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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封元年春节前夕,东方朔带领使团回到了长安。

朝会上,他以诙谐幽默的语言,绘声绘色地向皇上描述了乌维听了诏书之后如坐针毡,匈奴的王爷和大臣们围绕战和而互相指责的情景。

大汉朝野都被皇上在岁近知命之时而雄风不减当年,执鞭凌北的气势所感染。这也是他勒兵阴山的目的之一。

自元鼎元年以来,刘彻就强烈地感觉到,自从霍去病去世后,汉军仿佛失去了灵魂,将军们不能居安思危,士卒无心枕戈待旦。他担心如此下去,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军队有一天会坍塌溃散,失去对匈奴的震慑作用。

另外,他也是为了实现封禅泰山的夙愿,扫除边境的不安因素,他不愿在出巡的日子里被边关战事干扰。

东方朔的归来再次印证了匈奴继续北迁的消息,他完全可以放心循着当年秦皇的足迹去进行一次朝圣之旅。

关于封禅的筹备,早在元鼎六年夏就开始了。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要寻找封禅的渊源和礼仪。可太常王信要博士们遍查经典,却不得要领。只从《尚书》、《周礼》中找到一些天子为表示对宗庙和天地的虔诚,要亲自射杀“牺牲”的零星碎片。刘彻于是又命儒生们研习射杀“牺牲”,起草关于封禅的礼仪。

方士和儒生围绕封禅礼仪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儒生们希望皇上的举止持之有故,于是从五帝追溯到三皇,又从三皇追溯到泰皇,越追越远,可还是莫衷一是,有的甚至得出了“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皇上此举“不与古同”的结论,惹得刘彻脸色十分难看。

而以公孙卿为首的方士们就不同了,他们只要皇上高兴和相信,别人怎么看都无所谓。一天,公孙卿到宣室殿觐见皇上,君臣一开口,就把话题集中到封禅上。

皇上称徐偃、褚大等为“髃儒”,公孙卿很快就从皇上的这些话语中得知他对儒生的不满,他就在心里很快打好了腹稿。

“臣闻黄帝封禅,是为与神仙对话,以求延寿不老。所以细枝末节的东西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皇上能通过封禅直接到蓬莱与泰皇‘笋席’而坐。”

“哦!真是这样么?”刘彻的眼睛现出许久不曾有过的亮光,“这么说来,朕的封禅之举是合上仙之意了?”

公孙卿肯定地点了点头道:“皇上见微而知著,封禅泰山,乃是利在社稷、功垂千秋的盛典,微臣愚钝,然愿随皇上前往泰山。”

这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从阴山归来后,刘彻就摒弃了儒生们的谏言,他打定主意,一开春就出行。

散朝之后,刘彻召东方朔到宣室殿详细询问了匈奴北迁的事情,道:“朕此次东巡,爱卿就随朕左右。司马相如一走,爱卿就是为数不多朕可以毫无拘束叙话的人了。”

东方朔忙躬身道:“论出使郡国,安服南夷,臣不及长卿;论辞赋才情,臣亦不如相如。然臣忠汉之心,与中郎将无异,能在陛下左右,实乃臣三生之幸。”

刘彻感慨道:“爱卿大智,自是深谙朕心!行封禅之事,其实也是司马相如的遗愿。”

如果说霍去病的去世成为刘彻心中永远抚不平的伤痛,那司马相如的离去,也使刘彻的心弦永远地失去了一位知音。

他在刘彻的心中总是那样浪漫不羁,那样音声相偕。

这不单是他的诗词歌赋愉悦了刘彻的身心,更在于他多次以使者身份南去巴蜀、滇国,将大汉文明延伸到蛮荒域外。

他也不像汲黯那样,过于刚硬固执,他不但多次排解了朝堂上的纷争,并且很巧妙地让许多争论化为共识。

他为废后阿娇作的那篇洒满怨恨的《长门赋》,让刘彻不但没有反感和疏远他,反而为他的才情所震撼。

司马相如患消渴症多年,直到他去世,刘彻才忆起往日君臣叙话时的一些细节——司马相如不断地要宫娥为自己续水。

“爱卿为何如此焦渴,难道在府中没有茶饮么?”刘彻常常如此打趣地问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并不解释,只是笑笑。

