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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的岁首转眼就到了,冬天刚刚进入草原时,军臣单于就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河南地的丢失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小子登上皇位的时候,他根本没想到有一天汉匈关系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自从马邑之战后,每每想起长安城中的汉朝皇帝,他就有了一种隐隐的仓皇。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汉朝出动三十万大军伏击匈奴的气魄,如果不是尉史泄密,那他早已魂归太阳神了。

河南地——哦!现今它已是汉朝的朔方郡——对他来说已是一帘凄凉的梦,醒来时,脚下的土地已变得残缺破碎。他该拿什么去见驰马引弓、风云一世的祖先呢?

军臣单于就在心力交瘁中走向了绝望,最终生命的烛火也熄灭了。他带着无尽的遗憾,带着对隆虑阏氏的挚爱离开了人世。

伊稚斜和于单围绕单于之位反目成仇,很快匈奴各个部落就陷入一场内战。烈风从狼居胥山生起,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掠过广袤的草原,直到横亘大漠南缘的阴山北麓。

草原在悲歌中萧瑟!

苍山在悲歌中颤动!

单于庭在悲歌中飘摇!

匈奴人在这个季节舔着刀刃上的寒光,把兄弟姐妹的身躯当作磨刀石,把部族的血当作催生来春劲草的余吾河水,他们扯下微笑的面纱,用滴血的双手拉开漫漫冬夜的帷幕。

它一开始就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稚嫩的于单根本不是伊稚斜的对手,呼韩坤莫率领的军队像赶羊羔似的追着于单在余吾河两岸奔逃。伊稚斜放话说,他继承单于之位后,就要依照匈奴的风俗册立隆虑为阏氏……

隆虑阏氏终于又度过了漫长的一天,迎来了草原落日的余晖。可白天不好过,夜里更是难熬。她不知道,她将如何打发恐惧的时光,她更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明天。

她忧郁的眸子望着穹庐外一点点暗下去才收回目光,她环顾着空荡荡的居室,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紫燕进来了,她敲打着燧石,费了好大的工夫,才点燃了一盏羊油灯。穹庐的墙壁上立时就映出两个修长的身影,而呈现在昏黄灯光下的,是青春不再的女人面容。

“有消息么?”

“听说于单太子已从余吾河畔南撤了,失败是肯定了的。以往只听说匈奴人杀起汉人来连眼睛都不眨,近来不断闻言,他们对部族的兄弟也是刀刀见血,大军过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唉!这到底是为什么?”阏氏叹息道。

“还不是为了争夺单于的宝座。听说伊稚斜已经自立为单于,太子不甘心啊!”

“这个伊稚斜,哀家早就看出他的野心,可单于就是不信,还想把辅佐于单的重任托付给他。结果单于尸骨未寒,他就向太子举起了刀。”

紫燕长叹一声道:“最后受苦的还是我们女人啊!”

“匈奴的风俗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论谁做了单于,哀家都难逃被立为阏氏的命运啊!”隆虑阏氏说着,禁不住流下了伤感的泪水。

一阵冷风掀开穹庐的皮帘,吹到阏氏的脸上,像针刺一样,那是军臣单于留给她彻骨的伤痕。她不能忘记单于弥留之际那一番催人断肠的嘱托,他伸出枯瘦的手,抚摸着阏氏额头的伤痕,言语中充满了愧疚。

“你不记恨寡人么?”

“臣妾怎么敢记恨单于呢?”

“让你受委屈了。”

军臣单于说的是那年她让张骞带走呼韩琅的事。那一天,军臣单于用皮鞭狠狠地抽打了她,并且在她的额头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伤痕。

隆虑阏氏匍匐在地上,任凭皮鞭雨点般地落在她的身上。她没有丝毫的愤怒,也没有丝毫的后悔,只要儿子能够回到长安,她可以搭上自己的性命。从那以后,每逢阴雨,她身上的伤就隐隐作痛。

弥留之际的单于终于醒悟了:“现在看来,你送走王儿是对的,不走也免不了一死。”

阏氏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悲痛,一头扑在单于的怀里:“单于……不……不要这样说,是臣妾对不起单于……”

军臣单于凄然地笑了,眼看着呼吸就短促了,他拉着阏氏的手说道:“看看!像孩子一样。站起来,寡人还有事呢!寡人去后,你要按照匈奴的风俗,嫁给于单,辅佐他……”

军臣单于走了,带走了他的骄傲、遗憾和牵挂。隆虑阏氏则在内心打定主意,在单于离去之后,她会辅佐于单,但却决不能嫁给他。于单已和怡和公主结婚,从辈分上说,她和隆虑是姑侄关系。两代人伺候一个男人,算怎么一回事呢?

