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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的春天,青翠绵延的芳草装点着长安。
清明前后,洁白如雪的梨花、艳若云霞的桃花、流金吐芳的油菜花,在渭河两岸铺开花团锦簇的天地。
这是赏花踏青的好日子。刚刚升任丞相的公孙弘和张汤结伴出游,两人似乎都不愿让马车的轰鸣搅了赏春的兴致,而宁愿步行,这样一来,说起话来也方便些。
张汤对走在前面的公孙弘说道:“恩师!您偌大年纪,不要走得太急了,还是从容些。”
自从公孙弘担任御史大夫时起,张汤就将“大人”的称呼改成 “恩师” 了,而且成了公孙弘府上的常客。
公孙弘回头看了一眼张汤道:“不妨事!老夫尚觉精力健旺。”
最近他的心情不错,自从薛泽被免去相位后,公孙弘就从御史大夫改任了丞相。他立时就有了老树开新花的踌躇满志,走起路来脚底也是虎虎生风。连张汤也很吃惊,一向自诩老朽的他,忽然就像返青的老槐,枝叶间透着翠绿。
公孙弘明白,张汤在朝廷格局变动的时候邀他出来,绝不仅是为了踏青。
他任丞相后,御史大夫一职就一直空缺,张汤瞅着这个位置很长时间了。但公孙弘毕竟十分老成,说起话来也滴水不漏:“皇上目前还没有确定御史大夫人选,老夫本想向皇上举荐你……”
“多谢恩师,没有恩师的栽培,学生恐怕只有独处九皋了。”
“先别着急言谢,老夫还没有说完。可皇上看中了李蔡,他毕竟跟随大将军几次出征……”公孙弘言道。
张汤先是沉默了片刻,但很快就接上了话:“只要有恩师在,学生总有一天会出头的。”
公孙弘点了点头,欣慰地笑了。
迎面一阵春风吹来,只见那残墙边的几株桃树上,桃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到两人的肩头,张汤忙伸手去轻拂公孙弘身上的花瓣,却不料又落了一些。
唉!人生就如这落花,经不住风吹,就残败了。
触景生情,公孙弘便对时日有了紧迫感。他想着自己已过耳顺之年,才坐到丞相这个位置。人活七十古来稀,自己还能在皇上身边待多久呢?
朝野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他担任丞相心怀不满,暗中也颇有微词。而那个汲黯,更是毫不掩饰地当着皇上的面指责他巧饰伪装,蒙蔽圣听。
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元朔五年的朝廷格局与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皇上诏令,官署以职责分为中朝和外朝。以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常侍、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丞相所辖各署只是奉旨办事的机构。
公孙弘多少有些失落,他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张汤,觉得应该提醒一下这个年轻人,今后凡事都要谨慎小心些,切勿授人以柄:“这长安的春天,就像小儿的脸,说变就变,你我都要未雨绸缪才是。”
绕过桃林,前面是一段掩映在青草中的土路,再往前走就是渭河了。远远看去,清清的河水缓缓地流过关中平原。在河的拐弯处,有一处芦苇荡,芦叶刚刚吐绿,鹅黄中泛着嫩绿,聚集一片生机。
河的浅滩边,有一垂钓者正把鱼饵轻轻甩进河水,然后就怡然自得地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不知道他是在钓鱼还是在看书。
哦!那不是董仲舒么?他也出来春游了?
虽然都是当今大儒,可公孙弘向来瞧不起这个书呆子。他怎么可以把“天人感应”与天子的言行举止扯在一起呢?自从被贬谪后又从不知自省,在辽东高庙火灾时又老调重弹,弄得险些丢了性命。后来,皇上开恩,他才得以免遭牢狱之灾,自此以后就赋闲在家,专心著书了。
公孙弘向张汤努了努嘴,两人悄悄改道而行,向上游去了。
他这些神情的微妙变化,当然绕不过张汤那双鹰一样的眼睛。他紧跟两步,用试探的口气对公孙弘说道:“恩师似乎并不待见这个人。”
“这样的人待在长安,你我还能够安寝么?”
“让他离开长安不就得了?”张汤狡黠的目光在公孙弘脸上打量着。
“只是让他到哪里去好呢?他现在赋闲在家,我们是奈何不了他的。”
张汤笑道:“恩师真相信董仲舒从此心如止水,无心仕途了么?”
“怎么讲?”
