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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宣田千秋进宫的时候,他正手持长戟,在长陵高庙寝殿前值岗。

送走宣诏的黄门,田千秋想,皇上召见他,一定与自己去年长安事变后的上书有关。

那是一道为太子辩冤的上书。

看看自己,都已六十岁了,还在长陵当个执戟郎,此前大概只有文帝时的冯唐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说不清这是祸还是福!

离开守了数十年的长陵,他在心里说,福也罢,祸也罢,总不枉见皇上一面。

刘彻见到田千秋,第一句话就是:“爱卿的上书朕看过了。”

田千秋抬眼看着刘彻,就感叹着岁月的无情,皇上与自己一样,也成了一位迟暮的老人。

他有些惶恐,忙回道:“小臣只不过是说出了其他人欲说而未说的话,还请皇上恕罪。”

“朕并无怪你的意思啊!”刘彻说话时已带了嘘叹的尾音,而且语速也非常缓慢。

借着白日都亮着的灯火,刘彻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面前这位一生都守着皇陵的执戟郎,竟没感到他有多老,八尺长的身材依旧笔直,脸色依旧红润。

“既然来了,朕想当面听听爱卿的陈奏。”

田千秋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处,胆子也增了不少。

“依大汉律令,子弄父兵,其罪不过鞭笞;况乎太子杀江充,乃剪除奸佞,何罪之有?皇上圣明,自会明察秋毫。”

“去岁,壶关三老令狐茂也是如此说。只是……”

田千秋悄悄看了一眼刘彻,暗自想笑,原来皇上早已知道错了,只是抹不下那个面子而已。

“依臣之浅薄,焉能有此深见?”

“哦?此话怎讲?”

田千秋一本正经道:“去冬的一个夜晚,臣梦见一仙翁,手持拂尘,脚踩祥云,降落高庙,对臣言说太子一案乃冤案,要臣投书北阙。”

他发现这样的编纂远比直接陈说要有力得多。皇上果然神情专注,要田千秋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他。

刘彻朝前挪了挪:“父子之间,向来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可爱卿却道出了其间的是非曲直。此乃神仙警示朕,要爱卿辅佐朕呀!朕就拜爱卿为大鸿胪!”

田千秋起身就拜倒在刘彻面前,说话的声音也带着枯木逢春的喜悦。

君臣重新落座,刘彻问道:“朕近来身体越来越沉重,因此立嗣迫在眉睫,朕想听听爱卿的意见。”

在进京的路上,田千秋早已料到皇上会向他问起这件事,因此并不意外。

“立嗣事关国脉。臣以为在立嗣之前,尚有两件大事需要办理。”

“爱卿所言两件大事,朕已经想到了。朕近来已派出人马,化装成民间百姓,打听太子下落;又要商丘成遣人寻找皇后葬处,了却了这两件事情,朕才好向朝野有个交代。”

“微臣所想也正是这两件事,不想皇上都料到了。微臣以为,找回太子,皇上便无须为立嗣焦虑,大汉国脉便无忧。”

说到这里,两人都觉得很投机。

“如据儿有事,朕的几个儿子中,谁堪立为储君?”

田千秋虽在长陵守墓,可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朝廷。苏文与江充一心想拥立刘弗陵;而刘屈髦与李广利又要为刘髆扫清障碍,不管他们怎样明争暗斗,却都把刘据视为共同障碍,这便是巫蛊案发生的根本缘由。

这些,田千秋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但他现在还不能挑明。

“这?微臣久在长陵,对朝廷诸事不甚了解。依微臣之见,只有查清太子一案真相,才好将立嗣理出头绪。”

刘彻默默点头,认为田千秋说得在理。

“朕欲将清查太子一案之事委于爱卿,如何?”

这正中田千秋下怀,他也不推辞,立即表示:“臣将不负皇上厚望,一定将太子一案查个水落石出。”

看着天色不早,田千秋起身告退,却见苏文进殿来禀奏,说商丘成正在塾门等待皇上召见。

“哦?难道皇后葬处找到了?既然爱卿身负查案之责,那也听听御史大夫的陈奏吧。”刘彻忙对田千秋道。

可商丘成进殿时,却带进一个衣衫褴褛的乡间女子。刘彻的脸色顿时阴沉了,“朕要你探听皇后葬处,你却带回一位乡人,难道她知道皇后在何处么?”

