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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见汲黯一脸肃然,便明白他是冲李延年来的。

他担心影响到卫子夫和刘据的情绪,于是道:“歌会到这个时候也将落幕了,皇后先带据儿回宫去,朕还有话要对众卿说。”

“那臣妾先告退了。”卫子夫对刘彻不征求她的意见就直接让她回宫,心里感到瞬间的不快。但她生性内敛,在这样的场合她只能顺应皇上的旨意。

她拉着刘据的手,很得体地向大臣们道:“众卿与皇上尽欢,本宫身子有些不适,就先走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卫子夫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已经湿润了。

李延年的一首歌打乱了她的思绪,而皇上为什么要她离开,她比谁都清楚,那个只在歌里的女人已经让皇上心绪不宁了。

可刘据一百个不情愿离开,噘着嘴说道:“孩儿还要看一会儿歌会。”

出了前殿,卫子夫说话的声音就重多了:“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事,要知道你现在是太子,为何如此沉迷笙箫歌舞呢?”

刘据听了母后的训诫,委屈地哭了。

好在石庆和庄青翟也跟了出来,好歹劝走了太子。

卫子夫回眸身后,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对春香道:“起驾回宫……”

这边,刘彻正在和汲黯说话。他说道:“今日重阳佳节,朕举行歌会,意在与众卿同乐,爱卿有事改日再说不迟。”

汲黯上前一步,站在表演区的中央道:“臣所奏之事,正与歌会有关。”

看着汲黯毫无妥协的意思,刘彻不免有些烦躁,皱了皱眉头:“说吧!说吧!”

“臣闻王者作乐,上承祖宗,下化兆民。今皇上得一马而歌之,且列入宗庙必奏之曲,臣不知道,先帝们能不能听得懂?”

刘彻断然打断了汲黯的话:“不就是一首歌么?朕也是图个君臣同乐。朕就依爱卿,不入太庙行了吧!”

但汲黯不过是借歌会寻个说话由头而已,他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为李广、张骞的申诉上。

“臣记得皇上曾感叹朝廷人才不足……”

刘彻心想,这老儿究竟要说什么?怎么这会又说到这个?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是啊!怎么了?”

“然皇上性格峻严,群臣或小有犯法,或有欺罔之举,动辄诛杀,无所宽宥,这样还有谁敢举荐人才呢?”

汲黯此语一出,卫青、司马相如等人都睁大眼睛心里想,这老儿今天是不是疯了,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尤其是张汤,他觉得这是一个击倒政敌的绝佳机会,便悄悄地拉了拉李蔡的衣袖。

李蔡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急!先看他说些什么。”

“建元以来,陛下求贤甚劳,却未尽其用,辄已杀之。夫以有限之才恣无已之杀,臣恐天下贤才将尽,还有谁能与陛下共同治理天下呢?”

汲黯这话直指刘彻,他想发脾气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寻找理由搪塞道:“此事就不劳爱卿多虑了。朕不患天下无才,而患不能识之。才是什么?不就是有用的器皿么?既然有才而不肯为朕所用,不杀他又留着干什么?”

这次又轮到卫青、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为皇上这番辩解而震惊了。

“臣明白,以臣之卑微虽不能屈陛下,然臣甚以陛下为非,愿陛下自今改之。”

“汲黯!”刘彻拍着案几怒吼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汲黯平静地撩了撩袍袖道:“臣要说的是,张骞、李广,二人皆有功于朝廷,如今却被发配去修昆明湖……”

这话一出口,李蔡和张汤立即慌了神。皇上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揭发出来无异于是说他们欺君罔上。

张汤立即摆出激愤的样子道:“汲黯,你今日之举皆因皇上惜才爱才,每每宽容,而你不思回报皇恩,反而得寸进尺,若陛下容忍此风蔓延,必将圣威扫地。”

李蔡则以自责的语气道:“汲黯位列九卿,僭越犯上,臣难逃罪责,请皇上将臣与汲黯一起问罪。”

可他们却发现刘彻冲他们来了:“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蔡急忙道:“李广、张骞本当斩首,皇上开恩,令他们赎为庶人。因此臣命他们去修昆明湖,也是给他们一个思过的机会。”

“哼!”李蔡的话遭受到汲黯的奚落,“丞相真会大义灭亲啊!可李广不仅是丞相的族弟,还是大汉的功臣。至于张骞,出使西域十三年,妻儿都死在昆仑山下,朝野闻之垂泪。唯独丞相……”

刘彻也很吃惊:“他们虽然有罪,可也曾是朝廷大臣,为何不禀朕知道?”

