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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进军北海的脚步并没有动摇卫青按计划将大军撤回漠南。
这是多么郁闷的撤军啊!在回程的日子里,卫青不断打听李广、赵食其的去向,结果都是消息茫然。
难道他们遭遇匈奴劲旅,全军覆没了么?
若是这样,总该有逃回的士卒吧?
难道是因为那夜的沙尘暴,他们全都被掩埋在沙丘下了么?
这怎么可能呢?赵食其不必说,李广几乎一生都在长城内外与匈奴人周旋啊,他不该犯这样的错误啊!
所有能想到的原因,他都想到了。他一次次地设想原因,又一次次地否定。
他让李晔派出多批队伍寻找,可带回来的消息没有一条让他高兴的。
公孙敖的前军前来禀报,前面就是五原郡了,五原太守正等着大将军凯旋。
这是一块让他感慨万千的土地,他曾在这里书写了漠南大捷的辉煌,也书写了赵信叛降、苏建赎为庶人、无功而返的灰暗。
东道无音,谈何凯旋?
卫青的心没有丝毫的轻松。
虽然他现在必须考虑的是如何向皇上交代,可那是近万条生命啊!
“公孙敖将军那里没有李、赵两位将军的消息么?”
“禀大将军,没有!”送信的军侯道。
“一旦有消息,立即禀告本将。”
“诺!”军侯行过军礼,就上马离去了。
太阳隐没在苍山背后,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可比起军务繁忙的白天来,草原冰冷的长夜对他那颗忐忑的心更是煎熬。
在晚霞散去最后一缕余光时,卫青转身往回走。
“不!明天就要驻五原的军队全部出动去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晚宴早已备好,李晔则早早地在帐中等候。
这是他们自出征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五原太守长史送来了烹制得精致可口的牛羊肉,热气腾腾的肉香和鼎锅里的酒香在帐中弥漫。
卫青入座后,李晔给他斟满酒,话语中就充满了钦佩和安慰。
“自我军出塞后,一路鞍马劳顿,大将军连一顿安心的饭也没有吃上,今日就请大将军饮下此爵。”
卫青端起酒爵,几度起落,但还是饮下了李晔的敬酒。
可这酒在他的嘴里是苦涩的,那辛辣的感觉难以言表。
跟着李晔的劝酒,五原郡长史道:“本来太守大人要亲自来迎接大将军的,可太守想,这是我军凯旋后经过的第一座城,而它过去又曾是匈奴单于住过的头曼城。在这里祝捷,一则可以震慑匈奴,声援北去的骠骑将军;二则可以鼓舞边陲军民的士气。他说要留下精心筹备,下官就代太守敬大将军一爵,聊表边城军民的敬意。”
然玉液琼浆浇不散心事重重,卫青举在手中的酒爵就再也送不到嘴边去了。
“这酒还是等东道军回来时再饮吧!”卫青放下酒爵,眉宇间掠过一丝惆怅。
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每一声都会擂动这帐中人的心鼓。
李晔第一个冲出帐外,就见那骑马人在问大将军的住处,原来他是后将军曹襄派来的信使,说在漠北与漠南的交界处发现了李广、赵食其的队伍,来禀报大将军。
接过信札,他不敢怠慢,转身就朝帐内跑去,边跑边喊:“大将军,东道军找到了!”
“什么?你说什么?”
“东道军找到了!负责断后的曹将军在漠北和漠南交界处遇到他们,他们说是因为那夜风沙而迷路了。”
“哦!”卫青沉吟着,就觉着那颗心随着草原的风沙从高悬的长空飘落下来。
他觉得自己很疲倦,目光也有些模糊。
“速命他们南撤,并把迷路的经过详细陈说,来见本将。”
说完这些,他又对五原长史说道:“本将今日不胜疲累,就此告退,众将尽可畅饮。”
卫青终于在一种复杂的心绪中睡去了。灯火下,他黝黑的额头渗出点点汗珠,每一滴都让李晔想起漠北大战的每一个细节。
那样子让李晔心里很不好受,他吩咐卫士要好好照顾大将军。
就在他将要走出营帐的时候,身后传来卫青的梦语:“公主!卫青……公主……”
李晔被感动了,唉!男人有的不仅是铮铮铁骨,也有百转回肠的柔情啊!