有一次,刘彻偶患小恙。淳于意为他诊病时无意间说起司马相如的症状,他说此病名曰消渴症。

几天后,刘彻特召司马相如到宣室殿,要淳于意为他诊病。

淳于意开了药方,等司马相如告退后,他告诉皇上,中郎将沉疴已久,纵使扁鹊再世,亦无回天之力。

司马相如走后,他为皇上留下了谏言:

臣蒙皇上垂爱,奉事左右,君臣诗文唱和,愉悦情畅;臣深感皇上宏业,胜于秦皇。故臣以病躯残身,请陛下行封禅大典,福荫万世,永固社稷……

在司马相如离去后,刘彻每每读起这上书,久久不能释怀。

刚刚交上正月,皇上就急不可待地从长安东巡了。

太史令司马谈是力主“封禅”的朝臣之一,他早在几天前就奔赴洛阳,为皇上祭祀嵩山做准备。

此去必经之地缑氏,城边的太室山对日益老去的刘彻有着强烈的诱惑。

为了皇上出行安全,洛阳太守从接到皇上诏命之时起,就出动重兵,清山戒严,禁止百姓上山朝拜。就连轿舆所经过的道路,也由军队抢修。

司马谈本来就是追求完美的人,何况这是朝廷举办的盛典呢?从祭祀的礼器到祭献的“牺牲”,他都一一过目,还要记下来,以备向皇上禀奏。

虽然官阶不高,但他肩负的重任使太守、郡丞和县令们都不敢对他说的话有半点疏忽。

正月二十八日一大早,浩浩荡荡的祭祀队伍就上了山,祭祀规模和气魄丝毫不亚于雍城祀五畤。

这样的场面,司马谈早已司空见惯。让他不解的是,当钟磬鼓乐烘托出祥和的气氛,皇上登上太室山敬献“牺牲”时,从山下传来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音在群山间回荡着,经久不息。

这欢呼是从哪里来的呢?

司马谈断定,这是来自“太一上界”的恩赐,他赶忙把这个想法禀奏给了皇上。

刘彻十分惊异道:“朕真的可以活到万岁么?”

司马谈道:“天帝如此说,自然不会错的。”

刘彻大喜过望,立即下诏扩建太室祠,禁无伐草木,并以山下三百户为奉邑。

大臣们也纷纷顺从天意,在朝见皇上时就口称“万岁”了。

司马谈因此也受到皇上的赏赐。

司马谈兴奋了好几天,方士算什么?他们专以妄言欺瞒圣听。现在,连嵩山都欢呼皇上万岁,这不是社稷永固的象征么?这让他追随皇上去泰山的心情更迫切。可就在这时,他却病倒了。他不得不滞留洛阳,眼巴巴地看着皇上的车驾远去。

多年来,他为了完成自己的心血——写一部自《春秋》以来全新的史书而付出得太多了,这次病倒,他就担心可能要抛下未完的巨著而去了。

对朝廷来说,像他这样一个六百石小吏的去世,是不会有任何波澜的,可对他来说,让终其一生编著的史书搁浅,他不甘心。

前些日子,他托人带信给远在西南的司马迁,要他直接赶到洛阳。

他没给家中片纸只言,他不愿意让相濡以沫的妻子为他担心。从长安出发时,他回了一趟家,向夫人告别,夫人泪眼矇眬地劝道:“老爷能否向皇上赐告,不去了呢?”

司马谈道:“封禅乃朝廷大典,亦是我职责所在,岂可失去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天,他已走出了很远,还看见夫人倚在门首相望,他心里充满了歉疚。

司马谈不敢再往下想。

身体虽然日益沉重,可他的心一刻也没有闲着,在等待儿子的日子里,他觉得有许多事情还要做。上一次司马迁回京时,说到编史,父子商量要采用一种全新的结构来完成他们的夙愿。

一年来,他已撰写了不少人物,可总觉得自己的语言太枯燥,活生生的人物到了自己笔下,怎么就简单了呢?少了血肉和情感,还是等儿子将来再润色吧!

