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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决定要在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出击漠北,这消息让李广冷却的心再度复燃。
张骞一走,他就要人捧出他的大黄弓,牵来铁色战马,在校场上跑了五圈,连续射穿十几个挂在槐树枝上的铜钱,才从府令手中接过酒爵,一饮而尽。
“廉颇虽老,尚能披挂,老夫岂可做伏枥老骥!”
这一夜,李广做了一回不眠人。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让李陵替他认真地写了一道奏章——
臣李广上疏皇帝陛下:
臣本布衣,承先祖遗风,世受国恩。文帝时,匈奴入萧关,臣从军击胡,屡经战阵,驰马疆场。吴楚兵乱,臣追随太尉,克敌昌邑。后屯兵上谷、上郡,驱匈奴于塞外,被甲胄于边城。臣虽有失,然忠贞可见,虽春秋日高,然雄志不减。闻陛下欲出击漠北,臣夜思边月,剑鸣于耳,引弓奋矢,持戈待发,愿以臃肿之躯追随大将军左右,为国效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更漏刚刚报过卯时,他就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直奔未央宫。
在塾门等待皇上召见的时刻,他兴冲冲地与张骞谈论起自己此次出征的设想。
“倘若皇上恩准了老夫的奏章,老夫就要自请担任前军主将,将生擒单于,为三千陇西子弟报仇!”
可朝会上公布的出征将军中没有他,皇上倒是下了一道诏书,恢复他郎中令的职务。
“难道老夫请战,就是为了一个郎中令么?”
在司马门前,张骞正等着他:“看来皇上没有让老将军出征的意思。”
李广也不说话,只是叹息。
张骞劝道:“依在下的意思,将军不妨再写一道奏章向皇上求情。”
“能行么?”
“庄子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只要将军锲而不舍,相信皇上会被感动的。”
“好!就依大人!”
当晚,李广又写了一道奏章——
郎中令臣李广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
闻陛下出征漠北,未准臣请战之奏,臣心急如焚。右北平一战,臣所部三千子弟,葬身瀚海;从事中郎灌强,乃忠烈之后,亦埋骨他乡。臣每念及此,悲戚断肠。陛下圣恩浩荡,赦臣折军之罪,复郎中令之职。臣此次请战,非为求封赏之机,而为慰三千忠魂;非为私心自用,而为社稷尽忠。纵战死疆场,亦无悔矣……
奏章还是由李陵执笔,却费了半宿时间。写完奏章,李广早已泣不成声了。
李陵对祖父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卷起竹简道:“不出战就不出战,祖父何必强求?”
“你还年轻,不了解老夫的心。”李广说着挥手就要李陵出去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见识,他不求李陵理解自己,而在乎皇上的态度。
自奏章送上去后,他几乎天天到塾门等候消息。
他这个样子让包桑十分感动,转身便进了宣室殿。
“启奏皇上!”包桑望着匈奴全图前刘彻的背影,小心翼翼道。
刘彻没有回头,手继续沿着定襄一代缓缓移动,嘴上答道:“你有何事?若非大事,就待会儿再说。”
“李广求见。”
“朕不是恢复了他的郎中令了么?他还有什么要求?”
“他要向皇上请战。”
“哎!这个李广,真是倔。”刘彻不得不停下来,“老将军是何时来的?”
“这几天一直在塾门等着,说皇上若是不见他,他就一直等下去。”
刘彻知道,这已是李广第五次请战了。要说,他这一辈子……刘彻轻轻叹了一声道:“好!宣他来见。”
“诺!”
包桑的脸上立即显出了笑容。看着老将军焦躁地等待的身影,他心里也不好受。好了,只要皇上答应见他,他就没有白等。
“皇上口谕,传郎中令李广觐见。”
话刚落音,李广就把宝剑递到了他的手里。虽然是冬天,但李广胸中呼出的气还是热乎乎的。
这老儿,来之前一定喝了不少的酒。他在心里想。
李广一身玄甲,配褐色战袍,朱红盔缨,与如雪的须发形成鲜明的对照。他起于卒伍,向来不善心机,但为了最后一次求战,他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他破例没有穿朝服,而是披了盔甲,以示誓赴疆场的决心。
“臣李广参见皇上。”
人事更迭,建元以来的老臣已是寥若晨星,何况他是身历三代的将军呢!刘彻像对待郑当时一样把欢悦呈现在李广面前:“平身!”