大将军!做个好梦,回到公主身边去吧……李晔在心里道。
他清楚,卫青夫妻虽然贵为大将军和长公主,可他们爱得那样的辛苦,那样的沉重,以致大将军揣着心结奔向了战场。
他多希望大将军活得轻松些,幸福些。
这时候,从巡营的士卒那里传来了敲打梆子的声音:“小心火烛!”
……
现在想来,那七天七夜,对李广和赵食其来说,还像一场噩梦。
尽管李广认为卫青把生擒单于的机会夺走有违统帅的品格,尽管他对卫青不顾“东道军”面临的艰难而愤懑,可负气归负气,他还是把郁闷丢在一边,而是十分珍惜这最后一次与匈奴的对阵。
当晚,他就赶赴赵食其处商议北进方略。
第一次参与进击匈奴的赵食其,对能与李广合军而十分高兴,可要命的是,他没有找到熟悉漠北地形的人作为向导。
“唉!将军大意了!‘不用向导者,不能得地利’,我军由此进击,欲与大将军会师,需越过瀚海,横渡大漠,一路险象环生,若无熟悉路径之百姓作为向导,恐怕我们连命都保不住,遑论击敌?”李广担心道。
赵食其心头一沉,脸上顿时十分尴尬:“在下对塞外地形一无所知,现在即刻去找百姓,以弥补过错。”
可已经晚了,匈奴人早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席卷百姓而去,除了留给他们一堆堆牛羊粪便和撑过穹庐的地坑之外,就是头顶带不走的太阳。
站在草原上,望着苍鹰在遥远的天际盘桓,赵食其一脸的愧疚。
李广明白,现在只能靠自己的经验去应对一路的不测。他迅速与赵食其调整了战略,让自己的军队走在前面,赵食其的军队走在后面,一旦前面遇险,部队立即南撤。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刚刚度过一天的李广与赵食其执手相别。
“将军请切记,兵者,凶器也。将不畏死,然不做无谓之死,士卒亦有父母妻儿,也不可做无谓牺牲。”
三天以后,他们进入大漠。
无边无际的荒凉沙漠在太阳下一片金色,常常走出数十里,连一丛草都碰不到,数千人的队伍,在沙梁上像一支细流,缓缓地流过一道道沙丘。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炙烤着将士的身体。没过多久,大家就喉咙干得冒烟,本能地去摸腰间的水囊。
每当这个时候,就有军侯在耳边提醒:省着点吧,还不知道要走多远,断了水,就只有等死了。
好不容易等太阳落下去,身上的汗水早已被日暮时分的风吹干了,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却是奇冷,风都像长了爪子似的,直往脖颈里、袖筒里钻。
这样的气候,不要说从未到过塞外的赵食其,就是常年戍边的李广也感到十分地无奈。
他不断地发出指令,要部下做好必要的准备,避免因伤病影响行军,还派出身边的曹掾,把情况及时地通报给跟在后面的赵食其。
此刻他正站在一道沙梁上,看着队伍从面前经过,忽然感到十分孤单。灌强走后,本来三儿子李敢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可是,出兵漠北前,霍去病在军中选能征善战之士,点名要走了李敢。
新任从事中郎又太软弱,遇事就只有一句话——惟将军之命是从。
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他又想起了灌强。
“唉!若是灌强在,老夫何至如此?”
他就这样想着,好像看见在沙漠岚气的氤氲中,灌强走过来了。
哦!是灌强,他来陪老夫了!李广兴奋得眉毛颤动,一边喊着灌强,一边催动战马,朝沙梁下跑去。
“灌强!灌强……”
可他失望了,那边走过来的不是灌强,而是新任从事中郎。
年轻的他被李广的喊声弄糊涂了,问道:“将军!灌强是谁?”
李广讪讪地笑了笑,他不愿意让人明白自己的心境,那是个让他一想起来就伤感的故事。
“有事么?”
“前面有一片胡杨林。”
“胡杨林?”李广的眼睛立时亮了。他知道茫茫沙漠,寸草不生,只有红柳和胡杨坚强地活着。
“传令下去,大军于胡杨林中宿营。传话给赵将军,向胡杨林靠拢。”
半天烈日下的行军,将士们都渴坏了,也饿坏了。一坐下来,都纷纷解开食袋,拿出糇粮,就着水囊,吞咽起来。
李广靠着一棵倒地的胡杨坐了下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有一点食欲,只是看着将士们吃。
从事中郎拿着糇粮和水过来道:“将军吃一点吧?”