太阳悄悄爬上窗棂,司马谈喝过汤药,就开始阅读。

这样的阅读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就感到分外疲倦,头上冷汗淋漓,手也不停地发抖。他回到病榻,喝了一杯热茶,要书童掩上房门,就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可他没有想到,这一躺下去,他就再也没有起来。

司马谈在昏睡中觉得自己跟着皇上到泰山去了。他看见一群方士拜倒在皇上面前,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在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上看到了神仙,尤其是那个让他十分厌恶的公孙卿,更是说得神乎其神。

而那些只知在皇上面前唯唯诺诺的大臣们,也纷纷述说着自己的神奇遭遇。

司马谈迅速越过拜倒在地上的人群,大声喊道:“皇上……皇上……”

“老爷!老爷!”

这是书童的声音,他睁开干枯的眼睛,就看见书童伏在榻前,眼泪汪汪的呼唤着。

“现在是何时了?”

“老爷!你已昏睡四天了。”

司马谈喘息了许久,慢慢地缓过气来,问道:“公子还没有回来么?”

“西南山高路远,可能还需要些时日。”

“唉!老夫怕是见不到他了。”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门外传来说话声。书童急忙出门去看,正是司马迁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与当地百姓说话,他急忙迎上前去道:“公子可回来了!老爷他……”

“老爷怎么了?”

“老爷他……”

司马迁顾不得再询问,就径直奔向内室,来到父亲的病榻前。

“父亲!孩儿回来迟了。”

司马谈伸出枯瘦的手抚摸儿子的额头,一脸的慈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西南乃蛮荒之地,你必是吃了不少苦。”

司马迁含泪掖了掖父亲的被头说道:“孩儿这就去找城中最好的郎中为父亲诊脉。”

“为父的病自己心里清楚,你就不必费心了,还是说说编史的事吧!”

“不!”司马迁不由分说,叮嘱书童为父亲做些可口的饭菜,自己转身就出了门。

约一个时辰后,司马迁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郎中装扮的人。

他来到榻前对父亲说道:“这位先生是淳于思,乃宫中太医淳于意的族兄,医道超绝,洛阳人称‘回春妙手’。”

淳于思询问了前几日求医用药的经过,然后又诊脉看了很久,才站起来对司马迁道:“请公子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前厅,司马迁便急急地问道:“家父的病重么?”

淳于思道:“在下观大人脉象,极虚无力,乃精气内损,气血不调所致。敢问公子,大人近来可有畏寒咯血之症?”

司马迁急唤书童前来答话,他道:“前日晚上,大人咳嗽不止,小人急忙递了热水为大人平喘,不料大人一阵猛咳,竟然有浓血咳入杯中。当时小人就吓坏了!”

“今日痰中可有血?”

书童点了点头。

“你先下去吧,我与公子有话要说。”

看着书童掩了门,淳于思语气凝重地说道:“不瞒公子,令尊此病谓之肺痨,乃长期劳累、饮食不佳所致。”

“那依先生看来,该如何治呢?”

淳于思叹了口气道:“令尊身体极其衰弱,恐怕……”

司马迁急忙截住了话头:“还请先生多施妙术,拯救家父。”

“这样吧,我先开两剂汤药,务必今日煎服,倘若今夜病情缓解,或许有救,否则……”

在送走淳于思时,他反复叮嘱,此病最易殃及他人,大家不可太近,以免染上。

当晚,书童抓药回来,司马迁亲自煎了送到榻前,刚刚拿起勺子,却被司马谈挡了回去:“郎中不是说为父这病无法治了吗?你看着我回话,你要不说实话,为父就不吃这药!”

“父亲的心思孩儿明白。”司马迁说着,话语中就多了劝解,“可您要知道,倘若不服药,您的身体可能一天也支撑不了,这多年来的夙愿也将付之东流啊!”

司马迁将碗举过头顶,跪倒在司马谈面前。

“好!为了这书,为父就服了这药。”在司马迁送药的那一瞬间,司马谈看到了儿子眼中的泪光。

司马迁走出房间的时候,心中暗暗发誓,为了父亲,他要把这部旷古绝今的史书写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司马谈一边艰难地喝着苦涩的药汤,一边强撑着病体向司马迁交代哪些稿子已经完成,哪些稿子还要进一步的补充和润色,哪些稿子只是起了一个提纲,哪些甚至还只是一堆纷乱的材料。

每介绍完一卷,司马迁都用皮绳紧紧地捆扎好,整齐地放在一边。

让司马迁高兴的是,父亲的气色在这些日子里竟意外好了起来,特别是在整理文稿时,那双眼睛时不时地就发出熠熠光彩,而思维也非常清晰。

一次,在整理先秦诸子的传记时,父亲的一番宏论让司马迁大开眼界。父亲将先秦以来的诸子百家梳理为六家,写出了一篇足以惊世的《论六家指要》。这可是包括董仲舒、公孙弘都没有过的新见呀!

