文,他笑了。他带来了上好的酒菜,很“大度”地要和他对饮,那是一种胜者对于败者的人格蔑视。李文怒不可遏地端起酒泼在了张汤的脸上。死!对他来说并不可怕,他不甘心的是就这样被诬陷而死,他的清名就这样毁于一个并不存在的罪名。

张汤知道,李文直到最后也没有对自己的指控认罪,就在昨夜,在李文即将走上刑场的前夜,张汤再一次来到了牢房,他的脸上依然笑容可掬。可是,李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最后一道酷刑就是被割去了舌头。李文现在唯一能够宣泄的就是这双仇恨的眼睛了,不过,他的吼声就在喉咙处涌动……

漫长的杜门大街走完了,前面就是长安东市的“燧”,也就是十字街口。那里已经聚集了众多的百姓,他们被羽林军隔在刑场之外。刑场上落了厚厚的雪,沿着积雪覆盖的台阶上去,是一平台,上面置放着刑具。今日因为处斩的犯人太多,这样的平台和刑具有十多架。

负责监斩的张汤是在正当午时的时候来到刑场的。他登上东市的“市楼”,眺望刑场,三百辆囚车排列在西北角,行刑的刽子手早已严阵以待。

午时三刻一到,张汤便从案头拿起一支火签,递给行刑官。但人们没有注意到的是,不知是因为远处吹来的冷风,还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恐惧,张汤在发布行刑令的时候,打了一个寒颤。

依照程序,行刑官在行刑前要先宣布皇上的诏书,风太大,行刑官宣读诏书的声音断断续续。

制曰:查女巫……御史中丞李文等……妄行巫蛊,惑乱人心,诋毁朝廷,着即枭首弃市。钦此!

人群中一阵嘈杂,女巫被推上断头台,行刑官向刽子手挥手示意,只听“咔嚓”一声,一颗人头就骨碌碌地滚到了雪地,立刻就有士卒用木笼装了楚服的头颅,跑到东市的东南角,将木笼挂在了足有两丈的高竿。

李文的囚车打开了,准备上前挟持的刽子手在李文愤怒的目光下退却了。他抬起头,望了一眼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长安,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拂去肩头的雪花,然后,坦然而又艰难地走向断头台。哦!李文记起来了,二十多年前,他十分仰慕的晁错就是在这里被杀的。晁大人,李文随你来了。

在将头伸向圆孔的那一刻,他的心头仍然响着一个声音:“皇上!臣冤枉啊!”然而,未及在心底喊出第二声,他的头与身体已经分离了。这时候,围观的人群中忽然发出震天的惊呼,那声音犹如汹涌的波涛,从刑场涌向“市楼”。

张汤惊异地站起来,抬眼看去,就看到了一个奇异场景——在李文人头落地的一瞬间,一团红云拔地而起,卷着满天的飞雪,直上九天。张汤顿时脸色苍白,惊恐地跌坐在座上……

这场杀戮,从午时三刻开始,一直持续到黄昏……东市地上的积雪,浸透着鲜血,殷红殷红的。

多少年后,接替父亲任了太史令的司马迁不无激愤地对张汤给予了“深竞党舆”的评价,这是后话……

东市的行刑进入高潮的时候,包桑捧着诏书,率领黄门进了椒房殿。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任何朝臣敢对废除皇后提出异议了,朝会在没有任何争议的情况下就通过了议题。

自从女巫和春芳被捕进牢狱之后,阿娇就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曾经的金屋藏娇,烟云一样地散去了;曾经的良宵共度,化为了痛苦的情殇;曾经的华贵和荣耀,如窗前的积雪消融殆尽;曾经温馨的椒房殿,不久将住进另外一个女人。两个多月以来,她除了在心里继续诅咒那个可恶的卫子夫外,就是万念俱灰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圣旨到!”