“谢皇上。”
刘彻又要赐座,但李广谢绝了:“臣经年在外,骑马征战,臣还是站着好。”
刘彻知道李广的脾气,也不勉强:“朕明白将军的意思,但朕顾及将军年事已高,不忍你鞍马劳顿,还请体会朕的用心。”
“皇上!”李广一撩战袍,再次跪倒在地道,“臣若是欲在安逸中了却残年,就不会披着甲胄进宫来了。”
“将军这又是何必呢?如今朝廷新秀迭出,不说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就是老将军的虎子李敢也无比勇猛。朕虽不敢说是猛将如云,也是群英荟萃,何劳将军……”
刘彻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但李广还是猜出了皇上的意思。
“皇上是说臣已经老了?”李广觉得一股义气顺着上焦,很快地蔓延到喉结,“皇上如此轻看老臣,令老臣无地自容。”
“老将军起来说话,朕绝无轻视之意。”
李广站了起来,目光中含了不尽伤感:“臣虽年迈,然每餐尚能食斗米,肉二斤,可拉三百石强弓,请皇上恩准臣与朝内年轻将领们一比高下,臣若输了,就不再提出征之事;臣若胜了,就请皇上恩准老臣随军出征!”
李广一番慷慨陈词,说得刘彻也是心潮澎湃,他走到殿中央道:“老将军言重了,朕绝无轻看老将军之意,朕只是以为……”
可李广这时候却像一个孩子似的,伤心地哭了起来,这弄得刘彻、包桑和一干黄门、宫娥无所适从。
刘彻望着再度匍匐在地的李广,一时语塞,亲自上前去扶。
“皇上!臣有几句心里话想对皇上说。”
“老将军有话就说。”
李广的哭声渐渐平息,有些赧颜道:“三千子弟葬身大漠,乃臣之罪也,臣若是放弃了此次出征的机会,岂不冷了三千亡灵的心?百年之后,臣又有何颜面去见战死疆场的大汉将士?”
话说到这个分上,李广的心迹已十分了然。大汉有如此重情重义的老臣,乃王朝之幸,社稷之幸,还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回到战场上去呢?
刘彻亲自为李广拂了拂战袍道:“老将军一番肺腑之言,令朕感慨万千。朕允准将军出征就是了。”
李广的心情现在才算平静了:“臣代三千子弟谢过皇上,臣这就回府备战!”
走出殿门,李广从剑架上拿回宝剑,向包桑道了一声谢,开怀的笑意就写在了眉宇间:“哈哈哈!找张骞喝酒去!”
张骞这些日子很忙,每天早朝之后,他就要到典属国署中为挑选的使团年轻人讲授西域的风土人情,为二次出使西域做准备。
同是出使西域,可情势是多么的不同。他不用再担心会被匈奴扣押,还可以旌旗猎猎地穿过漫长的河西草原,浩浩荡荡地西去。武威的太阳任他享受,酒泉的美酒任他畅饮。
岁月就这样在张骞面前展开崭新的风景。
他再也不会有旅途的孤单和寂寞。就在他西去的同时,卫青率领的大军将直击漠北。
仿佛一幅巨大的长卷,在汉军冲锋陷阵的宏阔背景下,一群身负和睦使命的使者,将驼铃声播撒向远方。
傍晚的飞雪偶尔飘进窗口,吻着张骞被火烘烤得热辣辣的两颊,皇上白日在宣室殿与他的谈话又随着清凉的白雪回到心头。
“爱卿此去招乌孙国东返敦煌,与我大汉联手抗击匈奴,朕甚欣赏。为此,爱卿所带器物不可小气。”
皇上的气魄,无形中给张骞的西行增添了胆气。这会儿他已将清单列好,明日一早就去少府寺提取。
在这个雪花纷飞的日子里,他多希望患难之交李广能与他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真是心有灵犀,暮色渐沉的时候,李广披着雪花上门来了。
他一进府门,就喜不自胜地对张骞说道:“皇上已经允准了老夫的请战奏章。”
“呀!可喜可贺。”张骞一边帮李广拍打肩头的雪花,一边就往书房走去。
两人来到书房,张骞吩咐丫鬟弄些酒菜,他要和李广分享心头的喜悦。
“不是说皇上不允么?”