李广抹了抹嘴唇问道:“将士们都有水喝么?”
“有!下官一再告诫大家,要节省水。估计还可以维持两天。”
“好!只要坚持两天,即可走出大漠,与大将军会师。”
多日来,李广第一次对从事中郎投以赞许的目光……
李广太累了,那糇粮还在嘴里嚼着,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他又一次看见了灌强。
灌强还是那样英姿勃发,他率领三千子弟与匈奴厮杀起来了,他们人人手中都握着上天的法宝,匈奴一遭遇就大败。
李广抚着灌强胸口的箭创问道:“还疼么?”
天哪!一股鲜血从创口喷射而出,血洒满了李广的脸,模糊了他的视线。
血人一样的灌强,和他的三千弟兄被风吹走了。
“灌强……灌……”李广追着,绝望地呼喊道。
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唤声,李广睁开疲倦的双眼,原来是从事中郎和两位司马。
“哦!老夫梦见灌强了。”李广说着便站了起来,他从司马和从事中郎眼中发现了依稀的惊慌和茫然。
从事中郎指着西方太阳落下的地方说道:“将军!您看看那是什么?”
李广转脸看去,太阳早已被淹没,沙尘自西向东,铺天盖地而来。
“不好!”李广大喊道,“传令下去,大军立即开拔,逆风而行。”
从事中郎不解地问道:“为何逆风而行?”
李广的吼声在风中显得是何其的微弱:“军令如山,违令者斩!”
大军顶着沙尘,跋涉一夜,直到第二天黎明风沙渐渐平息的时候,才发现又回到了胡杨林的边缘。而昨天他们宿营的地方,早已隆起一道新的沙梁,那片胡杨林也只剩下一半。
他们一整夜都在原地打转,大军迷路了。
李广急忙唤来前军司马,要他派人沿着来路,寻找赵食其的队伍。
这一趟又过去了三天,当李广终于与赵食其的队伍在漠北和漠南的交界处相遇时,早已过了会师的日期。
卫青已在做南撤的准备,负责断后的曹襄一见面就告诉他们,伊稚斜逃了。
李广和赵食其都明白,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此次贻误军机,咎在老夫。老夫已决定向大将军请罪。”李广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他决定把所有的失误承担起来。他已经老了,而赵食其还年轻。
赵食其清楚皇上要的是什么,因为失期而走了单于这又将意味着什么,这不是谁能承担的问题。即使李广把所有的罪名都背起来,也无法减轻自己的罪责。
赵食其望着李广的背影,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他虽然第一次与李广共事,可关于他的人生遭际,赵食其在长安就知道不少。
他知道上天对李广不公,论战功,李蔡不能望其项背,可李蔡现今是丞相;论资历,张汤不能比其十一,可张汤现在是御史大夫。
他心里有怨,他本来是前将军,可大将军临时换将,他只能带着沉重的心事踏上征程。
可如今他却要将一切责任承担起来。
他这一辈子光明磊落,心胸坦荡,可上苍啊,为什么忠烈之士,总是命途多舛呢?
赵食其不敢再往下想,急忙追了出去。
……
李广沉沉地睡去了,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忘记痛苦。直到李晔到了营外,他的从事中郎才唤醒他。
“你干什么?”他很不高兴地瞪着这个年轻人。
“老将军,李晔大人来了。”从事中郎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
可是李广却不那么在意,说话仍然声若洪钟,大着嗓门喊道:“来了就来了,慌什么?”
李广用冷水擦了擦脸,然后走出营帐,却不见了李晔的人影,只看到留有一封信札。
打开信札,一看那熟悉的笔迹,就知道是卫青的。除了开头礼节性的问候外,整封信的言辞都充满着责备,信的最后写道:“将军失道,误行期,致单于遁逃,本将欲上书报天子失军曲折,请将军见信后,速到幕府对簿。”
李广将信札扔在案头,讪笑着自语道:“事情都明摆着,还对什么簿?要追究就追究么,来那么多曲曲折折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他就不耐烦地对帐外高喊道:“备马!本将要出营!”
第三天,暮色降临草原的时候,李广回来了,司马们还没有等他来到营门前,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将军回来了?”