“这……臣……”李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汲黯借此话锋一转:“丞相动辄以下官触怒天颜,如今自己却犯下欺君之罪,这该如何处理?”

这种情况司马相如看得明明白白。今天,皇上没有任何理由治汲黯的罪,也绝不会为了两个罪臣去杀了平日殷勤的李蔡和张汤。

他步履悠悠地来到刘彻面前,脸上十分平静,因为口吃,所以说话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皇上今日欢歌,意在重阳嘉会。圣意昭然,圣恩浩然,各位大人如此剑拔弩张,未免拂了皇上的一番美意。皇上向来看重与群臣之‘众乐乐’,既是歌会,自然不能无歌。昔日臣过宜春宫,曾吟就一赋,今日献上以作终场之娱。”说完,他便高声吟诵起来——

登陂陁之长阪兮,坋入曾宫之嵯峨。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观众树之蓊薆兮,览竹林之榛榛;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弭节容与兮,历吊二世。

念到这里,司马相如打住了,他对刘彻道:“夫为赋者,上以美政治,下以化黎首,下面的文字,须得皇上不降罪,臣才敢吟出。”

刘彻“哦”了一声,司马相如他了解,在任何时候他都会把握分寸,说到底也无甚于《长门赋》吧!

“朕恕你无罪。”

“谢皇上!”

司马相如转过身来,面向众位同僚,朗朗吟诵道:

特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馋而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操行之不得,墓荒秽而不修兮,魂亡归而不食。

这些文字因为他的口吃而被分成若干节,听起来不那么顺畅,可在场的众臣却捕捉到不同的信息。

“信馋而不寤兮,宗庙灭绝”这几个字,就扎到了李蔡和张汤,两人几乎同时站起来指着司马相如的鼻子骂道:“司马相如,你竟敢摇唇鼓舌诽谤皇上,该当何罪?”

司马相如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皇上都宽恕了下官,丞相和御史大夫就不必小题大做了吧?我皇德比尧舜,功盖文武,秦皇亦望尘莫及,况乎昏庸之二世?两位大人如此曲解在下辞赋,莫非对皇上口诚而腹诽乎?”

李蔡和张汤没想到口吃的司马相如会出这一招,一时情急,百口莫辩,就双双跪倒在刘彻面前了:“皇上,臣等绝无异心,请皇上明察!”

刘彻怎会听不出司马相如的弦外之音呢?他觉得司马相如比汲黯可爱多了,他既让朕知道了他的意思,却又不给你难堪。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平时对贤良们的宽容和喜欢,恰是一种御人之术。他们信马放言,乘兴吟咏,却多为诵讽之词,无伤社稷根基,无权柄之求,却能调节朝廷议事时的气氛,缓解紧张的关系,愉悦皇上的心情。更重要的是,每当他纠结的时候,这些人总能出来为他排解尴尬。

刘彻顺着司马相如的意思,责备李蔡和张汤道:“丞相、御史大夫还嫌不乱么?你们也退下!”

刘彻看了看包桑,他便尖着嗓音喊道:“皇上有旨,歌会到此为止。”

出了未央宫前殿,大臣们各自散了。

快要出司马门的时候,卫青、汲黯紧走几步,追上将要登车的司马相如。

汲黯谢道:“今天要不是大人的那赋……”

司马相如爽朗地笑道:“在下这不过是小智慧,比起两位大人,在下可差远了。在下现在急着回府,改日再到两位府上讨杯酒吃,如何?”说罢,就拱手告别了。

卫青与汲黯相视一笑:“文士们都这样,落拓不羁……”

“可皇上喜欢他们。”

可皇上关于人才的一番话,卫青在心底是不能认同的。他进一步感到,在皇上身边,他务必时时小心谨慎,否则就会有杀身之祸。

汲黯看着卫青的样子,便问道:“大将军为何沉默不语呢?”

“在下是在想,皇上喜欢他们,自有一番道理。”

“是什么道理?大人说说!”

