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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的春节,刘彻是在孤独中度过的。
除夕这天,太常寺、宗正寺遵照旨意,在未央宫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两千石以上官员都参加了。
太常考虑到皇上年事已高,祭祀不便,就由商丘成率领群臣,向天地敬献“太牢”,还演奏了宏大的祭祀礼乐,祝大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祝皇上千秋万岁。
刘彻虽没有出现在仪式上,可每位朝臣都得到了盖有皇帝玉玺的“名刺”(一种木制的贺卡),向群臣贺岁。
未央宫的乐舞一直延续到午夜,朝臣们才相继散去。
刚才还喧闹的前殿,除了灯火依旧绚烂外,留下的就只有打扫殿堂的黄门和宫娥,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包桑吩咐完之后,就急忙回到了温室殿。
刘彻还没有睡,正就着灯火观书,他听见包桑进来了,就放下手中的竹简问道:“都散了?”
“嗯,大臣们都回府了,准备明天向皇上贺年呢!”包桑说这话时,不由得一阵心酸。
昨日,他征询了皇上的意见,是否要宣钩弋夫人进宫。可皇上很不高兴地回绝了,说不见也落得清静。他又问皇上是否传哪位妃嫔进宫,皇上却转过脸去,不再回应,包桑便不好再说什么。
在他的记忆中,皇上好像是第一次在没有夫人的陪伴下守岁,他担心这样会让皇上憋出病来。
“皇上!奴才请胶东王过来一起与皇上守岁吧?”
刘彻摆了摆手道:“他年纪尚小,熬不了夜的,你就陪朕说说话吧!”
包桑点了点头,忙答了一声:“诺!”
他又唤来伺候在一旁的黄门,耳语几句,不一会儿,就见御膳房的人搬来了鼎锅和菜肴。
“宿岁迎年,奴才备了一些椒柏酒,祝皇上万寿无疆。”
刘彻“呵呵”笑道:“好!朕就借这酒祛病除瘴,吐故纳新!你就与朕一起喝吧!”
包桑惶恐地举起酒爵饮了。
喝到卯时,刘彻就在案头睡去了。包桑怕惊醒他,就命宫娥给火盆里添了许多木炭,又轻手轻脚拿来锦被,为皇上盖了。然后一干人站在殿门口,听着皇上沉沉的鼾声。
刘彻在梦中看见了父皇和母后,他们都不老,父皇看上去还是四十多岁的样子,母后依旧端庄美丽,而他也还停留在十六岁的年龄。他们似乎是在未央宫,又似乎是在凌霄殿迎接他们的儿子。在这个一夜分两岁的时刻,他们没有问朝廷的修治,也没有问对匈战争的胜负,他们在四下里搜寻,追问着阿娇、卫子夫和刘据的去向。
他很尴尬,无法给他们一个解释。倒是阿娇、卫子夫和刘据从云端上走来,走到了他们面前。阿娇与卫子夫早已没了早年的恩怨,她们像亲姐妹一样地双双向父皇和母后贺岁。
不一会儿,父皇和母后都隐没在云雾深处,而他也不再是自己,而成了刘据,被人追杀,眼看那刀就架在了脖子上,他大喊一声“母后救我”,就醒了。
刘彻睁开眼睛一看,身边站满了黄门和宫娥,再看看肩头的锦被,才知自己睡着了,他伸了伸酸困的胳膊问道:“现在何时了?”