“回来了。”
“大将军怎么说?”
“老夫已将事情经过禀报给大将军,失道之责,尽在老夫,诸位无罪。”
“老将军……”司马们不约而同道,“大将军明知道东道无水草,却硬要分道,如今把一切推到老将军头上,这公平么?我等这就去大将军处对簿,为老将军讨个说法。”
司马们便要打马离去,却被李广厉声喝住:“回来!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救老夫么?糊涂!你们如此鲁莽,只会加重老夫罪责,殃及数千部属,孰轻孰重,你们不难明白。回去!你们这就回营去!”
“走呀!你们要气死老夫么?”
“走!再不走,休怪老夫无情了。”李广说着,便抽出箭矢,拉开了弓……
看着大家散去,李广对从事中郎道:“今晚你就辛苦一下,老夫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罢,便进帐去了。
跟了李广这么长时间,从事中郎多少也摸着了他的一些脾性和嗜好。临行前,他没有忘记叮嘱卫士为李广煮一些酒。
虽说是三月半了,可草原的夜间仍是冷冰冰的。从傍晚起,风就在帐外拉着哨子般地鸣叫,这声音让远离故乡的人心中徒增寂寞和伤感,只有滚烫的酒暖着身体,暖着漫漫思绪。
可这酒给李广带来了什么呢?
那是漫过心头的感恩情绪。他怎能忘记呢?当年皇上还是太子时,就不断在大臣中打听他,而那时候他还在边陲担任太守;皇上登基那年,隔着千里,他却听见皇上的呼唤。
这世间一定有灵犀可通!就凭这一点,他一辈子都记着皇上的恩泽。
那是漫过心头的人情温情。说起来大儿子李当户仅仅比皇上小一岁,生他那时,自己正在军侯任上,妻子来书让他给儿子起名,他略加思索就在信札上题了“当户”二字,他要儿子记住,做他的儿子就要从小立下戍边报国的志向。
那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对当户的亲昵甚至超过了宗室的兄弟,动辄传进宫去。有一次,陪读的韩嫣在与皇上搏戏时言出不逊,惹恼了当户,他便在宫中追打着韩嫣。皇上慧眼,从那时就认定当户必为忠臣义士。
唉!物是人非,韩嫣死了,当户也早早地走了,只留下白发人陪伴皇上。可你都干了些什么呢?你辜负了皇上的期待啊!
那是漫过心头的依依离别。前天到了大将军幕府,且不说卫青的严厉指责,那对簿刀笔小吏的尴尬,就让他无地自容。
那些年轻的曹掾冷眼看着他,他们以大将军幕僚的身份审视眼前的老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当他们还在母腹中躁动的时候,李广早已是朝野闻名的校尉了。
可他没有机会说这些,这让他觉得脸上太无光了。
惟一让他欣慰的是李敢的消息,李敢夺了左屠耆王的旗帜,把军旗插上了狼居胥山,是诸将中斩匈奴首级最多的。儿子没有让他失望,他可以放心地走了。
夜风送来枭的叫声,送来士卒的嘈杂声,送来战旗的哗啦声。
这一切,对李广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
早年的那些勃勃雄气,中年的那些壮怀激烈,老年的那些伏枥壮志,都将成为过去。明天,他将作为孤魂,看着将士们踏上归程。
李广喝了最后一杯酒,从腰间拔出宝剑,他要用自己的鲜血染红剑刃,以报皇上的恩泽。
可当宝剑架上脖颈的时候,他停住了。
他就这样的离去,会让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司马们伤心,他总该跟他们道个别吧。他已很久没有握过笔了,他不愿意惊动门外的卫士,于是便撕了战袍,咬破中指,写下了最后的别语——
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遣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他很坦然,半宵的酒让他对死有了归去的感觉。
他很宁静,对一生的追忆,使他对死有了解脱的释然。
他很清醒,对身后的透彻参悟使他对死有了特殊的“快意”。
他重新举起手中宝剑,没有丝毫的犹豫,便朝脖颈拉去——血,从喉结处喷出,浸染了营帐的帘幕,他“哼”都没有哼一声,就重重地倒在了榻上。
风太大,以致值岗的卫士都没有听到李广倒地的声音。可他分明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在山梁后消失。
“又要死人了。”
卫士这样想,可他唯独没有想到,那陨落的将星就在他的身边。
太阳又将灿烂的光芒洒在大地的各个角落,风息了,草原开始了它暖洋洋的一天。司马们依照安排,早早地督促部下们投入了紧张的操练。
只有从事中郎心头隐约觉得不安。昨夜与老将军分手时的神情搅得他整宿没有合眼,他来不及梳洗就急忙奔向李广的营帐。
在那里他看到的是老将军僵硬的躯体。身边的血已凝固,他的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怨恨,像是走完了很长一段路而安详地睡去了,眉眼是那样的平静。
从事中郎的泪水撒到地上,他撕心裂肺哭道:“老将军,您怎么可以这样呢?”
