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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长安成为汉朝国都后,坐落在渭河上的横桥,不知走过了多少金戈铁马,响过了多少车铃马啸。

每一次离开长安时,他们的心境又是多么相异。或眷顾,或茫然 ,或雄心万丈,或泪雨凝咽。

李广利站在横桥北首,回望晨曦中的长安城,眼神中就带着太多的意味。

桥还是那座桥,城还是那座城,可现在已物是人非,他的心境与当年西征大宛时已大不一样了。

那时是李家的黄金岁月,李妍得宠,李延年如日中天,使他进军大宛戴上了一圈耀眼的光环。

他不是不知道,由于自己的平庸和胆怯,致使这场战争整整打了三年,死去的士卒和百姓是漠北战役的几倍。而且,战争每一步,几乎都是被皇上压着向前走的。

不过要紧的是,他为皇上带回了一千多匹汗血宝马,让他从李季案中脱身,并获得了海西侯的封赏。

妹妹走了,兄长也被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拖进了坟墓。从天山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他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生怕有一天皇上会把刀也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他认为皇上在妹妹之后会很快就会寻找一位美女填补情感空白。皇上有这个权力,也是这样的性格,可皇上偏偏对妹妹魂牵梦萦,难以忘怀。这一点让他怎么也揣摩不透。

李广利没有司马相如的才情,他根本体会不来《李夫人歌》中那销魂动魄的爱,他只是觉得,只要皇上放不下妹妹,他就还有机会。

现在,他驻马晨光中,心思已由妹妹转向外甥、昌邑王刘髆了。

太子先是失去了霍去病,进而又失去了卫青,而昌邑王就不一样了,他还有自己这个从大宛凯旋的舅父。至于那个刘弗陵,他能有谁呢?除了他母亲,几乎没有大臣站在他背后。那在太子日益与皇上不和的时候,除了昌邑王有可能取代太子,别人都不可能了。

他一直望着桥南——他在等一个人。他要为刘髆扫清通向太子之位的障碍,就不能离开这个人。

残月终于在朝霞中隐没在蓝天深处,太阳才刚刚从苍山背后洒出一缕缕金线,一切都还如雾里看花般显得影影绰绰。

当那个身影出现在横桥南的时候,李广利的瞳仁就亮了!

他终于来了——那便是丞相刘屈髦。他骑一匹雪青马,带着数十名卫士向这边来了。

“丞相到了!”李广利以军人的习惯在马上向刘屈髦作揖问候。当初他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刘屈髦之子时,只是因为他是中山靖王之子,没有想到这位涿郡太守会这么快就成为朝廷的宰辅。

“将军好!”刘屈髦打着招呼,回身对身后卫士道,“你等在后面等着,本相与将军有话要说。”

李广利会意,马鞭轻轻一抽,有灵性的马儿立即撒开腿,将卫士甩开。

前面就是秦宫的断壁,两人松开了手中的马缰,并排行走。李广利侧脸看了看刘屈髦道:“前些日子的御前会议,丞相可看出什么端倪了么?”

“将军是指皇上与太子之间的龃龉么?”

李广利点了点头。

“依本相看,皇上与太子似乎积怨甚深。”

昨日,刘屈髦奉令为出征的将士举行“祖道”仪式时,两人约定在咸阳原上见面。他怎会揣不透李广利的心思呢?其实,在钩弋宫御前会议后,他已想到了这一层。所以,当李广利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时,他就没打算回避。

“不要看太子外表柔弱,可是内里性格倔强,如此下去,终有一天父子要反目的。”

“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依丞相看,谁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呢?”

“这……”刘屈髦扬鞭策马,尽量与李广利靠得近些,说话的声音也轻了许多,“依本相看,皇上最喜刘弗陵。”

“哼!是那乳臭未干的小儿么?”李广利轻蔑地撇了撇嘴,“哪轮得上他!那髆儿往哪里放呢?”

“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他虽年幼,可其母却是当今后宫最得宠的女人啊!”

