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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的诏书飞抵京师后,形势急转直下。

宗正刘长乐第一个看到皇上废后的消息,他连夜到丞相府去找刘屈髦。可得到的回答也是如此——丞相在前几天就外出了,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的消息。

皇命如天,他不敢怠慢,转而来到执金吾刘敢府上。

太初元年,刘彻下诏,将管理京城卫戍的中尉改称为执金吾。

“皇上要你我收回皇后玺绶,此事事关重大,却又延误不得。”刘长乐道。

“丞相不在,皇命紧急,大人以为如何处置为好?”刘敢也焦急道。

在朝多年,他们亲眼看见皇后忍辱负重,宽容大度,一心一意管理后宫,尤其对自己的亲属管束甚严,素来为大家所敬仰。现在,皇上忽然要废去皇后,两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却又无可奈何。

“皇上远在甘泉宫,不明京城情况,丞相就该速派人前去澄清是非,为何却对你我避而不见呢?”刘敢不解。

刘长乐讽刺道:“丞相虽与你我是同宗,然他的为人下官却不敢恭维。他是见事发于皇上与太子之间,生怕殃及自己,故脱身而走。”

“皇上离京时,将朝事委于他和太子,他能回避得了么?”

“此次事变,咎在江充,皇后若能忍耐,绝无此等不得已之举。”

“大人所言,下官深以为然。我朝自立国以来,从吕太后到窦太后,哪一个像皇后这样置身事外,安于后宫呢?只怕废了皇后,恐怕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人了。”

刘长乐摊了摊手道:“废立均在皇上,你我臣下只有奉诏行事罢了,皇后深明大义,也不会怪罪到臣下身上。”

“话虽如此,可对皇后来说,未免伤骨痛心。”

“唉!”刘长乐沉思片刻道,“皇上要你我收回皇后玺绶,未曾言及其他。你我就依诏行事,以礼相待,其他的就任由皇后自处吧!”

“好!就依大人。”刘敢道。

半个时辰后,他们率领羽林卫就在皇宫前集结了。

夜色朦胧,椒房殿詹事看见宫外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而且岗哨布置得十分严密,心里就不由得紧张了,对着下面喊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夜闯皇宫?”

“请詹事通报,本官奉诏前来见皇后。”刘长乐回道,并扬手展示皇上的诏书。

“皇后正在安寝,请大人在此等候,待下官前去通报。”说着就回身进去了。

大约过了一刻,詹事出来了:“皇后要见两位大人。还说两位大人率兵进去也可,或随在下进去也可,任由大人选择。”

面对如此大度冷静的皇后,无论是宗正还是执金吾都觉得,深更半夜,兴师动众显得是多么的多余,用刀弓去对付一个女人,又是多么的无谓。

刘敢命令身后的将士后撤,自己随宗正一起进宫去见皇后。

沿着长长的司马道,走过一座座宫观,越是深入,他们的步子也越慢,觉得每一步都是沉重的。

透过殿内的灯火,他们看见印在窗棂上的身影,便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对詹事说道:“我等就在外面等候,请大人前去禀奏皇后。”

此时,春香正在焦急地劝阻着皇后:“两位大臣深夜进宫,必是与京城事变有关,娘娘还是暂避为好,由奴婢去见他们。”

“皇上的圣旨是下给本宫的,本宫却避而不接,岂非罪上加罪?”

“可他们带来了羽林卫,奴婢担忧娘娘的安危。”

卫子夫惨然一笑道:“本宫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

“娘娘……”

“开门去吧!”卫子夫不再说话,一脸肃然地在殿中打坐。

殿门开了,从里面传出皇后温柔坦然的声音:“二位大人请进,本宫已恭候多时了。”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跪在了殿门前,拜道:“臣等叩见皇后娘娘!”

“两位大人平身,请进殿说话。”

“诺!”