哭声惊动了整座军营,数千将士听闻这一噩耗后几乎同时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朝着李广营帐的方向跪倒,军营里哭声一片。
赵食其接到噩耗纵马奔来,扑到李广身上,哭声在草原上空久久回荡:
“老将军!是末将害了你啊!”
“老将军……”
……
大军渡过泾河,登上一面高坡,咸阳原苍茫的身影就展开在眼前。
熟悉的秦宫残垣,熟悉的西去驰道,熟悉的松柏蓊郁。乡情的亲昵立即充满了将士们的胸怀。特别是那些第一次出征的士卒,更是被似箭的归心驱使着,眉眼间都写满了喜悦。有的走着走着,就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拽路边的叶子,可身后立即就响起呵斥的声音:“老将军尸骨未寒,你等竟有这等闲情逸致,配当他的下属么?”
刚才还显得活跃的队伍立时沉默了。
大家回过头去,就瞧见不远处缓缓行走的李广灵车,还有护送灵车的从事中郎。
“老将军!您回到京城了。”
从事中郎不断地叮嘱护灵的卫士,越是接近京城,越要尽心尽责,万不可以因为疏忽而让老将军的在天之灵不安宁。
在灵车要下坡的时候,他轻轻地对李广的遗体道:“老将军您躺好!车驾要下坡了。”
话一出口,从事中郎眼里已满是泪水。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虽一路越关山,过长城,没少遇风沙,可李广脸上竟没有一丝蒙尘,依然颜面红润,神态安详。
莫非上苍真让他的灵魂也回到长安了么?
从事中郎很惭愧。他知道老将军对他不大满意,动辄用灌强来比照。但他始终生不出对老将军的一丝怨恨。
盖好蒙在李广脸上的面纱,就听见耳边传来马蹄声,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李晔。
虽然都是从事中郎,都是为主将赞画军务,可论官阶,他比李晔低多了。他急忙上前行礼,李晔在马上回礼道:“老将军灵柩平安否?”
“一切都安好,前面就是安陵了,大军要不要在此停留?”
“大将军有令,大军直接向京城进发。”李晔说罢,便打马而去。
此时,李晔的战马已经随在了卫青的车驾旁边,他用简练的语言禀告了查看灵柩的情况,卫青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前边是李广的灵柩,后面不远就是押解赵食其的囚车,他们就像两块石头,重重地压在卫青的心头,让他透不过气来。
从得知李广自刎的那一刻起,卫青的心绪就陷入极度的烦乱。的确,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多么不愿听到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用搏杀匈奴的剑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他捧着李广遗书的手颤抖了,及至他亲赴李广军营,看到他的部属哀声动地的样子,他那难言的折磨就从心底生起,迅速地笼罩了整个身心——是不是从一开始自己就错了?
不!自己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他们为什么不寻找熟悉地形的人担任向导呢?在回朝的路上,他不断寻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可每一条理由都让他觉得苍白无力。
还有,那些沿途百姓为李广送行的情景,不断地在他眼前出现。
大军越过长城进入上郡的那个正午,灵车刚到肤施城,眼前仿佛是漫天飞雪的世界,城头上,白旗迎风飘荡,白绫凌空飞舞;
街道两旁的树木上,挂了白色的丝绢;
身着玄甲、头裹白布的将士和素衣素服的百姓,跪满了一条街,痛哭的声浪从城门口一直延续到太守的府门前。
“李大人!您醒醒,看看肤施百姓再走啊!”
“李老将军!您死得冤枉啊!”
一位老者拉着自己十岁的孙子,扑到李广的灵柩前,抚着灵车,一声接着一声喊得人心碎:“李将军!您还记得么?孩子他娘就是您从匈奴人手中救出来的啊!”
