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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刚过,刘据早早动身,准备去赴早朝。
史良娣一边吩咐宫娥伺候太子漱洗,一边吩咐黄门准备车驾。刘据看着灯影中的她,心中就生出春水般的感动。
算起来史良娣陪伴他已度过了十六个春秋,她总是泰然地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安心地做个温顺的皇家儿媳。
有时候,刘据因与父皇之间的分歧而郁闷烦躁时,反倒是她做了打开心结的钥匙:“父皇一生,搏击风云,自然比殿下知道得多,殿下还需深解父皇的用意。只要父皇龙体康健,大汉江山永固,殿下就是终生做太子又有什么呢?殿下如有谏言,不妨心平气和地禀奏,父皇从谏如流,又如何会拒亲子于千里之外呢?”
唉!她受母后的影响太深了。刘据总是这样在心中不经意地想。
他穿戴整齐,史良娣又呈上银耳汤:“今日早朝,殿下凡事一定谨言慎行,臣妾和进儿在宫中等殿下归来。”
刘据点了点头正准备出门,却看见春香带着一个黄门来了。
刘据问道:“母后有何旨意么?”
春香道:“皇后凌晨起来,在神明台接了晨露,和了玉屑,此可清心明目,请殿下带给皇上。”
刘据接过玉盏,正准备上车,春香又道:“殿下慢行!”
“还有事么?”
“皇后要奴婢带话给殿下,朝会上千万不要与皇上发生龃龉,凡事要克制些。”
“知道了!你转告母后,本宫自有分寸。”
刘据的心伴随着车毂的旋转而忐忑不安。前些日子,詹事侯勇从外面回来,说他去上林苑办事,不意驭手打了个盹,车驾驶上了驰道。待他急忙要驭手改道时,却看见了水衡都尉江充在那里。
“哎呀!你怎可如此疏忽?驰道乃天子专道,王侯将相犹不敢越过半步,何况你这个詹事?”刘据当时就如此斥责。
事情虽然过去了好些日子,可他不知道江充是否将此事告到皇上那里。
昨日,皇上命钩弋宫黄门总管苏文传来口谕,宣他前去朝见。他的心就一直不定,但愿父皇不是为了越过驰道这事……
而此刻,刘彻正在钩弋宫前殿等候臣下的到来。
过了夏至,长安的气候又进入暑季,刘彻正做着移驾甘泉宫的准备。
往年离京,依照惯例,他要在未央宫前殿召开御前会议安排朝事。可今年由于小恙不断,且身骨日益沉重,朝会就不得不改在钩弋宫举行。
自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以来,刘彻发现自己喜欢在回忆中打发时光了。
他会在批阅奏章的时候,忽然停下笔来,看见祖母太皇太后步履蹒跚地向他走来,那拐杖点击殿砖,敲出清脆的节奏。
他会在暮色中,望着一点一点被苍山吞没的夕阳而叹息。这时候,母亲王太后就会回到他的身边,那双忧郁的眸子就像儿时一样注视着他。
有时候,走在钩弋宫的回廊间,他会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口里喊着——卫青、去病,你们说说,今日大军可有捷报飞来啊?哼!他们——公孙贺、公孙敖、李广利,一个个都不中用。看来这兵还是要二位爱卿来带,朕才会放心啊!
这没头没尾的话常常弄得包桑惶恐不安:“皇上!他们已走了多年了,而今都在茂陵呢!”
“哦!他们都去了么?都走了?他们为什么要弃朕而去呢?”刘彻睁开迷离的双眼,嘟哝着。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公孙贺呢?他不是丞相么?怎么也不来看朕?”
包桑的泪水此刻就在心底流淌了。唉!这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皇上么?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健忘了呢?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说老就老了哟!
“皇上,公孙贺去年因为儿子公孙敬声擅自挪用北军军资而被诛灭三族了,现今的丞相是刘屈髦啊!皇上难道忘记了?”
刘彻古怪地笑了笑道:“朕怎么会忘记呢?那个公孙敬声,说起来还是朕的亲戚,竟然敢在甘泉宫的路上埋下人偶诅咒朕,他们父子死有余辜!”