李广呷了一口茶,从胸中吐出一股热气道:“唉!要不是老夫连着五天在塾门硬磨,今生大概真的没有机会再上战场了。”
张骞点了点头道:“总归还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李广很感谢张骞的善解人意,当他环顾了一下书房时,就觉得他太需要一个女人了。
“大人真的就这样一人独处?看看这书房乱的。”
张骞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时眼睛就有些湿润了:“唉!在下忘不了纳吉玛倒在血泊中的惨状。多少年了,在下一闭眼,他们母子趴在地上,手伸向东方的模样就浮现在眼前,唉……”
李广的心也被那一双发红的眼圈弄得忐忑不安,心想,情究竟是怎样的呢?叫这堂堂男儿一想起来就柔肠九曲,泪水盈眶。
“此行西域,在下也要了却一番心愿,就是带纳吉玛母子回家。”
酒菜上齐后,张骞让仆人们都退下了,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两个曾沐浴过战争血与火、经历过世间炎凉的将军。
张骞掌勺给李广的耳杯中斟满酒,然后各自举杯饮了。
热酒浇心,炉火暖身,饮过三巡,李广问道:“大人怎么想到要出使乌孙国呢?”
“此在下的终生夙愿。纳吉玛母子不惜牺牲,为的什么?就为我大汉与夷狄和谐一体,在下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啊!这乌孙国在文帝时曾被月氏击败,冒顿单于收留乌孙余部,军臣单于曾于元光二年指派猎骄靡率领乌孙人远征大月氏,随后猎骄靡在那里立国,以族名为号,故名乌孙国。然军臣单于死后,乌孙国不肯复事匈奴,遂战事频起。然惜乎国小财拮,兵微将寡,难成大器。故在下以为,若能远结乌孙国,进而连接大宛、康居、大夏,则皇上在元狩元年提出的‘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的夙愿就可实现了。”
“好!祝大人一路顺风。”
李广将手中的耳杯伸向张骞,碰出清脆的声响。
“也为老将军的凯旋,干!”张骞红着脸站起来,向李广敬酒。
也许是两位至交太激动了,在碰杯的时候,竟然手指颤抖,那耳杯“当”的一声,就跌落在地,成了碎片。
“这是怎么了?是老夫喝醉了么?”李广头有点晕,跌坐在火盆旁。
“不就是一个耳杯么?不妨事,不妨事,让下人再拿一个来就是。”
张骞说着就蹲下收拾残片,他觉得好生奇怪,这残片不多不少,正好六块,而且每块碎片大小均等,他反复地查看,也没有发现旧伤的茬痕。
张骞捧起耳杯残片,望着残留酒香的地毡,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禁垂下了头,半晌才缓过神来,对着门外喊道:“菊香!”
“大人有何吩咐?”
“去告诉府令,让他备车,老爷我要送李将军回府……”
车驾在厚厚的积雪上行走,十分缓慢,只有马铃声在夜色中清脆地回响。
一路上,李广睡得很沉,时不时地说一些梦话:“灌强!老夫来看你了……”
张骞一听,心就一个劲地往下沉。
到了李府门前,李陵早在那里等候。
张骞抱歉道:“都怪我没有节制,老将军今日饮多了,还请贤侄好生照顾。”
“爷爷是因为皇上允准了他的要求,心里高兴!”说完,李陵就要上前去扶李广。
“哈哈哈!你笑爷爷老了么?拿剑来!”李广朝着身边的府令喊道。
李陵与张骞挥手告别后,就来到李广的身边说道:“外面冷,爷爷还是早点歇了吧?”