“呵呵!论起统兵打仗,在下勉力可为,可谈及这些事情,在下就总是想不透。”

汲黯诡谲地笑道:“恐怕不是大人没有想透,是太过谨慎罢了。”

在汲黯看来,皇上喜欢文士与喜欢从西域来的天马无异。用则御之,不用则弃之。

这个汲黯,总能看到事情的真谛,这些可都是皇上秘不示人的啊!

卫青没有接汲黯的话茬,两人走完司马道,临上车前,卫青低声劝道:“大人往后需把自己的嘴管牢些……”

转眼冬天来了。

郑当时坐在书房里,望着外边纷纷扬扬的大雪,一双日益老去的眼睛闪过短暂的希望之光。

瑞雪兆丰年,刚进入十一月,上天就给了关中一个好兆头。

郑当时期待今年有个好收成,好缓解连年战争带来的财力紧张,使国家逐渐充盈起来。

但是,大雪拂不去接下来的愁绪。

各地纷纷向朝廷奏报,说眼下县官用度太紧,而那些富商大贾们则暗地干起了铸钱的营生,动辄获利数以万计,却不佐国家之急。他们甚至勾结官吏,偷漏朝廷赋税,弄得朝廷入不敷出。

郑当时担任大农令多年,懂得钱币失控对朝廷的危害。

私铸钱币,往往偷工减料,成色逊于朝廷铸币。可流入市易的量却大大超过了京师发出的钱币数量。真假币混淆,朝廷没有办法准确掌握钱币的总量,结果弄得是物价飞涨,百姓不堪其苦,而府库收入却没有增加。如此下去,府库日益空虚,市易日益混乱,弄不好就要动摇社稷的根基。

与此同时,盐铁走私也在全国滋生蔓延,危及朝廷的赋税。有些诸侯用走私盐铁的收入,打造兵器,伺机谋反。

赈济各郡水旱灾害需要钱!

正在进行中的战事需要钱!

宫廷日益增加的用度也需要钱!

皇上把各地的奏章都批阅给郑当时,要他办理。他的头就大了,觉得在这九卿之中,大农令是最难当的差事。

皇上一句话,要为骠骑将军建一座新府,工关处只管派人到少府寺提钱,至于钱从何处来,那不是他们的事情。

浑邪王率部投降,皇上一道诏书,要百万安置费用,钱从哪里来?那不是皇上考虑的事情,是你郑当时的责任。唉……什么时候退了,这些烦恼也就没有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琢磨如何加强朝廷对赋税的掌控,如何打击各地走私铁盐的行为。

年前,有人向他推荐齐地的煮盐巨头东郭咸阳、南阳冶铁大户孔瑾、洛阳商人桑弘羊,说这三人求真务实,忠于朝廷,纳赋甚巨。又对盐铁业十分熟稔,如果与他们一起切磋盐铁和币制改革,也许可以帮助朝廷摆脱目前的困境。

郑当时详细地考察了这三个人的来历。

东郭咸阳的盐业为当地郡守直管,多年来纳赋贡税甚丰,从未有过偷漏行为。

孔瑾所冶之铁,悉数解往京师,入朝廷府库,成为铸造作战兵器的重要来源。

至于桑弘羊,更是精于理财之道,十三岁就入侍中,言利事,析秋毫,尤其是以心算著称,在郑当时的心中更是一绝。

他已将这三人的情况奏明皇上,并要他们拿出一个可供朝廷资鉴的思路。他们说好今天一起去见皇上的,想必也该到了。

郑当时看着窗外还在飘的雪花,心想等各项规制走上正轨,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向皇上辞去大农令。

正想着,他们就到了。郑当时脸上顿时有了喜色,忙起身前去迎接,却因为坐得久了,两腿有些发颤。府令上前搀扶,却被他拦开了。他蹒跚地走出了书房,步入漫天大雪之中……

院子里已积雪盈尺,只有供行人行走的小径才被府役打扫得干干净净。

因为三位的到来,郑当时的脚步也不像往日那么沉重了。

对改制抱着极大热情的郑当时,一脸笑容地迎接道:“三位到了,老夫有失远迎,恕罪……”说着就向三人拱手行礼,东郭咸阳、孔瑾、桑弘羊于是十分感动老大人的平易近人。

东郭咸阳将拟就的改制方案呈给郑当时,他大体上浏览一遍,果然是思路清晰,针砭时弊。于是他心中就又有了打算,他要向皇上举荐他们担任自己的副手,掀起一场元狩变革。

“好!让三位费心了。皇上还在宫中等着呢,我们进宫去吧。”

