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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空气中还带着料峭的寒意,但是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的春天仍然随着季节的呼唤,慢慢地走进了长安。当太阳升至中天时,寒冷便悄悄地退去了,被阳光蒸腾的水气暖暖地弥漫在驰道两旁,催醒了槐树和柳树枝丫间沉睡的嫩芽,它们静静地,在人们不经意的脚步声中张开了叶片,好奇地注视着从高墙内伸出的杏花。
宫墙内的女人们或笑靥灿灿地迎接春的芬芳,或神伤垂泪、寂寥落寞地暗叹又长了一岁。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窦太主再一次走进了未央宫,她的心境并没有因为几个月前刘彻的过府而有丝毫的轻松。虽然阿娇仍然享受与皇后一样的待遇,可她除了在孤独中度过一个个冰冷的遥夜,却再也不能为她的母亲带来哪怕一丝的荣耀,反而常常会让她有一种危机濒临的忧虑。
但窦太主毕竟是太皇太后的女儿,母后遗传的刚强秉性使她从来就没有想过在未央宫高大的门阙前退却。她明白,现在还有一条维系她和皇上情感的纽带——她是景帝的姐姐、皇上的姑母,身上也流淌着刘氏家族的血液。她要牢牢抓住这根纽带,让皇上拂去巫蛊案的阴影,尽情享受亲情的温馨。
男人的长处和短处,只有女人才揣摩得清楚。窦太主很快发现,刘彻总是将董偃当作儿时的玩伴韩嫣,只要他与董偃在一起,就会时不时地想起与韩嫣朝夕相处的许多趣事。
这个发现让窦太主心境顿开,看来这个宝贝不仅让她销魂剔骨,还有着弥合她与皇上情感的价值——他就是自己佩戴在身边的须臾不离的一块“命玉”。而他似乎也并没有令自己失望,几个月来,就是这个董偃在上林苑的平乐观中为皇上准备了斗鸡、赛狗、赛马等游乐项目。
董偃是聪明的,他知道皇宫之人喜新厌旧的习性,所以每次娱乐都不重复,这些给皇上带来了耳目一新的感觉,让他看得眼花缭乱。终于有一天,当窦太主向刘彻提出赐予董偃“将军”称号的请求时,他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好!朕就赏你一个平乐将军吧!不过朕要提醒你,你不可以借将军之名侵害百姓。”
皇上甚至邀请窦太主到未央宫宣室殿赴宴,并让董偃作陪。
这是何等的荣耀!
此刻,窦太主的车驾缓缓地行走在长安的街头,年轻的董偃就坐在窦太主身边,他白皙柔软的手指顺着窦太主的黑发轻轻地滑到背后,从指尖传来的感觉让他一次次惊异这个女人肌肤的弹性和滑腻,那种对她床上疯狂表现的恐惧渐渐地化为了一种感激。
是的,没有她与皇上的关系,他怎会有机会走进那神秘而又不可思议的宫苑呢?没有她在皇上面前的求赐,以他一个卖珠人后代的身份,又怎么会跻身于将军之列呢?而他所得到的回报则是从窦太主那里获取了更多的金银财宝。就这样一天天过吧,要什么男人的自尊呢?自尊能当得饭吃么?
她默默地任他的手指在柔软的背后抚摸,她喜欢这种酥麻的感觉,这勾起她对昨夜床笫之欢的回忆。当宫苑雄伟的阙楼透过车驾的窗纱进入窦太主的视线时,她拉下了董偃的手,轻轻地问道:“偃儿,皇上前日在平乐观看斗鸡高兴么?”
“高兴!皇上还赏了小人御酒呢!”
“有了皇上,你可不许忘了本宫啊!”
“怎么敢呢?没有太主的引荐,小人今生哪会有缘见到皇上呢?”
“算你有良心。”窦太主伸出尖尖的手指,在董偃额头敲了一下,那亲昵、那温柔都在眼睛里了。
远远地瞧见未央宫,窦太主提醒道:“这里是朝廷大臣出入之地,耳目繁杂,你不可像平乐观那样随意,免得皇上脸上不好看。”
“小人记住了。”
不一会儿,窦太主的车驾停在了司马门外,董偃搀扶她下了车,然后换乘由府中带来的轿舆,并用幔布将轿舆围得严严实实的。她毕竟还有一点自知,不愿意让这里出出进进的人看到一个皇家的贵妇身边陪着一个没有任何名分的男人。
走完司马道,拐过前殿,轿舆停在宣室殿门前,早有黄门前来迎接。
刚刚登上台阶,他俩就看见今天值守的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里以诙谐和幽默而闻名于朝的东方朔。窦太主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她小声对董偃道:“别看他其貌不扬,说起话来尖如利刃,千万不可招惹他。”
话刚落地,东方朔就上前迎候,他眼里闪着诡谲的光波道:“恭迎太主,皇上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窦太主笑了笑道:“免礼,难得先生一片忠诚。”
她正要招呼董偃一同进殿,却不料东方朔一挑长戟,横在董偃与窦太主之间:“太主请进,此人不可。”
“这是为何?”
“这个太主心里清楚,何必要微臣挑明呢?”