老者拉过孩子,让他给李广磕头,孩子的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可老者还在那里诉说:“孩子长大了,可您却走了,李将军……”
有几位士卒上前扶着老人离开,可是那哭声却让卫青十分感慨,一个活在百姓心中的人,不容易啊!
这时候,有几位士卒捧着上好的酒菜,匍匐来到灵车前,噙着泪的呼唤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老将军!您生前带兵打仗,士卒不饮水,您不先饮;士卒不食,您不先食。今天,我等备了酒菜,您就吃点再上路吧!”
老实说,这种情景让卫青内心有些不舒服,他也曾想过驱散百姓和将士,可最后还是忍住了,他怕激起众怒,到时局面不好收拾。
“一切很快就会过去,随他去吧。”
那酒香随风飘向长空。忽然有人惊呼道:“看!老将军饮酒了。”人们纷纷抬头,就见云端上一位老将军举杯畅饮,爽朗的笑声如雷贯耳,从九天落到肤施城。
等到人们膜拜完毕,抬头再看,除了几片云彩,什么也没有。
百姓们断定老将军的灵魂没有走,他一直在跟着汉军的步伐。
那一夜,从上郡太守的宴席上回来后,卫青独自一人坐在案头,反复读着从事中郎拟定的奏报,久久不曾睡去。
功劳簿里没有李广的名字,事实上也不可能希图朝廷给他个什么。可白天百姓和将士祭祀的情景却让他不得不问自己,究竟什么是功劳?老百姓心中的李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从进入侍中到担任典护军,从组建期门军到成为朝野注目的大将军,皇上对他的封赏不可谓不重。以他的年龄得到的名誉是李广一生都没有得到的。
可与李广相比,他觉得总缺了什么。是什么呢?是老百姓的那份爱戴,是在百姓心中永远抹不去的那一份尊敬。
有些人死了,却活在百姓的心里。
越是靠近京都,他就越觉得自己铸成了今生都不能安宁的大错。而这错,从他强令李广分道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关于李广自刎的消息,他早已奏报朝廷。他只是不知道,皇上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大军到达池阳时,属下的人禀告说,朝廷在获知李广的死讯后,以六百里加急催促李敢回朝料理丧事。
他不知道该怎样地面对李敢。显然,他的任何解释都无法排解李敢的一腔疑窦。
唉!他一定把这个仇记在了自己身上。
卫青长叹一声,睁开了眼睛。车驾已经上了横桥。进入八月,渭河的水量大了许多,宽阔的水面看上去让他有些头晕,莫非渭水也在为李广呜咽?
他很快发现,因为李广的死,朝廷没有举行如河西大捷那样盛大的班师仪式。
横门前列队迎接的是朝中的重臣:李蔡、张汤、汲黯和李息等。他们峨冠博带,衣冠楚楚,没有任何吊唁的迹象。
在九卿的行列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一身有异于其他臣僚的素衣,那不是李敢么?在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穿着孝服的青年,那又是谁呢?哦!他记得李广曾说过,他的大儿子李当户身后留有一子,叫李陵,想必就是他了。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运载灵柩的车驾靠在横门外偏右的空地上,仍然由从事中郎率领着李广生前的卫士守护,而赵食其的囚车还在横桥以北。
卫青走下车,率领公孙贺、公孙敖、曹襄与李蔡、张汤等人一一相见,映入他眼帘的都是一样的笑脸:
“大将军辛苦了。”
“大将军鞍马劳顿。”
……
可当他来到汲黯面前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张冰冷得没有表情的脸。
他并不计较这些,他这些年是汲黯看着走过来的。
连皇上都让之三分的汲黯在卫青眼中更是奉为上宾的长者。因此,不管汲黯如何冷若冰霜,他依然是尊敬和礼遇。
他郑重地向汲黯打躬作揖问道:“内史大人这些日子可好?”
“面对老将军亡灵,大将军真以为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皇上的赏赐么?扪心自问,大将军可有愧乎?”汲黯不答反问道。
卫青的脸腾的一下从额头红到了耳根,刚才的笑容就僵直在脸上。他不敢面对汲黯那双犀利的眼睛。
好在这时候,李蔡说话了:“大将军卫青、骠骑校尉李敢接旨!”