商丘成近前一步道:“请皇上仔细看看,她说曾在宫中供职,有要事奏明皇上。”

刘彻缓缓地围着女子转了两圈,禁不住“啊”了一声:“你是春香?”

“奴婢参见陛下。”春香跪倒在地,泪水稀里哗啦地淌了下来,“陛下!奴婢终于见到陛下了,奴婢在外漂泊,日夜都盼着能见到陛下啊!”

春香的哭声,撕开了刘彻心中的隐痛,他喉头哽咽道:“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一直在陪伴着皇后?”

“快将太子的情况向皇上禀明啊!”商丘成在一旁提醒道。

“太子他……”

刘彻伸长脖子,一连声问道:“太子怎么了?快说!……”

看见刘彻迫不及待的神情,田千秋担心他一旦知道太子如遭遇不测,会承受不了,便与商丘成交换了一下眼色,上前道:“皇上累了一上午,就让臣先询问清楚,再禀奏不迟。”

刘彻跌跌撞撞地坐下,挥了挥手。

一连几天,田千秋都在署中听春香叙述太子落难的故事。

“妾身是在流亡途中遭遇太子的。”已经梳洗干净的春香开头说道。

太子在那黎明逃出京城后,一路被羽林卫追击,危急关头,石德与他换了马,引开了羽林卫将士。他化名刘江,逃到湖县城东南十五里的泉鸠里,在一位叫丁三的草鞋匠草舍里暂时安身。

丁三对别人说,他家来了一位念书的表弟。

又过了些日子,丁三又从城里带回一位名叫春草的女人,说是为表弟找了一位漂亮的嫂子。其实她是饿昏在湖县城南的溪水边,被丁三发现的。

哦!这不是春香么?尽管铅华尽去,满目风尘,可太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春香回忆道:“在彼此对视的那一瞬间,我们的眼里都充满了惊恐。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还会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相遇。”

田千秋问道:“那以后的日子呢?”

“为了太子的安全,我们在暗地里相约,按化名称呼。他平日里叫我嫂子,我称他兄弟。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意外把太子推向绝境。”

太子他觉得,这山坳简直像一座囚笼,锁住了他的身,也锁住了他的心。

一日,太子早早地就起来了,提出要与丁三一起去县城卖草鞋。

“万万不可!”还没有等丁三回答,春香便说话了,“现在城里很混乱,听说朝廷出了大事,到处抓人,虽说此事与兄弟无关,可兄弟毕竟是外乡口音……还是安心在家中待着吧!”

“任他抓谁,与我有何关系?”太子坚持要出去。

“不行!不能去。”春香便急了,上前扯住了太子的衣袖。

太子便不高兴了:“嫂嫂请放手,刘江落难,承蒙大哥关照,今日进城,不过想借机小酌几杯,略表谢意。嫂嫂总不想陷刘江于不仁不义吧!”

唉!他就是这样的性格。春香便放手了,紧走几步,来到丁三面前道:“夫君!既是如此,妾身就把兄弟交给你了。”

春香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低下头:“唉!谁知大祸就从这一刻降临了。”

日色刚过晌午,一担草鞋就卖完了。他俩心中高兴,便穿街走巷,寻到一僻静干净的酒肆小酌起来。太子斟满酒,正要感谢几个月来丁三的照顾。却听见耳边有人喊道:“饮酒者,可是太子殿下?”

他下意识地转脸一看,天哪!那不是侯勇那夜遣往椒房殿的舍人么?他立即后悔进城了,一边说足下认错人了,一边拉起丁三就走。

出城五里后,太子告诉丁三,他不是什么落难书生,而是城里张榜通缉的当朝太子。

“他们途中商定,让太子带着妾身暂避到丁三的姑母家,可还没有来得及离家,羽林卫就到了。丁三被射死,太子不肯就范,便跳沟葬身青山了,可怜太子……”春香无法控制住自己,嘤嘤哭泣。

“难道羽林卫没有发现御长你么?”

“这还多亏了丁三的娘,她把妾身藏在后山的一个洞里,自己却死在乱刀之下。”春香说到这里,牙齿将嘴唇咬出了血,“大人!太子冤枉啊!”

“太子与你在泉鸠里的那些日子,说了什么吗?”

“说了!”言毕,春香又开始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们在泉鸠里待了多日,却只能用眼神交流,始终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一天,雨后初晴,山上长出了许多蘑菇,丁三娘要妾身带她的干儿子到后山采蘑菇散心。那天上午,我们在一起说了许多话,说到了皇后的离去,说到了长安因这场事变而致数万人流血的悲哀。”

太子曾道:“真正诅咒父皇的不是后宫夫人,而是刘屈髦和李广利的夫人。”

妾身当时很吃惊,问太子是如何知道的?