从北阙进去,就看见大雪覆盖下的宣室殿。包桑正朝这边张望,显然皇上是等急了,都是这恼人的雪。

“哎呀!大人怎么才来呀?皇上让咱家看了几次了。”

这一句话,就让郑当时的心里暖烘烘的。四个人跟着包桑进去,刘彻伏案批阅奏章的身影就映入了眼帘。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刘彻,他抬起头来,那眼中就充满了喜色。他立即放下手中的朱笔,话语中就多了朝堂上几乎没有的温暖:“老爱卿偌大年纪,就不要多礼了!”

刘彻看着依次落座的东郭咸阳、孔瑾和桑弘羊,他们虽然年轻,却已是盐业、冶铁业和商贾巨擘,话便多起来了。

“卿等欲为朝廷谋复兴之策,朕已从老爱卿那儿多有所知,此乃朕第二次就盐、铁、钱币诸事问计于卿等,你们尽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勿藏峰掩山。”

郑当时呈上奏章,刘彻迅速在上面来回扫视,读着读着,就念出了声:“盐铁官营!盐铁官营!”

他兴奋地拍打着手中的竹简,又埋头去看,又念出了声:“颁行皮币,是何意思?”

郑当时道:“我朝素来以金市易,多有不便,臣闻上林苑中多产白鹿。故奏请皇上以鹿皮为币,张值为四十万钱。王侯宗室朝觐、聘享,均以皮币荐璧,然后得行。”

刘彻又问道:“何谓皮币荐璧?”

桑弘羊急忙答道:“臣等之意,各诸侯国进献璧玉珍宝,以皮币作为衬垫之物,皮币每张四十万钱,由少府寺独制。这样所奉献者,就不仅仅是玉璧珍宝,还有皮币。”

“如此甚好,改换钱币,亦可抑制兼并之风,朝廷亦可统制钱币。”

“此意出自何人?”

郑当时指了指一边的桑弘羊,刘彻就高兴地笑出了声:“爱卿在侍中没有白待。”

接着,郑当时与东郭咸阳、孔瑾又分别就统一浇铸银、锡两种钱币做了说明。

银锡币分为三品,大的为纹龙圆币,值三千;中者为方形,值五百;小者为多椭圆形,龟纹,值三百。

东郭咸阳道:“半两钱自秦以来,流通已有近百年,现在民间私铸成风,因此臣以为应废除半两钱,改铸三铢钱。”

孔瑾也道:“新币推行后,皇上应诏令天下,今后凡私铸钱币者,皆以死论罪。”

郑当时又补充道:“我朝钱币管理归少府寺,而皇上将钱币铸造交由大农令处。职责交叉,多有不便,请皇上明察。”

刘彻沉吟片刻,觉得既是让他们做事,就不能有掣肘,便道:“爱卿之言朕明白了,明日早朝,朕就将之交与廷议,如果没有异议,钱币管理就转归大农令处。”

他站了起来,在宣室殿内走了一圈,整个人有了一种跃跃欲飞的清爽。

“朕就命东郭咸阳、孔瑾为大农丞,桑弘羊以计算用事,协力郑爱卿整饬盐铁,改换钱币。明日早朝时,朕就颁诏天下,敢违逆者斩无赦!”

第二天,雪还在下,长安的大街都积了厚厚的雪。官员们怕误了早朝,比以往提前了半个时辰。

朝会讨论了郑当时关于改革钱币和盐铁官营的陈奏,在这个事关朝廷财力的问题上,大家暂时抛却了分歧,一致赞同推行改革。于是刘彻当朝宣布了盐铁官营的具体政策和措施:

一、禁私营盐铁业,私造钱范、冶铁器物没入郡县。

二、盐铁改为官营。盐民不得自置煮盐器具,器具悉由盐官供给,盐民食宿仰于郡县。采掘矿山,冶炼铁器统归官营。自诏令颁布之日起,民敢私铸铁器、煮盐者,钛左趾。

三、设置盐官、铁官统管其事。

四、盐铁专卖。盐铁由朝廷按官价收购、货易。

诏书还特别强调:

一、征缴算缗。诸贾人、末作各以其物自占,算缗钱二千为一算。诸小工商者减半抽税。凡乘坐马车者(官吏和军戎不在此列),一乘抽税一算,载货车抽二算,船五丈以上抽一算。

二、鼓励告缗。凡隐匿不报资财者,民可告发,经查属实者,被告财产被全部没入郡县、戍边一年,告发者可得被没收财产一半。

无论是卫青、李蔡、张汤,还是两千石以上官员,都为朝廷启动了新一轮的改制而振奋。

如此君臣和谐、中外朝一致,多年都不曾见过了。

刘彻的情绪因此而十分兴奋,散朝以后,未央宫前殿只剩下他和包桑。

元狩年间的朝事是多么顺利,麒麟兽的出现,天马的东来,河西两郡的设立,货币和税赋制度改革的启动,象征着王朝将迎来一个新的中兴。此时此刻,他忽然感到,如果不出去走一走,会辜负了上苍的一番美意。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对包桑说道:“陪朕到雪中走一走如何?”

包桑看了看门外,宫苑内的树枝上都积满了厚厚的雪,便劝道:“皇上!还是等雪住了再去吧,看这天就像一座冰窖。奴才担心皇上……”

“呵呵!将士在这样的天气里照样操练,照样出征,朕出去转转又何妨,不必说了,走吧!”

“观雪最好的地方莫过于复道,奴才已命人将雪清扫干净。请皇上……”

话还没有落音,就听见殿外传来黄门的声音:“长公主驾到……”

“哎哟!皇上,如此良辰美景,不去赏雪,待在殿里不闷得慌啊?”

长公主说着话,眼睛就瞪着包桑:“你也真是的,也不替皇上想想。”

“哦!皇姐来了。这么大的雪,皇姐进宫有何事呢?”

“臣妾是怕皇上劳累,特地邀您赏雪来了。”

刘彻心中就有些感动,尽管前些日子为了阳石公主的婚事姐弟之间有些别扭,但一脉骨肉还是把他们牢牢地系在一起。

“好!朕就陪皇姐走走。”

姐弟俩说着就上了复道,包桑跟上脚步问刘彻道:“要通知皇后来么?”

没等刘彻开口,长公主抢过话头:“今天是本宫陪同皇上赏雪,是刘氏自家人相聚,就不劳皇后了吧。”

刘彻知道因为封侯以及阳石公主的婚事,两个女人之间有些芥蒂,所以也就不强求她们见面:“皇后身体娇弱,如此冷的天就免了!”

“你听到了吧!”长公主藏在帽子里的眼睛笑眯眯的,看上去很温暖。

……

居高临下看着雪中的长安,自是另外一番雄伟和壮观。远远地望去,长乐宫和未央宫在过去的一年间又增添了不少的殿堂,庞大的建筑群此刻都被大雪绘成鳞次栉比的琼玉世界,各个宫殿之间道路上,宫娥和黄门们来来往往。

两宫的司马道上,黄门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清扫一次积雪,这一切让长公主的眼睛有些发热。

“看到这些,臣妾总是回忆起在宫中的那些日子。”

“是啊!在这样的雪天里,皇姐常带着朕到雪地里嬉戏。”

“皇上那时候可顽皮呢!喜欢追着打雪仗。”

“说起打雪仗,朕那个时候很羡慕乡间幼童的无拘无束。”

刘彻的眼睛眯成一条线,陷入久远的回忆,他的神情被往事攀扯出依稀忧郁:“自朕登基以后,那样的日子就更远了。”

长公主被刘彻的话深深感染了,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与卫青走在一起,因为出身的不同,每每为朝廷和后宫的许多事情产生歧见,最近为了阳石公主和卫伉的婚事,不仅让皇上不高兴,卫青也有好长时间不能原谅自己。

难道都是自己错了?长公主可不这样认为,她断定皇后已把昔日的一切都忘记了。

哼!你不念恩,可就怪不得本宫不讲情面了。

这时,传来一阵美妙的歌声: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皇上!您听听,这歌声何其美妙啊!”

“哦!这不是重阳节李延年唱的那个曲么?今日为何换成女声了?”

刘彻的眼里顿时闪烁着兴奋的色彩。比起李延年的歌唱,这歌声透着婉丽和温柔。随着古琴的旋律,轻轻袅袅,从掖庭旁边的乐坊飘来,直入刘彻的心田。只是那悠长的咏叹中带着点滴的哀怨。

她望着琴弦的眼睛一定是泪蒙蒙的,要不,那琴声怎么会是湿漉漉的呢?