司马迁惆怅的心情因此出现了一缕希望曙光,他从内心感谢淳于思妙手回春,相信奇迹一定会出现在父亲身上。

日子在他俩早起晚宿的忙碌中一天天走到了四月中旬。可就在父子俩完成《平准书》《河渠书》提纲的那个晚上,司马谈的病情忽然恶化了。

晚饭的时候,司马谈还喝了几口鲜汤,然后说自己有点累,想到榻上躺一会儿。

扶父亲到内室躺下后,司马迁就进了书房,开始整理西南之行的见闻。这些手记让他对西南诸夷有了新的认识,不管他们的生活方式怎样千姿百态,可说到底他们都是华夏文明的分支。这些亲历使他的描写突破了以往史官的枯燥和艰涩,生动刻画了这些人的生活状态。

司马迁写得很投入,透过那些有生命力的蝇头小隶,他仿佛看见了父亲期待的眼神。

就在这时,书童来不及敲门就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了……公子……老爷他……”

司马迁心头一沉,那笔就不听使唤了:“不要急,老爷怎么了?”

书童哭出了声:“老爷吐血了!”

司马迁一边向外走,一边对书童道:“快去请郎中!”

昏暗的灯光下,地上洒着一摊血,司马谈已昏迷过去。

司马迁去摸父亲的脉,已经十分微弱。他的眼泪顿时如决堤之水,涌流而出。

“父亲!父亲啊!您怎么可以弃孩儿而去啊!”

司马谈朦朦胧胧听见司马迁的呼唤,他想伸手去摸儿子,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来。倒是儿子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哽咽道:“父亲!您醒了。”

司马谈凄然地笑了笑道:“堂堂男儿,你哭什么?”

“父亲……”

“为父之病心里十分清楚,只是时间问题。”司马谈道。

“不会的!父亲会好起来的!”

“你怎么如此不懂事?站起来,你这样怎能让为父安心地走呢?吾祖乃周室太史,你若为太史令,当光大祖业啊!”

司马迁忍住眼泪道:“孩儿记住了,不管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孩儿都会矢志不渝的。”

“好!这才是司马氏的后人。”司马谈眼角溢出昏黄的泪水,“今皇上接千岁之统,封禅泰山,为父却不能随行,此命不该我矣!为父去后,你必为太史令,速往泰山去见皇上。”

他望着窗外,呼吸越来越急促:“皇上!臣……”

一股咸腥直往外涌,鲜血从口中喷出——司马谈在这个四月的夜色中,带着不尽的遗憾走了。

窗外,新春以来的第一场雨从九天降落,滚滚的春雷从屋顶滚过,又向远方滚去。

……

“轰隆隆……”

后半夜,刘彻被雷声惊醒了,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偶尔有闪电划过,可以看见站在殿门外值岗的卫士的身影。电光过后,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

霍嬗一下子从皇榻上爬起来,扑到刘彻怀中。

刘彻伸出手臂,一把搂住霍嬗,半是抚慰,半是批评道:“怕什么?你如此胆小,将来还能带兵打仗么?”

话虽是这样说,可他还是对如此猛烈的雷声感到怪异,想到刚才梦中的情景,他就更没有了睡意,朝着殿外大声喊道:“来人!”

丞相石庆、御史大夫児宽、奉车都尉霍光、黄门总管包桑、卫尉路博德应声进入殿内。刘彻把霍嬗交给霍光,向站在面前的侍中近臣们问道:“众卿是否觉得今夜雷声有异常之处?”

霍光看了看又睡去的霍嬗道:“夏日打雷,自古亦然。这本属阴阳气动,只是惊扰了皇上,臣等很感不安。”

但是,包桑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引起了刘彻的注意。

“哦!你也梦见司马谈了?”