“因此末将才求助丞相啊!”李广利朝刘屈髦倾斜着身体,进一步陈明利害关系,“末将与丞相是儿女亲家,日后昌邑王登基,一定不会忘记丞相恩德。”

刘屈髦没有立即回答,却丢开马缰,让坐骑散淡地前行,好让自己集中精力思考这个问题。

他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同刘据本来就没有深交,现在更应该疏远和回避他;而刘弗陵还太小,背后没有实力人物支持,一旦皇上驾崩,是很难站稳脚跟的;也只有这昌邑王靠得住。

可当他把心底的盘算换为话语时,就变成了老谋深算的从容。

“将军与本相何等关系,这个岂能不知?孰亲孰远,本相岂能掂量不出?假如真有那一天,本相一定尽心竭力,扶持昌邑王。不过,废立之事,非同小可,今天的话就说到这……”

两人在马上揖别,李广利望着刘屈髦道:“愿早日相会于京城。”之后,他便率领卫士打马而去了。

刘屈髦并没有急于转身,一直看着李广利消失在大道的尽头。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无以言状的沉重——忐忑不安而又茫无头绪。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从涿州太守任上一举升为当朝宰辅,最关键的是他也姓刘,因为一场场的“巫蛊”案使皇上对异姓大臣产生了诸多的怀疑。

若论皇亲,他应该称刘彻为皇叔,也许正因为如此,皇上才将他擢拔到身边,但是他又并非刘氏嫡系,也摸不透皇上的心意;若讲功劳,他无寸功于朝廷,因此不得不依赖像李广利这样的人物。他无法想象,今天的承诺将会是怎样的结果……

北海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可它就像一位过客,又从湖边匆匆而去。接着,夏天就来了。

这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沿湖的野草醒了,各色的花儿开了,白桦林的新叶怕辜负了上苍赐予的温暖,仅仅几天,就长得肥厚而又浓密。

苏武把羊群赶上山坡,然后找一块地方坐了下来。他望着从南方归来的候鸟,聚集在湖畔密林深处,开始孕育新的一代。

屈指数来,他在这个四面重山的“海边”已经整整十年了,不知道当年随他一起来的兄弟还有几人活在人世,更不知道皇上将会怎样对待他的家人。

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也没有人和他说话,有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舌根僵硬,连大汉的“汉”都说不好了。

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的母语,这意味着什么呢?他哭了……

曾给他许多照顾的于靬王去世后,三年多的时间,王庭中断了他的供应,他三九天吞雪食草,也没有掉过一滴泪水;那年冬天,惟一与他相伴的羊只被盗,他也没有流过眼泪。

可这次他哭得很伤心。从那天起,他开始对着北海说话,对着群山高歌,吟诵记忆中的《离骚》,吟诵皇上的《天马歌》……

太阳暖暖地照在他身上,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他呆呆地望着湖心那块被浪花簇拥的石头。于靬王曾告诉他,它是匈奴人心目中的圣石。

看着看着,他就觉得那石头上像坐了一位窈窕的女子。

哦!是她,是他年轻美丽的妻子。

想起在长安的年月,他们每年的端午、重阳,常常乘车去游曲江池。他们年龄相差十岁,妻子从小被父母宠爱着,不免有些任性和撒娇。

新婚宴尔的日子,他总是像兄长一样让着她。有一天,当李陵和他小聚的时候,以调侃的语气笑他缺少男子气概。

他不辩解,一任李陵编排出各种故事去铺演,末了,他却说出一番令挚友惊奇的高论。

“贤弟可知,娇女者,非独巧笑倩兮,亦间嘤咛之佻,稚童之顽,即所谓风情之美也欤。若夫言听计从,逆来顺受,与人偶何异?”苏武说着,连自己也笑了。

可在他奉诏即将出使匈奴的那个晚上,他对自己一向很可意的女人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忧虑。

老母需要尽孝,幼儿需要抚养,可她的性格还像孩子一样!高兴起了,喜形于色;郁闷来了,哭哭啼啼,总要他多方抚慰才破涕为笑。他担心从来不为衣食发愁的妻子,能不能在他离京的日子经管好这个家。