嗨!听听!包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会儿他又明白了。
他很欣慰,这些年后宫血案不断,牵扯的中人何止千百,可他因为洁身自好而始终没有离开过皇上。他宁愿就这样陪着皇上一直朝前走,直到有一天倒在人生的旅途中。
包桑这样想着,就闻到风中飘来一阵兰花的芬芳。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钩弋夫人迈着轻盈的脚步过来了。
阳光给夫人水色的脸庞涂上清荷的粉嫩,使本来就很青春的皮肤益发白皙透亮。如果不是皇上到北方狩猎,这样的女人在宫中是绝对找不到的。
“哦,是夫人到了。”包桑上前迎接。
钩弋夫人莞尔一笑道:“皇上还在忙么?”
“正批阅奏章呢!”
“本宫让御膳房备了燕窝汤,给皇上补补身体。”说着,她就向身后招了招手,两个宫娥捧着汤盏便走进来了。
“夫人对皇上体贴入微,令老奴感激涕零。请夫人去见皇上,老奴就在外边守着。”说着,包桑很知趣地出了殿门。
钩弋夫人来到刘彻面前,轻声莺语道:“臣妾拜见皇上。”
“这是在钩弋宫,又不是在未央宫前殿,夫人何必多礼?”刘彻笑着应道,眼睛直盯着她,问道,“夫人昨夜睡得好么?”
钩弋夫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两腮泛起玫瑰色的云霞——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昨夜折腾个不停,睡得好不好他还不清楚么?
“臣妾为皇上做了燕窝汤,请皇上尝尝。”
这汤经夫人一吹,果然滴滴生香,刘彻喝了一口,精神好了许多。想起刚才自己的问话,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皇上笑什么?”
“呵呵!”刘彻眨了眨眼睛,狡黠道,“不告诉夫人。”
这时候,从殿外传来孩子的哭声。刘彻问道:“是胶东王吗?”
“正是皇儿。”
“夫人快去看看,乳母怎么搞的?让皇儿如此啼哭?”
“臣妾这就去看看。”
望着钩弋夫人的倩倩身影,刘彻自语道:“光阴荏苒,转眼弗陵都四岁了。”
老年得子,刘彻把刘弗陵看得比其他皇子更金贵。
那年的四月,他北巡到了河间县。在一个雨后天晴的日子,他忽然起了狩猎的意念。
水衡都尉江充急忙安排下去,第二天早上,一干人便飞鹰走狗、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在围场里,猎犬紧紧地追着一只小鹿,那弱肉强食的场面让刘彻顷刻间忘记了老迈,他挽起银弓,“嗖”的一箭出去,那惊慌失措的小东西就不见了。
漫山遍野的羽林军,循着皇上指点拉开了网。
他钻出丛林,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
在一面缓坡前,那只受了伤的小鹿正躺在一位女子怀里。那女子目似明珠,面如满月,唇含丹露,肤若蕴玉。
也许是鹿儿伤口流淌的血刺痛着她娇弱的心,眼看着泪珠从那双眸子里溢出,落在可怜的小生灵身上。
羽林军正待上前抢猎物,却被刘彻拦住了。那一刻,他觉得这尘世凝固了,听不见鸟鸣犬吠,远去了马嘶人沸。在这位女子面前,阳光、春风、青山和绿水都黯然失色。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女子和她怀中的小鹿。
而她此刻正心痴神迷地为小鹿无辜受伤而流泪,及至发现面前有位仪表不凡的男子用如醉如痴的目光打量她时,白皙的粉脸立时布满霞绯,怯生生地喝道:“你好生无礼,何以如此看着我?”
刘彻自来到人间,除了父皇母后可以训斥责备外,没有人不畏惧他。现在竟有一位山野女子敢骂他无礼,他先是一惊,继而新奇地问道:“敢问小姐,此鹿可是你家的么?”
女子道:“不是我家的又怎样?”
她生气了,他反倒被她的气恼逗笑,又问道:“小姐家居何处?”