刘彻忘了周围的黄门和宫娥,忘了陪同他的长公主,忘了眼前大雪弥漫的宫苑,灵魂随着乐声去了。

“皇上!”包桑在耳边轻声呼唤,刘彻没有回答。

他的灵魂在乐声中游荡,依稀看到一位身着蛋清深衣的美丽女子在水中央飘着。风儿吹起一片片轻纱,掠过悠悠秋水。蝉衣染绿淡淡的雾霭,托起她绰约的风姿,水鸟般的轻盈,而她的歌声宛若一池涟漪,在河床上荡漾。

“皇上!”长公主伸开纤细的手在刘彻面前晃动,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刘彻的灵魂依着女子缓缓而行,走进了一片亭台楼榭处。

“皇上!”黄门和宫娥们跪倒在雪地上齐声呼唤。

刘彻正待与女子叙话,却听见耳边的呼唤,那灵魂就立刻回到复道上来了。

“你们这是为何?还不快快平身!”

包桑问道:“皇上!您刚才怎么了?吓煞奴才了。”

刘彻顿觉不好意思:“呵呵!朕看到这一天的飞雪,就想起了霍去病曾对朕讲述过祁连飞雪,终年不消,而我军跨越天险,横扫匈奴……想着就走神了。朕吓着你们了吧?”

“呵呵!”长公主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捕捉着刘彻脸上的表情,她自信读透了皇上的心事,而她更确信刘彻根本不知道这一切都出自她的安排。

“皇上知道这歌者是何人?”长公主不待刘彻回答,便很随意地道出了歌者的身份,“她就是协律都尉的妹妹,可是个玉做的美人,皇上不去看看么?”

长公主望着雪中的乐坊,她知道刘彻的性格,虽然他胸怀江山,可他每天也等待着美丽的女人。

果然,刘彻矜持而又不失风度地说道:“好!朕就随皇姐去看看!”

在长公主的陪同下,刘彻来到乐坊,李延年早已迎出了门外,他们似乎忘了天寒地冻,一无例外地跪在雪地上。

李延年自然跪在最前面,看见刘彻等人进了院子,立即低下头齐刷刷地喊道:“乐坊小臣恭迎陛下。”

皇上示意他们平身时,他们才一个个颤抖着站了起来。

乐坊内倒是暖和多了,看那些歌舞伎,一个个摇曳如柳,绰约如花。

李延年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向皇上献媚的机会,将她们一一介绍给皇上和长公主。

“皇上驾临乐坊,微臣无比荣幸。此是乐坊的歌舞曲目,请皇上钦点,微臣让他们演奏就是了。”

刘彻接过曲目,浏览了一遍,顺手点了两个曲子,他指着“北方有佳人”的曲目问道:“此曲何人所唱?”

李延年眉宇间闪过依稀欣喜,却谨慎而又得体地说道:“此乃臣妹李妍所唱。”

“哪位是爱卿的妹妹呢?”

“臣妹正在后面更衣,准备为皇上歌舞呢!”

“乐坊近来都有何新曲目?”

“近来臣琢磨着以前的群舞,其中有些难免滥竽充数。因此臣特别排练了独舞、双人舞和三人舞,使舞者各尽其才,各展其姿。”

这话刘彻听着心里舒服,他打量着李延年,见他生得天庭饱满,明眸皓齿,想来他的妹妹应是倾城倾国的佳人了。

“好!就依卿所奏,选几支上好的舞曲给朕看看。”

“诺!”李延年欢快地回答。

他也没有忘记长公主,接着问道:“公主还想看什么,小臣这就去安排。”

长公主心里暗笑,这家伙倒会演戏,一切都天衣无缝,嘴里却道:“本宫是陪同皇上来的,皇上喜欢什么,本宫自然就看什么。”

“谢公主!”李延年脚步轻快地去了。不一会儿,就看见随着器乐的旋律,一个窈窕女子,且歌且舞地旋转而出。

当她背对大家的时候,那是一缕春风洗绿了的云彩,携带着绿色的雨丝,从万里苍穹,悠悠地飘落人间;