夫妻相处的最后一晚,妻子哭得很伤心,她要他求皇上另遣人去匈奴。苏武抚摸着妻子的头发,将特意买来的银钗插在她的头上。

“皇命如天,岂可视同儿戏呢?”苏武拉起妻子的手道,“从今以后,苏门就赖夫人多加劳苦了。

离开长安那天,妻子携了儿女到横门外送行,眼睛哭得红肿。

可他皇命在身,汉节就在手上,甚至连为她擦去眼泪的机会都没有……

唉!想她,她就来了。

他张口朝湖心喊,她却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一群白天鹅。等他再细眼一看时,石头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闪闪的阳光在水波洒下万点珍珠,映得他睁不开眼。

要不是远处传来战马嘶鸣的声音,他真要在这里坐到天黑了。

苏武很久没有听到马蹄声了,他迅速回头,用手遮住强烈的阳光,朝远处眺望。

哦!原来是一个马队正朝这边奔来,而跑在前面的那个身影是那么熟悉。

管他是谁呢?现在对苏武来说,能看到这么大一群人该是多么奢侈啊。他迅速跑下山坡,向马队跑去。哪怕死在他们刀下,也总算是孤独之后,与人打了一次交道。

在相隔几十步远的地方,他听见来人喊道:“子卿兄!子卿兄!”

在这遥远的地方,有谁会如此亲昵地称呼他呢?而且声音是这样熟悉。苏武痴痴地看着来人,昔年的一双明目,现在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

此时,他们面对面站着,相互看了许久,苏武终于认出对面站的是李陵!

哦!是李陵,他还活着。

而李陵此刻还愣在那里,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须发灰白的老人就是曾与他结下生死之交的苏武。

当年英俊潇洒的苏子卿到哪儿去了呢?

那个在渭河边与他一起纵论天下的将门之后到哪儿去了呢?

世事多么残酷,同在大漠,这第一次见面竟跨过了八个春秋。李陵再也无法抑制思念的潮水,紧紧地抱住了苏武。

“子卿兄……”

“少卿弟……”

他们哭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苏武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李陵,问道:“贤弟此来是不是要当单于说客?”

李陵有些不自在道:“仁兄远在北海,大概不知且鞮侯单于已经驾崩。现在是狐鹿姑单于执掌国事,小弟就是借这个机会才能来看仁兄,以了却昼夜思念之情。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请仁兄带小弟去你的住处吧。”

苏武指了指山坡上的羊群:“它们……”在这里,唯一让苏武感到自己存在的,大概就只有这些羊了。

李陵立即对身后的卫士道:“留两人替苏使君放羊。”然后,他亲自扶苏武上马,这情景又让他心中一阵疼痛。天哪!他的腿竟这样僵硬,连马镫都踩不住了。

苏武上马后,很自然地抱紧了汉节。这个极不起眼的举止,却让李陵的心悸动了。

来到山下的背风处,就是苏武的穹庐,那里已破烂不堪,有几处大洞都是用松枝编织了羊毛堵上的。进到里边,除了几件简单的随身物品外,惟一说得上起眼的东西就是汉使的冠冕。

苏武习惯地将汉节放在冠冕的旁边,这是他多年来的信念,只要看见这两样东西,他就觉着皇上在他身边。

靠门的羊毛毡上,堆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李陵问道:“这是……”

苏武笑着解释道:“此物唤作地毛,可以充饥。”

“仁兄就食此物?”

苏武点了点头:“于靬王去世后,王庭就断了供给,愚兄就是靠这个度过冬季的。”

李陵“哦”了一声,接下来就唏嘘不已:“唉!传说兄长在北海‘渴饮雪,饥吞旃’,就是指的此物吧?”

说话间,卫士已呈上切好的牛羊肉和马奶酒。

“仁兄,苦了你了!饮了这杯,你我兄弟好好说话。”李陵端起银碗,那泪水就滴在酒中了。

苏武脸上掠过凄然的笑意:“男子汉何必如此?愚兄这不是好好的么?”