“我家就在山下,干你何事?”女子怀着警觉的心理,抱着小鹿往后退,她一不小心被身后的荆棘绊倒,那双瘦小的手立时溢出了血。
他至今想不起来,当时到底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被那美艳所倾倒。他忘了汉皇的威仪,忘了有那么多眼睛看着他这个人间至尊。他忙不迭地扔下了手中的弓箭,扯下袍裾一角,替她包了起来。只是这时候,他才惊异地发现,原来这美貌女子生了一双蜷着的手。
那种难以言状的缺憾顿时铺满了刘彻胸怀,他不无怜悯地轻轻抚着女子蜷缩的五指。就在那一瞬间,奇迹发生了,倏然间那手豁然展开,光洁如玉,手心有两个形如银钩的胎痣。
她兴奋,她惊讶,她相信这流血的小鹿为自己引来了贵人,她竟然忘记了恐惧和彷徨,摇晃着自己的纤纤细指,笑了。
“哈哈哈!……”刘彻和他的卫士们也都笑了。
这笑声从缓坡前一直蔓延到山谷那边,惊起一群野鸽子,它们扑啦啦地飞向天空。
羽林卫们纷纷拉开弓箭,可就在这时,女子冲到他们面前,摆着手喊道:“不要!不要!它们安安静静在林子里生活,惊动了就已经不好了,可你们还要射杀它们,多可怜呀!”说着,泪珠子就又掉了下来。
只有一颗善良的心才会如此呵护鸟儿,刘彻被深深感动了,喝令大家收了弓箭,看着野鸽子飞过山梁,消失在天际。
“现在想来,那真是上苍安排的巧遇啊!”陷入回忆的刘彻眼角荡漾出一丝笑意,他伸手摩挲着胡须,“钩弋!你是上苍赐予朕的啊!”
就这样,那女子被称为钩弋,跟随刘彻回了长安,被封为婕妤。她用山花一样的娇艳和质朴填补了自李妍去世后皇上情感的空白。
在一个月色皎洁的静夜,刘彻感受了她通体散发的芬芳。
那是河间山野草色花露的芬芳,是令他销魂的芬芳,是卫子夫和李妍都不曾有过的芬芳。
与卫子夫在一起的那些年月,她总是要在进宫之前,用玫瑰花泡的汤细细沐浴;而李妍却要在皇上到来之前醉入舞蹈,直到出了一身汗后才去沐浴,于是,那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洋溢着乐律的柔性。
而钩弋不用这些,用山泉洗出来的、用山花滋养出来的馥郁和清香,就在她的呼吸中。
刘彻在这时候,回想起二十多岁时的青春年月,沉寂了许久的激情被钩弋的呼吸点燃了。
恢复宁静以后,她有些倦怠,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意。
“你为何发笑?”
钩弋夫人没有回答,她转过身来,端详着面前这张宽额美髯脸,慵懒地说道:“别人都说在皇上面前很害怕。”
“你看朕可不可怕?”
她没有回答,只是紧紧依偎在皇上的身边,抚摸着他的胸膛。唉!这就是那个装着大汉万里江山的胸膛啊!
处在青春期的钩弋很快就郁郁寡欢了,帝王之家,居有琼楼亭榭,食有山珍海味,行有宝马香车,动则宫娥相随,可她却神不守舍,时常心不在焉。
有一天,刘彻屏退左右,温存地要她一吐心中的郁闷。
钩弋泪眼矇眬地说道:“皇上待臣妾恩深似海。然臣妾在这深宫之中,听不见田间牛犊的呼唤,望不见菜花麦浪的阡陌,臣妾想家了。”
她的憨直不但没有惹恼刘彻,反倒让他觉得这女人难得有一片淡泊之志。
他捧着钩弋的脸,深情地说道:“这有何难,朕就在这城南为你建一座钩弋宫,使你时时能游于田垄乡间如何?”
从那时起,她就觉得皇上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为了报答皇恩,就一定要为他生一个皇子……
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皇子生下来了,刘彻为他起名刘弗陵。
想到这小家伙,他脸上就挂着慈父的欣慰。
包桑这时进来了,他打断了刘彻的思绪:“大臣们的车驾正陆续到来,水衡都尉江充先一步到了,说是有事求见皇上。”
“哦!他来了,那宣他进来吧。”
近来,刘彻对江充的印象很好。此人办事干练,从不拖泥带水。
可包桑怎么都觉得这人有种说不出的阴冷,不过他就是个老迈的黄门总管,皇上喜欢,他也不能说什么。来到殿门前,包桑尖着嗓子喊道:“皇上有旨,江充觐见。”
身材高大的江充春风得意地进殿来了。阳光照在他冷峻的脸上,在眼睑处涂下重重的阴影。走过包桑身边的时候,他露出谦恭的笑,可很快就消失了。
曾是赵王门客的江充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因为得罪了王太子刘丹,他不得不逃到京城,凭借自己的三寸之舌,将他们置于死地,而且还赢得了皇上的信任。
说起来,那真是绝处逢生。当他听说当年主父偃就是因为投书而受到皇上的召见,就有了孤注一掷的冲动。
他清楚,皇上越是老迈,对诸侯王就越是警觉。他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间里,一连数日,极尽详致地描述赵王如何淫乱后宫,礼抗朝廷;怎样图谋不轨,蠢蠢欲动。
他将上书交与北阙司马时,又惶惶不安。可他一转身,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就笑了。除了这一领深衣外,他身无分文,还有何顾忌呢?纵然身死灯熄,亦不过孤影独魂,有何可惜的?