但隆虑阏氏无法左右匈奴的局势,每天都从远方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

“这样下去,即使汉军不进攻,匈奴人也会自取灭亡的。”阏氏忧虑道。

“打仗是男人的事,公主还是不要想这些烦心事了。其实,依奴婢看来,也许只有汉军才能制止这场残杀。汉军来了,奴婢和公主就可以回长安了。”

话虽是这样说,可她自己也觉得这多么不现实。终日与公主在一起,看着她日渐消瘦,紫燕就觉得愧对太后的嘱托,可眼下她能够做到的也就是这些了。

草原的夜色犹如一头怪兽,把一切都吞没在黑暗之中,紫燕端来炖得鲜嫩的牛羊肉和浓香馥郁的奶茶。

仗不管怎么打,草原永远不缺牛羊肉。可隆虑阏氏没有食欲,只吃了一点东西,就吩咐撤了下去。

阏氏现在最怕的就是夜间的孤寂,她凄婉的眼睛投向紫燕,说道:“今夜就不要过去了,与妹妹睡在一起,一旦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紫燕点了点头,将羊油灯移上银座,开始为阏氏收拾地毡。她铺开被褥,给炉子加了一些晒干的牛粪。

当两个女人的身体贴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发现当年青春活力的感觉只能到记忆中去寻找了,草原的生活和岁月的流逝让她们的皮肤变得粗糙和松弛。

月光透过穹顶的小窗,照在两张苍白的脸上,勾起了她们悠悠的乡思——特别是在这个动荡的日子里,她们总是充满了对长安的眷念。

“皇上也该三十多岁了吧!”

“可不!公主离开的时候,他才四岁。弹指一挥间,我们来匈奴都二十多年了。”

“真想不到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听说皇上都有了儿子了呢!”

“哦!他也是做父亲的人了。”

“也不知道太后怎么样了?”

“哀家都四十多岁了,母后也老了吧!今生怕是没有希望再回到母后身边了。”隆虑阏氏喉咙发酸,话语中就带了些苦涩。不过她的思绪马上就转到眼前的战事上来,她侧过身体,面对着紫燕问道:“你说如果伊稚斜胜了,哀家将怎样面对他呢?”

紫燕没有说话。

阏氏瞅了瞅挂在穹庐一角的马刀,忽地坐了起来,神情严肃道:“要真是那样,哀家决不屈从那个逆贼,宁愿用这马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公主!”

紫燕再也无法平静地躺着与阏氏说话,两个女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紫燕呜咽地哭道:“奴婢无论何时都会跟着公主。”

……

夜风把月亮吹到了穹庐的上方,周围闰了一轮雨晕,这是暴风雪到来的前兆。

阏氏没有睡意,她有许多话要说。她轻轻唤了紫燕两声,没有回应,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哦!她睡着了。阏氏悄悄地在紫燕身边躺下,继续想着心事。

从远方传来凄凉的歌声,如丝如缕,漫过阏氏的心头:

神圣的太阳神显灵吧,

拯救我多难的兄弟。

圣洁的月亮神显灵吧,

指点迷茫的魂灵。

太阳和月亮,

一个是上天的儿子,

一个是上天的女儿。

儿子和女儿连着血脉,

怎么可以分离?

亲爱的兄弟你可知道,

当羊群互相撕咬的日子,

鬣狗会洗劫我们的土地。

……

歌声被风吹散在静夜的草原,断断续续,让余吾河水听了都流出了眼泪。

“嘚嘚嘚……”声音自远而近朝着阏氏的穹庐滚滚而来,阏氏警觉地坐了起来,这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阏氏急忙推醒身边的紫燕:“姐姐!快醒醒,有事!”

两人迅速起身,从壁上摘了马刀,挎在腰间,她们在门后紧张地守着,耳朵却一刻也不放松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批马队过去了,又一批马队过去了。

“快走!追兵就要到了!”这是男人们惊慌的声音。

又一批马队奔来,忽然在阏氏的穹庐前停下来,一个人下马向守卫穹庐的亲兵问道:“阏氏在么?”

哦!是吐突狐涂的声音。

“阏氏睡了,大人有事明天再来吧!”