酒过几巡,苏武还是经不住一肚子的疑问,放下酒碗问道:“愚兄至今依然不解,当初贤弟为何要投降呢?”

李陵往碗里斟满酒,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随着就是一连串的叹息。

“小弟之降,实属万不得已之举。整整一年,小弟都在等待朝廷来人接我回去,可最终等来的是什么呢?是皇上误把李绪当成了小弟。我李氏一族,一百多口人死于刀下。我的妻子,我的儿女……还有司马兄,因为为小弟辩白而遭受腐刑。”

苏武是第一次听到这血淋淋的消息,很是震惊:“皇上一向明察秋毫,为何会听信不实之信呢?”

“唉!一言难尽。皇上曾派公孙敖与路博德出塞接应小弟,可他们道听途说,未曾见到小弟,就谎称小弟已降匈奴。皇上未明真相,自然不肯饶恕小弟。”

可苏武内心还是不能接受李陵投降的现实,但他并不打算批评李陵,也不打算劝他回归。路在每个人脚下,历史并不是写在司马迁的竹简里。他从没有想过与汉节分离,或为了活命而低下头颅。

“酒喝到这里,小弟有话要说。”李陵给苏武斟满酒,然后把碗举过头顶,生怕苏武打断了自己的话,“小弟此番前来,一是看望仁兄,二是单于闻小弟与兄长素来交好,因此让小弟来劝仁兄,单于愿虚心相待。”

苏武接过酒碗,放在地上道:“贤弟来看望愚兄,愚兄不胜感激。至于降胡,贤弟无须多言!”

“降不降尽在仁兄,你我兄弟一场,八年方得重逢,仁兄总该让小弟把话说完吧?仁兄既然不能归汉,即便于此不改初衷,可茫茫北海,有谁知道仁兄孤守忠义呢?”

苏武诧异地看了一眼李陵,感慨当年同游渭河的时候,他是何等的慷慨激昂。

“贤弟此言差矣!夫君子者,正其心而修其身,贵在反之求诸己,子曰:‘为仁由己,岂有他哉’,愚兄自己内心求得安宁即可,何须他人知道呢?”

“糊涂呀,仁兄!你这样做有什么好结果呢?大概你还不知道走后家中的情景吧?你到匈奴不久,太夫人闻说仁兄被扣,忧虑成疾,郁郁而去,是小弟亲办的后事;嫂夫人年少,得知兄不归来,改嫁出走,留下一女两男,至今十年,生死不知。”

李陵说到这里,语调更加忧郁:“且陛下春秋日高,法令无常。自元狩以来,丞相、御史大夫以下官员被诛者数十家,就连皇后之姐卫君孺、姐丈公孙贺、外甥卫伉皆不能免,何况你我呢?往事不堪回首,仁兄到底为什么如此苦苦坚守呢?”

苏武饮完碗中之酒,消瘦的脸上充满了血色。趁着中午天热,他敞开衣襟,拍打着肋骨清晰的胸膛道:“愚兄不才,了无功德,一切皆陛下赐予,位列将军,封爵拜侯。愚兄每思及此,无以为报。而臣事君,犹若子之事父也。子为父死,死而无恨,请贤弟不要再说了。”……

当晚,李陵和苏武同室而寝,相语竟夜。苏武只是听,不再回话。

到了第三天,苏武觉得再这样每日重复降与不降的话题,不但自己痛苦,对李陵也是一种折磨。

清早起来,他干脆直截了当地对李陵道:“贤弟在此已逗留数日,如此下去,单于会起疑心的。贤弟还是早点回去复命吧!”

李陵面露难色,抚着苏武的掌心道:“难道就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吗?请仁兄听小弟这一次吧!”

“贤弟勿复再言!愚兄自被扣匈奴,已历十载。若是要降,何须等到今日?贤弟再欲劝降,无异于逼兄自戕。”

“仁兄何必如此呢?”