“依学生看来,他还在处心积虑地想回到朝廷呢!否则,他钓鱼还抱着书做什么?”
张汤见自己的话对了公孙弘的心思,就接着道:“皇上每每提起董仲舒,总对他在江都王相任上的政绩念念不忘……”
公孙弘频频点头。
张汤诡谲地笑道:“学生听说胶西王刘端素来骄恣,屡犯大汉律令,他杀的二千石官员很多,现在那里不正缺一个相么?……”
“妙极!”公孙弘轻轻击掌,笑出了声,惊起芦苇深处的苍鹭,“不过此事也不用着急,让他继续在家晾些日子也不错,明年再说!”
风中飘来阵阵的酒香,他们抬头看去,前面不远处有一家酒肆。
张汤忙道:“恩师平日忙碌,好不容易有个机会相聚,学生就请恩师小酌几杯如何?”
“如此甚好。”
两人进入酒肆,食不重肉的公孙弘就要了几样山野小菜,让店家将那酒用铜簋烧得热气腾腾。不一刻,两人都喝得有些耳热喉热,而话题又转到与匈奴的战事上来了。
张汤道:“此次卫将军从高阙、朔方、右北平三路进击匈奴,越过长城六七百里,得右贤王部下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一万五千余人,牲畜百万。真是赫赫战功啊!”
公孙弘一杯下肚,那话语中就多了对卫青的敬佩:“谁能想到,当年的骑奴调度起三军来,如此从容若定,大略在胸。”
“恩师所言极是!皇上拜他为大将军,益封八千户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公孙弘放下酒杯说:“这样一来,三军都归大将军统辖,等于恢复了一直空缺的太尉之职。往后去,大将军位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说是权倾朝野了。”
“那又怎样呢?大将军毕竟是一介武夫。”
公孙弘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道:“糊涂!大将军是何等贵人,他是皇后的兄弟,皇上的姐夫。他的一句话,可以让人瞬间富贵,也可置人死地啊!所以你我要想坐稳位置,就不得不仰仗于他。因此老夫打算今天回去,就向皇上提出,请封大将军的三个儿子为列侯。”
公孙弘的话一出口,张汤吃了一惊:“恩师这是怎么了?高皇帝当年可立了非功莫侯的誓约,大将军的三个儿子都还在襁褓之中呢?”
公孙弘捋了捋灰白的胡须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天下从来只有不愿为之人,而无不愿为之事。如果老夫没有猜错,恐怕长公主早就在做这个梦了。”
公孙弘说这些话时的那种平静,让张汤不得不换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位“恩师”了,谁说儒者都是书呆子呢?
“学生还有一事不明白,汲黯屡屡在皇上面前诋毁恩师,但恩师却推荐他出任右内史这样的要职,这是为什么?”
公孙弘闻此哈哈大笑道:“你还是年轻啊!老夫做内史多年,深知其中的苦处。内史管着京畿要地,可面对的都是王公大臣,哪个得罪得起啊?汲大人不是素来不畏权贵么?那就……”
话说到这个分上,张汤完全明白公孙弘的用意,他这是把汲黯放在火炉上烤呢!
两人诡秘地相视一笑,然后不约而同地说出了一句话:“这就叫作‘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哈哈哈!”
“哈哈哈!喝酒,喝酒!”
“哈哈哈!两位大人在说什么呢?还要将欲取之,必固予之?”一个声音接话道。
两人抬头看去,原来是刚刚奉诏回京的严助。
这个严助,前几年外放为会稽太守,谁知却长期没有消息奏报朝廷,触怒了皇上,他降诏责备道:“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之事,怀故土,出为郡吏。会稽南近诸越,北枕大江。间者,久焉不闻问,具以《春秋》对,勿以苏秦纵横。”
严助看了之后惊恐不安,心想:皇上这不是怀疑我与诸越有染么。他急忙上书谢罪道:“臣之事君,犹子之事父母也,以臣之罪,本当伏诛。今将臣在会稽三年政绩奉上,愿陛下明察。”
就这样,他又回到了京城,留在侍中,帮助刘彻阅看整理部分文书、分管皇上的乘舆之务。虽不在九卿之列,却能上达天听,别人也不敢小视。
同朝为官,旅途相逢,一番客套之后,公孙弘邀请严助入座。
几杯热酒下肚,公孙弘言语中多了为推行新制而立下功劳的严助的抱屈之辞。
可刚经过皇上责备,严助哪还敢有非分之想:“下官每日侍奉皇上左右,已是大幸了,不敢再有他想!”