“来不及了,伊稚斜的人马很快就过来了,快叫醒阏氏,说太子要见她。”

怎么办呢?阏氏与紫燕用眼睛交换着各自的意思。

二十多年了,吐突狐涂为汉匈的和睦黑发都熬成了白发,甚至连女儿也跟着张骞走了,而战争却一次次打碎他的梦想。对这样一位老人,她怎么能拒之门外呢?

阏氏握了一下紫燕的手,紫燕赶忙上前开了门:“阏氏有旨,请太子殿下和吐突大人进帐说话。”

刺骨的冷风将于单、吐突狐涂和李穆卷进了穹庐。太子的战袍、盔甲和脸上全是血,举手投足间发出声响,在他的后面紧紧跟着的是怡和公主。

怡和公主扑进隆虑阏氏的怀抱,道了一声“姑母”就泣不成声了。隆虑阏氏轻轻地抚着太子妃的肩膀道:“孩子!坚强些,你可是大汉的公主啊!”

于单要带阏氏撤退,急道:“事情紧急,请阏氏与我一起撤退。”

“太子殿下这是要撤往何处呢?”

“这……走一步看一步吧!一直向西,万一不行,就撤到大宛国!”

“太子此言差矣!大宛国地狭人稀,向来畏匈奴如虎,怎么能期望它在这样的形势下得罪伊稚斜而去接纳太子呢?”阏氏分析道。

“这……”

“依哀家之见,太子殿下应该放弃逃往大宛国的想法,直接投奔汉朝寻求庇护。”阏氏用坚定的声音劝道。

“这……多年来,汉匈兵戎相见,战事不断,汉皇能见容于我么?”于单太子挠了挠头道。

阏氏朝前挪了挪,环顾了一下几位近臣说道:“当今皇上乃哀家胞弟,他目览宇内,气吞八荒。汉匈虽间有战事,毕竟和亲弥久,皇上怎么会记小仇而忘大义呢?”说着,阏氏从腰间解下一件玉佩,目光中充满了自信和坚定,“这是哀家离开长安时母后送的,上面刻有汉宫的印记。事情紧急,此地不可久留,请太子殿下带着这玉佩一直往南,越过长城,进入右北平郡,那里的太守李广见了这玉佩,一定会善待殿下的。”

阏氏又转过脸来对李穆说道:“大人与李将军有同族之亲,就请大人作为向导,一路去吧!”

于单被隆虑阏氏的冷静所震慑,所感动,便领着左骨都侯和李穆跪倒了:“事已至此,还请阏氏与我一起回汉朝吧!”

“糊涂!”阏氏上前扶起太子,眼角涌出晶亮的泪花,“难道你不明白,伊稚斜要的是单于的宝座,倘若哀家离去,伊稚斜必会穷追不舍,汉匈之间难免又是一场大战。殿下快走,伊稚斜是不会把哀家怎么样的。”

“不!于单不能丢下阏氏不管!”

怡和公主也拉着阏氏的手道:“姑母!一起走吧!”

“快走!”隆虑阏氏甩开怡和公主的手,大声道,“哀家命令你们快走!”

“阏氏!”

“快走啊!”阏氏“嗖”的从腰间拔出马刀,声色俱厉地喊道,“你们若是再不走,哀家就死在这里。”

“阏氏!”

紫燕一头扑在阏氏怀里,哭道:“阏氏!万万不可啊!”

“姐姐也随太子殿下回去。”

紫燕紧紧地抱着阏氏哭了:“奴婢奉太后旨意伴随公主,如今怎能舍下公主一人回去呢?请公主不要再逼奴婢,奴婢生生死死都跟着公主。”

吐突狐涂老泪纵横:“向阏氏和紫燕姑娘行汉礼!”

三人向隆虑阏氏行了三叩九拜之礼。于单抬起头时,泪眼中似乎看到阏氏周围金光灿灿,彤云朵朵,数只凤鸟环绕她翩翩翱翔。他不禁暗想,这是圣洁的月亮神到人间来保护匈奴人的啊!

于单已经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景,充盈于胸中的只有虔诚,只有儿子对母亲的神圣,而这一切都在他朦胧的意念中化作一句汉人的称呼:“母后在上,孩儿走了。”说罢,就出了穹庐。

太子殿下的马队越走越远,穹庐恢复了死寂。紫燕与阏氏相拥着站在穹庐的中央,似乎时间已完全停滞,直到远处传来牧羊犬的狂吠时,紫燕才清醒过来,摇了摇阏氏的肩膀道:“公主!天亮了。”

“天亮了,伊稚斜的人马就要到了。”

“公主为何不与太子一起走呢?”