……

黄门们依照程序和惯例,在进入椒房殿门之前,依次地将消息传给即将离开这里的阿娇。可阿娇面容冰冷、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仿佛这自远及近的传唤与自己没有任何干系,直到包桑进入大殿,高声喊道:“圣旨到!请皇后娘娘接旨。”她才在宫娥们的搀扶下,撩衣跪倒。

“皇帝诏曰……”包桑顿了顿,侧目望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阿娇,心中生出悲凉,十几年来,他是看着皇上与皇后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到现在他都难以置信,皇后竟然会采取巫蛊的手段来挽回她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皇帝诏曰……”包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诏书的起首,“查皇后陈氏,身为后宫之主,不遵祖制,失于自约,所为不轨,唆使巫蛊,咎在难辞,着即废去皇后,收其玺绶。令居长门宫思过……”

尽管阿娇早已明白,这是巫蛊案的必然结果,但是当包桑宣布了收回玺绶的决定后,她还是懵了,她甚至忘记了接旨必需的程序。当宫娥在一旁提醒之后,她才木讷地说了一句:“臣妾谢皇上恩典。”然后就瘫坐在地上。

憋了半天,她终于撕心裂肺地对着未央宫的方向哭喊道:“皇上!臣妾冤枉啊!”

多年了,包桑第一次看见阿娇这样伤心。他知道这哭声中夹带了太多的意味,包含了太多的凄楚,注入了太多的幽怨。他几分无奈地向跟随在身后的黄门挥了挥手,然后就退到殿外,伫立在刺骨的寒风中等待着皇后平静……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阿娇在宫娥们的搀扶下,双手捧着皇后玺绶,慢慢地递给了包桑,然后旁若无人地径直朝早已等候多时的车驾走去。

包桑急忙从后面追上来喊道:“娘娘移驾长门宫!”

载着废后阿娇的车驾在卫士的护送下碾过积雪覆盖的覆盎门大街,缓缓朝着东南方驶去,车毂碾碎雪泥的声音撞击着阿娇破碎的心。

长门宫,不就是她母亲献给皇上的长门园么?当年皇上可是将它作为外出游览的行宫的,皇上在高兴的时候,也曾经与她一起在这里对酒话语过。如今却成了一座即将被人们遗忘的冷宫,她将在这里孤独地消磨她还很年轻的生命,每天陪伴她的,只有身边的小心翼翼的宫娥与黄门。

这几年,阿娇经历了太多的悲伤。前年,父亲陈午托着久病的身体走了。从此母亲孤身一人,虽然享受着荣华富贵,可是她那颗孤寂的心,却是一片飘落无着的枯叶。

春芳今天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一定对自己充满了怨恨吧?没有巫蛊案,春芳依然会伺候在左右,她是因为自己才被牵涉进去的。想起以往的日子,她不禁为自己的刻薄和严厉而自责。

此刻陪伴在她身旁的春柳,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阿娇决计在今后的日子里,要好好地待她,用来补偿对春芳的歉疚。她情不自禁握住了春柳冰冷的小手,问道:“冷么?”

春柳有些惶恐不安,慌道:“禀娘娘!奴婢不冷!”她本能地撩起衣襟,把阿娇的手放进自己怀里,“奴婢为娘娘暖手。”

阿娇凄然地笑了笑,泪水却溢出了眼角。

“娘娘不要难过了,其实皇上心里还惦记着娘娘呢?”

阿娇摇了摇头,不信地说道:“怎么可能呢?”

“真的!奴婢刚才听皇上的圣旨说,皇后的身份虽然没有了,可是一切供奉如故啊!”