李广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知道雪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透出隐约的身影。他有些清醒,又似乎还有些醉意,他从府役手中接过宝剑,喊道:“灌强,老夫来也……”
李广把一柄精钢宝剑舞得蛟龙转腾,一边舞一边还对着李陵喊道:“你站在那里看什么,还不来陪爷爷,来呀!来呀!哈哈哈……”
李陵被爷爷的气概感染了,他从腰间抽出宝剑,两人就在月下对舞起来。一个是宝刀不老,一个是生机勃勃;一个是招招密不透风,一个是步步严丝合缝。
府役们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精彩的剑术了,一个个情绪高涨,掌声不断。
可就在这时,李广忽然看见一个人从树影下走了出来。他立刻撇开李陵,朝着树下奔去:“灌强!快来陪老夫舞剑啊……”
李陵心中不禁一惊,剑就跌落在地,刚才舞剑出的一身汗这会儿被风吹着,冰凉冰凉地。
这预示着什么?李陵不敢往下想,他跟着爷爷的脚步来到树下,就听见李广对着树在说话。
“灌强啊!你为何不说话,呆呆地站在那里作甚?老夫知道,你的胸口还带着匈奴人的箭,你的眼睛从……从来就没有闭上。”
淡淡的月色下,李广从胸中呼出浊重的酒气:“贤侄!你知道么,皇上已允准老夫出征了,老夫终于有机会为你报仇了。你……”
泪水顿时模糊了李陵的眼睛——唉!战争,你是怎样一个鬼魅?竟让一位老人这样为之执着呢……
即使千里冰封的雪天,也无法让匈奴人战争的烽火平息下来。
河西战役的大败,大片土地的易主,浑邪王的投降,这一个个沮丧的消息,让伊稚斜觉得在部落诸王面前颜面无光,也使他感到无法面对已投进太阳神怀抱的军臣单于。
“都是自次王的馊主意,才使大匈奴蒙受了失土丧国的奇耻大辱。”伊稚斜用马奶酒消磨着惆怅的时光,他撕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骂道,“要不是可西萨仁是寡人的胞妹,真恨不得一刀结果了这叛逆的性命。”
这是元狩四年的春天,尽管时序已是二月,但狼居胥山仍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余吾河水也只在盈尺的冰层下静静地流淌。
伊稚斜掀开穹庐的窗帘,望着天地皆白的漠北草原,眼里浮现出孤狼的悲哀。他在心里问自己,这是天命注定匈奴人要从自己这里走向衰落,还是太阳神对自己用部族内部残杀而掌权的惩罚。自从自己掌握权柄以来,匈奴人的战事簿上,似乎还没有胜利的记录。
当刘彻接纳了于单的时候,他还信誓旦旦地宣称要“踏破长安,饮马渭水”,后来却越打距长安越远,匈奴的疆域也越打越小,随之而来的是各个部落王爷们的怨声载道。
他终于明白了做匈奴的单于与做左谷蠡王是多么的不同。
他现在惟一的希望就是在今年春夏之交能够与汉军打上一仗,以消除国内日益不满的情绪。
伊稚斜仰起脖子,喝完银碗里的最后一口酒,就听见穹庐外响起了马蹄声。
是谁在这个时候来单于庭呢?又会带来怎样的消息呢?
“单于在么?”他听出来了,是左屠耆王的声音。他在这个时候来,一定是前线有了战事。
“王爷,单于正在里面喝酒呢!”
“那你去通报一声!”
伊稚斜没等卫士传话,就对门外喊道:“不用通报,你直接进来好了。”
左屠耆王撩开门帘,就闻到满屋的酒气。
伊稚斜招了招手,让左屠耆王坐到自己的对面,他又吩咐下人呈上马奶酒,又撕了一块牛肉递给他道:“来!陪寡人喝一杯。”
左屠耆王把牛肉放回面前的银盘道:“单于真就这样终日泡在酒里么?”
伊稚斜苦笑道:“不然又能怎样呢?前方战事不顺,寡人心烦。”
左屠耆王道:“眼下烦心的事又来了。”
伊稚斜立即睁大眼睛问道:“汉人又来了?”
“正是!边境细作来报,近来汉朝军队调动频繁。”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道,“来自长安的消息,汉皇对自次王所谓汉军不能横渡大漠的预言很不以为然,很可能要发动对漠北的攻击。”
“好啊!寡人秣马厉兵,就为了这一天。你说说,这仗该怎么打?”