一句话说得窦太主脸上发热,心气翻涌,她拉下脸不悦道:“好个东方朔,小小执戟郎,竟敢对皇上的客人横加阻拦,就不怕治罪么?”
说得没错,我本就不该站在这里。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感觉,我东方朔是什么人?过目成诵,倚马成文,当一个执戟郎确实大材小用。可比起待诏公车署,这里总算是离皇上近些。
但是,他不能容许任何人轻视自己,小小的执戟郎怎么了?今天我守在这里,就是一道关口。何况董偃这个卖珠儿,只知道取悦女人,有什么资格进入皇上议事的大殿呢?
“臣只闻皇上为太主置酒,却不知有他人。”
“好!好个伶牙俐齿的东方朔,本宫不与你理论,待我奏明皇上,看你如何收场!”说罢,窦太主负气拂袖进了殿。不一会儿,包桑便出来传旨让东方朔进殿。
进了宣室殿,东方朔就看见窦太主正气咻咻地坐在刘彻对面。不等他开口,刘彻先指责道:“朕今日置酒宴请太主,你却对董偃横加阻拦,是何道理?”
“董偃区区舍人,岂可擅入这乾坤圣殿,故臣将他挡在门外。”
“大胆!”刘彻指着东方朔道,“难道你不知朕已封他为平乐将军了么?”
“皇上明察。”东方朔近前一步,面无惧色,“臣不知何为平乐将军,臣只知道太祖高皇帝初创天下时立下祖制,非刘氏莫王,非功莫侯。董偃,区区卖珠儿,有何功于大汉,焉得封赏?”
这不是当着皇上的面揭窦太主的短么?她怎么可能忍受一个为皇上值岗的郎官如此伤自尊呢?她怎么可能容忍这个长得十分猥琐的男人伤她的偃儿呢?窦太主无法保持皇家公主雍容的仪态而疾言厉色道:“放肆!你竟敢当着本宫的面指责皇上,你是要反了么?”
“臣不敢!”东方朔凛然挺立,眼里充满了讥讽。他从心底瞧不起眼前这个把一个市井小儿拥在怀中的女人,他似乎并不关注她的存在而将目光转向刘彻,而言词也更加犀利和尖刻,“依臣看来……董偃至少有三条问斩的罪状,他怎么可以进入大殿呢?”
“哦?朕今天就听听,他究竟有哪三条罪状?你若是说得有理,今天就饶过你的无礼之举;若是你信口无据,指鹿为马,朕定要治你诽谤之罪。”
“谢皇上!”东方朔一改平日调侃和诙谐的神色,凛然道,“董偃以人臣入侍太主,其罪一也;败男女之化,而乱婚姻之体,其罪二也;尽狗马之乐,极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径淫辟之路,乃国家之大贼,人主之大蜮,其罪三也。此三罪者,不杀不足以振朝纲。”
这个该死的东方朔!窦太主在心中骂道。
其实,在东方朔看来,董偃的作为一目了然。因此,在列举了三条罪状之后,他没有打住话头,而是话锋一转道:“臣闻春秋时期,宋宫失火,左右皆劝宋公夫人伯姬躲避,夫人言道,越义而生不如守义而死。一个妇人尚且如此重名节,奈何陛下九五之尊,岂可为极耳目之乐而忘节义呢?”
也只有你东方朔才会想出这样的比喻来说朕。刘彻在心底埋怨着,却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其实,在刘彻身边待久了,东方朔已摸透了皇上的秉性。皇上向来对文士更为宽容。建元三年,皇上为了扩充上林苑,侵占了民田。他就曾当着司马相如的面批评了皇上,结果皇上不但没有治罪于他,反而赏赐了金帛。
此时,他精明的小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皇上的脸。他断定皇上此刻正思考的不是自己的难堪,而是如何平息这场风波。
果然,刘彻沉默了许久,环顾了一下身旁的窦太主和东方朔,那说话的口气便分外地缓和了。他以商议的语气表达了对这个小个子执戟郎的尊重,他捻了捻淡淡的胡须道:“爱卿之言不无道理。不过,朕已设下酒宴,再撤去不怎么好吧?这样,朕下不为例如何?”
“不可!”东方朔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你这个不知进退的东西!窦太主咬着嘴唇,几次想发怒,都被刘彻的眼神制止住了。她只有呼呼地在一边喘气,脸颊憋得通红。
东方朔此时已被刘彻的大度深深地感动了,只不过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他既然已走出了第一步,就绝没有中途退回的打算。他比谁都清楚,对年近而立的皇上来说,这是人生多么关键的一步。而只要他再坚持一下,皇上就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朕今日真遇上得理不饶人的主了。刘彻在心里想。
“皇上知道,宣室乃处置军国大事之地,非法度大政不得擅入。皇上若是为淫乱之徒开了这个先例,总有一天要酿下大祸。”东方朔毫无顾忌,滔滔不绝。
“董君与朕游于平乐观,也是为了朕的身心之悦嘛!”