“不!只有哀家留下,才能为太子赢得时间。”

中午,伊稚斜的人马就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他如临大敌似的在阏氏穹庐的周围布满了岗哨,以胜利者的得意进入了穹庐。

当他的目光停留在阏氏的脸上时,就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这女人实在是太美了,难怪老迈的王兄会冷落众多的女人,而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她呢!

不过,他现在急于想知道的是那个于单的去向,他向跟在身边的耶律孤涂努了努嘴。

耶律孤涂立即上前说道:“单于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

隆虑阏氏轻蔑地看了一眼耶律孤涂道:“大胆!见了本阏氏,如此无礼,你不怕军臣单于在天之灵么?”

“哼!你竟敢如此轻慢单于,本侯先杀了你!”

“粗鲁!你怎可以如此与阏氏说话呢?她是王兄的阏氏,将来也是寡人的阏氏,你知道么?”伊稚斜喝退耶律孤涂,又对紫燕道,“你先出去,寡人要与阏氏说话。”

“不!姐姐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阏氏伸开双臂,将紫燕护在身后道,“殿下有话就直说,不必如此要挟恐吓。”

“不!寡人现在是匈奴的单于,阏氏应该称单于才是。”

“哼!”阏氏一声冷笑,“单于?殿下什么时候当上单于了?有老单于的遗诏么?太子尚在,殿下怎可以妄称单于呢?”

“哈哈哈!”伊稚斜手指穹庐外的军队大笑道,“于单那个傻瓜能够统率匈奴的健儿们与汉人大战么?他能够保证匈奴人幸福和平安么?阏氏看看,乎衍氏和兰提氏都已经拥戴寡人为单于了。哈哈哈……就让那个窝囊废去死吧!”

伊稚斜转身向着阏氏走去,在相距只有两步的时候,紫燕和阏氏几乎同时拔出了马刀。

“站住!再往前走,哀家就死给你看。”

“你在要挟寡人么?快说,于单往哪里去了?”

……

“快说!”耶律孤涂举起了马刀。

“你追不上他了。”

“这么说,阏氏知道他们的去向?”

“哼!”

啊!伊稚斜明白了,于单一定是按照阏氏的指示朝南去了,说不定他已经越过长城,进入汉境了。

“你这个奸细!”伊稚斜狂怒地伸出巴掌,狠狠地朝阏氏抽去,“你竟敢唆使于单投降汉朝。追!一定要追上那个叛徒,来人!”

立刻,就有大批的亲兵拥进来将阏氏和紫燕围在中间。

“将这两个女人拿下……”他的话还没有落音,就感到两股热血“噗”的喷在他的额头。

“你们!”伊稚斜双臂有力地抡过去,打在亲兵的脸上,“你们为什么不拦住她?”

多少年了,阏氏就像一颗天边的星星,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却无法走近她。他曾发誓,当他取代军臣单于时,他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让这女人成为自己的阏氏,而现在……

“皇上!臣回来了!臣回长安了啊!”张骞跪在城外的驰道旁,望着即将跨过去的横桥,放声大哭。

“舅父!咱们真的回家了么?”刘怀跟着他洒泪黄尘,泣不成声。

“真的!咱们回家了。”张骞将刘怀紧紧拥在怀中,他用颤抖的手,指向渭河对面,“殿下!过了这桥就是长安了,咱们真的回家了。”

“使君!回家了,这是喜事啊!”堂邑父道。

“你说得对,是喜事!”

话虽这样说,可现在已是物是人非。当年出发时,他还是一个踌躇满志的翩翩才俊,归来时,张骞的双鬓已白了。当年长安城外盛大的欢送仪式还历历在目,而随他而去的三百多名兄弟,大部分已葬身大漠。他亲爱的纳吉玛和儿子已死在了昆仑山下,留给他的是永远的思念和铭心的疼痛。

张骞从堂邑父手中接过汉节,这是唯一能够抚慰他情感的寄托。他轻轻抚过汉节,有一种久别归来的亲切。

“走!我们过桥去。”张骞道。

红鬃马老了,它的步履不再那么矫健,它也许是凭借早年的记忆来识别归路的。它站在横桥桥头,摇着尾巴,久久不愿前行。

日月轮回,建元初年曾参与凿空西域决策的窦婴、田蚡早已作古,而张骞并不知道,在他离开长安的日子里,赵绾也自杀了,严助也去了会稽,朝廷中认识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别的不说,就是这北阙司马,也不知换了多少茬。因此当张骞带着堂邑父和刘怀持着汉节出现在未央宫北阙的时候,在这里值守的司马惊呆了。

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司马无法确定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就是当年奉诏西去的使节。

“你有上书,可以留在这里,在下自会转给朝廷的。”

“不!本使要马上见皇上。”

“这个……恐怕……”

“难道司马没见过这汉节么?”