张汤道:“大人果真对朝廷此次格局变动没有想法么?”
严助怎能没有想法呢?只是面对这两位同僚,他不得不装糊涂:“哈哈哈!难得在这样的日子与二位相逢于山水之间,下官就借花献佛,敬两位大人了。”
“好说!好说!”公孙弘和张汤同时举杯。
而与此同时,新任的右内史汲黯,正在朔方郡的汉军大营中宣读皇上的诏书——
制曰:大将军卫青躬率戎士,出师大捷,获匈奴禆王十余人,益封八千七百户。
卫青率幕府诸僚跪在帐中,感谢圣恩浩荡。
宣诏仪式结束后,汲黯却站在那里没有动。
任安悄悄拉了拉汲黯的衣袖,小声问道:“刚才汲大人是代表皇上,现在大人应该以内史身份参拜大将军了,为何还不上前见礼呢?”
汲黯推开任安的手,却并不避讳,反而高声道:“长史这不是难为下官么?记得当年齐宣王召见颜斶。颜斶要齐宣王先上前见礼,齐宣王颇为不悦。颜斶说,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其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今大将军前,是礼贤下士;下官前,乃趋炎附势。故下官认为,大将军当前也。”
听了汲黯的话,卫青脸上有些发热,他急忙上前施礼,邀请汲黯入座,并吩咐午间在中军大帐为汲大人设宴洗尘。
“下官奉皇上旨意来到边塞,意在劳军,非图大将军一杯酒吃。因此还望大将军一切从简,否则下官心中就不安了。”
卫青知道汲黯的脾气,便只准备了几杯浊酒,几盘菜肴,这样反倒从容自在多了。
饭后,卫青邀汲黯到营中巡视,却被他婉言谢绝了:“大战刚刚结束,将士均已疲惫,还是不要惊动为好。”
卫青为汲黯换上热茶,屏退左右,脸上充满了诚恳和谦恭:“在下蒙皇上错爱,委以大将军重任,深感惶恐。往后如何履职从事,还望内史大人不吝赐教。”
汲黯也不客气,呷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嗓子道:“大将军此次对皇上的诏书怎样看?”
卫青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有什么不妥么?”
“如果下官没有猜错,皇上这道诏书一定是经过廷尉张大人阅改后,呈送皇上颁布的。”
“哦?”
“大将军难道没有听出,诏书中有一个十分关键的词么?”
“还请大人明示!”
汲黯看了看卫青道:“诏书用了‘躬率戎士’四字褒扬将军殊勋,然将士戍边,是为己任。身为三军统帅,责无旁贷,何谓‘躬率戎士’呢?显然,张大人起草的这份诏书有溢美之嫌,不免违了大将军的初衷。”
“大人这样一说,在下似乎也觉出了其中的不妥。再说此役大胜,乃诸位将军戮力同心,陛下独赏在下而未及他人,更令在下非常不安。”
汲黯对卫青的清醒十分欣赏,禁不住举起茶杯道:“下官以茶代酒,聊表对大将军的敬意。至于封赏之事,还要等大将军回京以后,面奏皇上。而且皇上决定从今年起,大将军、丞相各主一班朝臣。班师之后,皇上自然会告诉大将军的。”
“哦?在下戎马倥偬,朝内之事知之甚少,还望大人赐教。”卫青请教道。
“大将军日后可谓权倾朝野,名实均在太尉之上,所以下官希望大将军好自为之。”
卫青放下茶盏,脸色也庄重了:“不知大人能否说得详细些?”
汲黯道:“须知自古为官者有三大忌:其一,不可功高盖主;其二,不可贪赃枉法;其三,不可纵容子弟。大将军明白么?”
卫青忽然悟到,这正是汲黯所有话语的核心,他内心十分感激这位同朝为官的兄长。
“听大人一席话,真是让在下醍醐灌顶啊!”
……
卫子夫在这个乱花纷飞的日子到上林苑亲桑了。这是与皇上一起垂范天下,倡导农桑的庄严典礼,自然马虎不得。
前几天,卫子夫已传下口谕,除后宫妃嫔必须陪同外,两千石以上官员的妻子也不能缺席。
卫子夫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她早早地就起来了,在宫娥的伺候下认真梳洗。
尽管亲桑只是一种礼制上的程序,可毕竟被赋予了“劳作”的意义。所以她今天薄施粉黛,穿了青色的深衣。
用过早膳,春香进来道:“吉时快到了,请皇后登辇。”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容装,确定这身装扮足以表示对蚕神的虔诚后,才向春香问道:“各位夫人都到了么?”