他赌赢了。皇上不仅龙颜大怒,命宗正寺严查赵王,而且还召他做了水衡都尉。
逢凶化吉,他得意地站在了朝会的序列。
现在,他又揣着一条重要的消息,先于其他人来见皇上了。他虽然没有把握判断皇上的态度,可他觉得这个险值得一冒。
“皇上,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彻看了看江充道:“爱卿平日直言敢谏,何故今日青山半掩,难于启齿?”
“皇上明察。此事牵涉太子殿下,微臣不能不慎重。”
“太子?太子又怎么了?”
于是江充把那天撞见太子詹事驾车驶上驰道的事说了一遍,还添油加醋道:“臣当即将这个人抓了起来,可太子当晚就派人拿钱去找臣,让臣千万不可将此事禀奏皇上,说只要隐瞒了此事,还有重谢。可臣反复思量,如果不据实陈奏,臣就犯了欺君之罪。”
“哦!有这回事?”刘彻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
的确,太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不仅非议朝政,还干出此等僭越之事,岂非急不可耐?可这毕竟是父子间的纠葛,也是他秘不示人的御人之术,怎可当着臣下的面怒形于色呢?他很平淡地笑了笑道:“朕知道了。爱卿据实禀奏,做得很对。”
江充纳头谢恩,刚刚站起来,便见钩弋宫黄门总管苏文进来了。
“皇上,太子到了。”
“嗯,朕知道了,传他进来吧!”
江充揣摩不出,皇上为什么此时传太子来,苏文的话让他觉得继续待在这里会十分尴尬,于是他匆忙向皇上告退。
刘弗陵此时正和钩弋夫人在木槿花下玩耍,他奶声奶气的对母亲说道:“父皇要带孩儿去甘泉宫玩耍,孩儿要父皇带母亲和孩儿一起去,父皇答应了。”
钩弋夫人闻此幸福地笑了。
刘弗陵见母亲高兴,便随乳母回去,一转身,他看见宫门上写着三个大字,便缠着母亲问。
“这三个字乃‘尧母门’,是你父皇写的。”
“孩儿的娘不是母亲么?父皇为什么写‘尧母门’呢?”
这一问,就勾起了钩弋夫人的心事。
那是多么难忘的一段岁月啊!别人都是十月怀胎,可她的弗陵竟然在腹中待了整整十四个月。生他的那天,东方忽发奇光,直冲宫中,弗陵就在这光中呱呱坠地了。
刘彻闻讯,从甘泉宫赶来,抱着儿子连说像他,又道当年尧帝的母亲怀他时,也是十四个月,遂将这寝宫之门命名为“尧母门”。可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他懂么?
“唉!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娘再细细讲给你听。”
“娘!孩儿现在就要听嘛。”
“听话!快和乳娘回宫去。”
刘弗陵不高兴地噘着小嘴不理娘了。
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当他看见刘据的身影时,立即忘记了刚才的烦恼,朝太子跑去:“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其实,刘据早已看见了钩弋母子。论年龄,他的儿子比刘弗陵还要大好几岁。虽然碍于辈分,但他在内心也由衷惊叹钩弋的美艳。尤其是当他得知,夫人教子甚严,对母后一向很尊重,就觉得钩弋在父皇身边,也是父皇的福分。
此刻,看到他们母子亲密的样子,刘据心中又生出爱的温馨,因为他也有过这样烂漫的童年。
这样想着,刘据来到钩弋面前,施了一礼道:“夫人好!”
钩弋夫人忙回道:“殿下好!”
未及二人叙话,刘弗陵也上前彬彬有礼道:“弟弟参见太子哥哥!”