苏武一脸严肃道:“愚兄自到匈奴,已死过多次,亦不在乎这次。”说着,他便拔出腰刀,在腕上划开一道口子。

“唉!仁兄,小弟什么也不说了。”李陵扑了上去,夺下腰刀,不尽的愧疚伴着刀的落地油然而生。

“唉!仁兄真义士也,相比之下,小弟之罪天不能容。”说着,他跪倒在地,向苏武拜了三拜,将带来的牛羊肉和马奶酒悉数留下,并留下一匹马,然后自己率卫士走了……

“贤弟!”苏武追着李陵的马队喊着,却终究没有看见他回头。

“走了,都走了,从此北海又只有苏武和你们了。”苏武抚摸着头羊自言自语道。

马队在遥远的天际化为一抹黑点,苏武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兄弟一场,尽管在一些重要的问题上无法一致,可抛开这些,他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看自己,这份情显得多么珍贵。

苏武的这种思绪渐渐化为浓云,在他心头越积越重。哦!他记起来了,昨夜两人同榻叙话时,李陵告诉他,说又要打仗了。

“贤弟!但愿你不要做使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啊!”苏武在心里祈祷。

……

清晨,是甘泉山最美的时刻。东方渐露的曙红,将远山近水装扮得若隐若现,朦朦胧胧;不一刻,陇原与青天连接处,燃烧起瑰丽的朝霞。于是,那山、那水、那树全都染上了一层酱紫色,在晨风中迎接那不凡时刻的到来。

终于,太阳像一颗成熟的蜜橘,跳出云海,跃上山头。于是,整个世界便立即充满了生机和活力。雾的氤氲在山谷间飘荡;花的芬芳在溪水旁弥漫;黄鹂的歌喉在枝头婉转;鹿群的身影在林间出没……

坐落在甘泉山南麓的甘泉宫,宫殿依坡而建。站在坡上,便可以望见红墙碧瓦的殿堂鳞次栉比,环抱它的甘泉山,虽没有南方山水的钟灵毓秀,却因这黄土而具有苍凉厚重的气韵。

据说当年秦始皇曾为它的起伏逶迤和厚重苍翠而沉醉,遂在这里修建了林光宫。项羽进兵咸阳,帝都化为灰烬,只留下甘泉山深处的避暑胜地。

而今,旧宫依然栉风沐雨,新宫又琼楼叠翠,绵延数里。自刘彻登基以来,每年六月都会来这里避暑纳凉。

元鼎六年秋,甘泉宫忽然长出一株九茎灵芝,奇香馥郁,流光溢彩。有方士奏道,此草乃仙人所赐,皇上若趁此修建高楼,必可上达天庭,夜遇仙人。

刘彻立即诏令在长安筑蜚廉观,在甘泉宫筑益寿、延寿二观。三观均以《道德经》中所授之玄机构造布局,观中央建着一座高十数丈的台榭,上绘乾坤八卦图,每日香烟缭绕,以迎神灵。

后来,又有好事者说,神、人之间虽存感应,然下界须有路。刘彻于是又命人造一座通天台,上置各种祠具,等候神仙到来。

刘彻的心,经过这青山绿水的洗涤,去除了许多的烦躁和俗事,逐渐归于宁静。

昨夜,披着融融的月色,他同钩弋夫人临窗而坐,听夏夜的山风徐徐从窗前吹过,心境惬意极了。

借着月光,钩弋夫人的额头像玉雕一样平滑光洁,一双水波滋润的眸子衬托出青春粉嫩面容,是朦胧夜色掩饰不住的秀丽和端庄。

他有些不能自已地揽住了钩弋的纤腰,她有些不好意思,一任皇上拥着自己,就那么懒懒地靠在皇上的肩头,柔声道:“皇上……”

“与夫人在一起,朕甚快慰。”

“皇上还为太子烦恼么?”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立他?”

钩弋沉默了一会儿,她知道,大凡为一个人生气,就表明很看重他在心目中的位置,皇上如果真想废掉太子,还用如此艾怨么?