“启奏皇后!各位夫人都在安门大街等候多时了。”
“那好,我们出发吧。”卫子夫莞尔一笑,在宫娥的搀扶下出了椒房殿。
皇后的鸾驾用青色的羽毛装饰得分外典雅,四匹雪青的马拉着车驾,在林立的旌旗护卫下,浩浩荡荡地朝西而去。
与其说这是卫子夫亲桑的出行,毋宁说这是一次皇家亲戚间的聚会。
不是么?半年前,刚刚为卫青生下一个儿子的长公主,今天以长公主和大将军夫人的双重身份获得了骖乘的殊荣,她现在就雍容华贵地坐在皇后的身旁。她很亲昵地与卫子夫依偎在一起,她们的身份因为卫子夫入主椒房殿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长公主目光不时地看着身边的皇后,似乎她的一颦一笑,都会让她的情绪做不为人察觉的调整。
执掌鸾辔的不是别人,正是太仆公孙贺的夫人,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
这种耐人寻味的组合,不仅是一种情感的维系,更是元朔年间宫廷纽带的象征。
如今,卫青和公孙贺都在前方打仗,两个独守空房的女人自然借着这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获得了一次排解寂寞的机会。
后宫美女如云,刘彻宠幸的也不只是卫子夫一人。她每隔五日才有一次主动接近皇上的机会,有时候皇上也主动到椒房殿与皇后相聚。这一切都以皇上的意志为主,卫子夫只能面对现实,尽量不去想皇上怎样在众多的女人中消耗自己的精力。
但不管怎么说,皇后銮驾的核心地位是任何人也不能触动的。
被册封婕妤的夫人才有资格单独乘坐车驾,跟在皇后的车驾后面,而那些至今连皇上的面都没有见过的女人,只能四个人挤在一辆车驾上。
这也是卫子夫最不习惯的。进宫这么多年了,每逢这种情况,她的心就很不安,也很无奈,仿佛是因为自己才让皇上疏忽了这些女人。
长期待在深宫,卫子夫觉得自己对四季的反应都变得迟钝了。忽然走进春天的怀抱,她的整个身心就释放在蓝天白云下。她望着道旁的绿色长廊,望着夹植在树间的鲜花,贪婪地呼吸着,任花的芬芳沁入久闭的心扉,她已经很久没有与天地这样亲近了。
车驾出了长安城,又别有一番景象。青鸟翩翩,柳絮纷飞,碧野千顷,芳草漫道,终南山横亘在平原的南缘。
女人们便觉得眼睛不够用了,睫毛闪闪跃动,春波悠悠荡漾,伴随着车毂的吱呀和马铃的叮当,春天在她们面前展开万紫千红的画卷。
长公主看了一眼聚精会神赏春的卫子夫道:“娘娘在想什么呢?”
卫子夫的眼睛湿漉漉的:“妹妹想起了儿时随母亲在田间的趣事。”
这种情感,自然是从小长在宫中的长公主体会不来的。长公主这会儿想的是,在这个日子,要是卫青在京城,会不会与她一起出来踏青呢?他们不要那么多卫士跟着,也不要那么多丫鬟伺候,就他们两个人,骑两匹马,荡荡悠悠地行走在春风里,那该是多么惬意啊!
可卫青此刻却正在边塞,她的心一下子就跟着他走了。
“听说前方又打了胜仗?”
