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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乐坊的相遇,宛若冬雪识得一夜东风,顷刻化作汩汩春水,在刘彻的心扉催开新的“瑶芳玉叶”。
大军离开长安的第二天,长公主就把对卫青的牵挂暂时搁在心底,而一心一意地为搭建李妍与皇上之间的虹桥而奔忙起来。
这事情,任何一个朝臣做起来都会显得嘴拙舌笨,而长公主却十分的得心应手。
她已经向皇上谏言,纳李妍为夫人。虽然皇上没有明确表态,但他的心思她早已揣摩到了。她相信,只要有了一夜的狂欢,皇上的册封还不是一句话。
长公主很谨慎地绕开卫子夫这个皇上很敏感的话题道:“臣妾知道,皇后年事渐高,又主后宫诸事,虽说不上日理万机,却也是劳心费神。有了李妍服侍皇上,她也好将心力多给些太子。”
她多日的奔忙,终于促成了这场歌会。舞罢乐止之后,一直陪在刘彻身边的长公主看得出来,李妍的品貌、才艺和舞技已经入了他的心。
皇上临行时对包桑道:“伺候夫人到清凉殿。”之后又回头冲李妍笑了笑,就上车驾走了。
送走皇上,李妍看着长公主,一脸的窘相。
皇上临行前的一句话,一缕笑,那宠幸的意思都在不言中了。
她的心就突突跳个不停,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长公主。
长公主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好使这女人的轮廓在自己视线里更清楚些:“慌什么呢?到宫里来的女人都得有这一回。皇上也是人,对女人也很体贴呢!”
“可奴婢还是……”李妍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飘逸的长发就很自然地从肩膀的一边垂下来了,益发地楚楚动人,而那睫毛上也挂了泪珠儿了。
长公主就有些不高兴道:“流什么泪呢?皇上可不愿看见一个泪人儿躺在身边。”
她俨然以“皇姐”的身份开导李妍,软语中就带了威胁:“这宫中粉黛成群,有人在宫中一生都得不到皇上宠幸。你倒好,还……”
后半截的话她咽了回去,她知道李妍是个聪明人,不需要说得太多。
看看已是酉时二刻,长公主惊叫了一声,心想到:今天不是卫青回来的日子么?
一想到卫青,长公主立时停不住了,她立即唤来翡翠斥责道:“你怎么如此健忘?今日乃大将军归来之时,你为何不提醒本宫一句?”
“是!奴婢知罪了。”翡翠答着话,心里却分外地委屈:你那个性子?谁敢说呀,不要命了。
她急忙招呼丫鬟们,服侍长公主上车。
李妍和掖庭令送到门口,长公主临上车的时候,又回头嘱咐道:“好好梳妆,且待良宵吧。”
“奴婢明白了!”李妍道。
“怎么还奴婢、奴婢的?你已经是夫人了,以后自己注意些。”
长公主走了,李妍望着远去的车驾、丫鬟、骑奴,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了主意。
这些日子,皇上对李妍的上心,掖庭令是看在眼里的。他觉得这个女人今后不可以轻看了,忙招呼身边的宫娥说道:“赶快伺候夫人。”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一个身影,原来是李延年。他这时候来,肯定有话要对妹妹说,掖庭令和乐师们很知趣地退下了,把偌大的一个乐坊大厅留给了李氏兄妹。
李延年最关心的还是皇上对妹妹的态度,在众人退下后,他直截了当地问道:“皇上没有宠幸妹妹么……”
“兄长,你怎么好……”
“皇上对妹妹如何,可关乎李氏的荣辱呢!若是妹妹能为皇上生个皇子,那就……”
“兄长,你还说……”李妍脸上有些不高兴。虽是一个娘肚子里掉下的肉,可李妍最看不惯哥哥拿自己作为靠近皇上的诱饵。
“时间不早了,兄长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排练呢!”
“好!为兄这就走。”李延年从妹妹绯红的脸色上已经明白,她即将要属于皇上了。
兄长走了,李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想即将到来的那个时刻,就止不住流下了泪水,她说不清这泪该是甜的,还是咸的。
掖庭令来了,道:“宫里来人了,催夫人进宫呢!”
李妍赶紧拭去泪水,坐在梳妆台前,一面想心事,一面任宫娥们打扮。
这对女人意味着什么呢?是意味着从此告别浪漫的青春?还是意味着成为真正的女人呢?