“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匈奴军力已远不如当年。河西之役,汉人以万人胜我数十万人,军中恐汉心理十分严重。”
伊稚斜摆了摆手道:“别绕圈子,你就说如何打吧!”
左屠耆王心中有些失望,这个伊稚斜啊!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是这样急功近利呢?
“臣以为,还是召集各部王爷和大臣们到单于庭商议之后再定。”
“唉!你也听他们的?看看那些王爷们,一个个脑满肠肥,一提起汉军就浑身打颤,还指望他们为国雪耻吗?”伊稚斜愤愤道。
左屠耆王道:“不管怎样,单于都该让臣下知道战与不战的利害!”
其实,汉军要在漠北打战的消息,赵信知道的并不比左屠耆王晚。他毫不怀疑这种可能性,经过河西之役,战争的主动权已由匈奴这边转到了汉朝那边,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因此,在五天后的单于庭议事会上,当其他人要求打仗的呼声喊得震天响的时候,赵信坐在一个角落一直沉默不语。这很快就引起了右大将呼韩昆莫的注意。
“自次王怎么不说话呢?有何破敌的良策,为何不陈奏单于呢?”
赵信依旧低着头,只管喝着奶茶。
但是,呼韩昆莫的话却把大家的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
“是啊!是啊!自次王在汉多年,总该对汉军的虚实有些了解才是。”
“自次王为何沉默不语呢?莫非也是畏惧了么?”
“哈哈哈……”单于庭里弥漫着讥讽的大笑,赵信脸上一阵阵发烧。
尽管单于把亲妹妹嫁给了他,但他还是能感觉得到人们眼中的轻蔑和冷漠。
匈奴人对投降变节的人向来是视为异类的。
六年了,只要太阳从东方升起,他就注定要经受这种被瞧不起的折磨。
只有在夜里,拥着可西萨仁入梦的时候,他的心才会获得一份安稳的栖息地。
可现实是严酷的,他可以对别人的蔑视置之不理,但他不能不回答单于的问话。
“单于,臣正在思虑这话该怎么说才好呢!”
“你有话就说,犹豫什么?你不说出来,寡人又怎会知道自次王的想法呢?”伊稚斜佯装大度道。
赵信站起来走到穹庐中央,看了看众位大臣道:“各位以为如果开战,我军胜算的把握有几成?”
看着大臣们愕然不语,赵信接着又把第二个问题说了出来:“敢问诸位王爷和将军,目前对于匈奴人来说,是守土重要呢,还是进攻重要呢?”
“你这话就等于没说!当然是守土重要了,可不进攻又如何拒敌于家园之外呢?”左屠耆王反问道。
“问得好。”赵信踱着缓慢的步子又道,“在长安时,臣曾熟读过《孙子兵法》,那里面说,能自保方可言胜敌。依臣看来,我军与汉军决战的时机已去,为今之计,当以自保为要!”
伊稚斜打断了赵信的话道:“你就说该如何应对吧。”
赵信环顾了周围一双双盯着的眼睛,仍然心存踯躅,吸了几口气,一副要说的样子,临了又咽了回去。
伊稚斜气就不打一处来,怒道:“自次王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你要急死寡人么?”
左右屠耆王和左右骨都侯也都动了气,纷纷埋怨赵信故弄玄虚,蛊惑人心。
没办法,到了这个分上,赵信不得不把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单于。臣闻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
“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既要保存自己,又要战胜敌人,就必须内修政治,邦交谨慎,确保法纪。而自保之法不仅是打仗,也可开邦交啊!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重开和亲之议乃自保之上策。如此一来,汉军断无出兵理由,而我军也可蓄积力量,以图重新崛起。”
这话一出口,立即在大臣之间引起轩然大波。眼看左右屠耆王、左右大将“刷”的抽出腰间的战刀。呼韩昆莫更是横眉冷对,用明晃晃的刀尖挑着赵信的领口,冷笑道:“本将倒要剖开你的心看看,到底是黑是红,为何帮汉人说话?”