卫子夫点了点头:“是啊!皇上已经派汲大人到塞外劳军去了。”
“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敕封青儿为大将军,食邑又增加了八千七百户。”卫君孺一边说,一边侧脸向长公主看去,只见她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从关系上说,长公主现在与卫君孺、卫子夫都是大姑子、小姑子与弟媳的关系,所以自家人之间的谈话便没有了谨慎。
“太仆大人随大将军出征,也会得到赏赐的。”长公主漫不经心道。
可是她的话却惹来卫君孺的不快,她用马鞭轻轻打了一下辕马的屁股,回头看了一眼卫子夫道:“哪里呀!他这次又是无功而还,他怎么能和青儿相比呢?妹妹如今是皇后,还请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才是。”
卫子夫觉着她们的话越说越远了,担心再说下去,会伤了彼此的和气,于是忙道:“眼前的景色挺不错的……”
虽然话说到这里被皇后截住了,但长公主的心思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她决计要把盘算了多少天的心事,借着亲桑的机会告诉卫子夫。
……
日近中午的时候,车队驶进了上林苑。水衡都尉带着当班的黄门和宫娥早早地就在苑中等候。皇后和妃嫔们被迎接到碧树葱茏的昭台宫中洗梳、小憩。她们简单地用了茶点,就来到“蚕馆”,只见苑窳、寓氏两位蚕神面前已经摆好了中牢。
卫子夫率领妃嫔和大臣的夫人们虔诚地向蚕神行大礼,献牺牲,焚香火。蚕馆内外,钟鼓竽笙,徘徊环绕,经久不绝。
祭祀的程序结束后,卫子夫在水衡都尉的陪同下来到桑园,摘下三片桑叶,放进篮内,就算是亲桑了。
那桑叶嫩嫩的,绿绿的,卫子夫很想多采一些,然后倾听蚕儿沙沙吃桑的声音。可是,礼制规定她只能采三片,她只好回到宫中,凭栏而坐,一边喝着茶,一边看妃嫔和大臣的夫人们采桑。
那些穿梭在桑树间的面孔,有些卫子夫见过,有的才第一次看到。她们专心地忙碌着,可卫子夫总觉得这些人少了农家桑女的欢快与自在。
她正思索着,耳际便听到女人的娇喘声,她转脸看去,原来是长公主。
“皇姐累了吧,快来歇歇!”卫子夫赶忙起身招呼,眼里充满温柔和热情。
“谢娘娘。”长公主笑了笑,就对身边春香道,“你们先退下,本宫有话与皇后说。”
“何事如此神秘兮兮的?”卫子夫笑道。
“据儿五岁了吧?”
卫子夫点了点头。
“皇上有册立太子的打算么?”
卫子夫迷茫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个问题。但是,她知道册立太子事关大汉国脉,是需要廷议的。
“没有啊!再说据儿还小,什么都不懂……”
“娘娘怎么能这样说呢?立太子不仅事关据儿,亦关乎娘娘自己。母以子贵是自古的道理,娘娘难道不明白?”长公主又往皇后身边靠了靠,说话的样子更加神秘。
卫子夫怎会不懂得这个道理呢?进宫这么多年了,围绕册立太子而发生的往事她听过不少。前车之鉴,她不得不谨慎,决不会不识时务地向皇上提出这样的请求。
“这是皇上的事情,妹妹实在是开不了口。”
“娘娘此言差矣!这事还是要早作打算。虽说祖制立嫡以长,可皇上那个性格臣妾清楚,难保有一天他对哪个女人有意了,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娘娘若是不好说,臣妾就相机在皇上面前吹吹风。”
长公主说这话也是有底气的,她认为在卫青被封为大将军之际,就是提册立太子的最好时机。
卫子夫从内心里感激长公主,从她把自己送进宫的那一天起,每到关键时刻,总是能得到她的关爱和襄助。但是,长公主接下来的话却让卫子夫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
“臣妾还有一个想法,就是伉儿他们三兄弟,如今不管怎么说也是皇上的外甥、大将军的后人,总不能没有个名分吧?”
卫子夫就有些不解,他们三兄弟一个比刘据小一岁,一个刚刚两岁,一个刚刚半岁,长公主怎么就想为他们谋名分呢?
“他们都还是孩子呀?”
“他们可是皇后的内侄啊!说什么也得弄个爵位吧?不然待你我年迈,谁还来为他们张罗这些事情呢?”
卫子夫吃惊地看着长公主,还是那张保养得很娇嫩的脸,还是那淡淡描画了的眉,还是那丰满的身体,可怎么却让她感到陌生了呢?在卫青离开长安的这些日子,她整天都在府中想些什么?
她不是不了解皇上关于后宫不准干政的训诫,可还是要将这个难题提到自己的面前。卫子夫渐渐明白了,原来这些年她对自己的每一个帮助都不是没有代价的。
可依自己的性格,怎么可能满足她的这些非分之想呢?卫子夫轻轻地端起几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又慢慢地拂去落在膝前的柳絮,借以平静自己的心情。
待她再度面向长公主的时候,她的为难和无奈便都全部映入长公主的眼里。
“皇姐爱子之情,妹妹深为理解,可为一群不晓人事的孩子去求取爵位,皇上会答应么?”