太子仁恕宽厚,这话一点不假。他见刘弗陵聪明多智,心中先自喜欢了几分,连忙上前抱起了刘弗陵,对夫人道:“听说父皇偶患小恙,本宫心忧如焚,好在夫人在旁,本宫和母后就放心了。”
说罢,刘据放下弟弟,向前殿去了。
自从皇上移驾钩弋宫后,父子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可前日苏文传了皇上口谕,要他参加御前会议,他就不得不来了。
但他不明白,已将自己拒之朝会外许久的父皇,为什么又突然想起他了呢?他带着疑惑的心情,跨进钩弋宫前殿。
“平身!”刘彻挥了挥手,脸上没有一丝喜色。
太子欠了欠身体道:“孩儿闻知父皇龙体欠安,忧心如焚。然未领圣谕,不敢轻动,请父皇恕罪。”
“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迹,朕不怪你就是了,坐吧!”
但刘据没有坐,却近前拜道:“孩儿来钩弋宫时,母后要孩儿将玉露呈送给父皇,祝父皇龙体安泰。”
刘彻“嗯”了一声,刘据趁机向外招手,黄门就捧着银盘进来了。
接过玉盏,细细端详着这晶莹的液体,刘彻心头不禁怦然一动。他看得出来,这是从神明台采来的。
神明台建在建章宫内,台上铸有金人,掌托银盘,承接雨露。据方士们说,饮下含了玉屑的甘露,就可以延年益寿。而其中又以朝露最为珍贵,只有在日出之前采之,才是上品。
刘彻饮过玉露,顿觉神清气爽,也就在这一刻,他心头掠过一丝愧疚。
是呀!从王夫人到李妍,再到眼前的钩弋,他已不止一次地冷落皇后了,可她却毫无怨言。
“你母后近来可好?”刘彻问道。
“母后还好,只是十分牵挂父皇。”
“你近来都在读些什么书?”
“遵父皇旨意,孩儿近来正听太傅讲授《春秋》。”
“《春秋》微言大义,治世者不可不读。”
刘据十分感念父皇的教诲,正待将话题深入,却听见包桑在殿外喊道:“皇上有旨,传丞相刘屈髦、光禄大夫霍光、贰师将军李广利、车骑将军金日磾、水衡都尉江充进殿议事。”
父子也暂时煞住了话头,刘据就坐在父皇身旁,而朝臣们也都鱼贯而入,以大礼参拜。
“臣等叩见陛下!太子殿下!”
“众卿平身!”
“谢陛下!”
待众臣坐定,刘彻道:“长安盛暑将至,朕欲移驾甘泉宫,意将政事委与太子和丞相署理,众卿以为如何?”
皇上这样说,大家自然没有不同声音,刘屈髦尤感恩宠,他是去年公孙贺犯事后直接从涿郡太守的任上调到京城做丞相的。大家觉得许久都没有这样气氛了,连禀奏朝政时的心境也轻松了许多。
李广利奏道:“匈奴入五原、酒泉一带,骚民扰边,连杀两名太守,请陛下定夺!”
“看来,漠北诸战之痛匈奴已忘记了!”刘彻鄙夷地笑了笑,“那贰师将军就不辞辛劳,和光禄大夫一起出击匈奴,务必挫其锋芒,使之不敢南图吧。”
“诺!”李广利和霍光同时答道。
刘彻的举重若轻深深感染了刘据,他来到刘彻面前道:“父皇,孩儿已过而立,至今无寸功于汉,孩儿愿率军西去,讨伐匈奴!”
刘彻笑道:“众将勇当其劳,以逸馈你,岂不善哉?”他挥了挥手,要刘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刘据觉得十分惋惜,他不明白父皇怎么就读不懂他的心呢?怎么就不给他立功的机会呢?但慑于父皇的威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那眉头却更加蹙郁了。
刘屈髦接着奏道:“白公所凿之渠已经竣工,渠长三百里,可灌良田四千五百余顷,请陛下为此渠命名。”
刘彻闻之大喜:“朕自登基以来,所为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今白公凿渠,利在庶民,功在社稷,即命名为白渠,众卿以为如何?”
大家皆以为然。于是,苏文铺开素绢,刘彻当殿写下“白渠”二字,交刘屈髦凿石碑一块,竖于渠旁。
接着,宗正寺上奏,元封六年册封的几位王爷——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等,在任上严于律己,勤于国政,名声甚好。
刘彻点了点头,对刘据道:“你身为太子,要在每年十月朝觐之际,对他们多加提醒,要他们安国守邑,忠于朝廷。”
“孩儿遵旨。”
“昌邑王近来如何?”
宗正道:“太医说殿下脉象微弱,身体欠佳,眼下……”
“昌邑王之疾亦朕之所忧,”刘彻的话语中就多了许多慈爱,“他母亲去的早,朕整日忙于朝政,委屈他了!”