司马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也不能怪他,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张骞离开长安的时候,他也许还是一个郎官……

也难怪,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从这阙门前走过了多少身影,几乎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张骞叹了口气,对司马道:“本使就在这里等着,你只要将这汉节交给包公公,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的,如今只有这汉节才能证明他的身份。

包桑看到汉节,忙对司马道:“请来人速到塾门等候,咱家这就去禀奏!”说完就急转身,跑着进了宣室殿。

“皇上!张骞回来了。”

“嗯?你说什么?”刘彻手中的竹简哗啦啦地掉在地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皇上!张骞回来了。”包桑欣喜的眼角泪花盈盈,尖细的嗓子因为激动而发出颤音,“皇上!张骞回来了。看,这就是当初皇上交给他的汉节。”

“快拿给朕!”

刘彻接过汉节,当年横门外宏大的欢送场面在一瞬间复活了——那奋蹄昂首的红鬃马,那长长的车队,那健壮的三百名勇士,还有那持节的张骞。

“张爱卿!你终于回来了。”

抚摸着汉节,刘彻的眼圈红了:“快!快叫三公九卿及在京二千石官员上朝,朕要大摆朝仪,在未央宫迎接张爱卿!”

“诺!”

这个夏日的中午,未央宫宣室殿,张骞与刘彻在这里重逢了。

“皇上!臣……张骞……回来了。”张骞忘记了那些刻板式的话语,“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刘彻面前,泣不成声了。

刘彻匆匆站起身,走到张骞面前,手颤巍巍地拂过他蓬乱的头发。

曾经光洁的额头,被秋霜和冬雪耕耘出一道道的深沟,隐约可以看见残留在脸上的塞外尘埃;被密密匝匝胡须衬托的熟悉面孔上,布满了殷红的血丝,还杂有伤痕;只有一双泪水盈盈的眸子,在他面前展现着一个臣下的忠诚、不屈和坚毅。

刘彻扶起张骞,用目光、用力量传递着一种欣喜:“回来了!爱卿终于回来了!”

“皇上,臣回来了!”

“微臣堂邑父叩见陛下!”

“这一路上多亏了堂邑父,臣才多次化险为夷。”

张骞说着,就拉过刘怀:“臣还为皇上带回一个人。他就是隆虑公主之子,匈奴名唤呼韩琅,公主为了寄托对皇上和太后的思念,为他起名刘怀。快!快拜见皇上。”

刘彻把刘怀揽在怀中,细细地端详,从他的眉眼中就看见了公主的影子,他轻声地问道:“公主还好么?”

“是公主给了臣继续西行的机会。后来听说军臣单于去世,伊稚斜篡夺了单于之位,再后来的变故,臣就不知道了。”

“怀儿,从此长安就是你的家。”

这是刘怀第一次看见舅父,便有点拘束地说道:“谢陛下。”

一切都过去了,要紧的是张骞回来了,这对刘彻来说,他急于要知道的是凿空西域的情况。

刘彻对包桑道:“安排他们沐浴更衣,朕要在宣室殿设宴为张爱卿、堂邑父和朕的外甥洗尘。另外,如无重要之事,大臣们这几天就不要来烦朕了。”

一连三天,刘彻都在倾听张骞讲述他的见闻,刘彻的思想和情感竟日竟夜地在西行的路上飞驰,他似乎又回到了早年与韩嫣同榻而卧的岁月,甚至都没有去看皇子和卫子夫了。

随着张骞的叙述,远方的世界在刘彻面前呈现出斑斓的画面。

那一夜,张骞带着纳吉玛和儿子,与随行的三百余人离开单于庭。他们赶着羊群,星夜奔向匈奴河畔,在安排好放牧事宜后,他们几乎没有丝毫停息,就向大月氏国进发了。

当他们到时,才从百姓口中得知,月氏人在乌孙和匈奴的夹击下,被迫继续西迁,进入咸海附近的妫水地区,在那里建立了新的家园。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们不得不折向西南,进入焉耆,再溯葱岭河西行,过库车、疏勒,翻越葱岭,才到达了大宛国。