“要不,怎么好请求娘娘呢?”长公主嘻嘻笑道,“皇上也是人啊!皇后的意见他总不能不听吧?”
“请皇姐体谅,这事妹妹真的爱莫能助。”卫子夫撩了撩衣襟,低下头喝茶去了。
“娘娘为何如此死心眼呢?”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成了冰冷的阴云,“娘娘大概忘记了当初是怎么进宫的吧?”
这话卫子夫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哦!她想起来了,皇上在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候,不就常常提起窦太主总是用这句话要挟太后么?看来,上一代长公主的做派又要在新一代长公主身上重演了。
卫子夫的心顿时乱了,小声道:“皇姐的恩德,妹妹没齿不忘,可……”
“好了!此事就不为难皇后了!”长公主站了起来,裙裾带起的风扫在卫子夫脸上,嗖嗖地冷。
这时候,春香上楼禀奏道:“启禀娘娘,妃嫔和大臣夫人们已经采够了桑叶,正等着娘娘到蚕馆去喂蚕呢!”
长公主把对皇后的气都撒在了春香身上,伸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春香的脸上顿时起了五道血印。
“皇后平日是怎样调教你的,你没看见这里有人正在说话么?”
“皇姐这是干什么?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卫子夫强压心头的不快,绕过长公主下楼去了。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种无言的冷漠好像一块石头,塞进了长公主的胸口,让她好半天喘不过气来,白皙的脸憋得铁青。
半天,才从长公主的牙缝中挤出一句阴冷的话来:“好啊!好一个卑贱的歌伎,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了。本宫可以让你登上皇后宝座,也可以将你拉下去。”
……
亲桑仪式已经过去几天了,长公主的心里却一直憋着一股气。她愤懑于皇后的忘恩负义,嘲笑她的不识时务,她甚至后悔当初将这个歌伎引荐给了皇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人卧榻静想,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着各种理由。她觉得自己为儿子谋取一个爵位没有任何不妥。有什么呢?要没有卫青,皇上能让骄横的匈奴惧怕么?从祖父到父皇,大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过呢!不都是因为她的夫君么?
在长公主一个人生闷气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新任丞相公孙弘,她认为公孙弘没有胆量对她的想法漠然置之,而且一定会帮她玉成此事的。
长公主轻蔑的笑声穿过窗纱,摔在园内的竹林间:“哼!你卫子夫不管,会有人管的。”
只要她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而不在乎用什么手段。
两天后,公孙弘和张汤就应邀到府上赴宴了。
长公主今天从上到下都洋溢着清水芙蓉似的端庄和优雅。细腻而又洁白的粉黛掩盖了她的年龄,而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胭脂,淡淡敷在她微微发福的脸颊时,消逝的青春似乎一下子又回来了。铜镜里的她立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本宫还不老吧!”长公主回头向身后的翡翠问道。
在公主身边多年,摸透了她脾气的翡翠笑道:“公主哪里会老呢?奴婢在公主身边多年,公主从来都是这样年轻。”
“是么?呵呵呵!”长公主笑了,腮边浅浅地显出两个酒窝。
这时候,府令站在门外说丞相和廷尉大人到了。
“快请两位大人到厅中就座。”长公主的话还在喉咙里打转,人却早已春风满面地出去了。还没有进客厅,温软的声音就飘了进来。及至她出现在两位大臣面前的时候,以至于老眼昏花的公孙弘误把她当成了当年的窦太主。
“呵呵!丞相说笑了,本宫有那么老么?”
公孙弘很不自在,想着法儿为自己寻找台阶:“微臣听那声音,可真像太主哦!”
从长公主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春风过滤和花香漂染了的,她感慨道:“此次卫青被封为大将军,都是两位大人的功劳,这个本宫心里有数。本宫早就听说公孙大人学富五车,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讨教,现在您做了丞相,怕是以后打扰您的时候就多了。张大人也是处事干练,雷厉风行,是朝野闻名的。有两位大人辅佐皇上,大汉社稷必定稳如泰山!”