“诺!”中人的嗓音本来就尖,加上受了些惊吓,听起来就有些发颤,“皇上,奴才在梦中看见太史令一脸的血。”

这情景让刘彻不禁“啊”了一声,道:“朕刚在梦中看见的司马谈与你所述一般无二,这可奇了?”

想起离开洛阳时司马谈就身染病疾,一种隐忧暗暗爬上刘彻心头,“莫非他真的……走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那两个不愿意说出的字。

想起昨日在梁父山礼祠“地主”,刘彻还是感到了司马谈没有随行的遗憾。

那是何等庄严的场面。

丞相、御史大夫和侍中官员们都换上了皮弁。刘彻的皮弁以十二颗五彩玉石饰其缝中,走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有如满天星斗。随行祭祀的官员,也按官职大小,配有数量不同的饰品,一个个“琼弁玉缨”。

为了表示对祭奠的重视,刘彻亲自张弓射杀了用作“牺牲”的牛。

梁父山本是泰山前的一座小山,可因为这典礼的宏大和铺张,一时鼓乐喧天,香烟袅袅。矗立在山下的封坛宽二丈,高九尺,不仅超过了秦始皇当年的封坛,也是自周以来历代封坛中最雄伟的。坛下埋着只能由天地诸神看的玉牒,上面写着密而不传的文字,以此作为与神明沟通之用。

奏完鼓乐,献完“牺牲”,刘彻亲率官员数百人向地神膜拜。“地主”之神在隆重的氛围中享受了自秦以后最高的礼遇。

可刘彻还是有些不满意,因为负责历法和起草具体程序的司马谈在洛阳病倒了,他虽然“秩低、俸薄”,但许多事情别人却取代不了。刘彻还担心因某个环节的纰漏而获罪上天。

这不,当晚就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联系到梦中情景,他就对滞留洛阳的司马谈牵挂了。

“等天明雨住之后,速遣人前往洛阳看望太史令,以表达朕的体恤之意。”刘彻对包桑说道。

经过一夜大雨,泰山以它崭新净洁的雄姿矗立在东海边,雨后的太阳照耀着群峰云海,非常壮观。而坐落在奉高城中的行宫,经历了几个时辰的震颤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和宁静。

刚刚用过早膳,石庆、児宽、东方朔和泰山太守卜军赶到行宫禀奏,言说昨夜大雨,山流倾泻,可否改日上山。

刘彻摇了摇头道:“祭祀时辰,乃以律以历而为,岂可擅改?丞相、御史大夫、太常留在山下筹备禅事,霍光、霍嬗、东方朔等随朕上山。”

刘彻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泰山太守卜军道:“卜爱卿在此为官数载,熟悉当地风俗,就随朕一起吧。”

车驾到达山前,换乘由卜军安排的轿舆上山。虽然一夜大雨,然上山的石阶却依然坚固,沿着石径拾阶而上,每走一段路,抬轿的就有人来替换。

沿途多古树名木,郁郁葱葱,大雨之后,愈益苍翠。每到一处,卜军总是殷勤介绍景观,他风趣的语言常常让刘彻把爽朗的笑声洒向苍山云海。

在五棵松下,刘彻的目光很快就聚焦在中间的一棵巨松上。这松龙身虬枝,硕大的树冠浓荫遮蔽,树身前倾,使得右首的一枝粗干伸向山下,宛若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迎接前来朝拜的人们。

刘彻若有所思道:“这松树形似巨龙,想来也有些年头了。”

东方朔在一旁解释道:“皇上慧眼,昨日臣到达泰山,到兰台查阅,才知这树乃轩辕黄帝亲手种植,沾了龙的气息;臣又查明,当初轩辕氏乃以‘熊’为祖,在打败蚩尤之后,遂以龙为祖。”

“这样说来,朕乃龙的传人,封禅泰山更是势所必然了。”

卜军不无惋惜地说道:“其实,泰山最壮观的是日出,可一夜大雨……”

正处在兴头上的刘彻对没有看到日出,似乎并不在意。一路走来,但见雨后的群山万壑间,时而白云滚滚,如浪似雪;时而乌云翻腾,翻江倒海;时而如千里棉絮,婉丽柔美;时而若汪洋大海,浪谷波峰;座座峰峦恰似海中仙岛。

由于山高路陡,加上四月天气,等到了山顶,君臣都有些气喘吁吁了。

站在岱顶,俯瞰四方,大有登临仙山琼阁之感。刘彻禁不住心潮起伏,当即对身边的卜军道:“朕要在这山顶勒石立碑,以为纪念。”

卜军赶忙道:“臣这就去办,只是这字……”

刘彻笑了笑道:“这字就由朕来写好了。”

卜军喜出望外:“皇上铭字,传之万世,真乃本郡百姓福祉啊!”