“非也!臣闻当年管仲生病时,齐桓公登门请教为政之道。管仲请他远离竖刁和易牙。桓公却说,易牙和竖刁,一个将儿子烹炸后供寡人享用,一个自己施了宫术以近寡人,难道他们的忠诚还值得怀疑么?管仲说,人之情莫过于爱子,易牙残忍到烹炸其子的地步,还可能忠于君主么?人之情莫过于爱身,竖刁残忍到对自己实行宫术,还能爱君主么?结果不出所料,齐桓公晚年,易牙、竖刁作乱。古人云,竖刁为淫而易牙作患,庆父死而鲁国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请皇上明鉴。”
话说到这个份上,句句像尖刀利剑,刺得窦太主阵阵心痛,昔日公主的仪态万方、矜持自尊,此刻就像阳光下的雪水,被东方朔犀利的词锋冲击得稀里哗啦。曾经在汉景帝和太皇太后面前言必有声的女人,此刻羞愧交加,无言以对。
她现在最希望的就是皇上能够出来说话,让她摆脱眼前的尴尬从而挽回仅存的那点颜面。但是,当她侧目打量刘彻时,看到的却是一副平静的神态。
宣室殿的气氛此刻已陷入了沉静。东方朔在阐明了自己的看法后,挺直地站在那里不再说话;而窦太主脸色冰冷,沉默地盯着面前的酒肴发呆。两颗殊途的心同时对皇上怀着各自的期待。
包桑的眼神迅速地在三人身上流转,然后小心翼翼地望着皇上,他意念处却藏着对东方朔不知进退的埋怨和对窦太主行为失德的遗憾。他多么希望皇上能够拨云见日,英明地平息这场风波。可这样的场合他没有说话的资格,只有在心中干着急。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刚安静了片刻的东方朔竟又意犹未尽地打破了沉闷的局面。
“臣请皇上为新制计,正纲纪,除蟊贼,兴社稷,利万民。”
唉!这个书呆子,怎么就不知道适可而止呢?难道真要逼皇上开杀戒么?包桑在心里埋怨,悄悄地移到东方朔身后,扯了扯他宽大的衣袖,然后摇了摇头。可就在此刻,刘彻的声音在大家耳边响了起来。
“好!朕受教矣。”刘彻从座上起来,走到东方朔面前,“爱卿一席话,让朕豁然开朗。宣室乃国之正处,朕于此置酒,实属不妥,来人!”
“奴才在!”
“传朕口谕,赏东方朔金三十斤,擢升为太中大夫。”
“诺!”包桑快速地回答着皇上的话,他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地。皇上以他的瀚海胸襟接纳了东方朔的直谏,这让他生出不尽的感动。
再看东方朔,他因为激动,眼角再也找不见往日的诙谐,他忙不迭地跪在刘彻面前:“谢皇上隆恩,请皇上宽恕臣不敬之罪。”
“快快平身!爱卿你这是干什么?是朕应该感谢你的忠言才是啊!从此爱卿就不必再持戟了。”刘彻开怀畅笑的春风,漫过东方朔的心苑,暖融融的。但是,当东方朔眼里的余光扫视窦太主时,那失望、泄气、落寞的神情让他的心境霎时变得复杂和烦乱了。原本自己是针对董偃的,却不料殃及窦太主——她毕竟是皇上的姑母,她也有皇室公主的尊严。
他内心微妙的涟漪怎么能瞒过皇上的眼睛呢?刘彻明白,窦太主这边善后的事还要自己来处理——她失去了丈夫,女儿又失去了皇后的地位,其境已不堪,恐不能再过多苛责了,何况今天的酒宴本就是自己提出来的。
再说了,她是一个女人,情感深处的空白也需要得到填补,找一个男人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刘彻缓缓走到窦太主面前,以征询的口吻道:“朕一时疏忽,于宣室置酒,确为不妥。这样吧,酒宴移至北宫,谒者引董君从东司马门进入如何?”