她的父母都曾是乐倡,早年在乡间为人吹吹打打,在她的记忆中,出嫁是一个十分庄严的日子,是要鼓、笙、竽、箫迎娶的。
程序不仅是一种礼仪,更象征这个女人在新家的地位。特别是婚礼那天,夫妻双双参拜天地、祖先和高堂之后,才表明从此在这个家庭的地位得到了承认,才具有了支撑门户的资格。
李妍记得,小时候母亲向她讲起这些事情时,眼里总是溢着幸福的光彩,母亲说女人一生不容易,这一天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可在这宫中,皇上一句话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这对女人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这时候,李妍多么希望母亲能在自己身边。
可宫院深深,她就像一只没入大海中的小舟,任凭风浪拍打,茫然而又恐惧地飘荡着。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机,且不说他是皇上,仅从女人出嫁的角度去看,她也满足了。
李妍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被宫娥们敷粉描眉,梳妆打扮的。然后她被脱去了衣裳,赤裸裸地裹进被子,送进清凉殿了。
临上轿舆的时候,李妍很纳闷,这宫中的女人都穿着开胯露裆的裤子,不就是为了皇上方便么?可皇上还要让女人脱了衣裳,这不是……不容她细想,轿舆就动了。
清凉殿里,自有另一批宫娥伺候。她们帮助李妍去了身上的被子,送进熏了香草的帷帐。
合了帷帐,那蜻蜓点水一样的脚步就从耳边远去了,倒是帐外阁中有几位宫娥细微的呼吸游丝一样地传进来。
她本想向她们打个招呼,可进宫前掖庭令就反复叮嘱,只要躺上了这张榻床,就不能由着性子,而只能一心想着皇上。
是啊!躺在这张皇榻上的女人,她不是第一个。可现在她不愿意去想这些,她宁愿把自己想象成第一个。
情到底是怎样一件东西呢?此刻,它就像一条清流,在李妍的血脉间涌动,给她白皙的肌肤涂上润泽的光亮,那芬芳从每个毛孔中淡淡地散发出来,弥漫了整个帷帐。
这时候,一个脚步声渐渐地近了!近了!
接着,就听见宫娥们伺候皇上的声音,宫娥们的声音有些瑟缩:
“皇上万岁!”
“嗯!退下。”
女御长为刘彻撩开帷帐,皇上就赤裸裸地站在榻前。
李妍有些慌张,心跳骤然加速,她不敢端详这个白天刚刚看过她跳舞的男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刘彻近来心境分外的好!
虽说漠北战役出征时数十万人马,归来时几乎损失了一半;民间征集的十四万用于运输的马匹,回到长安时也不到四万匹。可这又有什么呢?从周文王到秦始皇,哪一代君主开疆拓土能不付出代价呢?
他已经颁布诏书,在漠北、漠南设置屯官,养兵屯田,这样不仅可以减轻朝廷负担,而且军人也不至于懈怠松散。他下一步的目标,该是征讨西南的滇国了。
但这并不影响他宠幸自己喜欢的女人,而且多年来他有一个习惯,国政越是顺畅,他就越需要女人灵与肉的浸润。
而他的姐姐长公主,总能把王朝最漂亮的女人适时地送到自己面前。
现在,赤裸的刘彻亢奋而又昂扬地站在皇榻之前,看着面前一丝不挂的女人,眼睛都被迷住了。
呀!这是上苍怎样造化的一个身体哦!她的头发浓密黑亮,衬托着一张白皙玉润的瓜子脸,晶莹的皮肤下充盈的都是晶莹透亮的水。
一双弯眉,悠悠颤动的睫毛,微微翘起的鼻梁,还有绽放着微笑的朱唇,就那么天衣无缝地在脖颈的曲线上,聚合成水光月华的迷离。
哦!什么叫作关不住的春色呢?什么又叫作锁不住的春情呢?那一对饱满挺拔的乳峰被她的气息摇曳着悠悠的节奏,像成熟的水蜜桃一样散发着娇艳的诱惑。