这原本就是赵信预料中的结果。他紧闭双眼,五内下沉,等待着单于的判决。他没有为自己的言语而后悔,只是如果今天一定要死,那没能够见上可西萨仁一面就是他惟一的遗憾了。
他平静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多希望此时伊稚斜能理智地思考他的谏言,做出明智的选择。
单于庭里静极了,人们的喘息声都可以清晰地听出节奏。冥冥中,赵信听到了死神走近的脚步声,他的血在凝固,脑子里一片空白。
大臣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伊稚斜,他紧紧地揪着粗壮的胡须,看着阳光一缕缕地在天窗上悄悄地移动。
老实说,赵信关于重开和亲的谏言,让他的思想在一瞬间出现了停滞。隆虑阏氏死了才刚刚几年,和亲这个词对他来说好像恍若隔世,太久远了。
他知道刘彻与隆虑阏氏的感情。在这笔债还没有偿还,而汉军处于优势的情况下,重开和亲之议是多么的不现实。
隆虑阏氏自刎之后,娶汉朝女人做阏氏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他一想起军臣单于与隆虑阏氏在一起的情景,就妒火中烧。
他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看见像隆虑阏氏那样美丽的女人走进草原了。可这个赵信,偏在这个时候提出重开和亲之议,他内心很清楚,现在谈和亲,无异于投降。
他也清楚,留下赵信,也会为今后留下一条后路。
伊稚斜的习惯是,在做出重大决定之前,总要不断地摸摸挂在耳朵上的巨大耳环,如果反复在耳环上摩挲,那就证明他是举棋不定。
决定命运的举动出现了——伊稚斜的手离开了银碗,移到了胸前。大臣们有的屏住呼吸,有的喜形于色,有的翘首以望,赵信虽然闭着眼睛,他有一种预感,决定生死的时刻到了。
“赵信乱我军心,本当斩首,寡人姑念其初犯,从轻发落,令其闭门思过。”
伊稚斜站了起来,野狼般的眼睛扫视了一下面前的大臣们,浓重的鼻音在穹庐内荡起嗡嗡的回声:“各位王爷、将军!从来没有主动把头伸进狼口中的羊,匈奴人没有拿祖土送给别人的习惯。漠北是我大匈奴单于庭所在地,是祭祀太阳神的圣土,是我们世代生息的地方,怎能拱手送给汉人呢?我们先后丢了河南、河西和漠南,这都是寡人的错。寡人愧对列祖列宗,今天当着众卿的面,寡人断发代首,向列祖列宗谢罪!向太阳神谢罪!”他说完就“嗖”的一下割下一缕长发。
“这次汉军来攻,我匈奴军民务必严阵以待,同仇敌忾。若再言和,就跟此发一样。”伊稚斜率先冲出穹庐,面东而跪,“伟大的太阳神,保佑匈奴人战胜汉人吧!”
单于的话在诸王和将军们心中掀起一阵飓风,他们凭着一腔热血,当着太阳割下自己的长发,从心底发出怒吼:“誓与单于共生死!”
当主战的情绪在匈奴的大臣间蔓延的时候,赵信再也不提和亲的想法。
赵信并没有改变对决战前途的忧虑,他回到穹庐,已冷汗淋漓,人一下子瘫倒在地了。
“夫君这是怎么了?”
美丽的可西萨仁支走了身边的女奴,将赵信紧紧抱在怀里。
“夫君!说话呀……夫君……”可西萨仁哭出了声。
“差点见不到夫人了。幸亏单于圣明,我才能再看到你。”赵信伸出手拂去妻子的泪水。
可西萨仁让赵信安静地躺在自己怀里,两双手攥在一起。她俯下身体,深情地吻着他,两人的泪水就交融在一起。
赵信闭着眼睛道:“人这一辈子会犯很多的错,有些是不可追悔的,有些是追悔不尽的。我今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再次回归匈奴,那点男人最后的自尊都因为这一步之错而被摧毁殆尽。”
“夫君……”
可西萨仁捧起赵信的脸道:“夫君千万不要这样想,夫君本来就是匈奴人么?”