现在,咀嚼一路艰苦的行军,连张骞都惊异自己不知是怎样用一双脚丈量了那广袤的土地的。

大戈壁上,飞沙走石,热浪滚滚;葱岭耸天嵯峨,冰雪皑皑,寒风刺骨。沿途人烟稀少,水源奇缺。他们风餐露宿,备尝艰辛。干粮吃尽了,就靠射杀飞禽走兽来充饥。不少随从或因饥渴倒毙途中,或因意外葬身黄沙、冰窟。

一说到大宛之行,张骞心中就充满了对异国朋友的感激。

他向大宛国王说明了出使月氏的使命和沿途的种种遭遇,希望大宛国能派人做向导,引导他们的西域之行。

大宛王早就听闻汉朝的富庶,很想与汉朝通商往来,但苦于匈奴阻碍,一直未能实现这个愿望。汉使的到来,使他非常高兴。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张骞的要求,派了向导和译令,将张骞等人送到康居,康居王又遣人将他们送至大月氏。

他们在大月氏却没有立即见到月氏王,而是被冷落在驿馆里。张骞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他找来接待的礼宾使,再次表达了皇上的盛意,要求立即拜见月氏王。

第二天,月氏王才接见了他。他对汉使的到来表示了谢意,对汉皇表示了敬仰。但是一说到联手抗击匈奴,月氏王却表示了委婉的拒绝。

“月氏国的百姓饱受匈奴侵袭,长期迁徙,好不容易有了一块安身之地,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他们已经远离匈奴,再也不想与匈奴为敌了。为了月氏百姓,就让曾刻骨铭心的‘杀父之仇’随风而逝吧!”

此后,他们又在月氏逗留了一年时间,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在离开月氏国的时候,张骞回望妫水岸边的王宫,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有一天回到长安,将怎样向皇上述说自己的西域之行……

“臣有负皇命,愧对皇上重托。”张骞道。

“是月氏王无心再战,这与爱卿何干呢?再说爱卿走后三年,朕就决心以一国之力打击匈奴,早已放弃了与月氏结盟的想法。快说说,你是如何回到长安的?”

“归途中,臣为了避开匈奴人的追袭,改行南道,循昆仑山南麓,经莎车、于阗、鄯善后进入羌人地区。但出乎意料,羌人也沦为了匈奴附庸,臣等再次被匈奴人抓住,又被扣留了一年多……”张骞一想起这段往事,心中仍不免隐隐作痛。

那是怎样的一段日子啊!白天,为了避开匈奴人的马队,他们隐藏在峡谷或密林中;夜晚行军,要是遇上大风雪天,常常是走了半天,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而最为难的还是一百多人的吃饭问题,当地的羌人只能背着匈奴人偷偷地卖给他们粮食,因此他们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昆仑山的月亮与长安的月亮一样皎洁,一样宁静。当两个儿子熟睡之时,张骞总是拥着心爱的纳吉玛,对着天空的月亮诉说着对长安的思念。他描绘着皇宫的瑰丽和辉煌,民俗的风雅和质朴。这些东西纳吉玛不知听了多少遍了,可张骞说起来,仍然如当初一样新鲜。说到动情之处,他会唱起隆虑公主当年思乡的歌谣:

苍山巍峨兮长城长,

长城以内兮有故乡。

长安不可见兮痛断肠,

望断云山兮情已觞。

鸿雁南飞兮去复还,

带我心魂兮一同往。

“骞!”纳吉玛轻轻地呼唤,“汉皇是什么样子的?”

“你到了长安就知道了,他很年轻,相貌奇俊。”

“也像你一样么?”

张骞笑道:“呵呵!我如何能与皇上相比呢?”

纳吉玛闻此,脸上虽挂着笑意,眼角却是闪着泪花。

“纳吉玛!你想家了么?”

纳吉玛摇了摇头道:“听说军臣单于去世了,匈奴发生了内乱,我牵挂父亲。”

“岳丈大人处事稳健,在匈奴诸部中德高望重,不会有事的。”

“但愿月亮神能保佑他们平安无事。”纳吉玛靠着张骞的肩膀,望着头顶的月亮道。

抚着纳吉玛的脸,张骞的心里很不好受,心疼道:“纳吉玛,让你受苦了。明天我还要出去寻找道路,你要看好儿子和兄弟们。”

“放心吧!”