“卯时三刻,大臣们已在塾门等候了。”
刘彻站起来感慨道:“自今日起,朕又添了一岁。”
辰时二刻,刘彻出现在未央宫前殿。伴着洪亮、悠长的钟声,在京的王侯、将相,以及各级官员,拿着相应的礼物鱼贯而入,来到御座前向皇上献贡、贺岁。
万岁的声浪在宫阙上空久久回旋。
齐王刘闳、昌邑王刘髆相继早殇后,胶东王刘弗陵成为唯一留在京城的皇子。卯时刚过,他就要宫娥们伺候自己梳洗,嚷嚷着要去给父皇拜年。
宫娥们觉得刘弗陵聪颖可爱,又逢新年,打扮起来也格外上心。沐浴、梳发、更衣,从头到脚都透着新年的喜气。教习礼仪的黄门让他将过程演练了一遍,确信不会出错时,才上了轿舆,赶往未央宫。
当刘弗陵很庄重地奉上精美的玉璧时,他恭贺父皇的话也出了口:“孩儿代母亲恭贺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彻心中忽然生出一阵绞痛,可在这个日子,在这样的场合,一切都被随之而起的乐舞淹没了。
刘彻虽然一脸笑容,享受着新岁的喜庆和温暖,可在他的内心却别有一番滋味。早年,他对这年复一年的狂欢乐而不疲,随着年龄增大,他就越来越觉得这种年复一年的祝福没多大意思了。不要看那些王侯们朝贺时言之凿凿,可有多少人是真心希望皇上延年益寿呢?更让他心烦的是,这种朝贺实际上是在告诉他,生命就在这喜庆的氛围中悄悄流逝了。
宏大的饮宴和歌舞,到午后未时才落幕。在朝臣们散去后,刘彻留下了商丘成、田千秋、金日磾和上官桀,到温室殿议事。
朝廷从腊月二十三之后,就不再早朝了。所以议事的程序也很简单,就是皇上有意在正月巡狩东莱,出海寻找神仙。
“太子一案乃是上天警示于朕,足以见朕之不诚。故朕有意在元宵节后,浮海求仙,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大年第一天就谈论求神觅仙,皇上这举动不仅让大家不解,甚至每个人心头都充满了畏惧。
商丘成道:“虽说正月立了春,然则寒意凛冽,微臣恐皇上龙体欠安,因此还是等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去为好。”
“商大人所言,臣深表赞同。皇上春秋日高,龙体关乎社稷,不可不慎。”金日磾直截了当地谏言皇上应取消此次巡幸,“臣来自河西,对海性知之甚少,然臣以大漠之性推论,海之性想必也是喜怒无常,变幻莫测的。皇上未及熟知,怎可贸然前往?”
上官桀的话虽然不像金日磾那样直接,却也表达了不赞同皇上冒险的意思:“岁逢元日,万象更新,正是人间好时节,即使是仙人亦心向往之。皇上巡幸之事,臣以为宜缓。”
刘彻没有想到,大臣们会众口一词地劝他放弃巡幸,于是心中老大的不快,脸也拉下来了。
“正月朔日,一元复始,你们却要坏朕的兴致,是何道理?”
“臣等是担忧皇上龙体,别无他意。”众人忙道。
“呵!你们是怕误了自己的节庆吧?”刘彻没好气地说道,“自征和元年以来,朝事多有不顺,朕思虑已久,实乃神仙谴朕之不诚。故朕巡幸东莱,亦是为社稷着想。朕意已决,卿等不必再说。元宵一过,田千秋、上官桀、桑弘羊随朕前往。朝中诸事,悉由商丘成和金日磾署理,卿等退下吧!”
皇上口谕一下,商丘成、上官桀等,一整个春节就忙得不亦乐乎,又要向东莱郡太守发急报,又要为皇上备好长途巡行的车驾、辎重、禁卫、警跸等。等一切准备妥当后,队伍就浩浩荡荡向东莱出发了。
二月初,刘彻到了东莱,东莱太守早就为皇上准备了巨大的楼船,停泊在码头。众人远远望去,那依据宫廷建筑风格打造的楼船,被海浪托着,忽上忽下,宛若云上仙阁;回看东莱山,祥云缭绕,紫气充盈。难怪方士们都将这里看作神仙往来的居所。
就在刘彻到达东莱的当晚,田千秋避开刘彻,对东莱太守道:“皇上年事已高,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能不让皇上下海,就一定要寻找理由阻止。”
太守明白了大鸿胪的意思,每日到行宫向刘彻禀奏海浪情况,总是说风高浪急,不宜出行。
这样延宕了数日,刘彻心中就生了疑窦。这一天,东莱太守刚一进门,刘彻就来了一句:“你可知罪否?朕来此巡幸,非图观光游览,乃在寻拜神仙,你却以海阔浪急为由,阻朕与神仙见面,该当何罪?”
太守顿时陷入慌乱,幸亏田千秋在一旁,他忙上前打圆场道:“微臣这几天与太守天天出城观潮,却是波涛汹涌,不见天日。明日微臣再去打探,定当及时禀奏皇上。”
说来也巧,第二天东方刚放亮,郡中便有人来报,说有海市蜃楼出现。太守听罢,匆匆赶到行宫,只说今日风定浪息,请皇上登船看日出。
刘彻听罢,顿时来了兴致,速传田千秋、上官桀、桑弘羊赶往海边,自己则在警跸的护卫下,匆匆先行了。
刘彻刚刚登上楼船,几位大臣也到了。太守引导众人登上二楼,大家凭栏望去,但见茫茫雾霭中,海面上出现了一座都市,闾里纵横,街巷如织,驰道宽阔,车马往来,行人匆匆。一会儿,一座宫阙横空,宫门前的楼阙,高大巍峨,隐约还有旗帜飘扬……
田千秋心中吃了一惊,这不是长安么,为何会在这海上出现?他与上官桀、桑弘羊交换了一下眼色,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生怕皇上认起真来。
刘彻对海上奇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惊诧了一声,就对东莱太守道:“速传朕的口谕,张帆开船,朕要出海。”
众位大臣不约而同地惊呼道:“皇上!您这是干吗?”