太子说,那还是皇上刚刚离京不久,一天,他要一位黄门到丞相府去邀刘屈髦进宫议事,孰料丞相不在府上,黄门遂要府令带他去见夫人,却不料遇见了内者令郭穰。

郭穰向黄门摆了摆手道:“别去了。下官刚看到丞相夫人与海西侯夫人一人拿着一个人偶,也没有听清她们说些什么,隐约只听到‘好让刘髆早日为太子’话。”

黄门回来,将这消息告诉了太子,可敦厚的太子宁愿相信是黄门看错了,听错了,也不怀疑丞相夫人会有如此之举。

“还有呢?”

“有人看见,出征五原那天,丞相一直将李广利送过了咸阳西。而后不久,就发生了巫蛊的传闻。”

田千秋理了理鬓边的灰发,站起来道:“御长所言事关为太子平反,你可否将之书写成文,本官也好向皇上禀奏。”

“只要太子冤情能够大白于天下,春香就是死也值了。”

“御长言重了,本官知道御长对汉室忠贞不贰。只是今日所言,御长不可再对他人说起。”

……

接下来,田千秋又以春香所言为线索,察访了多家官员和宫内的黄门、宫娥,终于将太子一案的来龙去脉彻查清楚。这时候也到了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六月。

几天以后,田千秋到钩弋宫来拜见皇上。

上了司马道,他远远地就瞧见苏文正陪皇上在院内看花。

皇上看见田千秋,便招了招手,他就来到皇上身边:“真是不可思议,好好的一圃芍药,怎么会然一夜间凋零呢?”

田千秋环顾了一下花圃,果然一株株花落叶黄。按理说,现在正是叶绿花红的季节,为什么会发生如此怪事呢?

他暗自打量苏文,只见他脸色煞白,惊恐不安,口里正哆嗦其词:“都是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他就不明白,像苏文这样的小人,怎么会留在皇上身边?但话到嘴边,却是对皇上的劝慰:“皇上也不要太在意了。草木水陆之花,各有秉性。就说这芍药吧,喜水。现正是六月,京城久旱无雨,凋落也是常情。”

他深知皇上笃信方士,生怕他又向神仙、灾异方面想。

不过这一回,刘彻却对田千秋的话深以为然,回头就给了苏文一个冷脸:“你身为钩弋宫黄门总管,终日浑浑噩噩,专事逢迎,有几句真言正行呢?哼!”

与田千秋说着话,他们走过一丛竹林,刘彻又是大吃一惊,原来这林中竹子不知什么时候都开了花,米粒大小的花贴在枝丫间。刘彻知道竹子开花乃“竹亡”征兆,他那刚刚被田千秋浇灭的心火又燃烧了起来,回身就给了苏文一拐杖:“朕看你是活到头了!来人!”

在宫内值岗的羽林卫将士立即拥上前来,只等刘彻下令。田千秋见状,忙上前劝道:“陛下息怒!为一丛花草置气,臣担心陛下龙体不安。”

刘彻于是向羽林卫挥了挥手,又对苏文道:“你退下吧,朕不愿再看到你。”

两人转过竹林,又走了一段回廊,就到了钩弋宫大殿。

君臣落座,刘彻就问道:“朕要你查的案子如何了?”

“臣已将太子一案查清!”言毕,他便将江充与苏文如何合谋制造巫蛊冤案;如何编造假证欺君罔上;刘屈髦和李广利的夫人怎样诅咒皇上等一一禀奏了一遍,说到细节处,田千秋还适时地列举了人证。

刘彻开始还能平心静气地听着,及至说到太子蒙难,皇后死无葬身之地时,他也不言语,只是泪水哗哗流个不停,从喉咙里发出可怕声音,田千秋怕皇上有个闪失,急忙要黄门传太医。孰料刘彻摆了摆手,从胸中吐出一句话:“朕是伤心啊!朕的据儿啊!”