尴尬的窦太主还能说些什么呢?他是皇上,却用商量的语气与自己说话,这对她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挽回颜面的台阶。她冷静地想了想,自己带着一个没有名分的男人入宫,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是东方朔不阻拦,难免其他大臣不议论纷纷。想到这一层,窦太主的一腔怒火逐渐地熄灭了,遂道:“臣妾遵旨。”
窦太主这话一出口,包桑立即忙碌起来了,他一边吩咐黄门到北宫安排宴席,一边通知谒者引董偃从东司马门入宫,他还要招呼黄门、宫娥跟随皇上移驾北宫,虽然如此,但他的心情是愉快的。
发生在未央宫的事情不胫而走,迅速在大臣中传开,大家不仅为皇上的从谏如流感动不已,更对东方朔不畏权贵、仗义执言而敬佩有加。就连往日里对东方朔油腔滑调、不循常规看不惯的汲黯和公孙弘都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看他了。
这一天,风和日丽,汲黯约公孙弘一起走进了新任太中大夫府第。推杯换盏之间,他们才第一次见识了东方朔的足智多谋。其实,在东方朔的眼中,他们只不过比自己早进入了九卿之列而已。
酒至半酣的时候,往日因地位而带来的隔膜被共同的话语打破。三人在一起说起元光五年的巫蛊案和张汤与赵禹重新修订律令的事情,他们都对张汤不惜株连无辜,借机排斥异己,执法偏于严酷,藐视德政的行为颇有微词。
汲黯道:“若此风蔓延滋长,我朝必人人自危,心志离散,惶惶不可终日。”
公孙弘虽然在学术上向来扬“儒”抑“老”,但在这一点上却与汲黯不谋而合,他接着汲黯的话道:“汲大人所言极是,黄老倡导清静无为,而儒学主张为政以德,二者殊途同归,类不同而其理不悖。张汤用法严酷,人多厌之,我等为大汉社稷之故,当奏明皇上,应杜绝恶风迁延。”他们的这些主张都得到东方朔的赞同。
第二天早朝时,汲黯首先站出来说话,他奏请皇上对巫蛊案重新进行甄别,凡是属于遭遇株连的无辜,应给予平反,恢复名誉,并对其后代给以抚慰,以彰皇上的圣德。
“不仅如此,张汤借办案之机,诛杀御史中丞李文,此为以权谋私。而据臣所知,李文乃张汤同窗,又是他在御史台的同僚。在张汤接手巫蛊案时,李大人曾对他妄意猜测、不重证据、刑讯逼供的行为多次提出劝告,以致张汤怀恨在心,诬良为奸。”东方朔紧接着汲黯的话说道。
朝臣中围绕对巫蛊案的评价,很快形成了尖锐的两派。
张汤怒斥汲黯和东方朔居心叵测,肆意诬蔑。说此案是皇上钦定的铁案,他们如此推波助澜,无异于告诉朝野是皇上错了。支持张汤的赵禹甚至指责东方朔小人得志,刚刚做了太中大夫就得意扬扬;而支持汲黯和东方朔的严助、朱买臣、韩安国等人则严厉抨击张汤弄虚作假,蒙蔽圣听,犯下欺君罔上之罪。
有没有冤案,有没有株连,张汤心里再清楚不过。此案涉及的嫌犯及其家眷数千人,有一半是受刑不过,屈打成招的。在拿到狱词的时候,他对事情是否会败露不是没有担心,一旦翻过案来,他的结局就只能是枭首东市。他当时就连夜与赵禹商议对策,一是尽快地奏明皇上,一俟皇上批准,就是铁案;二是凡录了狱词的,全部杀掉。
尽管在他看来,此案已是天衣无缝,孰料现在还是被汲黯等人抓住不放。张汤明白,争论延续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被动,就越容易影响皇上的情绪。情急之间,他想出了以退为守的主意。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刘彻面前,怆然涕下:“皇上明察,臣自幼受父亲教诲,为国执法,刚正不阿。此次办理巫蛊案,臣谨遵皇上旨意,一丝不苟,尤重证据,所有案犯均有画押的狱词。现在几位大人吹毛求疵,肆意指责,非置臣于死地而后快,这分明是妒贤嫉能。臣请皇上赐臣一死,也免某些人耿耿于怀了。”
在这个时候,刘彻总是十分看重两个人的意见。
“丞相以为呢?”刘彻向站在文官最前面的薛泽问道,却没有听到回答。原来老迈的他竟然垂着头,在群臣的争论声中打起了盹。
刘彻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高声喊道:“丞相!……”
薛泽从梦中惊醒,茫然四顾。
刘彻大声说:“丞相!朕问你的话呢!”
薛泽彻底醒了:“臣在。”
“朕问你,对张汤主持的巫蛊案,你有何看法?”
“这个……”薛泽想了想道,“微臣惟皇上之是而是,惟皇上之非而非。”
老滑头!刘彻在心中骂道。随即他又转头向公孙弘问道:“内史有何看法?”
“微臣以为巫蛊一案既已定案,就不应反复。如此大案,纵有些许纰漏亦在所难免。何况巫蛊一案,关系卫夫人安危,作为臣下应该深解皇上意图,切莫旁骛枝节,自相抵牾,影响新制推行。”
“大人何出此言?”汲黯对公孙弘的回答很不以为然。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追究张汤的责任,本是事前三人的约定,怎么到了朝堂,他竟出尔反尔了呢?儒家不是向来主张仁、义、礼、智、信么?此何信之有呢?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他对公孙弘的弃信背约投以轻蔑的讽刺,“臣在渤海任太守时就曾听人说,齐人多诈而无情实。今公孙大人一番举止,果然如此。皇上,公孙大人事先同臣等约定此谏,东方大人与臣皆如约,惟公孙大人背之。人无信,不可立也。像这样口是心非,阳奉阴违之徒,还能相信他会忠于朝廷么?”