制曰:大将军卫青出定襄,趋漠北,击匈奴有功,然单于逃脱,难辞其咎,不赏,即任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漠,涉获单于章渠,以诛北车耆,转击左大将双,获旗鼓,历度难侯,济弓卢,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瀚海,执讯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二,取食于敌,卓行殊远而粮不绝。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属骠骑将军,会兴城,不失期,从至梼余山,斩首捕虏二千八百级,封博德为邳离侯。北地都尉卫山从骠骑将军获王,封为义阳侯。从骠侯赵破奴、昌武侯赵安稽从骠骑有功,益封各三百户。渔阳太守解、校尉李敢皆获鼓旗,赐爵关内侯,解食邑三百户,李敢二百户。校尉自为爵左庶长,李敢袭任郎中令。钦此!
“这诏书肯定是李蔡帮皇上字斟句酌写的。”跪在地上的卫青想。
诏书中的言辞很符合皇上的性格。批评卫青唯一的错误就是让单于走脱,而李广之死,诏书里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可他听得出来,李敢继任郎中令,无异于曲折的指责。
卫青透过这些文字,嗅到一种令他忧虑的信息:因为霍去病的崛起,他正在淡出皇上的视线。
自大汉立国以来,还没有出现过的两人共掌兵权的现象,而皇上却开了先例,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忧虑以致让他没有听见李蔡要他谢恩的声音。
“卫青谢恩。”
“卫青谢皇上隆恩。”他仓促地回答道。
耳边传来唏嘘抽泣的声音,他悄悄地看了一下,李敢的膝下被泪水湿了一大片。
接下来,就是迎接李广的灵柩回府。这个由李蔡主持,既代表朝廷的意思,又属于李氏家族的私事,那些与此事没有多大关系的大臣,三三两两的都驱车回府了,只有卫青、汲黯留下来与李敢一起料理后事。
这种冷清使李敢压抑了许久的悲愤如决了堤的河水,哗哗地倾泻而出,他一下子扑到李广的灵前放声大哭道:“父亲!孩儿来迎您回家了……父亲呀,您告诉孩儿,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父亲,您死得冤枉啊!”
跪在李敢身旁的李陵,哭声带了怨气:“爷爷!请您告诉孙儿,是何人害了您?孙儿要替您报仇!”
卫青和李蔡都很尴尬。
李蔡与李广,这对从陇西走出的同族兄弟,因为政见相左而平素很少来往,何况这是一个十分棘手敏感的难题。
两个大司马的设置,对卫青甥舅来说,荣耀光华,而这却意味着外朝的权力进一步缩小,他今后的仕途更多了风险,他不能不小心。因此,对李陵的哭诉,他表示了有度的不满。
“陵儿糊涂!战场情势,因时多变,生死难料,何况你爷爷乃自刎而死,朝廷不追究已属万幸,你何由迁怒于他人呢?”
李陵可不管这些,年少气盛的他满心瞧不起面前的这位族祖。
“大爷此言,不觉愧疚么?”
李蔡觉得没有面子,正要斥责,却被卫青用眼色拦住了。
卫青并不想让事态进一步恶化,李陵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完全可以不计较,他关心的是李敢的态度。他慢慢走到李敢身边,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将军节哀。”
李敢忽地从灵柩旁直起腰身,愤愤地看着卫青道:“大司马峨冠被身,怎能体会到末将的哀痛呢?如果不是大司马中途易令改道,家父焉有今日之故?大司马贪功邀宠,私心自用,却徒害一条性命,敢问大司马闻皇上诏书,果真心安理得么?”
李敢一番话激起了李陵更大的怒火,他“嗖”地从腰间拔出宝剑,口里骂道:“好个卫青贼人,李陵今日结果了你,然后去见爷爷!”
这情况让李蔡大惊,他想上前阻拦,却又怕伤了自己,只是远远地喊道:“陵儿不可无礼!”
汲黯一步上前,夺了李陵手中的宝剑,扔在地上,厉声道:“糊涂!你爷爷还在车上躺着,你要让他的一颗忠良之心不得安宁么?”
张汤这会儿一直没有说话,他冷眼看着事态的发展,他倒希望李陵真能在卫青身上留下剑伤,这样他就可以堂而皇之治李敢的罪了。
这倒不是因为他和李敢有什么过节,而是他要借此给皇上留下执法如山的印象。他心中早就认为,李蔡在丞相这个位置上是多么不合适,实在需要一个干练的人来接替他。谁呢?除了他张汤,还会有谁?