一只贪婪的欲望之虎就这样从刘彻的心底奔出,向着密林深处扑去。
当刘彻有节奏地抚摸她的时候,就有了新的发现,这女人每一块肌肤都对他的抚摸有着极度的敏感。
他的指尖刚刚触及她细长的脖颈时,她的嘴唇便灿然地溢出吃吃地笑。
刘彻俯下身体,舌尖在李妍身上轻轻地来回摩挲。对情窦开启的李妍来说,她需要这种抚摸,她盼望这种抚摸,她渴望享受皇上传递的温柔。
“皇上,臣妾……”她柔柔地扭动着腰肢,本能向刘彻贴了上去。
“皇上!臣妾热……”她的小嘴翘起,紧紧地贴在刘彻的唇上,那芬芳的气息,绵延不绝地沁入刘彻的心脾,撩动着他心里的野马。
两人都处在情不自禁地亢奋中,都享受在蒸热的气韵中,都感觉到了那兴奋时刻的降临。于是,这一切癫狂都那么顺理成章,那么呼应契合……
“嗯……啊啊……皇上……”李妍的头侧向一边,一副享受的娇态。
“嗯……啊啊……皇上……臣妾……”李妍脖颈被托到空中,头发散成茫茫的雨丝。
“哎哟……哎……哟……”李妍的胳膊紧紧地勾着刘彻的脖子,腰肢弯成新月的曲线。
这简直是妙不可言的乐章,女人越是紧缩,刘彻的征服欲就越是强烈。他不断地发起冲击,不断地变换着姿态,似乎只有穿透这幽深的泉底,才足以表现出他的至高无上,他的雄起劲健。
“哎哟……皇上……”
几滴殷红的血花滴在身下的丝绢上,洇成鲜艳的花。而他们情欲的水晕恰似一池涟漪的碧水,从血花周围由浓而淡地渗向四面,在一刻前还洁白无瑕的丝绢渲染成神秘的生命图腾。
李妍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如此揉搓,她明白,这个夜晚在她的生命中是多么重要。明天早晨,当太阳升起在长安城头的时候,她不再是那个歌伎了,也不再是那个经历了与母亲生离死别的姑娘了,她将以一个真正的女人出现在汉宫的女人群中。
皇上的身体是那么的宽阔,感觉是那么的有力,以致在她躺在皇上怀中的时候,仍然难以平复那颗春情荡漾的心,心里默默期待着第二次高潮的到来……
这一夜对刘彻来说,创造了他生命的又一个辉煌,那种与卫子夫相处太久而带来的情感疲累,那种与妃嫔们在一起的单纯发泄,迅速被这个叫作李妍的女人那种别样的性感所取代了。
按礼制,夫人与皇上云雨之后,是要送回掖庭的。可刘彻不管这些,他留住了李妍。
直到丑时三刻,两人才拖着酸困的筋骨,相拥着进入了梦乡。
李妍一觉醒来,披衣起身,来到外间,轻声问女御长道:“现是何时了?”
女御长道:“启奏夫人,现在是卯时一刻。”
李妍“呀”的一声,回身进了帷帐,嘴张了几次,却没有喊出声来,皇上昨夜折腾得跟年轻人一样,可毕竟他也年近不惑了,她不忍心叫醒他。
她一想起两位兄长,就由不得生气。尤其是李延年,他那双眼睛总是盯着自己和皇上的事儿,好像一次床笫之欢就可以让他们青云直上。男人不去想建功立业,靠自己的本事赢得地位,还算是个男人么?
昨夜临睡时,皇上问道:“夫人有何要求,尽可对朕言说,不必拘束。”
她回答皇上的却只有一句话——臣妾只求时时承受皇上雨露,别无他求。
知兄莫如妹,李延年、李广利,还有那个不晓世事的兄弟李季,他们既没有卫青的才干和殊勋,也没有霍去病的胆识和忠勇,就知道跟在皇上后面献媚。
她已暗地打定主意,绝不在皇上面前提任何给家人加官封爵的请求。在这一点上,她尤其敬重皇后卫子夫。
刘彻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见李妍含情脉脉的眼睛,问道:“朕是不是睡过了?”
李妍微笑着说道:“还没有呢!尚有二刻时辰。”
刘彻将李妍拥在怀里,吻着她的睫毛和红唇:“那朕还要一次。”
可李妍是清醒的。看着时间已到了卯时三刻,她立即提醒道:“皇上!该上朝了。”
“朕今天就拥着夫人睡一整天,不上朝了。”
李妍摇了摇头道:“这样怎么行呢?”