……

卫子夫是在梦中被春香唤醒的。她太疲倦了,一连三天,她不断派人去打听刘屈髦的消息,可他似乎从这世间消失了。

皇后的心充满了忧虑,难道他死于乱军之中么?还是被囚在某个角落?还是……已死了一位御史大夫,如果丞相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她这个皇后可就真是罪不容赦了。

直到今夜子时,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她在梦里看见太子被一群人追杀,太子浑身是血,在前面奔跑。那些追他的人,一个个青面獠牙。太子一边奋力奔跑,一边喊着:“父皇救我!母后救我!”

她眼睁睁地看着太子被砍下一只胳膊,只是心疼地大叫了一声:“据儿……”

春香扶着她的肩膀呼唤:“娘娘!您醒醒!娘娘!”

“据儿呢?据儿在哪里?”她目光迷离地在四下寻找。

“太子正与太傅一起处理善后事宜,刚才还遣人来问候过。”春香回道。

她一下子就瘫倒在榻上。

“唉!本宫刚才做了个噩梦,看见太子被人砍下了一只胳膊。”

春香变着法儿安慰道:“梦与现实恰好是反的!娘娘的梦正好说明太子安然无恙。”

这时候,詹事在门外禀奏,说宗正和执金吾求见……

两位大臣来到殿内,一如既往地向皇后请安:“深夜打扰,微臣深感不安,还请皇后恕罪。”

卫子夫挥了挥手道:“既是深夜来访,必是不得已。有话大人不妨直言。”

刘长乐展开皇上的诏书念道:“皇后卫子夫接旨。”

“皇上万岁!万万岁!”卫子夫随着宗正的声音便跪下了。

接下来,就听见宗正的宣读声——

制曰:卫子夫身为皇后,不思皇恩,纵容太子密谋反叛,着即交回玺绶,闭门思过;查长公主涉嫌巫蛊一案,发廷尉诏狱审理。

“谢皇上隆恩。”卫子夫向诏书深深地叩拜,然后缓缓地站起来,对宗正和执金吾说,“请两位大人稍待,本宫去去就来。”

卫子夫转身进了内室,捧出皇后玺绶,含泪道:“皇上,臣妾把这一切都还给您了。臣妾不能再侍奉皇上,惟乞皇上念在与据儿的骨肉之情,饶了他吧!皇上……”

她的哭声在宫中回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皇后的哭声弄得很心伤,连两位大臣的眼睛都红红的,想不出办法排解皇后的情殇。

卫子夫用哭声把过去几十年的幸福、情深、温馨和浪漫都翻了过去,她仿佛又回到了在平阳公主府上做歌伎的年月。在春香的搀扶下,她对宗正和执金吾道:“请两位大人转告皇上,京城事变,皆臣妾所为,与太子无关。皇上要惩罚就惩罚臣妾吧!”

时光已是卯时,宗正和执金吾宣完圣旨,收回了玺绶,就出宫去了。卫子夫收回目光,对身边的黄门和宫娥们挥了挥手道:“你们也退下吧,本宫累了……”

偌大的殿内只剩她一个人,卫子夫顿时感到一种无以言状的孤独和无助。

她踉踉跄跄地挪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日渐衰老的容颜。

万万千千事,千千万万情,她忘不了,也扯不断。那年平阳府的一夜相欢,皇上亲自为她画了“八字眉”。从那时起,她就没有改过眉形。而今春山依旧,色衰爱弛,新欢含笑,旧人垂泣。

美丽女人是皇上生活的调味品,一刻都不能少,而卫子夫却只能一夜一夜地数着星星打发时光。她安慰自己的惟一理由就是他是皇上,他有这个权力。

但她心中一直有个不为人知的底线,那就是决不能动摇太子的地位。这种保护的意念在卫青、霍去病去世后更加强烈。可现在皇上听信谗言,竟向亲骨肉举起了刀剑。

放下去尘封经年,捡起来新鲜如初。太子是刘彻盼了十三年才到来的第一个皇子,他承载了刘彻与卫子夫之间多少难忘的温馨和甜蜜啊!