钩弋压根儿就没有让儿子取代太子的想法,更不愿意看到他们父子反目。

“皇上!请听臣妾一言。表面上看来,太子似乎有不合礼仪之举,可依臣妾观之,此正是太子忠诚可嘉之处。”

“哦?”这个平日从不过问朝政的女人,居然说出这一番话来,使刘彻感到新鲜,“何以见得呢?”

钩弋夫人微微一笑道:“以皇上之尊,诸位皇子,三公九卿,谁不畏惧呢?有些人为讨皇上欢心,总不免说些顺耳奉承的话,倒是太子,说话直来直去,显得真诚呢!”

她一手按着刘彻的手心,眼里流露出少有的成熟:“太子已在位几十年,屡次参与朝议,受皇上耳濡目染,自不会乱了方寸。再说,废立关乎国运兴衰,也不是一句话的事,愿皇上三思。”

这样的私房话说起来,要比御前会议的气氛轻松许多,尤其是出于他所爱的女人之口,就带了脂粉香,便悄悄抚慰了刘彻心头的不平。

月光下细细端详着这个可爱的女人,一件藕荷色的深衣,一对白酥的丰乳,像两座高耸的山峰,呼之欲出。刘彻便不安分了,他拉起钩弋的手,就朝殿内走去。黄门、宫娥们会意,很快就掩上殿门。

往常的日子里,都是宫娥们伺候夫人脱衣的,可今天钩弋的一番话引起了刘彻的兴致,他干脆把宫娥们拒之殿外。

“朕今日要亲自为夫人宽衣。”

像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他更愿夫人一点一点把美丽展现在自己眼前。他先慢慢地解开她的衣带,然后又轻轻拉下她粉色的护胸,于是一对玉兔似的双乳突兀地隆起在灯火下,浑圆而又坚挺。待整个衣襟解开,夫人平滑雪白的小腹微微起伏着,柔韧而又光滑。

这简直就是个玉人儿,从她眸子里荡出的每一丝波流,都炙烤着刘彻的欲望。他们遐想的风帆,在情爱的大海里游荡……

这是刘彻最舒心的日子。可人在尘埃中,是不可能超然事外的,真是忙来发愁,闲来也发愁。尽管行前总是一再对丞相和太子表明,他想找一僻静处,安心静养几天。可是,没过几天,他就觉得不问军国大事是一种折磨。于是,御前会议也搬到甘泉宫了。

大臣们了解皇上这脾性后,干脆什么都不做主,都拿到御前廷议。何况今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

只是这样来来去去,办事效率就明显降低了,刘彻又焦急起来。

今晨到延寿观焚过香之后,他就匆匆地来到紫殿,看看有没有消息。

苏文早已命人将紫殿收拾得整整齐齐。他知道皇上在批阅奏章时,有一个焚香静心的习惯,于是,他特地选了上好的香料,燃出袅袅的青烟。刘彻一进门,便禁不住深吸一口气道:“好香啊!”

然后,他在案几后坐下,呷了一口茶问道:“有否让朕快意的消息啊?”

“皇上,好事多着呢!这些竹简奴才昨晚就为皇上整理好了。”苏文回道。

刘彻先翻开一卷竹简,大略浏览了一遍,眉头就兴奋地飞动起来,那是李广利和霍光发来的战报。

战报上说,匈奴右大都尉卫律所部遭李广利伏击,损失惨重。李广利乘胜追至范夫人城,匈奴远遁;而另一路霍光所部还未接战,匈奴闻听霍光乃霍去病胞弟,便先自怯战,连夜撤退了。

这消息让刘彻为之一振。

“李、霍二人果然不负朕望。拿酒来!”

苏文有些不安道:“夫人说皇上不可多饮。”

刘彻笑了笑道:“不可多饮,非是不饮,朕今日心中高兴!”