当她侧身婉转的时候,那是一棵碧玉妆成的弱柳,长发垂腰,宛若绿绦落地,散出满目风情;

当她面向众人舞姿翩翩的时候,那是一轮初浴出水的满月,冰清玉洁,皎颜清辉,顿时照亮了整个舞厅;

当她仰面屈膝,下腰伏地,散开一对长袖时,那是一只饮露含珠的丹凤,双目迷离,巧笑倩兮:

啊……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啊……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啊……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

这声音在乐坊内徘徊回旋,经久不息,也在刘彻的心头起伏跌宕,回环复沓,缠绕着他的心。

长公主在一旁揣摩,觉着这李延年实在是个乐神,他懂得皇上需要什么,他的妹妹应该向皇上奉献什么。

那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重叠简直妙不可言,恰当地而又不露声色地把美人的魅力展现在刘彻面前。

她偷偷地打量身边的刘彻,他的目光已被李妍的舞姿深深吸引住了。

“哼!卫子夫,看你怎么办!再过两年,等李妍生下皇子,你那皇后的位子恐怕也岌岌可危了。”

对长公主而言,刘据是侄子,李妍将来生的儿子依然是侄子,谁当太子,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她正在那里盘算着,李妍的舞蹈结束了。在李延年的引领下,她缓缓来到刘彻面前。

“皇上,此乃微臣家妹李妍。”

“臣妾参见皇上。”李妍轻盈地跪在刘彻面前。

长公主在一旁提醒道:“抬起头来。”

毕竟是第一次拜见皇上,李妍不免有些胆怯,头虽然抬起来了,目光却不敢与皇上相视。但他还是发现了这个女人与卫子夫和王夫人的异样之处。

那一对春山,摇落百媚千娇;那一双秋水,涟漪荡漾不绝。

那身体虽比王夫人消瘦了些,却比卫子夫当年丰腴。再想想刚才的舞姿,也与卫子夫有很大的不同,卫子夫追求的是对男人的依靠,而她却如歌中所唱的那样,是“绝世而独立”,处处表现出与别人的异样。

这样的女人不在自己身边,岂不委屈了她?

正这样心猿意马地想着,李妍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一相撞,刘彻便被灼得燥热。

“李延年筹办乐府有功,赏百金,帛百匹。其妹赏五十金,帛五十匹。”

“谢皇上。”李延年忙不迭地跪在地上。

刘彻却站起来对长公主神秘地笑道:“时辰不早了,朕要回宫了,皇姐也早些回府歇息。包桑留下,看看公主还有何安排?”

“诺。”包桑答道。

长公主脸上开满了灿烂的笑容,她送皇上走后就回到乐坊,一进门就笑嘻嘻道:“李妍熬到头了。请公公把皇上的意思转告给掖庭令,让他给李妍安排一座僻静居处。”

长公主尖细的手指轻轻抚着李妍的肩膀,话语中就带了柔柔的温情:“哟!瞧这肩膀长的,真是柔若无骨、丰若有肌,天生一个美人啦!将来妹妹荣华了,可不要忘记本宫哦!”

李妍急忙就要行礼,却被公主拦住了:“妹妹这是干什么?往后就是一家人了,等妹妹为皇上生了龙子,本宫还是他的姑姑呢!”

李延年在一旁看着两人亲热的样子,觉得似在梦中。遥想命运将会发生转机,就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自内向外地散发。

“公主之于妹妹,恩同再造,微臣只有为皇上、为公主鞍前马后,才能报这瀚海之恩啊!”

……

入冬以后的几场大风下来,渭河水面上眼见得就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平原也在这样的日子里凝固了它的身体,一锹下去,只是几道白印。可在工地监工的羽林卫拿着鞭子,督促加快进度。

李广心里觉得很悲哀。这些年轻人本是良家子弟,可怎么到了一些人麾下,就变得没有人性了呢?

虽然他们对张骞和自己不是那么疾言厉色,但他就是看不惯他们的蛮横。

李广从工地回到府上,已是下午申时一刻,雪还在下,他从心底感谢这场雪,否则他和张骞还得和那些刑徒一样忍冻苦熬。

李陵看祖父回来了,忙上前帮他拍掉肩上的雪花:“祖父一定冻坏了吧?”