驻守在羌人地区的匈奴大当户很快就认出了纳吉玛,他立即将这个消息禀报给了伊稚斜。

当张骞、堂邑父和刘怀出去探路的时候,匈奴人袭击了他们的营地。傍晚,张骞、堂邑父、刘怀和十几个弟兄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驻地时,看到的却是一幅血淋淋的场面。近百名兄弟倒在血泊中,他心爱的纳吉玛和两个儿子背上插着匈奴人的箭镞。

张骞泪如雨注,抱起纳吉玛大声呼唤:“纳吉玛!纳吉玛!你醒醒啊!”可他的纳吉玛和两个儿子却永远地走了。

“匈奴!我与你不共戴天!”张骞朝着夜色中的草原怒吼。

堂邑父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劝道:“使君节哀,此地乃羌人地区,匈奴人会骤然而至。”

“因此臣只能将仇恨记在心头。”这是他与刘彻谈话的第三天傍晚,他无法抑制对纳吉玛母子的思念,泪水顺着两颊直流,那苦、那涩,腌渍了他破碎的心。

“纳吉玛生前惟一的愿望,就是能够与臣一起回到长安……”

张骞用衣袖拭去泪水,接着道:“不几日,就传来军臣单于去世、伊稚斜自立的消息,臣就趁乱带着堂邑父和刘怀逃了回来。”

刘彻的胳膊情不自禁伸过案几,拉起张骞的手道:“爱卿忠肝义胆,功在大汉啊!”

刘彻告诉张骞,于单已经投降了大汉,被封为涉安侯,不几天就要来京城朝拜了。

“没有公主的消息么?”

刘彻摇了摇头:“依朕看来,公主恐怕凶多吉少了。”

张骞沉默了片刻,从怀中拿出两张羊皮,在刘彻面前铺开道:“这第一张是臣离京路过好畤县明月山时,建信侯娄敬之子赠的匈奴形势图;第二张是臣沿途勘查,绘制的西域各国图。不日臣会将一路所见的民情风俗写成奏疏,呈送皇上。”

刘彻俯下身体,目光从图上的长安开始,慢慢地向西移动,油然地念出了声:“龟兹、乌孙、大宛、康居、大月氏……此图乃我大汉三百多名勇士捐躯之果,这上面溅着纳吉玛的血啊!”

突然,刘彻抬起头问道:“倘朕命爱卿再赴西域,你可愿再次前往?”

“三百名弟兄、臣之妻儿都葬身于昆仑山下。托皇上洪福,臣得以生还。臣的一切皆属大汉,不要说再赴西域,就是青山埋骨,大漠葬魂,臣亦无憾了!不过,臣还有一个不敬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张骞道。

“爱卿有什么要求直说!”

“臣的兄弟和妻儿身殒大漠,臣想在京郊为他们筑一座衣冠冢,好让他们魂归长安。”

“好。”刘彻传来包桑,要他让少府寺拨出钱币,以供起冢之需。

张骞赶忙跪倒在地道:“他们如泉下有知,亦当在西域迎接我们的到来。”

“好!自此而始,爱卿可招募国内勇士,早作准备。到时,朕依旧在横门外为爱卿送行。”

……

可第二天早上,太后病重的消息使朝会的一切议题都搁置了。当刘彻和卫子夫赶到长信殿时,秦素娟和淳于意早已在那里等着了。

“太后的病怎么样了!”刘彻问道。

淳于意嗫嚅道:“这……臣不敢……”

“都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的?”

秦素娟见皇上面露不悦,斗胆直言道:“太后神志恍惚,气脉虚弱。依臣看来,恐怕……”

下面的话虽然没有说,但刘彻已从她焦虑的目光明白了,他遂携了卫子夫来到太后榻前。

太后双目紧闭,脸色蜡黄,看上去有些浮肿,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告诉刘彻,她睡得并不安稳。

秦素娟小声道:“太后刚刚服了安神汤,才睡着。”

睡梦中,太后梦见一只凤鸟飞进长信殿,停在她的榻前。

凤鸟说:“请太后搂住小仙的脖子,小仙带您去看女儿。”

随后,它展开硕大的双翅,缓缓地飞出长信殿,立刻被一团五彩缤纷的云团托起,渐渐地离开了广厦绵延的长乐宫,离开了巷闾纵横的长安城,一直朝北去了。

她俯瞰身下,哦!那一望无际的草原,一定是她的隆虑栖身之处吧。凤鸟的双翅在收拢,在一条清清的河畔降落了。她还没有来得及扫去一路的风尘,凤鸟就不见了,站在她面前的却是穿着匈奴服饰的隆虑公主。

“母后!”