是这样么?自己怎么就没有听见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本宫就稍稍欣慰了。阿娇心里这样想着。但没过多久,心中的怨恨又一次占据了她的情感,好你个卫子夫,只要本宫不死,就一定不让你有好日子过!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眉宇间掠过一丝冷笑。这笑让春柳浑身战栗了一下,她慌忙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把一切的仇恨都深深地埋进心里了。

车驾出了覆盎门,阿娇回头看了看雄伟的门楼,然后决然地转头看着前方。她要把一切甩在身后,重新开始她的人生。

午后申时,车驾停在城东南的长门宫前,阿娇下车后的第一眼就是看见了在长门宫等候她的母亲。她一腔的酸楚顿时化为了决堤的泪水,大声叫道:“母亲!”然后就放声大哭……

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自从阿娇被贬长门宫的那一刻起,窦太主就意识到,在太皇太后之后,她与宫廷的又一条线断了。当年,她与王太后穿缀的这件婚事,因为一个在她看来很卑贱的女人而走到了绝境。而她曾经精心打造的裙带也被残酷的现实撕成了碎片,她曾陶醉的圣殿在长安东市的杀声中崩塌成一堆残垣断壁。

后来,她听府令说,因为巫蛊牵扯进来三百多人,她就不仅仅是失望了,更是充满着恐惧——皇上把阿娇打入长门宫,这个举动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重责,她生怕皇上有一天忽然地要追究她教女的失责。

她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与太后之间的龃龉产生了懊悔,她认为那次争论加快了阿娇被废的结局。她一时陷入六神无主的恐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可她知道,她必须迅速地打破这种僵局——眼下,她只能屈尊去找卫子夫,尽管她对这个奴婢出身的女人从来不屑一顾。

她怀着这样忐忑的心境走进了丹景台,她在那里看到了皇上正与抱着五岁女儿的卫子夫相语甚欢,他们充满着天伦之乐的情景让她很不舒服。

是的,这本该是属于她女儿阿娇的,但现在却被眼前这个妖媚的女人攫取了,而且她明白,椒房殿不可能空缺得太久,不久,这个女人就会成为那里的主人。但是眼下,她只能把这一切埋在心底。

她很快就把愉悦涂上自己的双眉,而且向皇上和卫子夫行了大礼。她亲切地问候卫子夫的病情,然后又惶恐不安地声言阿娇罪有应得。她知道,她愈是坦言自己和女儿的过失,就愈能获得皇上的宽恕。

果然,她不仅从卫子夫的目光中看到了大度和宽容,更从皇上的话语中得到了她最需要的信息。

在乳娘将五岁的阳石公主抱下去后,刘彻以皇上和晚辈的双重身份抚慰了窦太主:“姑母不必忧虑。皇后所为违背大义,不得不废。姑母当信道以自慰,切勿听信妄言而生恐惧。朕虽然废去了皇后的名分,但是一切供奉如故。因此,长门宫与椒房殿其实没有多大的差别。”

自从皇上登基以来,她难得听到皇上以亲属的口吻与她说话。她十分感动,进而以姑母的身份试探道:“感谢皇上和夫人的宽容。但不管怎么说,错在娇儿。若蒙皇上不弃,臣妾明日在府中略备小宴,请皇上与夫人赏光。”

她说完这话,心就悬到了半空中,她不知道皇上会怎样回答她的邀请,一双眼睛打量着皇上。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皇上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这让她的心灵获得了巨大的慰藉,她很适时地告辞了。她明白,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

回到府上,她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董偃。

长安卖珠人的儿子董偃今年刚刚二十一岁,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前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会被刚刚孀居的窦太主相中。从此,他就夜夜与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的窦太主纠缠在一起。

那时候,他们之间仅是一种相互需求的关系。窦太主从董偃身上得到了多年来没有得到的男人的雄壮,贪婪的她全然不顾这个小男人的感受,如饥似渴地与他交媾,而她的容颜也因为情欲的滋润而延缓了衰老。

侯府丫鬟成群,美女如云,常常让董偃看得眼花缭乱,心猿意马。但是他不敢有任何的旁骛,他知道窦太主杀死他犹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对董偃来说,他也不是毫无所获地付出,他用强壮的身体换来了大把的金钱,得以整日出入于长安的酒肆,尽情挥霍,广交友宾,故长安城内公卿名士,争相与他往来,久而久之,人们忘记了他原来的身份而称他为董君。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年轻的董偃就惴惴不安了。倘使皇上知道窦太主与一个市井小儿混在一起,他将会有怎样的下场呢?会不会也将他枭首东市呢?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时候,不期与他的挚友——已故太常袁盎的侄子袁叔在街头碰面了。