“朕乃一国之君,都不可以给自己一点时间么?”
李妍偎在刘彻怀中,柔柔地说道:“那么多大臣都看着皇上呢!皇上不上朝会冷了大臣们的心的。臣妾身心都在皇上这里,待皇上打理完朝政,如何都行。”
刘彻俯下身体,在李妍的额头留下了一个亲吻道:“你真是善解人意,不知何时能为朕生一个皇子呢?”
李妍没有回答,只是报以柔柔的笑。
这还真让她不好回答。她清楚,在这个深宫中,母亲往往是靠儿子得以显贵的。可这事是能够强求的么……
不管卫子夫怎样压抑着自己的忧郁,眼看着皇上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移情别恋;也不管可怜的王夫人在沉疴的折磨中丢下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儿子刘闳走了,皇朝还是在一片漠北大胜的喜庆中走进了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的春天。
元狩五年的朝政,似乎并不像与李妍在一起那样让刘彻激情和愉悦。
虽说废了三铢钱,更铸五铢钱,并且还找了一个响应朝廷、积极申报资财的卜式,又是封爵,又是赐官,可那些行商逐末之徒,至今仍然在观望等待,消极应付,更不用说捐财捐物以补府库之虚了。
可就在这个关头,郑当时却撒手人寰,抛下一大堆难题走了。
一场漠北战役打下来,国家财力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现任大农令严异一筹莫展,让刘彻一想起来就心烦。
严异是李蔡举荐的,可就在前日,有人举报李蔡竟与不法商贾勾结,盗卖先帝寝园外面的堧地。
虽说这只是一块空闲地,可因为它在皇陵旁边,有人就想借此沾点皇气,自然就寸土寸金了。
举报的上书是通过北阙司马投送的,恰逢张汤上朝路过这里,这文书自然顺理成章就落到他的手中。
面对这份举报,张汤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从这些文字中看到了一丝机会。
老实说,从公孙弘举荐李蔡为丞相那天起,他就在心底瞧不起这位李广的族弟。他认为这个丞相就该他张汤来做。
李蔡太过势利,不足成大事,这是张汤对他暗地里的评价。
好了!今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张汤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意,自言自语道:“丞相大人,休怪下官冒犯了。”
他没有将上书呈给皇上,而是直接到了丞相府上。
“丞相大人!您身为当朝宰辅,盗卖堧地,下官真有些不可思议。”坐在李蔡的客厅里,张汤说道。
“御史大人怎可听信小人谗言,本官身为当朝丞相,岂可如此不知轻重?”李蔡一副吃惊的样子,但张汤却从中听出了色厉内荏。
张汤扬了扬手中的竹简说道:“这是有人给皇上的上书,不仅详述了卖地所得金数,而且细节清楚,人证亦在。”
李蔡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摸不透张汤手里究竟握有多少证据,他由辩解转而求助张汤。
“事已至此,皆系在下一时糊涂,还望大人念在同僚的分上,救在下一回。”
张汤没有给李蔡丝毫的回旋余地,道:“若是其他的事情倒好办,惟有这堧地一案,事关龙脉,下官猜测皇上一定会亲自审理的,下官纵有此心,也回天无力啊!”
张汤说着,就把大汉律令的相关条款念给李蔡听。听着、听着,李蔡就浑身发抖起来:“完了!我不该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啊!”
见此,张汤便起身告辞,临别时留下了一句话:“何去何从,大人好自为之吧!”
从相府出来,张汤没有回署中,而是揣着上书直接进了未央宫宣室殿……
案子发生在李蔡身上,让刘彻十分吃惊。
第二天早朝时,刘彻对着大臣们怒吼道:“堂堂丞相,竟然干出盗卖先皇寝园堧地的丑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接下来,他又斥责张汤道:“你身为御史大夫,负有监察之责,却听任李蔡胡作非为,该当何罪?”
张汤满脸的愧疚,说的话却充满了自责:“李蔡图谋不轨,臣察之久矣!然慑于他宰辅之位,臣是敢怒而不敢言啊!”