苏文拿来酒,刘彻举爵一饮而尽,又翻开了第二卷竹简。

那是桑弘羊呈上来的奏章,说是白渠题词碑已经刻好,揭碑典礼那天,白渠边锣鼓喧天,万民欢腾。黎民百姓深感皇上圣明,祝福皇上千秋万岁。

这消息有如三伏的凉风,拂过刘彻心头。国以农为本,特别在边陲宁静的岁月里,他一直关注农桑,兴修水利,将浩荡皇恩撒向民间。

刘彻又一次击节称快,对苏文道:“你也来一爵,与朕对饮如何?”

苏文忙辞谢道:“谢皇上隆恩,奴才怎敢与皇上对饮呢?这折杀奴才了!

刘彻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殿内就留下他爽朗的笑声:“传旨!免渭北旱原赋一年。”

接着,他又俯下身体批阅案卷,这一次却没有刚才的兴奋。

在众多的奏章里,他没有看到江充独具风格的笔迹。这个在他眼中处事干练的御史大夫,为何此次如此拖沓?

“御史大夫这两日为何没有消息?”

苏文一听这话,心里便打起鼓来,他本想将江充临行时交给他的锦囊托出,可他当时分明说,不见人不拆囊,而那应该出现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想到这里,苏文道:“横桥相别时,记得御史大夫曾向皇上禀奏,一旦有了结果,便会来报。奴才想,不久就会有消息的。”

苏文也许说得对,查案必须做到取证准确,需要花些时间的。

眼见日近中午,刘彻从案头站起,舒了舒筋骨道:“朕腹内空空,让膳房弄些吃的来。”

两人走出殿门,听见从墙外的校场上传来喊杀声。

烈日下,金日磾穿着一件黑色战袍,手持一把利剑,劈杀斜刺,激起阵阵掌声和喝彩。

旁观的羽林卫将士中,有几人颇有些胆量,上前要和他比试。金日磾也不拒绝,校场上一来一往,没几个回合,那些人便觉体力不济,拱手称服了。

刘彻看着看着,就笑出声来。人生是多么离奇,当年的休屠王太子何曾想到,他后来不仅成了汉朝的一名将军,而且在长安娶妻生子。

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带领河西匈奴军与霍去病大战的少年了。刚到长安时,他的身体尚有些单薄,数十年过去了,他完全变成一名健硕的将军。而后来发生的许多事都让他与刘彻之间关系更密切了,甚至超越了汉人之间的信赖。

从骏马监到驸马都尉,刘彻让侍中官员教他大汉礼仪,并为他取了一个叫“翁叔”的字。他举止有度,刘彻喜欢他的忠诚,更喜欢他的木讷。他常常入侍左右,出则“骖乘”,以致朝廷贵戚对他十分嫉妒,暗地里都埋怨皇上得一胡儿,反贵重之。

孰料刘彻知道后,反而赏之愈厚。这份情感让金日磾终生记挂在怀。这次他自请随驾到甘泉宫,就是为了护卫皇上。

“疾风而知草之劲矣!”刘彻由衷地感慨。多年来,许多人与他离心离德,而金日磾却依然如故地忠诚于他。

刘彻看得入神,竟然忘记了午膳。苏文在一旁看了,不得不上前提醒。

“哈哈哈……”刘彻仰天大笑,遂要苏文将御酒拿来犒赏练武的将士。

等一切安排妥当,钩弋夫人和小皇子已等候多时了。

……

傍晚时分,常融出了太子宫,匆匆向尚冠街走去。

御史大夫的府门紧闭,常融上前轻轻叩击,须臾门里透出一个人影:“哦!常公公到了,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进得府门,从萧墙绕过去,是一株枝繁叶茂的黄杨,夜色给小径留下斑驳的树影。远远地瞧见江充手握竹简,站在门口,很热情地打招呼:“常公公到了,有请!”

“让大人久等了。”

尽管常融在东宫当差,伺候的是当朝太子,可第一次这么近地与御史大夫说话,心中也不免有些慌乱。

屏退左右,江充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常融,很谦恭地说道:“公公整日伺候太子,功在大汉,本官在这里谢过了。”

这话若放在包桑、苏文身上,倒也不算什么,可对年仅二十岁的常融来说,不禁让他有些受宠若惊,更有些承受不起。难道御史大夫不知道他在宫中的地位么?