周围人见皇上缓过气来,悬着的心才纷纷落地。

刘彻接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身边的黄门速传包桑进宫。

“朕这一年来冷落了他。”

黄门走后,刘彻要宫娥们扶他在榻上躺下,昏花的眼睛示意田千秋近前来,说出口的话就充满了自责和惭愧。

“记得刚刚得到太子反叛的消息时,朕在甘泉宫中叹息自己识人不准,用人失察。现在看来,朕冤枉了太子和皇后,平定所谓的反叛才是真的用人失察了。

“朕见苏文喜欢陵儿,又总是想朕之所想,因此就借故将包桑从身边赶走,此非黑白不辨乎?

“朕以为江充刚直勇为,不仅拒听太子忠言,反而任他为御史大夫,最终酿成内乱,此非忠奸不分乎?

“刘屈髦、李广利包藏祸心,朕竟授他们以重任,任其滥杀无辜,逼死皇后,此非不识人、不知人乎?”

“唉!”刘彻仰天长叹道,“朕这一生内修纲纪,外抗匈奴;拓疆开土,焕焉可述。然于今观之,朕上愧于列祖列宗,下负于江山社稷啊!”

在刘彻检点自己的得失时,田千秋一直没有说话。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些话如果不让皇上说出来,不但内心憋得难受,而且立嗣也无从谈起。

刘彻说完这些话,心里也平静了许多。他从榻上坐了起来,精神为之一振。

果然,他一开口,就一连发出几道旨意:

“传朕旨意,将刘屈髦下狱,命霍光速拿李广利归案。”

“传朕旨意,在湖县城修筑‘思子宫’和‘望归思来台’,寄托朕的哀思。”

“传朕旨意,命春香、秦素娟寻找皇后遗骸,朕要厚葬之,以慰她在天之灵。”

此时,一个黄门则进来禀奏道:“少府寺卿上官桀求见。”

“宣他进殿,朕正要问他《周公辅成王图》画得怎样了。”

上官桀也正为此事而来,刘彻遂对田千秋道:“爱卿也随朕看看如何?”

“臣遵旨。”

他听到这话的时候就猜到了皇上的意思,而皇上邀他前往,也绝不仅仅是去赏一幅画,必有更深的意思。

一幅画画了一年,画师被送进牢狱的就有好几个。以致一些画师在接到皇上的诏命后,就洒泪向妻儿诀别。

周公何许模样?画师们已无从可考,只是依照荀子在《非相》中所描绘的,其形曲折,不能直立,身如斷災,丑陋不堪的样子去作草图。刘彻很不满意,一怒之下将许多人投入了诏狱。而接二连三的失败,使他到后来都有几分灰心了。

上官桀道:“现在这位画师,是臣遍访民间,才在岐山周原找到的,据说他是周公的后裔。”

“哦?如此想来也不会相去太远。不过,朕要的不仅仅是形,更在于画能体味朕的深意。”

画室就在不远处,沿着回廊再走一段路,拐一个角就到了。

上官桀要去通报,却被刘彻制止了。

三人就在画师背后悄悄站着,他们抬眼望去,这画已经做好了八分。画面上凄风愁雨,天昏云暗,一老者正在顶风前行,他背后的襁褓里,婴儿正在熟睡。那老者两道剑眉横卧,一双慧眼炯炯有神,特别是两颗晶亮的瞳仁,把大周万里江山收于眼底。

再顺着看下去,画师笔下的周公,体格雄健,眉目嘴唇,棱角分明。脸的上半部,极似霍光,下半部又与金日磾相似。

刘彻顿时以为这位画师善解上意,将他的伤感、思考、期望和嘱托都融入画中去了。

他对身旁的田千秋赞道:“不错!不错!”

那画师听见身后有人声,回头一看,见是皇上,急忙放下笔,惶恐不安跪倒在地道:“小人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

刘彻笑了,不无赞赏地说道:“你知朕心,何罪之有?站起来说话。”

田千秋并不精于画道,却能察言观色。他看见刘彻喜形于色的样子,就知道这画必是触动了刘彻一个秘不示人的心迹——那就是托付大臣们辅佐太子。

于是,他凑上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啊呀”一声,惊动了在场的人:“此画关键在于一个‘诚’字。想周公当年为了辅佐成王,不惧流言蜚语,臣每思之,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上官桀忙接道:“大人慧眼。下官在画师开笔之前,就令他一定要画出一代忠良的风范来。”

刘彻不无开怀道:“还是二位爱卿懂朕的心思啊!”

他又要黄门传金日磾前来观画。

不一刻,金日磾便来了。刘彻屏退左右,只留田千秋、上官桀和金日磾在身边。

“朕今日兴致盎然,特邀将军前来观画,爱卿可看出这画的意境么?”