谁也没想到,皇上的话在李广利心中起了微妙的变化。那是隐藏在目光后的欣喜——只要外甥还在京城,他这仗就值得去打。
日近中午,刘彻有些疲倦,正想休息,谁知江充忽然出列奏道:“上林苑禁卫在苑中掘出两个人偶,上书诅咒皇上之词,请陛下圣裁。”
这消息迅速吹走了刘彻脸上的和风,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多年来,为巫蛊之案,数万人头落地,为何还有人如此妄为,难道就不怕死么?
“可曾对过笔迹?”
“笔迹娟秀柔软,似出于女子之手。依臣观之,显系后宫希幸夫人所为。”江充似真似假的话语,正迎合了刘彻的心境。
这几年,在查处巫蛊案时,多有朝臣牵扯其中。早年有李文,近来有公孙敖、诸邑公主、卫伉、公孙贺父子等,虽说事后也甄别出有冤、假、错的,可为了维护皇帝的尊严,刘彻从心底就没有打算平反。
这样做,倒也风平浪静了一阵。可谁知道,后宫又出了这样的事。
李夫人走后,有多少人希望获得皇上的宠爱呀!可自从他把钩弋带回长安后,她们便都从他的眼里消失了。久而久之,积怨必多,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刘彻的思路循着江充的撩拨,向深处发展。
已到垂暮之年,而又熟知兴亡更替的他,常常从历代君王的宫廷悲剧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不要看诸皇子早晚榻前问安,实际上有哪一个不时刻觊觎皇位呢?这也是他长期以来宁愿让太子冷在一旁也不愿意让他染指军事的秘密。
他们中也许有人盼着自己速死,可一想到死,他意识深处那对生的眷恋,就促使他的情感迅速朝怀疑和嫉恨倾斜,于是他的胸膛开始起伏,呼吸也急促起来。
大臣们都为江充的这一消息感到震惊,甚至还来不及判断该怎样应对。那一幕幕惨烈的场景让他们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生怕厄运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
在这个特殊的御前会议上,对巫蛊案反应最敏锐的还要数刘据。苏文来传旨之前,他和太傅石德就在博望苑里谈论公孙贺案。他们认为那是被奸人诬陷所致,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这个江充。
今日他又要故伎重演,利用父皇对巫蛊的嫉恨而将杀戮引向内宫,这是刘据不愿看到的。
“父皇,孩儿闻子不言怪力乱神,足见其谬误。所谓巫诅之说,亦为民间亡命之徒所为,此事若涉及后宫,未免会殃及池鱼。”刘据的一番话在大臣们中引起共鸣,大家纷纷表示还是以安稳为要。
江充眼见自己孤立,也不说话,只是将目光暗暗投向苏文。
刘彻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问道:“苏文有话要说么?”
苏文低眉顺眼道:“上有陛下太子,下有丞相诸卿,奴才不敢多嘴。”
“朕特准你说。”
“奴才斗胆,凡事耳听为虚,眼见是实。水衡都尉何不将人偶呈上,请皇上与诸位大人一观呢?”
“人偶微臣已经带来了。”说着,江充从袖内拿出人偶,呈给刘彻。
与一年前的大致一样,只是字体更加娟秀,明明白白地写着——征和乱,刘彻死。
在场的大臣们见物证已在,也不得不相信确有其事,于是纷纷谴责起做人偶者心怀叵测,唯恐天不乱。
刘彻将人偶置于案头,两指捋着胡须,一对眉宇微微颤动。对他来说,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要不要来查处此案了,而是由谁来负责了。他阴沉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大臣,最后停留在江充身上。
他觉得眼前这位都尉虽然品级较低,却敢于直陈己见。尤其敢直指后宫,足见其胆识和忠诚。只是以都尉之职查案与朝廷体制不符,出入宫禁也不方便,他正思虑应该如何为办案铺平道路。
物物相降,本是世间普遍的道理。皇上的目光使江充如芒在背,极不自在。他猜不透皇上那种多变冷酷的目光。因而,当他耳边传来“如此乱臣贼子,倘若逍遥法外,国将永无宁日”的怒吼时,他竟四肢发软,跌倒在地上。
“朕令江充为御史大夫,总领巫蛊一案。”
刘屈髦与霍光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惊异。但是,他们似乎被一种力量催促着,包括李广利在内,都不约而同地对皇上的动议表示了赞同。
“好!就这样吧。”
刘彻转过身来对包桑道:“朕此次去甘泉宫,只带苏文,你就休息了吧。”
“谢皇上隆恩。”包桑说话的时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老了,皇上不再需要他了。他记得皇上曾说过,只要他能够像黄帝那样羽化登天,他对夫人们都可以弃若敝屣。他包桑又算什么?