“大人折杀咱家了,伺候好太子,是咱家的职责和本分。”

精明的江充早已从他不安中觉察到一种卑微和怯懦。苏文说得对,这样的人最好利用,也最好掌控。他随之大笑起来,于是常融便越发感到不自在了。

大笑之后,江充恢复了平和,连连邀请常融喝茶。

“公公来本官的府邸,就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无须如此戒备!本官今日请公公来,是因为皇上行前反复嘱托,让本官照顾好太子。因此本官想问问太子的情况,也好尽一份职责。”

常融一听此话,就在内心问自己是不是太谨慎了。不就是问太子读书、吃饭和参与朝政的事么?当他把这些择要点叙说了一遍后,江充不但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同时也流露出些许的不满足。

“太子平日里都结交些什么人呢?”

“这……”常融拉长了说话的语调,“不瞒大人,咱家平日只想着伺候太子,替皇上分忧,却不曾留意宫中来人之身份。不过,依咱家猜想,来人不外乎皇亲贵戚,王孙公子。”

“哦?”江充因势利导地问道,“公公可曾听到他们聚到一起时,说了些什么吗?”

这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却使他的心一下子绷紧了。

“呵呵……”常融打着哈哈,眼睛却暗地在江充脸上窥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幽深得见不到底。一进门他就与自己有说有笑,可这笑里总觉得有让他猜不透的东西。

“每一次来了人,太子就让咱家退到外面,因此无法回答大人……”

常融的这点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江充呢?他依旧全神贯注地听着,依旧笑容可掬地点头,仿佛两位知心朋友间的夜话。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只要他继续诱导下去,就一定能获得自己所要的东西。

江充端起茶杯,再次邀请常融喝茶,而且有意无意地提起了前些日子钩弋宫的御前会议。

“听说钩弋宫御前会议后,太子埋怨皇上不让他西征,可有此事?”

常融很吃惊,急问道:“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江充微微一笑,不谙世故的常融终于顺着自己的思路来了。可他并不急于追问,他继续创造着宽松的气氛,老于世故地笑道:“父子间发生一些争论,本属常理,何须大惊小怪?”

常融的心理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渐渐松弛了。虽然他所说的都是些零碎的东西,可对江充来说,几乎每一件都是有价值的,都可以与他正在查的巫蛊案联系起来。

看着时间不早了,江充起身道:“公公稍坐,本官去去就来。”

常融忙也站起来道:“大人请便。”

可江充这一去便过了许久,常融等得十分焦急,正要向府令询问,却见从门外冲进来几个廷尉府役模样的人来,不由分说就将常融压倒在地。

“你们竟敢私自绑架太子府黄门,难道不怕死么?”

“哈哈哈……”

他听见厅外一阵大笑,江充便进来了。

他已是另外一副脸色,眼里充满了轻蔑,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嘲笑:“你是太子府的黄门么?竟敢私议太子,论律该斩!把口供拿了他看!”

府役捧着笔录,常融粗粗浏览一遍,浑身筛糠般地颤抖个不停,那上面记录的不是别的,就是刚才他所谈的有关太子议论皇上的细节。只要这口供到了太子手里,他必死无疑。

此时他才明白,自己掉进了一个预设的陷阱,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这一切都与他那个奉为义父的苏文有密切的关系。他冷汗淋漓地看着江充,一副心慌意乱的样子。

在他画押之后,江充立即让府役们放开常融,说话的语气比刚才还要和气,几乎每一个字都含着对这位年轻人的关爱。

“本官知道,公公与苏总管情同父子,本官怎会加害朋友的义子呢?至于刚才所言,本官暂且放到这里,你只要按照本官嘱咐去做,不但毫发无损,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像司马迁那样,也弄个中书令干干。好了!这次让公公受委屈了。本官还有事要处理,具体事宜府令会向你说明白的。”

听见江充出门的脚步声,常融颓然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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