刘彻笑道:“还是公孙卿说得对,心诚则灵。朕亲来海边,果然神仙就在海中等朕,朕要登上那海中仙阁。”
大臣们顿时懵了,三颗心随着皇上的情绪起伏,却不敢明确地阻止。
田千秋趁着皇上进舱的机会,忙向东莱太守问道:“楼船船体可固?水手水性如何?若遇危机,可否化险为夷?”
东莱太守一一做了回答,末了还保证道:“下官有几颗脑袋,敢拿皇上的安危当儿戏?”
田千秋这才放心进了舱,站在皇上身边。
楼船劈波斩浪,向海市蜃楼驶去。
上官桀知道海市蜃楼乃浪中幻境,太阳升起后即会消逝。他虽然陪伴在皇上左右,内心却在祈祷上苍,让幻境早早散去,好让皇上那颗不安的心归于平静。
他正这样想着,就听刘彻大呼道:“这是怎么回事?仙阁为何消逝了?”
大臣们顺着皇上的手看去,眼前除了滔滔巨浪外,哪儿还有什么层楼叠翠,巷闾纵横呢?
刘彻焦急地拍打着船舷道:“仙阁隐去,此朕心不诚之故。速命水手加快船速,朕要于大海深处寻找仙山!”
刘彻正催促东莱太守,却见海天连接处生出团团黑云,顷刻间海面狂风大作,巨浪拍打着船体,颠簸异常。除了长期在海边的东莱太守和水手,所有人都五内翻腾,呕吐不止。
田千秋顾不上自己不舒服,就对羽林卫喊道:“护卫皇上!”话未落音,就被掀倒了。
上官桀冲到皇上身边,抱着皇上喘气道:“皇上,微臣来了。”
刘彻眩晕加上呕吐,几次倒在舱底。田千秋、桑弘羊、包桑、太医令和一干黄门宫娥守在皇上周围,干急而没有办法。
东莱太守冲进舵舱,严令舵手急速回港。
一场寻找神仙的闹剧,就这样在仓皇中收场。
接下来几日,东莱郡大风掠地,雨雪肆虐。刘彻在行宫中养病,为没能见到神仙而郁闷,弄得大臣们奏事时也一个个提心吊胆。
时间很快就到了二月底。这一天,东莱太守拿着京城的急报来找田千秋,田千秋不敢怠慢,忙呈送给刘彻看。
商丘成在奏报中说,二月二惊蛰那天,天气分外晴朗,云彩都躲到山后去了,只把大海一样湛蓝的天空呈现给大地,京城的百姓都为万物复苏而兴奋。可天有不测风云,午时三刻,从蓝天深处滚来一阵雷声,掠过壅城山川土地,随之,两块巨大的陨石自天而降,落到一条悠长的山谷中。据当地的亭长所说,那陨石其色如黧,落到地上时,还很烫手。
除此之外,商丘成在奏疏中还说,胶东王殿下安好,只是钩弋夫人几次要见殿下,询问皇上如何处置。
刘彻放下奏疏,一脸严肃地对田千秋道:“传朕旨意,绝不可以让她见陵儿。立嗣未决之前,由御史大夫为胶东王讲书。”
合上札板,刘彻望着外面的苍穹,许久才叹息道:“此又上天谴告于朕矣!”