金日磾笑了笑道:“不就是一个老者背着孩子么?”

刘彻“哦”了一声,随即恍然:也难怪,他是匈奴人,又是将军,怎么可能对周公的故事知道许多呢?

他转脸面向田千秋,问道:“想来这些往事爱卿一定很熟悉吧?”

田千秋也不推辞,便侃侃而谈:“当年周武王驾崩后,留下年幼的成王,尚在襁褓之中。周公担心为争夺王位而致天下大乱,便征得相父吕望和召公同意,代成王摄行国政。他每日手捧卷册,背负成王临朝理事,常常忙得‘一饭三吐哺’。”

上官桀接着道:“可周王室中有管叔和蔡叔者,诬周公有代成王之意。周公涕泪怆然地解释道,‘我之所以不避嫌疑代理国政,是怕天下人背叛周室,没法向我们的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交代。三位先王为天下之业忧劳甚久,现在才刚成功。武王早逝,成王年幼,只是为了完成稳定周朝之大业,我才这样做。’直到成王成年后,周公方还政隐居卷阿岗,终老天年。”

“以史为鉴,乃知兴衰。自太子一案后,朕自感心力交瘁,方士炼了丹药,然朕服后却毫无回春之效。近来,朕反复思忖,朝中不可一日无嗣,朕年高体衰……”话说到这里,刘彻的眼睛有些湿润了。那种悲凉,那种期待,那种信赖,让金日磾十分揪心。

他明白皇上的意思,也为皇上的良苦用心感慨不已。他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刘彻又说话了:“朕不敏,赖宗庙赐各位爱卿于朕,朕就将立嗣重任托付给诸位了。”

金日磾向刘彻面前挪了挪,左右看了一下才道:“皇上,臣有话要说……”

田千秋在一旁看着,也猜到了八九分,自己才刚刚入朝,如此天机,若是对了皇上的心思,倒也罢了;若是与皇上所想相去甚远,岂不祸及自身?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离开的理由:“皇上,臣初到京城,还要熟悉署中各事,如无他事,臣便告退了。”

上官桀很快听出了田千秋话里的意思,也忙不迭地说道:“臣署中也还有诸多杂事,臣也告退了。”

刘彻一心只想听金日磾说话,根本没深究田千秋和上官桀的心思,便挥了挥手道:“那你等就退下吧!”

见两位大臣离去,金日磾才继续道:“皇上!胶东王还小,而夫人也……”

刘彻很吃惊地看着金日磾,一时沉默不言。

金日磾声音压得更低:“皇上!先朝诸吕之事,想来皇上不会忘记吧?”

“哦!这……朕当然记得。”刘彻的声音拉得很长。让他震惊的是,他所担心的连金日磾这样的将军都想到了,那肯定有更多的人忧虑。

“不过,夫人与吕后不同,她温良恭顺,从未觊觎后位。再说,她也不同于李夫人,她没有外戚,不至于……”

金日磾感到了自己的失言,立即请罪道:“皇上,臣……不该……”

“朕没有怪你的意思,爱卿也是为大汉江山着想,此事容朕思虑之后再说。”

“诺。”

“此画做成后,需派一办事缜密之人送酒泉霍光将军处。爱卿看谁去合适呢?”

金日磾想了想道:“桑弘羊去最好!此人办事干练,皇上尽可放心。”

“好!就让他去,爱卿回去后就传旨意给他。”

金日磾告退了,但却把他的声音留在了刘彻的耳畔。这一夜,刘彻独坐案头,眼看月光西垂,却毫无睡意。

金日磾没有顾忌的谏言,不断在他的眼前出现……

他说的没错,尤其是一个匈奴人能够如此直言,足见其没有私心。

母壮子弱,这是自太祖高皇帝后,摆在他面前的又一个严酷现实。

他记得父皇临终时,曾反复叮嘱他,要警惕后宫干政。

……

皇上将立新嗣的消息很快成为朝野关注的中心,特别是外放到封国的几个儿子,心里顿时起了波澜,无法再安宁地待在封国了。

转眼就是十月,一年一度的诸侯朝觐到来了。

燕王刘旦的车驾晓行夜宿,经过多日奔波,终于驶过华山,在关中平原上疾疾奔走。

南望南山,它在秋日的云彩下更见逶迤起伏;而雾霭下的渭水两岸,是成片渐渐泛黄的庄稼。这与蓟城完全是不一样的风采。

毕竟他也是皇上的儿子,一路上高车巨辇,警跸护驾,旌旗遮日,队伍前后拉了几里。仅是跟在警跸后面的车驾,就达十数辆,上面都装满了为父皇上贡的银器、布帛和北国的皮毛。所过郡县,高接远送。可这一切,都无法排解刘旦心头的寂寞和孤单。