老谋深算的公孙弘并没有被长公主的香风吹晕,她的每句话里都藏着即将提出的诉求。
酒热好了,菜上齐了。公孙弘却十分惊异,他不知道长公主是从什么地方了解到自己和张汤的嗜好的,案几上的每一道菜肴都是他们平日里喜欢的。看来,即便是皇宫里长大的公主,在这些方面也总能表现出她们的细心和智慧。
两人身边都站着一位窈窕婀娜的丫鬟,负责为大人们添酒上菜。虽然主宾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但长公主的彬彬有礼使宴会的气氛分外活跃。
长公主首先恭贺道:“本宫代大将军恭喜公孙大人升任丞相。”
“一切仰赖皇上圣德。”公孙弘还礼道。
“那就请两位大人为皇上满饮此杯。”长公主工于心计,她不露声色就强调了自己与皇上的关系。她这是告诉他们,这刘氏的江山也有她一份,他们做的是皇上的官,也是她的官。
公孙弘听懂了这曲折的意思,顺势举起手中的酒道:“臣恭祝卫大人荣升大将军!”
张汤在一旁跟着敲边鼓道:“大将军统率三军,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长公主的脸上立时笑出了一朵花。她再次举杯,感谢两位大人光临。这样杯来盏去,几个回合,宾主都有些脸上发热。
“本宫府中歌伎个个貌若天仙,能歌善舞,不妨让她们来为两位大人助助酒兴如何?”长公主说着,就拍了拍巴掌,只听见后厅乐声袅袅,一群舞者似春燕一般地飘到了庭前。一个个目光涟漪,口含丹朱。尤其是那长长的舞袖,让公孙弘和张汤看得眼花缭乱,心旌摇荡。
待一曲舞罢,姑娘们缓缓退场的时候,她还看见公孙弘和张汤的目光一直追着她们的背影,好久都没有转过来。长公主的心笑了,她很是得意,哼!男人都是这副德行,没有猫儿不吃腥的,连眼前这行将就木的老儿也一样馋嘴。
她用筷子点了点案几,轻轻地喊道:“大人!”
“大人!”
公孙弘猛地醒悟过来,尴尬道:“公主是在叫微臣么?”
“呵呵呵……”长公主看着公孙弘的表情,掩着嘴笑。
公孙弘摸了摸胡须,迷惑不解地问道:“老夫脸上有什么污渍么,何以让公主见笑?”
“呵呵呵……”张汤不知长公主笑的原因,也跟着讪讪地笑着。
长公主止住笑声,娇喘吁吁地道:“两位……两位大人脸上落了桃花了,好艳丽啊!”
两位大臣脸上就挂不住了,只好尴尬地笑着,却不知道如何应对。
长公主终于收住笑声,向他们两人问道:“这舞怎么样?”
两人赶忙回答:“好极了,真是美不胜收。”
“那这些姑娘们呢?”
“这……”公孙弘沉吟片刻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样说来,还是人比舞好了?”
“哪里!哪里!微臣不过是随着公主的意思,说说感觉罢了。”
“两位大人如果中意,随便挑选一个,本宫明日就送到府上去。”
公孙弘连忙推辞道:“公主取笑了,老臣偌大年纪,哪还敢有如此非分之想?”
“那张大人呢?”
“公主若有需要小臣效劳的地方,尽管吩咐。至于美人就免了吧!”其实,张汤的心里确实痒痒的,只是这样的艳事怎么好暴露在丞相和长公主面前呢!
“好!难得两位大人如此痛快!本宫还真有一件事需要两位帮忙。”长公主说完,就拍了三下巴掌,只见翡翠带着三位公子和乳娘进来了。
公孙弘一见这情景,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他暗暗与张汤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不动声色地喝着酒。
果然,长公主将儿子一一介绍给两位大人后说道:“大将军不在府上,本宫本意是想请犬子代父亲敬酒,无奈他们年纪尚小,只好由翡翠以他们的名义为大人斟酒了。”
公孙弘不得不承认这个皇家女人的绝顶聪明,她在实现自己目的的时候是那样的从容不迫。他心里早已决定,与其曲曲折折,不如送个顺水人情,为自己今后在朝中周旋留下进退的空间。
只听公孙弘一声惊叹,将张汤的眼神吸引过来:“张大人!你看到没有,有道是将门出虎子。看看三位公子,一个个虎头虎脑,目光炯炯,公主这是为我朝生了三位大将军啊!”
张汤频频点头道:“丞相慧眼,下官斗胆说一句,丞相何不奏明皇上,为公子们讨个爵位呢?”
长公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而说出来的话却还是欲露还掩:“真要如此么?他们都还是孩子呀!”