善良的她才不管赵信是汉人还是匈奴人呢!在她眼里,他是自己所爱的男人,她要全心地呵护他。
“我明日就去找单于,劝他重开和亲。”
赵信给了可西萨仁一个无奈的笑,心里的话却是:“可西萨仁啊!大战就要来了……”
这个世界太小了,为什么总要让两个倔强而又高傲的女人碰在一起呢?
汉军誓师仪式已经结束,刘彻和卫子夫已经回未央宫去了。但是有两个女人却紧紧地追着大军,走过了横桥。
分多聚少,本是将军们的生活。可这一次出征,长公主的心就比往年纷乱得多。她真担心因自己的任性而影响了卫青的情绪,她有时候也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何不让所爱的人没有牵挂走向战场呢?
可她的性格就像一匹烈马,她总是想挣脱理智的缰绳而自由自在地狂奔。
出征前夜,她与卫青又发生了本不该发生的争吵。
躺在卫青的怀里,她口无遮拦地鄙夷皇后的出身,埋怨她不识时务。说自己想求阳石公主嫁给卫伉,应该是她的荣幸,可皇后偏偏坏了她的大事。
当她发现卫青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的时候,她不免就得意忘形起来。她将如何认识李延年,如何巧妙而又在不知不觉中把他的妹妹推入皇上怀抱的事情,毫无隐瞒地说给卫青。
她从卫青的怀里坐起来,那凤眼就露出了凶光。
“哼!”她似乎忘记身边还有一个姓卫的丈夫,恶狠狠地说道,“在这皇室内,谁要是敢与本宫作对,本宫让她生无安宁之时,死无葬身之处。”
可她没有想到,她的话还未落音,耳边就传来了怒吼声:“够了!你还有完没完?”
“怎么了?”长公主惊恐地看着丈夫。这是结婚以来,她第一次看见卫青发这么大的脾气。
“至于么?本宫不就是随便说说么?”
的确,卫青长期隐忍的怒火终于因为长公主的肆无忌惮而爆发了。
“左一个歌伎,右一个奴婢。公主知道不知道,我也曾是骑奴啊!公主是不是也鄙视我呢?既然如此在意,又何必当初?何况公主可以另择夫君。”卫青说完,就起身到书房去了。
长公主顿时后悔了,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说出如此让夫君无法接受的话。
卫青在书房里过了一夜,长公主一人守着偌大的卧房,打发着寂寥的长夜。她几次走到书房门外,又退了回去。
她的桀骜和矜持,使得他们近在咫尺而心隔两处。
这一次她对卫青的伤害太重了,卫青已不是昔日的卫青,他本来倔强的性格更无法原谅她的出言不逊。
卯时一刻,卫青披挂上马,去参加誓师盛典。她追到门外,也没见卫青回头看一眼。
看这事闹的?当卫青挥动手中的宝剑发出命令、回眸向亲人告别的时候,那眼睛让她的一颗心颤栗。
刀剑之下无老少。对将领和士卒来说,每一次出征都意味生离死别。凯旋了,无异于另活一世;死了,连向亲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在生死面前,任何恩怨都显得微不足道。大军驰过渭桥时,卫青已从心底原谅了长公主。他不愿意带着心结上阵,那样会影响他的决策。
他坚毅的目光中透出温柔,是那么让她难以抗拒,让她惆怅满腹。
当然牵动长公主情怀的,也不仅是卫青,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这就是她的儿子——平阳侯曹襄。
阳石公主拒婚之后,皇上把卫长公主嫁给了曹襄,并钦点他跟随大将军出征漠北。这是皇上给他的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说来他年龄也不小了,与霍去病同岁。
她本想上前与儿子说几句话,可曹襄借故回避了。
自从她与卫青的事被儿子发现后,他就搬出去住了——他至今也不愿意承认卫青的继父地位,这成了她无法对别人诉说的痛。
因为与卫子夫的关系很僵,儿媳卫长公主至今也没有与她说上几句话。
唉!他大了,由他去吧!自己还是多想想卫青吧!