那些日子,政事之余,刘彻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据儿。有一次,他抱着刘据正逗得高兴,却不料刘据“哗哗”的尿了他一身,卫子夫内心十分不安,谁知刘彻却笑了,说据儿的尿就是大汉的滔滔江水。

这样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而如今,大汉江河里行走的两条船却这样不能见容,此天意乎?人祸乎?

这种端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后来李妍生了一个刘髆么?

是再后来钩弋夫人生了一个刘弗陵么?

她说不清楚,但她知道,这宫里的纠葛绝不是他们父子间单纯的政见相左,那后面总有复杂的枝枝蔓蔓。

尽管她恳求宗正转告她的心愿,希望皇上能够饶恕太子,可她内心清楚,这不过是自己的最后一丝系念而已。

事实上,随着她和卫长公主的获罪,太子的地位已不复存在了。一个连儿女都保护不了的母亲,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人世呢?明天,她也许会被囚禁进冷宫,在那里终老一生。

卫子夫油然想起一个人来——那是已去世多年的阿娇皇后。这个忌妒心很强的女人是那么挥之不去地让卫子夫活在她的阴影里。

如果当初真遂了阿娇的心愿,她成为出宫人,到一个远离京都的角落,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恩断义绝。

人生往往是这样的相似,当年阿娇因为涉嫌巫蛊案被废了皇后之位,而今,她也将步阿娇的后尘。

现在回忆起来,那次立嗣大典前夕她去探望阿娇,她那些只有女人才能读得懂的话简直就是对自己今日遭际的预见。

阿娇说,男人的心中只有女人,没有爱。他们感到厌烦了,就会像丢掉一件破衣一样把所有的承诺抛在一边。

而那时候,沉浸在爱河中的卫子夫又怎么会深思另一个女人用血泪换得的人生真谛呢?

那一年,皇上巡狩回来,一路上十分羡慕黄帝乘龙登天,道:“嗟乎,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履耳。”

李妍曾因为皇上的这句话而病体沉重,她也曾为此而垂泪竟夜。

他如今果然将妻儿们当成随时可以抛弃的敝屣了……

是呀!与其像阿娇那样痛苦地活着,倒不如一了百了地死去。

也许阿娇是对的!也许李妍也是对的!

……

司马道今天对春香来说显得那么漫长,好像没有尽头;而她的耳边似乎总有一个人在唤她回去。

她回头看去,除了晨曦中的树影,什么也没有。再走一段路,那声音又在耳边徘徊,如此几番后,她觉得是自己的心在作怪。

可当司马道将要走完的时候,她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不好!皇后……”

后面的话没有出口,她就转身往回跑。

春香跑着跑着,眼泪就流个不停,由于心慌,她“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可她顾不上这些,爬起来就继续向前跑,裙裾都被花刺拉开了一道口子……

卫子夫慢慢从梳妆台前站了起来,她眷恋的目光扫过这殿内的每一件物什:

那堆在书架上的一卷卷的书籍;

那案头才刚刚开始订正的音律;

那散发着她的气息,也留下皇上体温的帷帐。

这一切是多么熟悉,可她却要撒手而去了,说来也没有什么牵挂的。

阳石公主死了,她死得没有痛苦。

卫青死了。他生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最终也没能为儿子赢得宽恕,卫伉也随着巫蛊案而化为青烟了。

她的姐姐卫君孺去了,她的长公主也不能幸免。

眼下,她最难割舍的就是太子,也许她的死会触动皇上心底的软处,念起他们的情分而给太子一条活路。

她觉得自己必须向皇上申明,所有的错都是自己铸成的。卫子夫这样想一阵,流一阵泪,擦干眼泪又接着想。终于,她走向案头,铺开绢帛,蘸墨写道:

臣妾卫子夫上疏皇帝陛下

刚写了一个开头,她就又盯着手中的笔发起呆来。

……

天渐渐亮了,椒房殿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可春香的眼前仍然是一片模糊,一不小心,她又碰在一棵松树上,擦伤了膝盖,她却毫不在意,继续向前跑去。她没有发现,詹事也从后面追上来了。

晨曦在窗棂上涂上一抹光亮,照到卫子夫的额头,她觉得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做出选择。

臣妾有负圣恩,激于江充扰乱后宫之愤,致使禁卫失手伤命;又调两宫卫士,广发檄文,声言讨逆平叛。此事惊动圣驾,错在臣妾,罪在臣妾,臣妾唯有以死谢罪……

春香终于来到了殿前,她远远地看见黄门、宫娥都站在殿外,忙问道:“皇后娘娘呢?”