越是接近长安,刘旦就越是回忆起小时候与刘据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人与人之间森严的等级,是刘旦懂事后从包括母亲在内的后宫女人那里感受到的。

说起来他在皇子中排第三,论理在诸王中也是居于兄长地位的,可他的母亲李姬与太子的母亲皇后卫子夫在父皇心中的地位,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他是父皇为母亲一时美色所动而结成的胎珠。不仅仅是他,他的兄弟广陵王刘胥也是如此。父皇身边美女如云,母亲不过是匆匆过客,充其量也就因为生了两个儿子,而比那些虽承蒙雨露,却腹中空空的女人们多让父皇看了几眼。直到母亲去世,都没能进入夫人的行列。

这种尴尬使那些势利的黄门们总向他们投来鄙夷的目光。

这倒也罢了,毕竟刘据是皇上的嫡长子,理所应当地应受到父皇额外的恩宠。可李夫人的儿子刘髆,却也备受父皇的呵护;据说现在那个钩弋夫人生下的刘弗陵,也是父皇的掌上明珠。这让刘旦一想起来就愤愤不平,都是庶出,为什么他们要高自己一等呢?

让刘旦十分感念的是刘据的兄弟情深。

在太子哥哥的眼里,谁生的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他们身上都流着刘家的血脉。童年时,他们是一起的玩伴;后来,他也就成了博望苑的常客,他在那里结识了刘据身边的宾客,读到了许多皇宫珍藏的书籍。

有时候到棋房下棋,刘据从没有只赢不输的霸道。刘旦天资聪颖,常常出其不意,把刘据逼成输局。刘据也不脸红,老老实实承认自己败了,并按事先约定,甘受处罚。有时候,刘据赢了,就在苑中摆酒,兄弟们行酒令,刘旦又总是占先。

这种玩耍,常常引起太傅们的不安,都说这君不君、臣不臣的,将来可怎么得了?

这样的日子直到元狩六年,才不得不结束了。父皇一道诏书,要他离开京都,到蓟城就封。

离京那天,刘据专程在外郭亭为他饯行,兄弟洒泪相别。

就在那一次话别中,他第一次听到哥哥对父皇求仙无度的微词,他心中就有了一种隐忧。

后来,长安事变消息传到蓟城,他身边的谋士、贤才们跃跃欲试,要他举兵南下,以解救皇上的名义,打回长安去,但却被他拒绝了。他认定太子哥哥是冤枉的,认为自己此时搅和进来,无异于趁火打劫。

后来,从京城来的使者说,太子流落他乡,不见踪迹。一向尚武的他竟洒下了悲怆的泪水——是为太子,也为自己。

母亲早在他童年时就早逝了,如今又没有了皇兄,他在京城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做竟夜畅谈的人了,他惟一的希望就是能够见到他的同母胞弟广陵王刘胥。兄弟二人一南一北,只能借书信寄托彼此思念。

第二天,他们的车驾到达骊山脚下的栎阳县。当地县令奉了内史之令,在县府盛情地款待这位来自北方的亲王。

席间,县令说皇上十分怀念冤死的太子,在太子罹难的湖县城西建了思子宫和望归思来台。而说到朝中变化,县令就谨慎多了。他说刘屈髦已被投入诏狱,丞相的位置一直空着,由商丘成署理。

他也不多问,他知道像县令这样的官吏也不可能给予他太多消息。何况,在这些人面前探问立储,会给自己惹来许多麻烦。

饭后小憩片刻,队伍又向长安进发了。

薄暮绕空的时节,车队终于来到长安城下,在东门外迎接刘旦的正是商丘成。

这样的接待规格让刘旦十分意外——一场巫蛊案下来,父皇与儿女的距离大大拉近了。

“殿下一路劳顿,辛苦了。”商丘成依照君臣的礼节,参见了刘旦。

刘旦忙在车上回礼道:“大人辛苦了。”