但是,公孙弘对汲黯的指责不予辩解,只是一脸委屈地对刘彻道:“臣不怪汲大人。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臣心中惟有大汉社稷,素来将个人毁誉置之度外。”
张此刻也接着公孙弘的话说道:“内史言之有理,如此折腾下去,必是永无宁日。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刘彻很专注地听着大臣们的廷辩,觉着汲黯、东方朔等人过于书生气,倒是张和公孙弘比较通达,因此他很适时地为这场辩论做了结语。
“内史之言正合朕意。朕意亦是如此,往后再有拿此事滋生事端,朕就不宽容了。”
其实关于巫蛊案株连无辜的风语,从东市行刑那天起,就不断地吹进刘彻的耳朵,而关于公孙弘的处事风格,他在屡次召见时也有感觉。在他看来,这个朝廷就像一个池塘,既需要有鱼浮在水面,也需要有鱼沉于池底。如果没有郅都、张汤,那还有谁会畏惧皇上的威严呢?如果没有汲黯、东方朔,那些肆权弄威者岂非有恃无恐?而公孙弘这样的人恰恰是执其两端而用其中,不偏不倚,在和而不同中维护着朝廷的稳定,这自然是汲黯等人所无法理解的。
刘彻这样说,大臣们自然便没有话说。他随之将思路转到“限民名田”上来,朗声问道:“大农令来了么?”
“臣在!”
“朕要你清理‘限民名田’,可有结果?”
郑当时将手中的竹简递了上去,刘彻大致浏览了一下道:“奏疏待朕早朝后再看,爱卿就将‘限民名田’的情势阐述一下吧!”
“诺。”
随后郑当时开始如数家珍:“自重启新制以来,各郡国遵照朝廷旨意,开展计口限田,卓有成效。至元光四年,我朝域内人口达三千六百万口,比秦和太祖高皇帝时增加了一半还多。户以五口计算,约为七百二十万户。先皇文帝时,曾诏令劝农桑,人口和开垦土地大大增加,到后来,郡国豪强逾制侵占私田,致使贫者无田而国家赋税日少。赖皇上神威,各地打击豪强,还田于民,现全国可耕之地已经达到八百二十七万零五百三十六顷。兼并之风得到抑制,百姓无不称颂皇上圣德。只是……”
“只是什么?”刘彻皱了皱眉头,“若有抗旨者,无论王公贵族,依律惩治,决不姑息!”
“只是关中近年干旱少雨,民虽有田,收成减半。故臣以为,穿渭引渠,傍南山而下,至河三百余里,不仅可使关东粟米转输京都,还可以灌溉沿渠民田万余顷。只因工费浩大,需耗民力数万,所以臣请皇上下诏,敦促京畿郡县发民而为之。”
刘彻听着,眉宇间喜不自胜,他的目光掠过站在大殿上的大臣们,高声说道:“众卿听到了么?为政之道,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于兴农,兴农之道,在于治水。当年郑国自仲山谷口凿渠,以疲秦而始,以强秦而终,朕今穿渭引渠,利在千秋,众卿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
“好!那朕就下旨发京畿之民十万,凿通渭渠。”
刘彻走到郑当时面前,目光中充满着信任和兴奋:“朕给你三年时间如何?”
郑当时分外感动。皇上第一次推行新制,举国独尊儒术,当时他为济南太守,曾担心自己因好黄老之言而不能再报效国家。但是皇上不仅对治黄老之术的他和汲黯等人一视同仁,而且现在又将“凿渭”大计委于自己,他便有了一种庄严的使命感,他诚惶诚恐地回应道:“请皇上放心,三年以后,臣在渭渠迎接皇上。”
“好!朕一定如约前往。”
他的双眼越过群臣的肩头,就见窗外垂柳枝头的叶子退去了生命原初的鹅黄,呈现出成熟的婀娜和轻盈。他的心被丝丝柳枝牵到了郊外的籍田上,那土地深处涌动的泥香,犁铧翻动掀起的波浪和牛马欢叫传递的诗意,让他再也无法埋头于案牍之劳了。
“众位爱卿,谷雨将至,朕也该行籍田之礼了,届时两千石以上官员均须随朕前往。”
刘彻的声音载着春日的生机,飞进每一个大臣的心里。他们明白,籍田之礼并不在于皇上耕了多少地,而在于它体现着一个皇上怀土爱民,务本兴农,奖掖农桑,与民垂范的情怀。这种气氛冲淡了巫蛊案产生的压抑,而让未央宫的春天多了许多温润。
公孙弘在退朝以后,并没有离去,而是到了宣室殿。他有这个习惯,有些事情不在朝堂上说,而是喜欢单独向皇上禀奏。汲黯的抨击让他的心里不安,他需要向皇上表明自己的心迹。
……
北海是一位乳汁丰满的母亲,滋润了郅居河、安侯河和余吾河三条小龙,它们缓缓流过广袤的草原,给了匈奴人绵延不绝的生命,它们解冻的日子一天天来临了,草原上充满了生机,萌动着苏醒的张力。于是,灰黄的狼居胥山开始披上了青翠的绿衣,野草被融化的雪水催生出嫩叶,在太阳底下装点出迷人的秀色。
在这样的日子,张骞的心就像解冻的余吾水喧腾跳跃。这不仅因为纳吉玛为他生下了两个生龙活虎的儿子,而且他为此也获得了在各部落间行走的自由。
谁都知道,左骨都侯的姑爷是一位成熟干练的男人,他不仅学会了匈奴的语言,而且把汉人的风俗传遍了草原。他可以大嚼大咽半生不熟的肉块,也可以一碗碗地畅饮马奶酒,他每天骑着他的红鬃马,与纳吉玛奔跑在草原上,他们的身影总是招来姑娘们羡慕的眼光和银铃般的歌声。
云彩里的雄鹰啊!