一位宫娥道:“娘娘说她累了,要歇息,不让奴婢们打扰。”

“你们哪?这么多年了,娘娘睡时身边离开过人么?”

春香不再理会他们,上前推开殿门,只见皇后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短刀,周围渗出血迹。情知自己的担忧成为现实,春香万千悔恨瞬间涌上心头,一头扑到卫子夫身上。

“娘娘啊!您为何要如此啊!”

“娘娘啊!您醒醒啊……”

春香哭了许久,回头只见周围已经跪满了黄门和宫娥,大殿内哭声一片。

詹事道:“事已至此,哭亦于事无补,太子殿下正在危难之中,现在千万不能让他知道皇后的消息。”

春香擦干眼泪站起来,点了点头,随后便对宫娥和黄门们道:“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宫。”

詹事想拔出短刀,发现那刀插得太深,可见皇后是用了怎样的决心才告别这个世界的。

春香用玫瑰熬的水汁为皇后洗涤长长的灰发,她缓缓脱下皇后染了血渍的衣饰,竟惊异地发现皇后的肌肤依旧洁白如雪、细腻如玉。

她俯下身体,舒展皇后握紧的手,就看见了那绢帛。

“娘娘啊!您这是为何呀?……”

“御长节哀啊!”

这声音春香熟悉,是少府寺太医秦素娟。女人见了女人,更是柔肠寸断,春香一回身就抱住了秦素娟。

秦素娟眼里噙着泪花,轻轻抱着春香的肩膀,哽咽道:“御长要知道,现在京城一片混乱,太子生死未卜。为今之际,我们要妥善保护好皇后玉体,待事情安定后再行安葬,我进宫也是为了此事啊!”

春香默默不言,和秦素娟一起为皇后整理好妆容,皇后看上去倒没了自杀的痕迹,仿佛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累了,睡了。

“李夫人都被葬进了茂陵。皇后呢?反而连个归宿都没有。若是局势再乱下去,真担心会被抛尸荒野。”春香越想心里越难受,禁不住又潸然泪下。

秦素娟在一旁看了,忙劝道:“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还是赶快设法把皇后的玉体藏起来吧。也许有一天,皇上明白过来,会重念旧情而为皇后厚葬呢!”

春香和詹事点了点头。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雨在黎明时又倾盆而下,苍茫地覆盖了长安的大街小巷……

刘据哪里知道,早有人在甘泉宫为他的“兵变”作了伪证,在他矫节将诛杀江充的檄文贴满长安街头的时候,刘彻已秘密回到长安,就住在城西建章宫。

对此反应最灵敏的,还要数刘屈髦。

刘彻的车驾刚从甘泉宫起程,苏文就暗中遣人传了消息给他,所以,当皇上到达京城的第二天,他就赶来觐见了。

当苏文向刘彻禀奏说丞相在等待召见时,刘彻的脸色顿时充满了“乌云”:“哼!朕正要问罪于他,他倒来了,宣他进来!”

刘屈髦一进大殿,就伏地跪拜,声言自己是罪臣。

刘彻冷眼瞅着下面,故意道:“朕离京时,将朝政悉数委于丞相,丞相何罪之有啊?”

刘屈髦便一脸的尴尬,正为适当的说辞而思索时,耳边却传来愤怒的申斥声:“好个刘屈髦,太子谋反,御史大夫被杀,如此重大变故,你身为丞相,却犹豫彷徨,数日不见踪影,以致京城动荡,人心浮动,该当何罪?”