几爵酒下肚,董偃就把一肚子担忧说给了袁叔听:“太主乃皇上姑母,若是在下不侍奉她,难免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但是长此以往,在下又恐事情败露,还求仁兄指点迷津。”

袁叔将爵中的残酒下肚,眯着醉眼看着董偃道:“主意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道太主会不会听你的?”

“这个你放心,太主视在下如掌上明珠,只要是在下提出的要求,没有不答应的。”

“未必吧?在下听说太主在城南建了一座长门园,乃是太主心爱之物。倘若她能够在你和宫苑之间权衡轻重,也许足下就会平安无事。”

……

最后,窦太主选择了男人,她亲自到未央宫将长门园献给了刘彻。只是窦太主当时不曾料到,长门园日后会与她的女儿阿娇凄婉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

“偃儿!”窦太主拧了一把董偃光滑的脸蛋问道,“你说本宫应当怎样去迎接皇上呢?”

“这个么?不好说。”董偃谄媚地回了窦太主一个吻,“就是宴请,也应太主出面,以小人的身份,怎么好意思与皇上见面?弄不好,小人的命就没了。”

“也是!”窦太主趁势坐进了董偃的怀抱,纤细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董偃的脸,笑道,“我的小心肝,我的小可怜,你就委屈一下吧。明日皇上来了,你就先藏起来好了。”说完窦太主放荡地解开衣襟,将董偃的头埋进她深深的乳沟……

第二天,刘彻果然到堂邑侯府来了。不过,他并没有带卫子夫,他了解自己的姑母,她对卫子夫的礼仪只不过是出于一种无奈,在内心深处对她是恨之入骨的。从童年到成年,他经历了太多的宫廷风云,没有一个女人会甘于失去既得的荣华。

关于窦太主与董偃的风流韵事,早就通过包桑传到了刘彻的耳内。也曾有臣下进言,说到此举败俗,可刘彻却没有把事情看得那么重。他出于本能的好奇,要亲眼看一看姑母垂青的男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

窦太主春风满面地迎接刘彻的到来。姑侄相向而坐,客厅浸渍着欢悦与轻松。不一会儿,府上的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她精心烹饪的菜肴。她亲自为刘彻斟满酒,说道:“难得皇上有空屈尊到府上,妾身敬皇上一爵。”

“姑母且慢!”刘彻摆了摆手,环顾了一下周围问道,“主人何在?朕今日与姑母相聚,他为何不愿意见朕呢?”

窦太主的脸顿时羞得通红,幽幽道:“皇上取笑了。侯爷前年就亡故了,这偌大的侯府就妾身孤身一人,何有主人一说呢?”

刘彻笑道:“姑母就不要掩饰了吧!这件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朕焉能不知呢?如果朕没有猜错,他此时就在室内,还是请出来吧!哈哈哈!”

事已至此,窦太主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遂对着内室叫道:“出来吧!皇上要见你呢!”

董偃从内室走出来,纳头便拜道:“小民罪该万死,乞皇上恕罪。”

刘彻抬眼看去,见这董偃果然是玉面剑眉,高鼻阔唇,挺拔身材,一瞬间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哦!想起来了,他多么像陪伴自己多年的韩嫣。是的!他太像韩嫣了。除了没有韩嫣的骑射武功,他的眉眼、气度,简直就是韩嫣再世。

这印象很快淡化了他对董偃先前的厌恶,他挥了挥手道:“起来入座吧!此乃姑母家事,朕就不多问了。”

于是,窦太主与刘彻饮酒,董偃在旁侍饮。席间,刘彻时不时地问董偃一些街闾见闻。董偃出身卑微,久在长安混迹,也知道不少宫外的故事。他一边为刘彻斟酒,一边将那些道听途说的奇闻轶事拣些说给刘彻听。

刘彻每日在朝堂上听到的都是军国大事,哪里能闻见宫外的精彩和苦乐呢?他不禁忽发奇想,若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把这董偃传进宫去,撷取些奏章以外的消息,不也是排遣疲惫和烦恼的一件乐事么?