你从哪里来?
翅膀上挂着太阳的光芒。
草原上的骏马啊!
你从哪里来?
马蹄上染着马兰花的馨香。
马背上的哥哥啊!
你从哪里来?
身影擦亮了妹妹的眼睛。
……
“骞!你听听,姑娘们都嫉妒了。”纳吉玛勒住马头,笑盈盈地看着张骞,眉眼中充满幸福和满足。
是啊!在草原上的姑娘,有哪一个不想嫁给这样的男人呢?而这样的机会就让她纳吉玛遇到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张骞不言语,只是低头憨憨地笑。
“傻瓜!你笑什么呢?”纳吉玛嗔怪地看着丈夫。
这两年,张骞总是被幸福包围着。一旦走进纳吉玛的情感世界,他就被这个匈奴女人炽热如火的爱征服了,他渐渐习惯了纳吉玛那种不加掩饰的草原野性。
在纳吉玛眼里,张骞就是她的惟一,是一个让她迷醉的男人。她不要他每天到很远的地方去放牧,那样她会因为看不到他而心神不定;她也不要他为自己的家族做出什么承诺,她担心这会让心里一直装着长安的张骞感到不快。她每天都会变着法儿做各种珍肴美味,然后就在穹庐里等他回来。她也知道,张骞不会永远留在余吾河畔,一有机会他就会离去的。
张骞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了,庄重地问道:“纳吉玛,你想好了么?这一去也许就回不来了!”
纳吉玛很严肃地点了点头道:“纳吉玛早就打定主意,夫君走到哪里,纳吉玛就跟到哪里。”
“可这里还有你父母呢!左骨都侯对我之情,恩同再造啊!”
纳吉玛咬着嘴唇沉默了。草原的牛羊肉给了母亲旺盛的生育力,仅哥哥就有七个,但女儿却只有她一个。跟张骞远走他乡,到遥远的大月氏去,她的心又怎能不牵肠挂肚呢?
“匈奴人的性格,一口唾沫一颗钉,纳吉玛怎可以不顾新婚之夜的盟誓呢?”纳吉玛用这样的话为自己寻找理由。但是她至今也没有把心思告诉父母,这一半是出于对张骞行踪的保密,一半是出于女儿家的柔肠,她不忍心父母遭受分离的痛苦。
有多少个大风的夜晚,烤着暖烘烘的牛粪火,喝着香甜的马奶酒,纳吉玛都想说服张骞留在草原。可当她看见张骞梳理汉节旌髦的专心致志,听他唱着故乡的歌谣,念叨着皇上的那种专注,她就再也开不了口了。
张骞又怎么会读不懂纳吉玛眼中的意思呢?可他是一个志在千里的男人,他不能让女人的温柔消磨了自己的意志。有多少次,他都试图悄悄地离开纳吉玛,与堂邑父和兄弟们一起逃走,但是堂邑父让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使君纵要离开,即便是瞒了任何人,都不可以辜负纳吉玛。再说,没有纳吉玛的帮助,使君和我们能离开单于庭么?”
此刻,张骞看着身边并马走在草原上的纳吉玛想到,是的,她和自己有了两个孩子,却从来没有提让他留在草原上的要求,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任何伤害都是一种罪过。
唉!小鹰长大了,总有单飞的一天,纳吉玛既然跟定了张骞,就注定要将自己的命运交给眼前这个高大的汉子。可爱的她用马鞭轻轻地敲打着张骞的肩膀道:“骞!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千万不要动摇了纳吉玛的决心。趁现在单于放松警惕,我们早些走,要知道,你还担着皇帝的使命呢!”
“纳吉玛!谢谢你!”
牧羊犬“汪汪”的狂叫,左骨都侯的穹庐到了。听到犬吠,一位卫士警觉地按了按腰间的刀柄,看到是纳吉玛和张骞,立即上前迎接。
张骞点了点头问道:“大人在么?”
“在。”
“请禀告大人,就说张骞和郡主到了。”
“请姑爷稍待。”
……
一会儿之后,张骞夫妇就已经坐在大帐的地毡上喝着马奶酒了。左骨都侯眯着眼睛打量着小夫妻俩,对汉朝的仰慕使他对女儿的婚事十分满意,因此对张骞的情感也亲近了许多。他慈祥的眼睛闪着光彩,问道:“阿爸的孙子呢?”
纳吉玛答道:“他们都到草原上骑羊去了。”
吐突狐涂点了点头连道:“好!好!好!匈奴人都是从骑羊开始直到跃上马背,才算完成一个男人的成长过程。你要为他们准备好弓箭,不会射箭,不会打仗,就不能算是匈奴人!”
他忽然意识到张骞已做了他的乘龙快婿,不禁为自己的失语而尴尬。他打着哈哈就转移了话题,问道:“长安的孩子都是从读书开始明白世事的吧?”