“微臣罪该万死。”刘屈髦头抵地面,话听起来就不那么清楚,“臣于事变当日,即前往北军营中与护军使者任安商议平乱。然我朝有制,不见虎符不能发兵,臣未得皇上兵符,故而延宕贻误。至于京城事变,臣在前往北军之时,已差长史飞报甘泉宫。臣身为宰辅,未能平抑变乱,请皇上治臣死罪!”

“罢了!”刘彻一声怒吼,刘屈髦惊恐地抬头望着皇上,心想这个丞相是当到头了。却不料刘彻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朕命你持兵符调集京畿三辅兵马,平息兵乱,并昭告百姓,捕斩反者,自有重赏。”刘彻又恢复了当年挥师河西时的气度,“告诉任将军,要各门司直,紧闭城门,不可放走一个叛贼,违令者斩无赦。”

刘屈髦退出大殿时,刘彻又在身后喊道:“若捕获刘据,不可伤他,速押解建章宫见朕。”

苏文十分惊异,现在的皇上与甘泉宫病榻上的皇上简直判若两人。

可当惊魂未定的刘屈髦踉踉跄跄走出殿门后,皇上却疲惫地倒在席上,双目紧闭。

苏文小心翼翼地上前唤道:“皇上!皇上!”

“朕累了,扶朕回去。”……

第三天傍晚,侯勇从外面回来了。

刘据问道:“刑徒都放出来了么?”

“都放出来了,大概有数万人。刑徒们感谢太子,纷纷表示要为太子而战,府库的兵器也发给了他们。”

刘据又问道:“依二位看,此等可否稳安大局。”

石德道:“这些人未经操练,用来搜捕江充余党尚可,若是要守卫京师,迎接皇上归来,臣以为还是要求助于任安的北军。”

“没有虎符,能行么?”

石德道:“据臣所知,任安曾在大司马麾下多年,与他情谊甚笃,其事汉也忠,其为人亦诚,现殿下遭人诬陷,他绝不会作壁上观。”

“唉!今非昔比,本宫正在危难中,最害怕的是人乘我危,负义打劫。”

侯勇道:“殿下不试,怎么知道呢?”

刘据举棋不定:“只是兵出无由啊!”

侯勇又道:“这有何难?殿下可矫节杀了江充,也可矫节调动北军。”

“此事是否应先禀明母后知道。”

看刘据优柔寡断的样子,石德忙上前劝道:“现在夜色沉沉,十丈之外观物不清,正是矫节的大好时机,殿下如此彷徨,臣只怕误了大事。”

“母后那边一天都没有消息,本宫有些担心。”

“皇后一向处事稳健,如有不测,一定会告知殿下的,殿下还是先调兵吧。只要北军出面,乱局自会平稳下来,皇后自会无恙。”

“那事不宜迟,二卿就随本宫一同前往北军大营吧!”刘据最终下定了决心。

夜色!掩盖了罪恶,也淹没了人心。当刘据朝北军大营出发的时候,刘屈髦正在任安帐内宣读皇上的诏书。他在内心暗自庆幸自己当初判断的正确。若是站在太子一边,那这颗头颅还会在项上么?

皇上虽然指责他没有果断平息事变,可把调动北军的虎符交到了他的手里,这本身就给了他一个机会。这倒不是他对太子有多深的仇恨,而是与李广利的关系决定了他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

当刘屈髦把虎符与任安手中的另外一半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时,丞相的威严也就上了眉头。

“请将军奉诏发兵。”

“这……”任安沉吟道,“丞相也相信太子会谋反么?”

“将军为何至今仍狐疑不定呢?”刘屈髦觉得这个任安与司马迁一样的迂腐,“皇上明察秋毫,我等身为臣子,怎敢怀疑诏书呢?”

这话的分量有多重,任安十分清楚。他知道自己根本没力量扭转眼前的局面,他惟一的选择就是发兵擒拿太子。

他传来从事中郎,传令道:“令各路司马率军平叛。”

“下官遵命。”从事中郎正要离去,忽见一位值岗的司马进帐来,附耳对任安说了几句。

“带了多少人马?”