这场酒饮了足有一个时辰,酒阑席罢之时,已是日色西斜。微醉的刘彻站起来时,头有点晕,机灵的董偃急忙上前搀扶。

刘彻也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当他们坐在几案旁喝茶的时候,刘彻对一直伺候在大厅外的包桑道:“速去拿一套冠服来,朕要赐予董卿……”

皇上留下冠服走了,而窦太主和董偃仍然沉浸在梦境中没有醒来。他们不敢相信这半天发生的一切。他们都有一种预感,巫蛊案的阴云即将散去。

屋外太阳融化了屋顶的积雪,晶莹的水珠“滴答”地落在檐下,一种惬意的湿润。

……

京城的风云突变,对一个少年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他遵照父训,游历着名山大川的行程没有任何改变。

进入八月,牂牁江终于度过了汛期,渐渐地平静温顺了。清清的江水穿越高原峡谷,自北向南奔腾而去。司马迁站在船头,望着两岸险峻嶙峋的峰峦,完全陶醉在旖旎的风光中。

在船转过一个峡湾,江面渐趋平缓时,司马迁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向撑船的老者询问此处是何地。

他文质彬彬、谦恭有礼的态度使老者非常乐意回答。老者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手搭凉棚朝远处的山头望了望,然后说道:“年轻人,过了前面那座山头,再行一二里,就是皇上新置的犍为郡码头。”

“哦!犍为郡?”司马迁的眉毛兴奋地跳跃了一下,忙向老者打拱道,“请问前辈,您可知道这里的唐蒙中郎将么?”

老者狐疑的目光掠过司马迁,问道:“请问先生是……”

司马迁忙解释道:“在下与唐蒙并不认识,只是在长安的时候,听说他奉诏在这里通南夷道,所以就问问,恕在下冒昧了。”

老者查看了一下前面的水情,又继续与司马迁说道:“要说唐大人,他上对得起朝廷,下不负黎民百姓,单是从僰道到牂牁江东岸的陆路凿通,就给这一带的百姓带来很大的便利。只是他脾气暴躁,滥杀无辜,弄得巴蜀父老怨声载道,才受到皇上责备的。前些日子,来了一位叫司马相如的大人,到处张贴告示,宣慰皇上的圣德,才平息了风波。不瞒先生说,他走的时候,就是从这里溯江而上的。百姓们都到码头送别,真是热闹啊!”

“哦!是这样啊!”司马迁不免有些遗憾,看来这次是没有机会与仰慕已久的司马大人相遇了。

顺流而下,水急船速,说话间,南广码头到了。司马迁向老者告别,老者摆了摆手,就把船开走了,那乳白色的帆影渐行渐远,淡出了视线。他抬头看了看悬挂在山头的太阳,朝着北方深深鞠了一躬。

书童在一旁提醒道:“公子!船走远了。”

“什么?你说什么?”

“船走远了。”

“知道了,”司马迁最后望了一眼望峡谷的尽头,才依依不舍道,“走吧!”

在回眸的一刻,他的心仿佛回到了长安。

四月是长安芳菲尽绽的日子,刚过了十六岁生日的司马迁被父亲唤到书房,指着案头一卷卷史稿,眼中就泛出老迈的无力和苍凉。

父亲的史稿已经完成了一半,虽然文字还需要润色,可毕竟记下了先秦两千多年的风云变幻。剩下的一半还很巨大,可他却越来越力不从心。更让他感到为难的是,他对大汉德惠所及的南国一无所知,而他又不愿意让这部书稿留下遗憾。于是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希望他能够游历名山大川,亲身感受大汉的辽阔和广袤。就这样,司马迁带着父亲的嘱托上路了。