可汲黯的出现,再一次打乱了他的图谋。
而张汤毕竟是张汤,他很快也由冷漠转为热心:“内史大人言之有理,少将军还是要让亡人先入土为安啊!”
李陵呆住了,良久他才扑到灵车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这哭声让汲黯心中一阵阵地绞痛。
“爷爷!您醒醒,孙儿有好多话要对您说啊!”
“爷爷……”
……
安顿好军队,交代任安代他署理军中事务,卫青就准备回府上去。
任安知道卫青因为横门前的变故心中不快,安慰道:“李陵年轻,李敢因为父亲新丧,不免有失礼仪,大司马不要往心里去。”
卫青道:“不怨他们,都是本将的错。”
两人向门外走去,卫青看着身边的任安,愧疚涌上心头。
任安作为长史,在他的身边已经多年了,可却不曾有升迁的机会。他觉得,也不能总把他留在身边。
“近来益州缺一刺史,本将欲向皇上举荐,不知你意下如何?”
任安道:“下官在大司马麾下心情舒畅,报国有门。至于升迁,就顺其自然吧!”
“足下的诚意末将心领了,只是委屈于本将帐下,也不是长久之计,到了益州可独当一面,也可以为朝廷多做些事情。”
任安听此十分感动,道:“既然如此,属下先谢过大司马了。”
卫青没有告诉任安他这样做的原因,他是考虑到自己需要急流勇退了。近来,汲黯那句“为官者,不可功高盖主”的告诫总在耳边徘徊,他怕自己不慎连累了属下。
酉时二刻,卫青回到了府邸。
楼门依旧地檐牙高凿,灯火依旧地温暖亮丽。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了归家的愉悦。
车驾离府门越近,他就越要驭手放慢速度,一任八月的夜风吹着他郁闷的胸膛。
车驾在门前停住,府令急忙地率领府中大小人等迎出门来。
“恭迎大司马回府!”府令道。
可卫青并不关心这些,他的目光在人群中迅速地搜索,却没有发现长公主。
“公主呢?”
“这……”
“说!公主呢?”
府令道:“公主午后就进宫去了。”
“难道她不知道班师的消息么?”
“启禀大司马,公主听说大司马回朝,喜出望外。这几天来,一直督促下人打扫书房,清扫演武场。只是上午宫中来人说,皇上召公主进宫观看李夫人排演的歌舞。”
“李夫人排演的歌舞?”
“是啊!就是李妍李夫人。”
卫青“嗯”了一声,就进了府门。
府令边跟着边道:“公主临行时说,让小人伺候好大司马,公主还让厨房备了上好的酒席,等待大司马归来,小人这就命丫鬟们上菜。”
卫青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本官已在军营里吃过了,你安排沐浴,本官要休息。”
“诺!”府令匆匆去了……
他太累了,一场漠北之战打下来,他不仅身体累到了极点,心也累到了极点。
尽管入睡之前,他有看兵书的习惯,可这竹简今天都变成了催眠的什物。没有看几行,他就酣然入梦了。
呀!他又回到了漠北,看见了一脸血迹的李广。李广匍匐着身体,在沙梁上爬行,手中握着那把自刎的宝剑,口中喊着灌强,身后是一串深深浅浅的足迹。
他紧紧地追着李广,可怎么也追不上。忽然,李广站了起来,一双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声音嘶哑地喊道:“大将军有负于我!大将军有负于我!”
老将军,卫青有愧啊!老将军,卫青有负于您。卫青追着风沙狂奔,试图留住李广的脚步,却总是若即若离。眼看快追上了,却又渐渐飘远了。突然,他脚下一绊,就觉得自己落入一条黑乎乎的深渊,身体一个劲地往下沉。
从悬崖上传来呼唤声,他抬头看去,呀!那不是长公主么?长公主披头散发,含泪的声音穿越沙尘。
“青!快回来……”
“青!跟我回家……”
“青呀……我的青……”
忽然,风停了,沙息了,他一个趔趄,就跌入了长公主的怀抱。
“青!你醒醒……”
他睁开沉重的双眼,原来是长公主回来了,她的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