“夜黑雨大,看不清,走在前面的有三个人,中间一人好像是太子。其他的两位没有见过。”

“你先退下。”

待司马离开后,刘屈髦问道:“有何变故?”

“太子此刻就在营门外。”

刘屈髦眉头掠过一丝笑意,站起来道:“正要擒他,他倒寻上门来了。此时不动,更待何时?将军与我一同出营擒拿刘据如何?”

“就依丞相。”

从营门外传来太子的喊声:“护军使者任安听令,本宫奉节讨逆,江充已死,余党在逃,皇上命本宫平息叛乱,请将军接旨出兵。”

话音刚落,刘屈髦就催动坐骑,在旗下说话了:“太子焉敢矫诏乎?本相和护军使者已接到皇上诏书,命我等擒拿太子,平息叛逆。本相念殿下与皇上骨肉之亲,不忍刀兵相见,殿下若是明白,不如自缚请罪,我定禀奏皇上,请皇上宽恕殿下。”

刘据虽貌似镇静,但毕竟是矫诏,听了刘屈髦的话,先自怯了:“丞相何出此言,江充谋反,父皇诏本宫讨逆,丞相反诬本宫谋反,岂不滑稽?”

刘屈髦近前一步,一手持皇上诏书,一手持虎符,大声道:“诏书、虎符在此,太子还不下马就擒!”

刘据情知局面已无法挽回,不免口内嗫嚅。倒是侯勇拍马上前,怒目圆睁,骂道:“丞相好生无理,太子深受皇恩,何叛逆之由?江充误国,丞相不闻不问,反诬太子谋反,天理何在?”

刘屈髦也不搭理,看了看任安。任安命鼓手擂动战鼓,各路司马纷纷杀出营寨,朝着太子冲去。 任安不顾刘屈髦的阻挡,紧追冲在最前面的司马而去,喊道:“不要伤了太子!”可声音却被杂沓的马蹄声淹没。

石德和侯勇见此,忙簇拥着太子向覆盎门退去。

覆盎门司直田仁,听见远方一片喊杀声,便知城中生变,忙要门卒加强戒备。

晨曦中,他瞧见三五骑匆匆而来,借着城门灯火,他认出那是太子。一瞬间,他忆起太子的恩德大义。

那已是太初年间的事了。一天,太子外出狩猎晚归,田仁当值,以大汉律令将太子拒于城外。那是九月落霜的日子,当太阳在城头升起的时候,田仁开门,见太子的眉宇都挂了银霜,一干随从都怒不可遏,要杀了田仁。孰料太子拨开刀剑,宽仁地说道:“大汉有如此中直之臣,乃社稷之幸矣!”

这件事虽已过去几年,但田仁每每想来,便从心里感激太子。

此时相遇,田仁急忙上前施礼道:“田仁叩见殿下。”

侯勇手持血刃,情急语重地说道:“有人要加害太子,请司直速开城门,放太子出城,日后太子登基,定加官晋爵。”

田仁忙令门卒开了门,太子出了城,向东而去。

之后五天,太子余部与汉军在长安城北展开巷战。

可依靠舍人和门客们统领的刑徒们根本不是汉军的对手,皇宫周围尸横遍地。

与此同时,从三辅各县赶来的军队,也在京畿展开大搜捕。有些多年前的刑徒被重新抓起来,当场斩首。

到第五天傍晚,太子余部完全丧失了抵抗力,活着的人被悉数抓获。

司马迁后来追记这段流血的日子,沉痛地写道:“死者数万人,血流沟中。”

长安事变让刘彻的心头笼罩着一层比阴雨更沉重、更灰暗的阴霾。

数日来,宫内一片沉闷。苏文更是如履薄冰,每日清晨起来,他都是悄悄给皇上收拾好龙案,然后就大气不敢出地垂首而立,等待皇上的驾临。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如泣如诉,伴着雨声,手杖的声音在回廊上“咚咚”作响。苏文急忙出殿去看,只见两位宫娥搀扶着皇上,步履蹒跚地走来了。