李广摸了一把眉毛说道:“快去告诉你祖母,弄些酒来,老夫要驱驱寒。火就生在书房,老夫想独自一人饮酒。”

李陵知道祖父心里烦,也就不再说什么,遂去了后房。

冬日天短,早早地天就黑了。

李广独自一人生了炭火坐在书房,烫着酒,一爵一爵地喝着。听着风在门外肆无忌惮地怒吼,这几个月的屈辱和不平又重新回到他的眼前。

当初,带着战争的创伤回到长安,他原本也没有打算活的,可皇上又一次让他赎为庶人,这让他十分感念。就为这一点,他就不能颓废怠惰,要等到再上战场的那一天。

但他等来的是什么呢?一天,少府寺传了御史大夫的话来,要他去参加开凿昆明湖。

李广不怕吃苦,多年军旅生涯给了他一副餐风饮露的肠胃,也给了他一副铁骨铮铮的身板,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让他战死疆场,而是要用这样的苦役去折磨他。

传话人一走,李陵就怒不可遏地撕碎了御史大夫的手令,声言要面奏皇上,讨个说法!

李广当即就给了孙子一记有力的耳光,他不容许李陵如此轻慢朝廷的文书。

“你都快成年了,怎么还像个孩子?那文书即是朝廷,即是皇上,这事传将出去,你死了不要紧,连累李氏家族百数口,你不成了千古罪人了么?”

“难道族祖对此事也坐视不理么?”李陵说的是李蔡。

“你指望他?他现在是官迷心窍,只知道取悦逢迎,哪还顾得上我们……你快去收拾行李,老夫明日就到工地去,权当是为三千陇西子弟守灵。”李广叹了一口气。

可他没有想到,在那里他又见到了同为庶人的张骞。

这可真是同为沦落人,相逢心自知了。休息时,他们常常坐在一起叙说各自的心事,打发寂寞的时光。

现在回到家中,没有了说话的人,他反倒不习惯了,尤其是这样的雪天,若有老友登门,一坛老酒,围炉叙话,也好忘记那些缠绕心头的委屈。

想到这里,李广下意识地朝外面看了看,却不料发现府令陪着一个人,朝书房走来了。哦?那不是张骞么!李广急忙起身迎出门外:“如此大雪,大人为何来了?”

“想陪将军说说话,一个人在府上也沉闷无聊。”

张骞说着就进了书房,一股暖气迎面而来,驱走了身上的寒意。

李广忙命人切了上好的牛肉,两人相互邀约着喝了起来。

说到几个月来的遭遇,彼此都不免感慨万千。李广已几次被判死罪,旋又赎为庶人,倒也罢了。可张骞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他曾一度心灰意冷,以为此生就这样了。但就在昨天,一个新的消息给他灰暗的生活里投进了一缕阳光。

“将军知道么?又要打仗了。”张骞夹起一块牛肉,就放进了嘴里。

“哦?大人怎么知道的?”李广的眼里顿时有了光彩。

“从宫里传出的消息说,皇上对汉军不能穿越漠北很不以为然,决心打破这个常规。听说朝会已经决定,大将军与骠骑将军各率五万人马,从马四万匹,加上步兵转输和后续军旅共数十万人,将从定襄出击匈奴。”

“这么说,老夫可以……”话说了半截,李广又收了回去,他端起酒就灌进腹中,那目光便黯淡了,“唉!老夫戴罪之身,又在做无望之想罢了。喝酒!喝酒!”

张骞眼见李广的眼圈红了,心中好一阵酸痛,安慰道:“将军千万不要如此想,将军身经百战,战功赫赫,皇上是不会忘记将军的。”

“大人是说老夫还可以重赴边关么?”

张骞点了点头:“将军不妨进宫奏请皇上允准。”

“能行么?”

“现在正当用人之际,将军又熟悉匈奴军情,皇上一定会慎重考虑的。而大丈夫生当建功立业,死亦慷慨悲歌。在下亦虽戴罪之人,也正要奏明皇上,重启西域之行。”

说起来张骞还是晚辈,与李广相差十几岁,可此时此刻,他们的两颗心就这样地相互温暖着、相互砥砺着。

李广的心被张骞说得热乎乎的,他一把抓住张骞的手道:“大人所言甚是!老夫明日就进宫面奏皇上。”

“将军果然宝刀不老,雄风依旧!”张骞向李广拱手。

这时雪也住了,从薄薄的云层间露出朦胧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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