几个月来,司马迁晓行夜宿,足迹踏遍了南国的山山水水。在拜访了夜郎国的君主后,他理解了为什么会有“汉与夜郎孰大”的问题。

在西南夷诸国中,夜郎的国土面积确实最大。只是他们不知道,在大山之外还有一个大汉。是皇上的恩泽打开了他们封闭的视野,让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外部世界。他走访了滇北数十个部落后,感觉生活在那里的百姓都对大汉有着强烈的向往,这让他再次感受到皇上的英明。他在随笔中描绘了西南各部族的民俗风情,心中就有了一种冲动,他要接过父亲的笔,把这一切都写在书中。

现在,雄心勃勃的司马迁带着书童,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向犍为郡的治所——南广城走来了。

莺鸣猿啼,林深苔滑,山幽径曲,真是一峰刚过一峰叠来,水影山光共徘徊,以致司马迁认为自己是在云上行走。

正看得入神,却听见书童小声耳语道:“少爷!你看!”

顺着书童的手看去,司马迁看见前面的坡地上正有一群人在耕作。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身强力壮的青年,一个个赤膊文身,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虽然穿着与汉人不同,但发式却与汉人一般无二。

再看那些面容,眼睛深陷,颧骨突出,阔鼻厚唇。一双双眼睛正好奇地朝着这边张望。书童看着心里不免有些发怵:“少爷,他们不会把咱们抓起来吧?”

司马迁笑着摇头道:“这里距南广不远,民风开化。我们也走得热了,不妨上前去讨口水喝。”

两人来到地头,司马迁先向领头的老者施了一礼,说明来意,那老者只是站在那里面带慈祥地笑着,却迟迟没有动作。这样反复几次,司马迁才明白,原来他们听不懂长安话。正着急间,忽听从远处传来一声招呼:“先生一定是从长安来的吧?”

司马迁转脸去看,只见从林间小径上走来一位老丈,中原服饰,满头银发,椎髻布衣,袍及膝上。等他走到跟前,司马迁忙上前作揖,谦谦有礼道:“晚辈正是从长安来的,路过此地,口中干渴,正想向父老们讨口水喝,却是语言不通。”

“哈哈哈!”老丈爽朗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中原常说,十里不同俗,更不用说长安与犍为之间,何止千里迢迢?”说罢,老丈走到百姓面前,用当地的语言道明了司马迁的用意,众人都笑了。

这一笑不打紧,司马迁又有了发现,原来这里成年人都有一颗牙齿是镶上去的。他在夜郎国的时候,就听说这里的僰人乃是秦人的后代,在秦末战乱中迁到了南国,却改了风俗,有了凿齿的习惯,凡男子成年之际,都要凿掉一颗牙齿,镶上其他生灵的牙齿,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喝过山泉水,吃过用青竹蒸出的饭团,那竹子的清香,山泉的甘甜,一时间让司马迁感到心旷神怡。

一旦打破了语言的障碍,司马迁就与这个生活在大山里的部族更加接近了。他们对遥远的北方有一座居住着皇上的城市充满着新奇,通过老丈向他提出这样那样的疑问:

长安人煮饭用什么呢?也用竹筒装米么?

长安的水也是取自山上么?

长安的月亮也像僰道一样的圆么?

司马迁尽其所能地回答他们的问话,说到高兴处,他们也会哈哈笑个不停。

司马迁在心中感慨,这是一个多么勤劳质朴的部族啊!他们迁到哪里,就把尚农的风气带到那里,在僰道、邛都、夜郎和巴蜀的广大区域内,他们与其他民族和睦相处,情同兄弟,传递着大汉的文明。至此,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他云游四方的用意了。

太阳西斜,山风送爽,司马迁与僰人们依依惜别,那领头的老者要司马迁带去对皇上的祝福。司马迁闻言,眼睛都湿润了。他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用真切的语言记录这难忘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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