说完这些,张汤慢慢拉下笏板,悄悄观察皇上的表情。
果然,皇上的神色越来越严峻,最后只说了十分简单的几个字:“将李蔡依律下廷尉府审理。”
张汤掂量得出这几个字的分量,说起话来不免有些结结巴巴:“启奏皇上,李蔡他……”
“他如何了?”
“他……”
“说呀!”
“他……”张汤战战兢兢道,“李蔡昨夜于府上引鸩自尽了。”
张汤隐瞒了一个细节,那就是他在相府施加的压力和暗示。
李蔡一死,张汤以为仕途上的障碍搬掉了。
刘彻颓然地坐在御座上道:“尚未审理,就先死了?你们是怎么搞的……”可很快他的思路就转过来了,“此乃李蔡自感难脱其罪,引咎自毁。”
面对情绪紧张的群臣,刘彻用训诫的口气说道:“李蔡曾跟随大将军屡建战功,在丞相任上也不可谓不尽职,然晚节不保,正所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们要引以为戒。”
大臣们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刘彻挥了挥手,算是翻过了这烦恼的一页。
“那个出使匈奴的任敞回京了么?”
典属国低着头,不敢看着刘彻。他谨慎地朝前迈了一步,害怕地说道:“启奏皇上,任敞被匈奴扣留了。”
“为什么?不是匈奴重启和亲之议么?”
刘彻说的是元狩四年秋天的事情,漠北战役后,伊稚斜慑于汉军的压力,也为了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他接受了赵信的建议,重提和亲。
刘彻曾下令廷议。汲黯、博士狄山等以为,连年战争,民生疾苦,应趁着匈奴大败之际,重开和亲,与民休息。丞相长史任敞甚至提出更大胆的设想,要将以往汉与匈奴的关系降格为朝廷与外臣的关系。从来没有邦交经验的他自告奋勇地向刘彻提出,要出使匈奴。
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任敞竟然被扣。
刘彻顿时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把气都撒到当初主张和亲的大臣们身上。
“任敞无能,有辱使命;你等昏庸,推波助澜,畏敌怯战,才致匈奴气焰嚣张,无视大汉国威,该当何罪?”
看着群臣一个个低头不语,他直接点了汲黯的名:“汲黯!你平日总是滔滔长论,言之凿凿,今日为何三缄其口?”
刘彻讽刺的目光直逼汲黯,站在一旁的狄山汗如雨下,六神无主,他暗暗窥视汲黯,不知内史大人怎样应付狂怒的皇上。
汲黯面无惧色,坦荡如昔,撩了撩衣袖,举起笏板,准备回答皇上的问话,却不料张汤插了进来。
刚刚还惊魂未定的张汤从皇上的声音中判断出,李蔡的风波已经过去,他现在需要把握机遇,既给政敌猛烈一击,又能迎合皇上的心意。
张汤充满了对汲黯的愤懑:“狄山愚儒,不足以与之论国政。而汲大人身为内史,位居九卿,却置大局于不顾,违逆圣意,强主和议,现在竟致我大汉国威受损,大臣被扣,依臣看来,汲黯当斩。”
此言一出,大臣中一片哗然,有埋怨张汤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也有人批评汲黯不识时务,锋芒太露。大家先看了看刘彻,又纷纷把脸转向汲黯。
而此时汲黯却分外冷静,似乎皇上的斥责早在他预料之中,张汤的进言他也不屑一顾,大臣们的议论好像也离他很远。
汲黯老多了,鬓边出现了隐约可见的依稀白发。可只要他说话,只要他的声音在舌尖上震荡,那眼睛顿时就犀利得让人不敢面对。
他举了举手里的笏板道:“臣以为匈奴出尔反尔,乃蛮夷之性使然,非和亲之错。”
“难道是朕错了?”
汲黯近前一步,站到与张汤平行的位置,继续阐述着自己的理由。
“政之失误,咎在臣下。前者浑邪王降汉,陛下为彰我国威,想在京畿征集二万辆车马,可官吏又不兑付贳贷,以致民怨沸腾,五百无辜百姓身首异处。试问御史大夫可曾与皇上分滴水之忧?可曾有一言半语的谏言?”
汲黯冷冷地盯了一眼张汤,话里就充满了讥讽:“御史大人倒是与丞相沆瀣一气,蒙蔽圣听,若说下廷尉诏狱,臣以为第一个该绳之以法的,就是这位巧言令色、鲜仁寡情的张汤大人。”
张汤从鼻翼间发出轻蔑的哼声,旋而又怒形于色道:“好个汲黯,名为指责同僚,实则非议皇上,该当何罪?”