接下来,车驾就在商丘成的引导下,进了长安东门,最后就拐进了华阳街——一条居住着王室贵胄的地方。燕王的王府在华阳街深处。

为了十月的朝觐,早在一个月前,少府寺就派人把王府粉饰一新,挂上了节庆的灯笼。远远望去,光焰灼灼,倒也没有了往日人去楼空的寂寥。

商丘成唤来府令,很认真地询问了各项事宜,在确认没有任何疏漏之处后,便来到前厅向刘旦禀奏道:“今日天色已晚,殿下还是早些歇息。各路诸侯赴京之日,微臣还得到他处看看,在此便先行告辞了。”

“辛苦大人了!”刘旦表示出自己的感谢。

刚刚送走商丘成,还没有来得及沐浴,府令就来禀告,说广陵王过府来了。刘旦换下风尘仆仆的冠服、改穿一件深衣后,便来到前厅,无须寒暄,兄弟二人就紧紧抱在一起了。

“想煞小弟了。”

“为兄虽远在幽燕,可没有一刻不思念你呀!”

“没了母亲,京城惟一挂念的就是父皇了。”

“弟之所言正是为兄之情也。如今能拜见父皇,已是你我的奢侈之望啊!”

兄弟俩相对而坐,府令命人在厅中置了鼎锅,不一会儿,锅中沸腾,酒香满庭。

刘胥端起酒爵,对刘旦道:“经年不见,如隔数载,小弟先敬皇兄一爵!”

他正要饮下,却被刘旦拦住:“这第一爵酒应先敬父皇,祝父皇万寿无疆!”

刘胥也满斟一爵,高高举过头顶:“这第二爵,敬远去的母亲,愿她护佑你我兄弟康宁平安!”

接着,刘旦又斟了第三爵,俯身洒向地面,口中讷讷自语道:“太子皇兄,弟与你同饮了。”

刘胥透过这些细节,触摸到刘旦复杂沉重的内心。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当初父皇要他们离开京城,就是为了避免兄弟之间相互猜忌和争斗。

可在刘胥看来,诸王对父皇百年之后国脉的关注,并没有因为人去他方而有丝毫减弱。

眼下,谁来接替太子之位,再度成为宫廷内外议论的中心。昨日他一到长安,昔日的旧属们就纷纷登门前来拜见,说皇上有立刘弗陵为太子的意图。

这话让他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会轮到刘弗陵呢?就算老二齐王刘闳早逝,起码在他的前面还有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昌邑王刘髆嘛!哪一个不比他强?

但是他也清楚,站在刘弗陵背后的,不只是父皇和钩弋夫人,还有一大批像金日磾这样的辅政大臣。任何不慎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因此,他对自己的旧属道:“本王久居江南,对朝廷人事不甚了解。再者,江南风光秀丽,气候宜人,本王已陶然于彼,乐不思归了。”

他其实是把一肚子的话留给胞兄:“皇兄难道对立嗣从未有过关心么?”

“想有何益?你我并非嫡出,父皇焉能赐爱?”

“可那个刘弗陵就是嫡出么?他的母亲也不是皇后啊!”

“为兄在蓟城就听说了此事,论起来,确有既不合制也不合理之处。然父皇一言九鼎,至今仍无意为兄回京,这显而易见,他的关注都在刘弗陵身上,为兄哪还敢有非分之想?”

“皇兄怎可以这样说呢?事关大汉社稷,你我身为皇子,岂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

“兄弟言之有理,只是你我远在封国,鞭长莫及啊!”

刘胥毕竟年轻,将一口酒灌进肚里后,胆气又增加了几分:“父皇春秋日高,朝廷之变故关乎社稷运命,我等总该有所作为才是。”

“那依兄弟之见呢?”

刘胥向前挪了挪双膝道:“据我所知,父皇老而多疑,总担心有人谋害他。皇兄倘能面奏父皇,请缨担任皇宫宿卫,如此则不但可以留驻京城,而且能掌握两宫兵马,一旦有变,也好应对呀!”

“能行么?”