他正难过着,只见刘据眼睛瞟了一下江充,再次站起来道:“父皇,孩儿还有事要奏。”
江充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刘据担心的是,这个要职落入江充手中,定会有更多的人遭殃。社稷大事,岂可如此轻率?而大臣们竟唯唯诺诺,到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礼仪了,高声道:“清查巫蛊一案,还请父皇三思。任命江充一事,也请父皇收回成命。如此势利小人,岂可担此大任?”
刘彻不悦地看了一眼刘据道:“你是要朕早死么?”
刘据闻此惶恐地跪倒在地:“社稷大事,请父皇三思。”
“你要挟朕么?朕意已决,还不退下!”
“诺!”
刘据缓慢地站了起来,揩去额头的汗水,转身朝殿外走去。他沉重的步履,在廊柱间激起阵阵回音……
从南山涌来的乌云,悄悄地笼罩了长安城头。
午后的风渐渐大了……
“母后!下雨了!”卫长公主对昏睡了一个时辰的卫子夫叫道。
卫子夫睁开昏花的老眼问道:“现在是何时辰了?”
“大概是酉时二刻吧。”
“哦!天都快黑了,你就在这里陪本宫用晚膳吧。”卫子夫看了看外面的天,叹一口气,“据儿去了都一天了,为何现在还没回来?”
“太子都过了而立之年,母后的心还要操到何时啊?”卫长公主说着,就扶起卫子夫朝膳房走去。
“唉!你岂能了解母亲的心呢?”卫子夫在心里说。自从刘据被立为太子那天起,她的心就没有一天安生过。
卫青、霍去病去后,她曾寄希望于公孙贺。不管怎么说,君孺与她是亲姐妹,他又是丞相,在皇上身边,无论如何也可以遮风挡雨的。唉!谁知去年一场巫蛊案,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没了。
她清楚地记得,出事前几天,公孙贺到椒房殿拜见时,还推心置腹地谈到了皇上和太子之间的龃龉。
丞相要她转告太子,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不是较真的时候,尤其不要触动皇上年龄这敏感的心事。可谁知道,没过几天,事情就发生了……
唉!糊涂的姐姐呀!你再爱子心切也不能用人偶去诅咒皇上啊!你明白一世,如何老了倒做出如此愚蠢之事,你让卫子夫无颜见皇上啊!
公孙一族五百余口,都做了刀下之鬼。刘屈髦以宗亲身份,一举升为丞相。
从情感上说,他与皇上亲近,但却不意味着与太子亲近。皇上那么多儿子,谁知道哪个与丞相私下有关联呢?再说了,他与卫青、霍去病从无交往。
卫子夫不担心自己,她是担心太子。
虽然李夫人的儿子刘髆被封为昌邑王,可这孩子从戴上王冠的那一天起,就病病恹恹的,听说最近又咯血了,怕是……
倒是那个小小的刘弗陵让她不安。他的母亲钩弋是一朵盛开的鲜花,皇上的心都被她勾去了。他不但为她造了一座远离掖庭的钩弋宫,而且自己也搬到了那里,以致大臣们奏事也不再往宣室殿了。
皇上在那里住久了,与刘弗陵的感情深了,会危及太子的地位的。
不!儿子从七岁就被立为太子,已等了二十多年了,绝不可再生变故,哪怕周围的旁枝都被砍掉了,她这个做母亲也要挺身出来,为儿子遮风挡雨。
可她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让皇上高兴,让皇上回忆起早年相濡以沫的往事。
她找来詹事,要他到神明台守着。子时一过,伴随着气温渐渐降低,那盘桓在神明台上空的水汽凝结成晶莹的露珠,一滴滴落入金人的手中。待接到七成的时候,詹事才小心翼翼地将玉盏呈上。
卫子夫又命人将从西域贡来的玉碾成粉末和在甘露里,又加了蜂蜜,要太子带给皇上……
卫长公主来向卫子夫请安时,又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母后知道么?恐怕又要杀人了?”