宫娥们常常调换,皇上身边的大都是年轻美貌的姑娘,新面孔很多。

关于皇上的故事一代代传颂着,传到她们这一代的时候,皇上已是龙钟老人了。宫外的人把皇上想象得很神秘,而她们这些人却深知皇上的忧乐。

自长安事变后,她们亲眼看到皇上一夜之间须发尽白,话更少了,每夜都睡得很晚,一卷卷地翻阅早年的诏令、文书,有时候直到更漏报晓。

其实,无论是苏文还是宫娥,他们看到的只是皇上的外表,却无法了解他复杂的内心。

长安事变带给他的内伤,远比建元二年被窦太后削掉权力要深刻得多,这让他许久以来的希望都幻灭了。

他多么希望这件事能很快过去,好让他将精力转移到重新立嗣的大计上来。可刘屈髦送来的消息,却让他十分沮丧。刘屈髦说,刘据出逃后,至今了无踪迹。

“都是些清谈之徒,要紧关头,总是让朕失望。”刘彻将奏章推向一边,又拿起一卷,很快眉头就皱起来了,向苏文问道:“此书是怎么回事?壶关令狐茂是何人?”

苏文忙道:“这是北阙司马送来的一份上书,据说这令狐茂乃壶关县三老乡贤。”

“哦?”刘彻应了一声,展开书简,那字里行间都是为太子的辩冤之词:

{……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适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谬,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上见,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

刘彻读着读着,手就禁不住击打公案:“哼!都要朕的人头了,他还敢言难自免?朕和他是父子,还言什么‘进则不得上见’,这不是指责朕么?”

刘彻放下上书,对苏文道:“你速传河东太守进京,朕倒要看看,这个令狐茂究竟有几个脑袋?”

“诺!”苏文不敢怠慢,转身向殿外走去。

出了殿门,过了回廊,却听身后的黄门喊他回去。苏文有些摸不着头脑,折身又进了殿门,却见刘彻白花花鬓发下一张铁青的脸:“你要陷朕于昏庸不义么?”

苏文顿时惊心高悬,“扑通”一声就跪倒了:“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朕向来褒敬乡贤,礼待三老。你何不阻拦朕刚才的盛怒,传将出去,朕不是要失信于民么?”

苏文战战兢兢道:“奴才……”

刘彻又古怪笑了:“这上书且放在这里,朕倒要看看,是朕错了,还是他错了。”

“上天!”苏文暗叹一声,顿觉冷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

刘彻接着埋头看奏章。这还是刘屈髦送来的奏章,他弹劾护军使者任安,不思报效朝廷,见事变起,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又和廷尉合谋,为放走太子的司直田仁开脱。

“看看!一个个都背朕而去。”刘彻一手按在竹简上,一手拿起朱笔,略思片刻,发狠地圈了任安、廷尉和田仁的名字。

“传中书令来,为朕拟诏。”

“诺!”

苏文去了不一会儿,司马迁来了。虽然他的胡须脱光了,可这个夏天,朝廷太多的变故使司马迁的头发也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更多了。

为完成父亲的遗愿而无休止的熬夜,他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背也明显的弯了。

司马迁已从苏文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没有从苏文的话里读出任何倾向,可苏文却明白刘屈髦的心思,他是希望皇上除掉任安,为李广利掌握北军、刘髆继任太子扫清障碍。

这当然不是苏文愿意看到的,他已把目标定在了刘弗陵身上——凭他在钩弋夫人心中的地位,这个小孩子继任太子将会为他带来更大的权力。

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地位,根本不可能让皇上改弦更张,眼下只有这个与任安交谊久远的中书令才有胆犯颜直谏。

在进入前殿的时候,苏文有意拉了拉司马迁的袍袖,狡黠的眼睛转了转,关心的话就不经意地出口了:“皇上正在气头上,大人说话要小心才是。”

司马迁没过多思忖苏文的话,对任安命运的关注,使他一踏进大殿,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臣闻皇上要将护军使者治死罪?”