张汤看了看身后的赵禹,示意他出班帮腔。
与张汤一起修订汉律的赵禹觉得,李蔡之后,张汤很可能成为丞相的首选,那御史大夫一职又该谁来接替呢?
他迅速做出了回应:“臣也以为,汲黯目无皇上,诽谤朝政,非严惩不能正朝纲。”
朝臣中围绕汲黯的命运,很快分成对立的两派。
公孙贺、李息等虽然站在汲黯一边,却因为漠北之战中卫青无封无赏的缘故,到现在都在朝堂上硬气不起来了。
他们多希望卫青、霍去病两位大司马能站出来说话,可他们却奉了诏命,犒劳从北海班师的将士们去了。
他们也知道刘彻对汲黯的情感,很希望这老头能退一步,认个错,好得到皇上的谅解, 其实,刘彻又何尝不想如此呢?
这么多年相处,他了解汲黯的性格,况且今天廷议的是和亲的是非,他不愿意看到耿介刚直的汲黯身陷囹圄。只要他能识时务,知进退,收敛身上的傲气,不为主张将他治罪的人提供口实,他就可以寻找台阶了结此事。
可眼前这位汲大人,哪里有认错的迹象呢?
他身体挺得板直,头扬得老高,梗着脖子,瞪着眼睛,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依旧在那里掰着指头历数元朔以来朝政的弊端。
刘彻听着听着,脸色由涨红转为蜡黄,又由蜡黄转为铁青,继而由铁青渐渐泛白。
张汤和赵禹等人交头接耳,准备再次启奏,发起对汲黯的弹劾。
公孙贺、李息的心悬到了半空,那种紧张丝毫不亚于临战前的气氛。
“皇上啊!请您大开圣恩,赦过汲黯吧!”两人正这样想着,就听见一声怒吼:“罢了!”紧接着,刘彻将手中的竹简“砰”地摔在地上。随之,便有一批大臣应声跪倒在地,齐声喊道:“臣请杀了汲黯。”
“杀了汲黯。”
……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公孙贺、李息的声音是多么的弱小。
站在一旁的包桑吃惊地看着跪倒在殿内的群臣,仓皇地搓着双手不知所措。
接下来,是雷霆之前恐惧的寂静。谁都知道,汲黯的命运系于一人。主杀者和主赦者,都迫切想从刘彻那里听到自己希望听到的声音。
时间一丝丝地流走,大家的心却在一点点地紧缩。在众人的心中,好像时间静止了,空气也停止流动了。
可许久之后,他们却从刘彻的口中听到了两个字:“退朝!”
接着包桑跟着喊道:“退朝……”尖细的声音终于给这个凝固的时刻带来了一点活气。
等到大家抬起头来时,皇上已经走了。
张汤等人彼此看着对方,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有些颓然地垂下两只颀长的胳膊,朝着殿外走去。
汲黯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看了看御案,眼睛湿润了。
……
长安的桃花在三月开出一片云霞和浪漫。
出了灞城门,大道两旁,一簇簇的桃花挂满枝头。一株株垂柳柔枝轻舒,丝绦飘荡,从眼前一直绵延到数十里外,宛若一道翠绿的帘幕。
从烟霞里走出三匹马,一辆车驾。车驾里坐着一位妇人,一边走,一边用丝绢擦拭着泪水津津的眼角,还不时回头望望渐行渐远的京都,眉梢充满了眷恋。
马上的三位则放任马儿的蹄子敲打着春日的大道。
“不管怎么说,皇上那天匆匆退朝,实在是圣明之举。”说话的是李息。
“是啊!说到底,皇上还是不忍降罪于大人,皇上从内心还是喜欢汲大人的。”接着李息的话茬,卫青说道,“只可惜在下那天不在,否则,绝不会让这个张汤兴风作浪的。”
汲黯打心底感念皇上的宽容。
要说他来京城已有多年,每每在朝堂冲撞皇上,从来没为一己私利,他相信皇上也明白这些,所以才一次次的不与他计较。那天要不是皇上退朝,那局面会不堪设想。
汲黯甩了一下马鞭,对卫青说道:“这也怪不得大人,大司马也是奉了皇上的诏命去办事了。”
其实,汲黯那天真的没有打算活着走出未央宫前殿。
这些年他得罪了不少人,他们就愁没有机会置他于死地呢!