“皇兄不妨一试,纵然父皇不允,你我再回封国也不迟。”

刘旦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好!就依兄弟。”

两人举起酒爵,余下的话都散于酒中了。

临分手时,刘旦叮嘱道:“此事只你我兄弟知道,万不可泄露出去。”

送走刘胥,刘旦便躺进了热气腾腾的浴盆。可他的心还在朝廷立嗣的风雨中穿梭,从昌邑王刘髆到胶东王刘弗陵的影子,一个个从眼前流过。最后,他的思绪集中在父皇身上。他不知道父皇会不会恩准他留在京师,一时沉思其中,宫娥们是怎样伺候的,他也就浑然不觉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法见、大见、朝会、筵席、互访、王公结伴到上林苑狩猎等活动,十天的时间倏忽即逝。

眼看启程离京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无论是刘旦还是刘胥,都觉得要说的话不能再拖了。他到钩弋宫去了几次,都被挡在了宫外。包桑告诉他道:“皇上有旨,朝觐期间,诸王有事就在朝堂说,或呈上奏章,钩弋宫乃皇上与夫人居处,概不能进。”

“本王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向父皇问安。公公想想,本王远在蓟城,一年只回来一次,想看看父皇,这不违制吧?”

包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对刘旦道:“待老奴瞅个机会,再禀告陛下。”

好在昨夜宗正寺传来消息,说皇上因朝觐多日,劳累过度,偶染小恙,诸王离京前,可允探视一次。

这是天赐的良机!为避免嫌疑,他和刘胥商定分开觐见。

刘旦一下车,恰逢承袭了太医令之职的淳于舫从宫中出来了。

两人虽没有直接见过面,可法见那天,淳于舫已从商丘成口中得知这个身材高大魁梧,气质颇像皇上的王爷就是皇上的三子,他急忙上前施礼。

刘旦向他询问皇上的病情。

淳于舫道:“劳累过度,加之心情郁闷,故精神不爽,微臣已开了几剂汤药调理,应该没有大碍。”说罢,他便向王爷告辞出宫去了。

包桑笑容可掬地迎接着每一位进宫的亲王。刘旦会意地点了点头,遂要包桑进去通禀。

不一会儿,包桑便站在殿门口喊道:“皇上口谕,燕王觐见。”

进了殿,远远瞧见刘彻躺在榻上,正和田千秋说着什么。刘旦便跪在了大殿中央,几乎是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爬到了刘彻的榻前。

“父皇遭遇采薪之忧,孩儿心如刀绞,孩儿昨夜焚香净手,祷告上苍,愿以孩儿泥土之躯,换得父皇龙体康健。”说着说着,他唏嘘涕泣,竟然言不成声了。

这情景让田千秋为之动容,忙上前劝慰道:“皇上只是偶染小恙,太医已经看过,不日即可恢复,殿下不必过于悲伤。”

他觉着,父子相见,自己在一旁多有不便,遂起身告退,可却被刘彻拦住了。

“你留下,待会儿朕还有话说。”

田千秋便不好再坚持,只好静坐在一边,听他们父子说话。

“孩儿久在幽燕,迢迢千里,无法榻前尽孝,早晚请安。每思及此,孩儿痛心不已。”刘旦越说越伤心,竟自大哭不止。

田千秋暗中观察燕王的一举一动,觉得事情一旦做过了头,就不免显得虚假。

果然,刘彻听不下去了:“逆子!你如此号啕,是要朕速死么?”

刘旦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皇上。

刘彻抬了抬眼皮道:“你的孝心朕心领了,朝觐已经结束,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还是早些回封国去吧。”

刘旦分明感觉这话就是逐客令,分外冰冷。

“孩儿不想回幽燕了。”

“哦?”

“孩儿……”刘旦说着说着,眼泪又涌出了眼角,“孩儿此次回京,眼见父皇春秋日高,故恳求父皇留孩儿在京守着。孩儿不求别的,宿卫足矣。这样,孩儿也可早晚在榻前尽孝。”

话说到这里,田千秋已明白了刘旦的来意,他相信皇上也和自己的感觉一样,只是这种父子间的谈话,他不便插嘴,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刘彻神情的变化。

他从皇上脸上先是看到了吃惊和迷惑,继而又看到了不悦和沉闷,接着是烦恼和愠怒,最后又回归了平静。

“不可!”刘彻看了一眼身边的田千秋道,“幽燕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又靠近匈奴。朕之所以封你在幽燕,正是期待你经略有方,固我疆土。你岂能胸无大志,沉湎京都?”

“父皇……”

刘旦正要继续,却不料包桑进来对刘彻耳语几句,刘彻就一下子呆了,神色仓皇地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明日即启程回蓟城。你的陈奏,待朕与众臣商议后再做定夺。”言罢,他不再理会刘旦,而是要包桑速传宗正寺长史来见。

刘旦刚刚离开大殿,刘彻就仓皇地跌坐在榻上,长叹一声道:“此天杀我也!”随之潸然泪下,“髆儿!髆儿!你为何就离朕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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