卫子夫嗔怪地看了一眼公主:“一惊一乍的,你又从何处道听途说的?”
卫长公主觉得,母后待在椒房殿里,真被一道宫墙隔绝了。她在母亲的对面坐下,声音带了几分神秘地说道:“听说水衡都尉江充在上林苑掘出两个人偶,要拿给皇上看。”
这一回卫子夫认真了,问道:“果真如此吗?”
“宫里都传遍了。”
卫子夫沉默了,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眼前又浮现出去秋长安东市惨不忍睹的场景。
公孙贺在最后时刻,仍喊着冤枉。
卫君孺早在被推上囚车那一刻就昏了,她没有知觉,没有痛苦地就结束了脆弱的生命。
平日里骄奢淫逸惯了的公孙敬声几乎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身边的人们,头就咕噜噜地滚向一边,殷红的血喷射到半空。
五百口人,刽子手从早上杀到黄昏,刀口都蹦出了许多豁口。
卫长公主每次来,都含着泪把姨母临刑前的惨状讲给她听。每讲一次,她都像害一场大病,要躺几天才能缓过气来。她想把自己的痛苦说给皇上听,可一道“尧母门”,把她和皇上彻底隔开了。
她只有在夜深人静时,祈求天帝保佑大汉不要再发生残杀的悲剧。可眼前这两个人偶,又将会掀起怎样的风波呢?
卫子夫心神不定,不断地朝外看,她多希望太子能带给她欣慰的消息。
晚膳,卫子夫简单地喝了点粥,就放下了筷子。刘据没有回来,就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她也没有食欲。刚刚撤掉案上的菜肴,就听见殿外有人说话。
“殿下回来了?”这是春香的声音。
“母后还没有歇息么?”刘据终于回来了。
“哪里谈得上歇息呢?殿下要再不回来,恐怕娘娘又会一夜无眠。”
“快去通禀,就说本宫要见母后。”
卫子夫听出是刘据的声音,朝外面喊道:“还通禀什么?快进来吧!”
卫子夫先问了儿子一些家常之事,然后就牵挂起刘彻的身体来。
“你父皇的病怎么样了?”
“父皇精神着呢,哪来的病?”
听儿子的口气,卫子夫就知道在御前会议上父子俩肯定又发生了冲突。
“你怎么可如此议论你父皇呢?”卫子夫批评道。
“不是孩儿不遵母后旨意,实在是因为父皇一意孤行,听不进群臣的谏言。”
卫子夫听了眉头一皱,劝道:“儿啊!不是娘说你,你父皇这一生经历了多少风雨,他的一步都够你学一辈子的。不要以为你大了,成熟了,可论起打理国政来,你尚需历练啊!”
看着刘据,卫子夫心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快。可接下来当听到皇上已擢拔江充为御史大夫,负责查处巫蛊案时,她的忧虑迅速取代了刚才的不快。
尽管从理智上讲,她不相信哪个妃嫔会因为遭到冷遇而冒杀头的危险去诅咒皇上,可直觉告诉她,窗外的这场雨来得很玄,似乎预示着什么。
“你府上近来有陌生人么?”卫子夫向卫长公主问道。
卫长公主摇了摇头:“自栾大死后,府上死气沉沉,谁愿意去呢?”
卫子夫“嗯”了一声,又把脸转向太子:“东宫近来进了什么陌生人么?”
“没有啊!”刘据一头雾水地应道。
“你再仔细想想。”
“哦!孩儿记起来了。近日府上来了一位叫常融的小黄门。”
“根底清楚么?”
“是黄门总管派遣来的,孩儿哪管得了这些?母后难道怀疑此人有鬼?那孩儿把人退回去吧!”
“那倒不必。杯弓蛇影,无异于引火烧身。”卫子夫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道,“倘是江充抓住驰道之事不放,皇上必然起疑。现在他一得势,免不了一番折腾,你们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大意。”
“还有!”卫子夫加重了语气,“往后府上进人不可轻视,免得遭人暗算。”
对母亲的告诫,卫长公主很不以为然,她站起来望着外面的雨雾道:“他能怎么样呢?他敢动太子么?敢动公主么?逼急了,我就去让父皇杀了他!”
刘据无奈地苦笑道:“你还指望父皇会保护我们么?”
卫子夫的脸立时黑下来,斥道:“不许这样说你的父皇!”
一声惊雷,从椒房殿上空滚过,淹没了卫子夫微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