在即将离开长安的时候,汲黯一想起朝会之后皇上对他的单独召见,仍然铭感五内。
在宣室殿,皇上的目光是多么的复杂。
那是惜其刚而不能柔的怨;伤其峣而不知折的怒;是用之扎手,弃之不舍的哀。
按理说,皇上比汲黯小了许多岁,可那会儿倒像是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每句话都是语重心长。
“你这个内史大人呀!这些年来,你真以为朕怕你么?朕是喜你憨直忠贞,从不腹诽,才处处容忍你,可你却不知进退,越来越不像话。朕虽素来不提倡黄老,可有时候觉得老子之言也不无道理,你难道不知水至柔而又至坚的道理么?非得每次都要弄得剑拔弩张才痛快啊?你叫朕如何说你呢?”
看着汲黯低头不语,刘彻又缓了语气道:“你在朝中结怨甚多,再待下去,不仅你处处难受,朕也不好处置。朕考虑,京城已非卿久留之处了,你赴淮阳如何?”
汲黯一愣:“皇上之意……”
“朕决定任你为淮阳太守。”
汲黯心中掠过一丝悲凉,早年在东海太守任上的情景瞬间涌上心头。
那时候他年轻,学黄老之言,好清静无为,又善择官用人,各县县令都是经他亲自推荐才得到朝廷任命的,所以,他虽然没有耗费多大气力,辖内却河清海晏,一派升平。可看看眼下的自己,鬓发斑白,牙齿脱落,就算到了那里,还会有什么作为呢?
汲黯跪在地上道:“谢皇上隆恩。可今非昔比,臣已经老了,皇上倘若认为臣衰朽无用,臣可以辞去内史,归家养老。而淮阳乃楚地之郊,地僻路遥,臣……”
刘彻看着汲黯,心中也不好受,在他的印象中,这是自汲黯进京以来,第一次说软话。
“唉!爱卿误解朕的意思了。朕外放爱卿,非因爱卿年老之故,实在是淮阳民风刁悍,私铸钱币之风甚盛,历任太守禁而不止。朕欲借重于卿,卧而治之。当然,爱卿到了那里,也可以避避锋芒,待有机会,朕还要召爱卿回来的。”
话说到这个分上,汲黯还能再说什么呢?毕竟自己是和亲的倡导者,而单于爽约伤了皇上的自尊。
汲黯也是个知难而进的性格,皇上一提推行五铢钱所遇到的障碍,他就有些坐不住了,就有了一种责任感。
“皇上圣恩,臣感激涕零。臣什么也不说了,打点之后,即可赴任。”
当天,刘彻在宣室殿小宴,破例地为汲黯饯行,又传了李息作陪。席间,大家谈到右内史的继任,刘彻认为义纵较为合适。
汲黯还是不改直言的性格,说义纵生性怠惰,沉湎酒酿,还望皇上多加提醒,话里的君臣情意让刘彻十分感慨。
“难得爱卿如此中直敢言,朕将会以爱卿为楷模,时时训诫于他的。”
现在,皇上话语的余温尚在,他却要启程离京了。
看着眼前草长莺飞、桃烟柳雨的情景,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
往年,这正是皇上郊祀踏青的季节,右内史的责任就是整顿民风,清扫道路。那个义纵,会把这一切安排好么?一想到这些,他又感到几分焦虑。
好在卫青送行,他的那点烦恼也只是春夜疏雨一般,瞬间即去了。
前面就是无疆亭,亭外一丛翠竹,新笋破土,几枝桃花,娇艳欲滴,间有垂柳两棵,新枝婀娜,平添了几分野趣。
卫青赞道:“此端好景,正是叙话的好去处,昨夜在下备了些酒菜,不妨就在这里小酌几杯,也好说说话。”
“一切听从大司马。”
卫青于是命人在亭子间的石案上摆了酒菜,又请汲夫人下车同饮。
卫青先举杯敬汲黯夫妇。汲黯十分惶恐,道:“大司马乃三军统帅,中朝砥柱,下官何德何能,能承受得起如此厚意?”