张骞摇了摇头:“不仅是读书,长安的贤士们个个都是剑术高手,只会读书,不会舞剑,会被人瞧不起的。”
“哦?”吐突狐涂捋了捋灰色的胡须道,“贤婿言之有理,我的孙子也要读书才对。”
“岳父大人说得对。”张骞说着就为左骨都侯斟满马奶酒,然后双手递了过去。就在吐突狐涂接过银碗的时候,他好像明白了,他们登门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张骞!你们今天来找我,不单是为了喝酒吧?”
张骞不说话,望了望身边的纳吉玛。于是,她的身体往张骞身边靠了靠,很亲昵,很温顺地同阿爸说话了。
“春天到了,我家的羊现在已经有了上千只,马群也扩大到了几百匹,现在余吾河畔聚集了太多的穹庐,大家挤在一起,用不了多久,这山就会变得光秃秃了。女儿的意思是,我们能不能将羊群赶到更远的地方去呢?”
“那你们想赶到哪里去呢?”
“我们想越过安侯河,到涿邪山北的匈奴河畔去。”
“那里距单于庭可很远呀!”
“那又有什么呢?”纳吉玛抚弄着胸前的头发说,“匈奴人从来不都是逐水草而居的么?”
吐突狐涂迟疑的目光扫视着纳吉玛,那意思很明白,要紧的是她的丈夫,一个有着汉使身份的人,如果单于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纳吉玛知道父亲的担忧,正要说话,却听见帐外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不顾卫士的阻拦,直接闯了进来。来人正是左骨都侯的部将,他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在余吾河畔放牧的须卜氏和丘林氏为了争夺草场而发生了争斗,双方都死了好几十个人,早有人飞马报告单于去了。
左骨都侯听了心立即沉重了,须卜氏和丘林氏是匈奴最大的两个部族,他们之间动起了干戈,这对整个匈奴来说都是不幸的。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部将正要回话,卫士便进来报告,说单于传大人速去议事。左骨都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再也没有心绪与女儿和女婿叙话,一心想着怎么解决这件事情。
而这消息却让张骞心头一亮,他觉得机会来了,在送左骨都侯上马的那一刻,他几乎没有犹豫就说道:“请岳父大人如实将我们迁往匈奴河畔的打算报给单于,其实这也是为了匈奴的安定。”
听着左骨都侯远去的马蹄声,张骞拉着纳吉玛的手说道:“夫人快回去通知堂邑父安排转移之事,我还要到阏氏那儿去一趟,有了阏氏的帮助,又会少去许多障碍。”
当张骞赶到隆虑阏氏的穹庐时,李穆早已在帐中等候,他们显然已知道两个部族为争夺草场而发生争斗的事情。看到张骞,隆虑阏氏的第一句话就问:“使君现在有何打算?”
“臣准备将羊群移至涿邪山北的匈奴河畔,然后继续西进到大月氏,以完成皇上交给的使命。”
“使君还记得本宫的托付么?”
“臣不敢忘。”
“好!那本宫就把怀儿托付给使君了。”
“公主托付之事,臣万死不辞。只是若单于问起这事来,公主将怎样应对呢?”
“使君不必担心,本宫自有打算。”隆虑阏氏凄然一笑。话虽这样说,但这毕竟是骨肉从此天各一方的痛。
“公主如果舍不得王子离开,不妨暂时留在匈奴,待臣从大月氏返回时再作打算。”
“不!”隆虑阏氏决断地摇了摇头,“使君也已经看到了,单于一天天老了,伊稚斜无时无刻不觊觎着大位,若是让怀儿留下,必将难逃厄运。”
她顾盼的目光朝着门外看去,就听见一声悠长的喊声被三月的风带进了帐内,十五岁的刘怀片刻之间就站到了面前,当年在婚宴上看到的那稚嫩小鹰如今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
汉匈的血统使他的身体不仅呈现出匈奴人的彪悍,而且还带着汉人的干练;他的眼睛不仅散发着匈奴人的野性,而且还蕴含着汉人的明澈;他的行为不仅带着匈奴人的豪爽,还流露出汉人的诚信。
他很有礼貌地见过张骞,然后以一个男子汉的语气与母亲说道:“母亲唤孩儿到来,不知有何事情?”
隆虑阏氏轻轻走到儿子面前,伸手想抚摸儿子的肩膀。而刘怀却躲开了,叫道:“母亲!孩儿已是大人了,当着舅父的面,多不好意思。”
“不管多大也是娘的儿子!”隆虑阏氏收回了亲昵的手,把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到刘怀的面前,“怀儿!想不想见你的舅父?”
“母亲是说在长安做皇帝的舅父么?”
隆虑阏氏点了点头。
“当然想啊!”刘怀兴奋道,“孩儿就想看看,舅父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娘要让你跟张骞舅舅一起到长安去呢?”
“什么?母亲是要让孩儿离开父王和母亲么?”刘怀摇了摇头。
“傻孩子,你已经十五岁了,你舅父十六岁就做了皇上。男人哪有整天守在娘身边的呢?”
“孩儿可以继承单于位,与大汉永修和睦啊!”