“孩子怎么了?有道是三岁看老,依老臣看来,三位公子将来必成大汉的栋梁。老臣明日就奏请皇上,封三位公子为列侯。”公孙弘很自信地说道。
话说到这里,双方的意思都在这歌舞酒香中达成了默契。长公主不等张汤说话,就趁热打铁地将宴会推向了第三个高潮。她纤细玉润的双手又轻轻拍打出清脆的节奏,府役们进来了,他们抬着两个箱子。
“公主这是……”
长公主并不答话,对府役道:“打开!”
“哦!是金子……这个!公主如此,令微臣……”面对眼花缭乱的金子,在朝堂上因素食布衣而被汲黯批评的公孙弘,一脸的不自在。
张汤见状,忙在一旁道:“公主盛意,却之不恭,恩师还是……”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却见府令慌慌张张地进来通报道:“黄门总管包公公来了。”
长公主皱了皱眉头道:“大将军在前线,他来干什么?”
她让府役们将金子收起来,笑盈盈地对公孙弘说道:“改日本宫差人专程送到府上。”
客厅刚刚收拾好,包桑就进来了,他隔着老远就喊道:“哎呀!丞相大人,皇上命咱家宣大人进宫,大人倒躲到这里来了。”
公孙弘忙道:“皇上宣召老臣,不知有何要事?”
“皇上口谕,请丞相直接前往涉安侯府,涉安侯于单病危,皇上已先行看望去了。”
包桑说着话,就转身朝府外走去。公孙弘不敢怠慢,暗暗向张汤使了个眼色,径直上车跟着包桑直奔涉安侯府。
刘彻的车驾已经到了。两人见了皇上,公孙弘就要请罪,就被刘彻冷眼制止了。
这时候,淳于意从内室出来,刘彻上前问道:“怎么样?……”
淳于意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陛下,涉安侯病入膏肓,恐怕……”
“但说无妨!”
“恐怕过不了今日。”
这时候,吐突狐涂从内室出来禀奏道:“侯爷有话要对皇上说。”
公孙弘忙道:“皇上龙体,岂可近得病人,请允准微臣入内。”
刘彻摆了摆手道:“于单是按隆虑阏氏的旨意降汉的,朕视他如同亲外甥,岂能在他弥留之际避而不见?”
于单从昏迷中醒来,看见坐在面前的刘彻,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而眼角却淌下两行泪水。
“皇上!”
刘彻拉起于单的手,轻声问道:“爱卿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么?”
于单喘了口气道:“臣在匈奴时,多蒙阏氏关照,关键时刻得阏氏指点,臣得以降汉。臣本当报效社稷,孰料天不容臣,每思及此,臣愧不堪言。”
一个行将远去之人,尚思报效朝廷,这让刘彻为之动容,忙劝道:“爱卿何出此言?爱卿降汉,就是大汉功臣。”
“臣将不久于人世,因此臣有一言启奏皇上,不知可否?”
“爱卿有话尽管说。”
于单看了看身边的丫鬟,丫鬟忙端水准备过来,却被刘彻接了过去。
水顺着刘彻手中的勺子,缓缓流进于单的口中,他火烧般的心肺顿时清爽了许多,眼睛也变得明亮起来,精神也振作了。他的脸颊泛起两团红晕,竟然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
淳于意知道这是久病之人的回光返照,忙提醒道:“侯爷有话就快对皇上说。”
“皇上!”于单紧紧抓着刘彻的手道,“伊稚斜倒行逆施,残害阏氏,罪不容赦。然臣不忍看生灵涂炭,请皇上开恩于匈奴百姓……”
于单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地弱了,那双满含期待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他疲倦地躺在榻上,眼睛仍然睁着,似乎还在等着刘彻的回答,似乎在望着千里之外的草原。吐突狐涂上前轻轻地顺着额头抚摸,于单才闭上了眼睛。
“难得他对大汉一片忠诚,对匈奴百姓一片情意。”
刘彻亲自为于单喂水,这是公孙弘没有想到的。他一时还不清楚,皇上为何如此看重一位流亡的匈奴太子。他急忙上前请示:“侯爷的丧事如何办理,还请皇上明示。”
刘彻从榻前站了起来,对公孙弘道:“依照匈奴单于之礼厚葬!待朕驱除伊稚斜后,就送他回归故里,与军臣单于葬在一处。对了!让刘怀前来为涉安侯送行,毕竟他们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