卫青将酒爵举在胸前,那话语中满含浓浓的情意:“大人何出此言,在下的感激之情都在酒里了。”
卫青说罢,饮了爵中的酒:“在下以骑奴之身,能有今天,不敢忘记大人之恩。”
汲黯饮下一爵,忙摆了摆手说道:“大司马何出此言,要说大人的前程,还是皇上天恩浩荡。”
“在下年轻鲁莽,带兵严酷,若不是大人指点迷津,恐怕也会像张汤那样被人唾骂了,何谈建功立业呢?此等教诲,在下没齿不忘!”卫青说着,又为汲黯斟满一爵。
李息这时也站了起来,举爵为汲黯送行:“皇上也不过是为了暂避风波,将来还要召大人回京的。京都、南疆,气候殊异,大人还要多多保重。大人的子女皆已成人,各有所成,大人此去也没有多少牵挂了。”
卫青又转身向汲夫人敬酒。夫人的眼睛红红的,只是垂泪点头,却默默无言。卫青不忍再看,借与李息说话转过身去。
这些热心的话,说得汲黯心里暖烘烘的。他觉得这些年的京官没有白做,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么多知己。
情之所至,汲黯的话还是离不了为皇上分忧。他觉得如果现在不说,怕将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站起来给卫青和李息斟酒,眼里充满了庄重和忧虑,说出的话也含着酸涩和痛楚:“请两位大人饮了此爵,汲黯还有话说。”
“大人有话尽管说。大人与我情同手足,还用如此么?”李息道。
“大人若有事交代,在下肝脑涂地,决不推辞。”卫青也庄重道。
“不!你们还是饮了再说。”
汲夫人见夫君的倔劲又上来了,不免有些着急,暗地拉了拉他的衣袖,那意思是说,现在你都是离京的人了,还计较什么呢?
汲黯却浑然不觉,照旧梗着脖子道:“饮了再说。大人不饮,汲黯宁可不说。”
“好!”卫青看了看李息道,“饮了再说。”
同朝为官,大家知之甚深,以他的脾气,他们如果不接受这份沉重的情怀,只怕汲黯要把满腹的心事带到淮阳去。
现在,当卫青和李息端起酒爵,饮下晶亮的液体时,也把汲黯的嘱托和信任化进了自己的情感。
汲黯这才仰起脖子,饮了爵中之酒,话也就随之出口了:“下官虽离京而去,可心却无时无刻不系于社稷……淮阳、京都,千里迢迢,下官不可能再参与朝议。虽然李蔡之后,丞相一职空缺。然以下官观之,张汤觊觎相位久矣。他为人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务巧奸之语,辩数之词,他的所作所为,绝不是为了社稷,为了天下,而专以逢迎皇上为能事。只要皇上不愿意,他就千方百计地诋毁;只要皇上高兴,哪怕是错的,他也会指鹿为马,颠倒是非。”
汲黯站了起来,扶着亭子的廊柱,双眼透过巳时的阳光,朝着长安望去,只有天边的浮云,只有夹道的杨柳,不见城头的大旗,不见未央宫的阙楼。
“下官如今一去,最担心的就是像张汤这样的人,内怀奸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大司马常在皇上左右,李大人位居九卿,还请时时提醒皇上早除之,否则,奸佞得势,公等……”
汲黯这番话让卫青和李息心中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一块千钧巨石,他们急忙执手扶着汲黯道:“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了。在下与李大人定不负大人期望,定会为大汉社稷扶正祛邪,绝不与奸佞之辈同流合污。”
汲黯紧紧地握着卫青和李息的手,说话时喉头有些发颤:“如此!下官纵然老死淮阳,亦无憾了。”
四人同时举爵,饮下了最后的送行酒,汲黯传来府令,服侍夫人上车,拱手与卫青和李息告别道:“下官就此告别了,二位大人保重。”
汲黯正准备离去,只听卫青道一声“大人慢行”,便松了手中的缰绳,只见卫青从道旁的柳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来到马前,递给汲黯道:“在下多次出征,每每离京,司马相如总是吟《诗经》中的诗句折柳相送,时间长了,在下也记下了,正所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大人拿上这柳枝,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长安就在大人身边了。”
“大司马……”汲黯只觉得眼睛潮乎乎,热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