“糊涂!”隆虑阏氏目光沉重地看着刘怀,“你怎么可能继承单于位呢?且不说你父王已立了于单为太子,而且还有那么多的王子呢!个个彪悍强壮,谁不想成为统领大匈奴的单于呢?还有你那位伊稚斜王叔,如今统率着十几万匈奴大军,一旦你父王百年之后,不要说继承王位,恐怕你连命都保不住了。”
“不会吧!母亲是不是多虑了?”
“儿啊!你还年轻,草原可处处都是刀光剑影呀!”隆虑阏氏说着,泪水就“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儿子肩头,“为娘实在不愿看到你命丧于此。你若随张骞舅舅到了长安,皇上会保护你的。”
张骞、李穆、紫燕等人也纷纷上前劝说刘怀,要他千万不要让隆虑阏氏提心吊胆,刘怀终于心动了,但他还是担心母亲的安危。
“儿啊,难得你一片孝心。”隆虑阏氏拉着儿子的手,眉宇间透着坚毅,“你不用替为娘担心,只要你父王健在,娘就会平安无事。儿啊!好男儿志在四方。今晚,就趁你父王处理国事之机,随张骞舅舅走吧。”
“嗯,孩儿听母亲之命。”刘怀抬起头来,望着母亲。是的,记忆中美丽、年轻的母亲远去了,塞外的云、草原的风带走了母亲和姨娘灿烂的年华,为她们的眼角刻下细纹。
一想到这,刘怀的泪水就禁不住涌出了眸子:“母亲保重,孩儿这就走了。”刘怀先是按照匈奴的礼节,后又按照汉人的礼节,向母亲行了拜别之礼,然后又转过身,与李穆和紫燕一一拜别,“拜托大人和姨娘照顾好母亲。”说罢,刘怀便跟着张骞走出了穹庐。
“走了?”在刘怀离开前的那一刻,隆虑阏氏果断地背过身去,她甚至不知道儿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直到穹庐里只剩下她和紫燕的身影时,她才明白,儿子最终走了。也许在她的余年里,再也看不到他了。
隆虑阏氏再也无法忍受别离的伤痛,一声“紫燕”,两个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阏氏的悲泣,载着漫漫乡思,追着刘怀远行的脚步而去。岁月、年华、风霜、雨雪,填平了她们身份的沟壑,让两颗心牢牢系在一起。
紫燕无言地拥着阏氏,任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衣襟……
事实上,吐突狐涂并没有向单于提出张骞迁移的事情,在喧嚣的争吵声中,他以“丞相”的身份再次表现了大度和忍让,他向单于提出,让他的家族迁到涿邪山北的匈奴河畔去。这个请求感动了单于,他不但允准了左骨都侯的请求,而且在其他人面前盛赞他的高风亮节。
夜幕笼罩了草原,狼居胥山凝重的身影在单于庭的北方组成天然的屏障,余吾河水的声音穿过干燥的风,在各个穹庐间回荡,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苍狼的长鸣,给草原平添了沉郁的恐怖。
张骞从穹庐中拿起昼夜相伴的汉节,紧紧地贴在胸前。许久了,他都没有这样感受作为汉使的神圣了。他明白,从这一刻起,他将恢复使节的身份。因此,当纳吉玛提出替他持汉节时,他笑着婉拒了:“谢谢夫人。我离开长安时,曾经向皇上承诺,人在汉节在,所以……”
“纳吉玛明白了!”纳吉玛吻了吻张骞的额头,“时候不早了,夫君该起程了。”
“儿子呢?”
“早随马队走了。”
张骞深情地望着身边熟悉的一切,月色下的草原,刚刚灭了火的穹庐,刚刚被赶出圈的牛羊,对纳吉玛道:“走吧!”
夜色中,他看见当年跟随的队伍重新集结到了一起,马队一字儿排列在他的面前,他的红鬃马就站在队伍的前头。
看到这些兄弟,他百感交集。八年间,有多少兄弟先后离去,现在同他一起重登征途的不足百人了。而他们也都风华不再,也有人同他一样与匈奴女人结了婚。但是他们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大汉,也没有被羊群和家庭所羁绊,他们义无反顾地集结在汉节之下,他从心底感谢他们,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迅速走到红鬃马旁,那马就昂首抬头,用鼻翼亲昵地蹭他的脸颊,他轻轻地梳理战马的红鬃,仿佛看见皇上当年骑着它飞驰在上林苑的身影。他知道,这手中的汉节,这身边的战马,是他滞留匈奴八年的全部精神支柱。
“从今天起,又要辛苦你了。”张骞深情地对战马道。
这时候,堂邑父来到身旁,小声问道:“使君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子的安全不可忽视,否则我们对不起阏氏,也难以面对皇上。”
“请使君放心,在下安排了十名兄弟紧随在王子左右。”
他十分感谢堂邑父,在八年的漫长岁月里,是他排解了自己的惆怅,是他建议自己与纳吉玛成婚才得以使匈奴人放松了警惕,又是他在自己即将开始新的远征时,暗地召集了队伍,安排好一切。在这一刻,张骞忽然觉得,对一个人来说,那种超越种族的人情才是彼此走向灵魂深处的通道。
他飞身上马,朝着马队发出了低沉却是坚决的命令:“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