她们忘情地拥抱在一起,隆虑公主近乎狂癫地吻着她的脸颊。

“儿啊!几十年了,你为什么不来看哀家?”

“母后!孩儿没有一天不思念您啊,可孩儿是匈奴的阏氏啊!”

“娘接你来了,你可以随娘回长安,回到皇上的身边去。”

“是的!这里再也没有什么让孩儿留恋的了,孩儿这就随娘回去……”

“可长安到塞外,千里之遥,怎么……”

“娘不是坐着凤鸟来的么?”

隆虑公主将手指朝空中挥了挥,凤鸟就站在了她们面前。忽然,一道弧光闪了王娡的眼睛,等她再睁开眼睛时,隆虑公主的头已落到了草丛中。

“母后!孩儿……”滚动的头绝望地呻吟着。

“儿啊!”王娡捧着她的头,热血顺着手进入她苍老的心。

“儿啊!”太后口齿不清地喊道,捂在胸口的手想动,却是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秦素娟道:“太后这是梦魇的征象。”

她上前轻轻地挪开压在胸前的手,太后“哦”的一声,终于缓过气来,疲倦地睁开眼睛,就看见刘彻和卫子夫站在面前。

“皇上和皇后来了。”

卫子夫上前握着太后的手,泪花就模糊了她的眼睛:“臣妾来看母后了。”

“唉!哀家刚看到你的皇姐了,她被匈奴人杀了。”

刘彻知道,将三姐远嫁到匈奴是母亲一辈子的痛。虽说可以寻找一千个理由去讴歌母亲的胸怀,可母子分离的那道伤痕却是永远无法弥合的。

他不能让牵挂一辈子,带着眷恋的母亲就这样去见父皇,他四下里望了一下,低声问道:“怀儿来了么?”

“已在塾门等候了。”

“宣他觐见。”

刘怀拘束不安地跪在王娡面前,第一次看到外祖母,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与母亲描绘的那个美丽端庄的皇后联系在一起。

他的神情有些慌乱,目光恍惚不定地看看王娡和刘彻,不知道该怎样应对眼前的场面。

“快!快拜见外祖母。”刘彻在一旁道。

“孙儿叩见外祖母。”

“他就是皇姐的儿子刘怀,皇姐把他送到母后身边来了。”

“是三公主的儿子么?”

刘怀懵懂地点点头。

太后的眼睛忽然亮了,她枯瘦的手慢慢抬起来,抚摸着刘怀的头发。刘怀一头扑在太后怀中,大哭道:“外祖母!母亲好想您啊!”

太后笑道:“回来了就好,男子汉是不流泪的……”

仿佛终于了却了自己的夙愿,太后觉得十分疲惫,手渐渐地松开然后昏睡过去了。

包桑见状,急忙唤来淳于意和秦素娟。两人轮流为太后把了脉,然后无奈地长叹。过了片刻,太后又醒了过来,只是说话更加吃力,她示意宫娥、中人和太医出去,只让刘彻和卫子夫留了下来。

“你俩近前来,哀家有话要说。”

刘彻强忍住泪水,拉着卫子夫双双跪在太后面前。

“母后!孩儿……”

“不能哭,朝野都看着你们呢?”太后即使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也仍然保持着王朝最显贵女人的刚强。

只是这诀别太艰难了——她对这个世界还充满了眷恋,还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挂。

“哀家自知不久人世,哀家走后,就葬在阳陵,让哀家陪伴你的父皇。子夫身为皇后,后宫诸事,当为风范。尤其要善待妃嫔,不可气量狭小。”

“还有,废后阿娇乃太主之女,先帝外甥,不可苛待。”

“臣妾记下了,臣妾一定不负母后嘱托。”卫子夫向太后叩首,泪水湿了衣襟。

“哀家不是说了么,你们不要哭。”

太后闭着眼睛,停了片刻又道:“娥儿不幸,皇上可让淮南王太子解除婚约,让她改嫁他人,不可委屈了她。”

太后声音越来越微弱,身体也渐渐地冷了,轻了。终于,她飘飘荡荡地出了长信殿,冉冉升在云彩雾霭之中。

她远远看见,她的丈夫刘启,还有隆虑公主在向她召唤。

“皇上!臣妾来陪伴你了……”太后的嘴微微张着,她的声音微弱得已经听不见了……

“母后!”刘彻一声呼唤,扑倒在太后的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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