东方朔在一旁纠正道:“大人此言差矣。泰山者,乃大汉之泰山;天下者,乃大汉之天下,皇上立碑,乃天下百姓福祉。”

霍嬗听着这些绕口的话,睁着大眼睛好奇地问道:“什么福祉,天下的?我都听糊涂了。”

刘彻笑道:“你还小,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说着他便将霍嬗交给包桑,转身向霍光问道:“爱卿看朕的封禅与秦始皇相比如何?”

众臣纷纷言道,秦始皇怎么可以与皇上相比呢?

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内修法度,外攘夷狄,举躬俊茂,无与伦比,盛世封禅,万民欢呼。

当年秦统一天下时,疆域也不过北至九原,南到百越,东及朝鲜,西接祁连山。而我大汉收复河南、河西;长驱漠南、漠北;灭滇国,收夜郎,平定两越。皇上大业照耀千古,封禅泰山,受命、功至、德洽、符瑞,正当其时。

然而,刘彻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道:“众卿所言不无道理。然朕思之,始皇依法治国,当年封禅,儒者曾以‘莫知其仪,不与古同’而非议,不足为怪;而朕自建元以来,尊崇儒术,何以言及封禅,儒生依旧以‘用希旷绝,莫知其仪’而难之。众卿说说,究竟是始皇错了,还是朕错了?”

众人没想到皇上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倒是平日诙谐幽默的东方朔此时却说出一番引人深思的话来:“荀子曰:‘分均则不便,势齐则不一’。和实相生,同则不继,惟和而不同才能繁茂。”

东方朔说到这里便收住话头,轻轻摇着羽扇观看山景了。刘彻很吃惊,这个貌不惊人却才气逼人的东方朔,怎么一下子就揣摩到朕之所思了?

现在看来,罢黜百家是有些过了。不过这些都是刘彻秘不示人的心里话,他对群臣来了个一笑了之。

看着东方朔悠闲的样子,刘彻不免觉得他很可爱。他不像司马相如始终不脱书卷气,而是在才情中透出几分滑稽和诙谐。

当晚,刘彻一干人就在山上过夜。这一夜,他们说到了霍去病的英年早逝,祖孙两人都流了泪,刘彻更是感慨道:“你父去后,这是折了朕的臂膀啊!”

也许霍嬗还不能完全读懂刘彻的情感,可他在梦中的喊“杀”声,却给刘彻很大的慰藉。

“毕竟是将门之后,将来又是一员虎将。”

……

第二天,刘彻等人下山,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泰山前赴东海寻神仙不遇的遗憾,遂对陪同的大臣们道:“封禅大典后,朕打算亲赴蓬莱仙山求仙,众卿以为如何?”

霍光随即劝道:“所谓神仙,都出于方士之口,连栾大都说从未亲眼看见过。况皇上乃九五之尊,天之骄子,岂可深入大海?”

卜军辖内方士虽多,却从来没有验证过其言真假,也劝刘彻慎行。

“朕屡拜神仙不遇,实乃朕不诚也。朕此次亲往蓬莱,必会感动神仙,岂有不见之理。公孙爱卿陪朕同去如何?”

公孙卿的脸上很不自在,嘴上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

他掂得出皇上话里的分量,如果真到了大海中,仍然看不见神仙的影子,那等待他的就只有李少翁和栾大的下场。

公孙卿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没想到多事的东方朔竟主动站了出来。

“皇上能不能听臣几句陈奏?”他把羽扇散淡地插进腰带,向刘彻施了一礼,“臣以为,仙者,得之自然,不可躁求。若其有道,不忧不得;若其无道,虽至蓬莱见仙人,亦无益也。”

“呵呵!按爱卿说来,朕是无缘一见仙人了?”