此刻,长公主的车驾追着大军,来到了咸阳北原。在与卫青执手相别时,长公主哭泣道:“原谅本宫的任性。”
“公主保重!管好伉儿几个,不可让他们惹是生非。”卫青说完便翻身上马。
大军越来越远,渐渐淡出了长公主的视野,府令在一旁提醒道:“公主,将军已经走远了。”
“多嘴!本宫知道。”
大家于是便不敢高声说话,只呆呆地站在那里听候发落。
“回府!”长公主命令道。
车驾调转马头,却听见前面传来嘈杂的声音。
长公主对府令说道:“看看去。”
府令催马到前面一看,心中不禁一惊,天哪!是阳石公主。这不是冤家不聚头:一个是皇上的亲姐姐,一个是皇上的爱女,怎么能让她们碰到一起呢?
都是丫鬟、宫娥前呼后拥,都是骑奴、府役威风凛凛,仗着主子的地位,谁也不愿意让道。
府令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处理不了这样的纠纷,他急忙转身回来,向长公主禀告了情况。
“又是那个丫头!”长公主嘴角流露出不易觉察的冷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满朝文武,哪个见了本宫的车驾不让道?翡翠,随本宫去看看。”说着,她便踩着府役的脊背下了车。她远远地望见,阳石公主牵着马也朝这边走来了。
什么东西,自作多情。长公主在心里骂道,却住了步子,等待阳石公主的到来。
阳石公主的脚步是沉重的。
又是一年燕子回,最为恼人是春风。冬天的时候,她与霍去病就在道路往南的一处松树林中发下了海誓山盟,等到剿灭匈奴的那一天,他们就要鸾凤和鸣。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到这林子练习刀马,切磋武功;回味人生,憧憬未来。
在相互凝望中谱写着相爱故事,送走一寸寸甜蜜的时光。
可是今天,她心爱的人走了,率领着他的大军走了。
阳石公主擦了擦腮边的泪珠,就听见耳边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哟!还掉泪了,为小情人的吧……”
阳石公主抬起头,长公主高傲的脸盘就映入她的眼里。阳石公主避开长公主的冷嘲热讽,彬彬有礼道:“哦!姑母也来送大将军了。蕊儿有礼了!”
“担当不起。”
长公主对阳石公主的谦恭不屑一顾:“你是皇后的爱女,又是骠骑将军的……本宫如何敢接受如此尊贵的行礼呢?”
“姑母!”阳石公主耐着性子道,“蕊儿知道,姑母对蕊儿没答应与伉弟的婚事而心存芥蒂。姑母爱子心切,蕊儿感同身受,可那是父皇的旨意,与蕊儿何干?”
“是啊!与你是没有关系,可与你娘就有关系了。”
长公主根本不去看刘蕊脸上的难堪,只顾自说自话道,“想当初若非本宫向皇上引荐,皇后焉有今日?可你瞧瞧她都干了些什么?真是忘恩负义……”
“姑母!”阳石公主打断了长公主的话,“姑母有话尽可以对母后去说,当着下人的面说这些,像什么样子?”
“哼!你还有脸说下人,令本宫哑然失笑。听说你经常出入于骠骑将军府,并马于咸阳原头,你敢当着下人之面说么?卫伉是没有什么功劳,可他也是列侯呀!霍去病又怎么样?功劳大,风险也大,战场上刀枪无情。哼!”
长公主踩着府役的背重新坐回车驾,对府令和翡翠喊道:“回府!”
可她的人马却没有丝毫动静,因为她的肆无忌惮激起了阳石公主身边宫娥们的愤懑,一个个持刀肃立,拦住了公主的车驾。
“闪开……”长公主提高了声音,“你等要造反么?”
那些披着软甲的姑娘们似乎没有听见长公主的呵斥,眼睛齐刷刷盯着阳石公主。
长公主心里有几分惊慌,问道:“蕊儿!你要干什么?本宫今天要是有个闪失,皇上饶不了你。”
阳石公主向宫娥们使了使眼色,大家收势插刀入鞘。然后对自己的护卫队伍喊道:“让开!让姑母先行……”
之后,阳石公主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追上长公主的车驾,隔着窗,她高声说道:“姑母!为人要宽厚些,否则是要遭天谴的。”
当长公主的车驾走远的时候,阳石公主却泪水盈眶:“表兄!珍重……”
阳关尽头,不见将军的身影,只留下马嘶的余音在经久不息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