刘彻也不避讳:“长安事变,他竟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倘若刘据图谋得逞,他岂不将刀弓指向朕了?如此逆贼,如不早除,必为后患。朕宣你来,就是要拟诏收取任安军柄,发廷尉诏狱审理。”

虽然刘彻示意司马迁坐下,可他还是站着道:“在动笔之前,皇上能否容臣禀奏一二?”

“你不是又要为任安开脱吧?”

“皇上一言九鼎,臣不敢妄言开脱。不过依臣看来,任安忠贞不贰,朝野共知。如此一位忧国爱民之臣,皇上可以明察,何用微臣求情?”

“爱卿的意思,朕是昏庸到不辨是非的程度了么?”

“臣不敢!”

“既然如此,爱卿拟诏就是。”

“皇上!诏书好拟,人头落地事大,请皇上三思。”

“如此说,你是不愿拟诏了。”

“臣不能因为自己不谨慎,而铸成千古遗恨。臣请皇上收回成命,选任能臣明察长安事变缘由,将真相诏告天下,如此皇上恩德广布四海,人皆称颂。”司马迁说着就跪下了。

刘彻被司马迁的执拗激怒了,在他的记忆中,这已是第三次与司马迁发生冲突了。

“朕要杀了你。”

可当他手指向司马迁时,却感到了一阵乏力和困倦。

“朕要将你发廷尉诏狱治罪!来人……”

可他没有从司马迁脸上看到任何惧色,他看到的只是一张平静的脸。

司马迁轻轻弹掉肩头的灰尘,又整了整冠冕,伸出两只手给应声冲进来的羽林卫。

“臣知道皇上只要一句话,就可置臣死地。何况据臣所知,此次巫蛊案已经牵连数万人,皇上当然不在乎臣一个人。大汉失去一位中书令,于社稷毫无损伤。臣只是忧心,一场巫蛊案下来,老臣寥若晨星,不知还有谁敢在皇上面前说一句真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臣为大汉社稷而死,死而无憾。”

刘彻疲惫地跌坐在御座上,对羽林卫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

苏文这时进来禀奏道:“丞相求见。”

刘彻舒了一口气,从心底觉得刘屈髦来得太及时了,不仅让他摆脱了与司马迁对峙的尴尬,也缓冲了他愤怒的心境。

他对梗着脖子站在一旁司马迁道:“你先退下吧,回头朕再与你理论。”

“皇上保重,臣告退了。”

司马迁出殿的时候,与刘屈髦打了个照面,他冷峻的目光扫过丞相的额头,让刘屈髦有点发怵。

刘彻再也不愿攀扯那些理不清的是非,直接要刘屈髦派人代司马迁起草诏书,罢任安军职,与田仁一起下狱。

刘屈髦当然没有二话:“臣今日回去,就命长史起草诏书。”当然,他也没有放过在皇上面前自责的机会,他悄悄打量着皇上,在确认皇上没有指责他时,便不失时机地把新消息告诉了刘彻。

“据报,北军司马景建已捕获太子太傅石德,大鸿胪商丘成捕获太子宾客张光。”

刘彻点了点头,这些人的结局是不言而喻的,刘彻用“杀无赦”的简单字句,把他们从与刘屈髦的谈话中删了出去。

可接下来的消息,却让刘彻十分吃惊。

“宗正刘长乐与执金吾刘敢在宗正府上饮鸩自杀了。”

刘彻顿然地坐正了身体,眼睛睁得老大,问道:“何时发现的?”

“昨夜子时府令禀报的消息。”

“他们留下什么话了么?”

“他们留下了遗书,臣带来了。”刘屈髦说着,从衣袖中拿出一副绢帛,递给刘彻。

绢帛上的话不多,可字字滴血,声声含泪——

皇后一生,仁惠贤淑,两宫上下,传为美谈,皇上命臣收回玺绶,臣不敢不尊;皇后薨殒,臣等痛彻心扉,惟有一死,方能告慰皇后在天之灵……

后面的字迹很模糊,似乎还可以闻到淡淡的酒味。刘彻收起绢帛,沉默不语,良久,刘彻才闭着眼睛挥了挥手道:“丞相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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