“非也!只要皇上下第还宫,静处以待之,仙人将自至。”

刘彻喜欢的就是东方朔这一点,既不阿谀逢迎,也不固执己见,一样的话到了他的口中,说出来总让人觉得舒服。

“好!朕就听你一回,在甘泉宫筑台迎候仙人。”

皇上这话一出口,公孙卿就松了一口气,他很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场灾祸,但是他的心并没有因此松懈,他知道皇上始终没有放弃寻找神仙,他需要找到避免栾大之祸的对策。

下山后,有司早已将大典诸事准备完毕——这是封禅大典的第二幕,是祭祀天帝的庄严仪式。完成这个仪式,封禅才算真正完成。

第三天的早晨,当东海升起的太阳昭示着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盛大的封禅仪式进入高潮。

典礼选在泰山东北的肃然山举行,规模与在梁父山祭祀后土一般无二,以显示天地一礼。

走在最前面的刘彻今天穿着杏黄色的祭祀服,手里捧着从江淮请来的灵茅。他目光直视前方,步履稳健。跟在他身后的大臣们仿照皇上的姿态,手里捧着五色土,亦步亦趋。那脸上的神圣,那心底的肃穆,都使得整个仪式笼罩着神秘、朦胧的氤氲。

在献“牺牲”后,刘彻率领群臣向上天行三叩九拜大礼,然后太常宣读了东方朔撰写的《封泰山》文。等到他们站起身的时候,鼓乐高奏《惟泰元》,三百多名头戴华冠的歌舞伎,随着音乐高歌起舞:

惟泰元尊,媪神蕃盭。

经纬天地,作成四时。

精健日月,星辰度理。

阴阳五行,周而复始。

云风雷电,降甘露雨。

百姓蕃滋,咸循厥绪。

……

钟鼓竽笙,云舞翔翔。

招摇灵旗,九夷宾将。

伴随着歌声,大典进入尾声,可刘彻的心潮却是波澜迭起。随着思绪的起伏,朦胧中,一条风雨斑驳的道路从远方铺来,那不是皇气充盈的大汉驰道么?路中央,警跸护卫,高车巨辇,六犉竞奋,车上坐着的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天子。

两旁的又是谁呢?

是素来温文尔雅的卫绾;是一向雷厉风行的窦婴;还有善于察言观色的田蚡、素食布被的公孙弘、博学鸿识的董仲舒、汉节高擎的张骞、敢言直谏的汲黯、白发银髯的李广、器宇轩昂的霍去病、风流倜傥的司马相如。

再后面还有严助、张汤……

他们一个个别朕而去,可今日都簇拥到泰山之麓,是要随朕一起朝拜天地么?

哦!看他们有的谈笑风生,有的沉郁不语,有的泪光闪闪……

唉!朕已非当年,渐渐老了……

朕将到坐落在奉高城外西南的明堂去接受朝臣的朝贺,他们也会随朕去吧?

刘彻站在禅坛边,在万众中寻找他们的影子,可是匆匆忙碌着的只有石庆、児宽、侍中近臣和卜军的随员们,他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是的,三十多年了,人一茬一茬地走,朝臣一轮一轮地换,他们就像过客一样从自己身边经过。生活就这样被时光分割成记忆的片段,时不时地从心灵的最深处跳出来,带给他几分无奈和焦虑。

一直盘桓在刘彻情绪中的那些庄严和兴奋,忽然纷乱得没了头绪。

此刻,霍光匆匆赶到他身边,带给他一个震惊而又沮丧的消息:“皇上,嬗儿坠崖身亡了。”

“什么?你说什么?”

“嬗儿坠崖身亡了。”

“啊!”刘彻长啸一声,昏厥过去了……

等他再度醒来时,已经躺在奉高城中的行宫,身边站满了随行的大臣们。刘彻扫视了一下人群,就挣扎着要起身。包桑连忙上前扶着他说道:“皇上龙体要紧,万万不可。”

刘彻甩开包桑,朝大臣们怒吼道:“你们不去寻找嬗儿,围着朕做什么?”

他指着霍光的鼻子斥责道:“朕把嬗儿交给你,你竟让他坠崖,你该当何罪?”

“皇上!”霍光手捧着血迹斑斑的衣物,跪倒在刘彻面前,“臣罪该万死!臣遍寻沟壑,最后只在一处断崖找到这件深衣。请皇上赐臣一死!”

石庆、児宽也跟着跪下了:“皇上!如果能够让皇上减轻痛哭,臣宁愿一死!”

“臣宁愿一死!”卜军也跪下了。

大臣们随即跪倒了一大片。

刘彻愣住了,难道朕要把他们统统处死么?要这样,朕为何要来泰山封禅呢?刘彻呆呆地望着大殿内,沉默半晌,从胸中发出断肠的呼喊:

“去病!是朕对不起你的在天之灵啊!”

“蕊儿!朕不该违了你的心愿,带嬗儿来泰山啊!”

在场的大臣们闻言,无不泪落尘埃。

包桑的心一直没有落地。昨夜皇上在山上留宿时,他心中就隐隐不安,就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谁料这竟然在霍嬗身上应验了。

他还发现少了一个人——自离开洛阳后就不离皇上左右的公孙卿。这个时候,最应该在场的就是他了,可他……

殿外响起了急匆匆地脚步声,包桑禁不住回头看,只见公孙卿风风火火地进来了,那在衣襟上飞舞的风带来的却是他欣喜的声音:“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这声音顿时把大臣们的目光吸引到他的身上。

霍光“腾”的从地上跳起来,上前就揪住公孙卿的衣领,怒吼道:“好个可恶的方士,我们正为失去霍嬗而悲痛,你却说出如此禽兽不如的话来,本官一刀宰了你!”说着,那宝剑就架在了公孙卿的脖子上。

可谁也没有想到,公孙卿说出的话却让霍光举在空中的宝剑停住了。

“霍嬗羽化成仙,岂非我朝幸事?”

公孙卿挣脱霍光,来到刘彻面前,庄严神圣地向刘彻奏道:“在皇上与大臣们向天帝朝拜之际,臣忽然看见东北角的山谷间飞来五彩祥云,云端上站着的,正是皇上日夜渴望见到的蓬莱神仙。

那神仙按住云头对臣说,昨夜皇上入梦时,他在东海望见泰山顶上霞光万道,就知必有仙界之人相伴皇上。他屈指掐算,果然发现霍嬗实非凡人。他今日前来,是带霍都尉回蓬莱仙山的,来日必佑我大汉享国万代。言罢,他便拉着小都尉腾云而去了。”

“信口胡说!”石庆打断公孙卿的话道,“既是仙去,为何留下血迹斑斑的深衣?”

“这个丞相就不懂了,大凡羽化登仙,必须脱胎换骨,方能到达仙界。”公孙卿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话让大臣们一时陷入迷茫。有信以为真的,也有满腹狐疑的,更有嗤之以鼻的。

児宽怒道:“公孙卿惑乱封禅大典,该弃市!”

石庆举了举手中的笏板道:“自李少君至公孙卿,这些方士皆欺君罔上之徒,以妄说取悦皇上。臣请陛下下令将这狂徒腰斩于泰山之下,以慰奉车都尉之灵。”

侍中的近臣们纷纷要求惩办公孙卿,一时喊杀声不绝。霍光自是愤而当先,将手中的宝剑指向公孙卿的喉咙,只等皇上发话。

刘彻的伤痛戛然而止,他顺着公孙卿的话想来,很快便把霍嬗之死与祭祀天地联系起来。他相信是自己的虔诚感动了神仙,只不过因为自己专注朝拜,又一次失去了与神仙见面的机会。

“霍嬗是代朕去见神仙了,他到了神仙身边,带给他和大汉的却是万世的福祉。”刘彻这样想着,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意外平静了。

“先生之言甚为有理,嬗儿果真仙去,亦是他的造化。既然他是仙界灵童,就是朕也留不住的。也许朕此次带他前来,就是神仙点化之故。”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谁都没有想到当年仗剑问天的皇上会用这样的自我欺骗去面对一个逝去的小生命。

一时间,大臣们的脑里一片空白。

半天,児宽才用试探的语气问道:“皇上!明日明堂朝贺……”

“朕乃大汉天子,岂可失信于天地和黎民百姓?明日明堂朝贺,如期举行!”

“诺!”児宽辞别刘彻,正要离去,却被叫住了,“明日明堂上要供奉霍嬗仙灵的神位。”

……

霍光永远记住了这个日子,而他狐疑的眼光直到走出行宫,都没有从公孙卿的身上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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