两块陨石不仅撞击了他脚下的土地,也让他心绪不能安宁。他带着这样的心绪来到泰山脚下的钜定县,他对自己一生的反省,就从这一天开始了。
在封禅之后,皇上又一次登临泰山,来到当年自己亲手题字的巨石旁。他手指慢慢地抚摩过石匠刻下的每一个字,心中有说不尽的感慨。
恍惚之间,从第一次封禅至今已过去二十一年了,石上的笔迹依旧清晰可见。当年跟随他的老臣一个都不在了,他们有的是无疾而终,有的是死于罪刑。
他清楚地记得,霍嬗就是在那次封禅中罹难的。多少年来,他都宁愿相信那是上苍让霍嬗羽化登仙,而不愿反省自己在呵护小外孙时的过失。屈指数来,那年霍嬗七岁,算起来现在也该二十八了,比他父亲去世时还要大。他要是活着,也许又是一员骁将。
现在站在泰山石刻前,他对自己造成公主和皇后的伤害怀着暗暗的自责,他开始明白,那些所谓的羽化登仙,不过是方士们编纂的诳言而已。
公孙卿死了,他要是活着,朕一定要用他的头祭奠嬗儿母子。
抚今追昔,他感喟一代代人的风景。回眸身后的田千秋、上官桀、桑弘羊,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能够帮助自己完成立嗣的大计。
“朕自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刘彻用这样的语气对身后的田千秋道。
这番话让田千秋知道皇上现在悔悟了,于是,他把心中想了许久的谏言说了出来。
“方士能言见神仙者甚众,而无显功,皇上寻觅多年,了无结果,足见方士之言虚妄。臣奏请皇上从今以后罢方士之术,严责蛊惑人心之术。”
“爱卿所言极是。从今以后,敢言方士之术者,斩无赦!朕多年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朕自省作为,终晓自然之理。节食服药,乃健身根本。”
大家相互看了看,每个人的目光中多了许多的钦佩,纷纷谴责方士祸乱朝纲。
上官桀道:“我朝任吏之中,应悉除对方士的封侯拜将,勿使其恃权弄威,蛊惑皇上。”
桑弘羊的谏言更为具体:“微臣以为,可命郡国遍查方士,致死人命者斩,游说诓骗者充徭役,发边陲屯垦。”
可刘彻的心思很快就到另外一个目标去了。
“朕多年来,倾心对匈之战,多误农桑。”刘彻倚石,眺望山下,正是土地解冻、万木复苏的季节。一望无际的田野间,农人们赶着耕牛,犁开芬芳的春泥,撒下一季的希望,一种回归农本的意念顿时充满刘彻心胸,他转脸对桑弘羊道,“往年都是在京郊籍田,朕今年就在钜定县选一块地亲耕吧。朕的意思,从今以后,我大汉君民,当戮力务本,振兴农桑,明白么?”
为朝廷财力拮据而没有少受过刘彻责备的桑弘羊,心一下子热了。往日那些因谏言罢兵息战而遭受的冷眼,那些为筹措前方所需资财而疲于奔命的委屈,还有对朝廷为充实府库而不惜卖官鬻爵的忧虑,都被皇上的情感冲淡了。
“诺!臣立即去办!”
桑弘羊一贯干练,没有丝毫怠慢,他就对身边的齐郡太守和钜定县令道:“请两位大人速速下山安排,皇上要在此籍田。”
尽管桑弘羊内心清楚,所谓“籍田”不过是一种仪式,可他毕竟是皇上劝农之举,对王朝风气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毕竟战争已经进行得太久了……
籍田礼选在钜定城外县府的公田。皇上要亲耕的消息让整个钜定县沸腾了,“皇上什么样?”“皇上握犁会是怎样的姿态?”等等话题从当日午后就成了街谈巷议的中心。
第三天东方刚刚放亮,城外的公田四周就拥满了四里八乡的百姓,大家都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皇上耕田,也要穿了短衫吧!要不弄脏了华衮怎么办?”
“那当然,皇上也是人嘛!”
“小心!皇上可是天子哦!你不怕掉头么?”
太阳姗姗地爬上东方山头,将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露珠在道边刚刚复苏的青草上闪着亮光,经过一夜净化的土地渗油般的滋润。
大约辰时三刻,城门开了,绵延数里的羽林军卫士和县府的衙役们浩浩荡荡地踏上了通往公田的道路。接着,由田千秋引导,由上官桀驾车,警跸护卫的皇家车队下了坡,就到了公田旁。
羽林军很快组成一道人墙,把百姓与皇上的车队隔开;警跸们站在车驾两旁,警惕地关注着周围的一切;而衙役们则辟开一条通道,直到地边。
上官桀首先跳下车,来到守候在田边的齐郡太守和钜定县令面前询问“籍田”的筹备情况,随后来到车前邀请刘彻下车。
当刘彻被包桑搀扶着走下车时,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声浪:
“皇上万岁!”
“皇上万岁!”
……
刘彻环顾四周,人群已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尽管没见到皇上之前,人们尽其所能地想象着皇上的风姿,可现在,却没有谁敢偷偷看一眼面前这位掌握着万里江山的至尊。
依据“籍田”礼仪,是要先祭祀天地和五谷之神的。因此,在公田的东南角现在已经搭起了一座祭坛,上面摆上了天地诸神的神位。
刘彻在田千秋、上官桀、桑弘羊的陪同下庄重地登上祭坛。乐队高奏雅乐,刘彻率领随行官员向天地行三叩九拜大礼,台下的百姓也随着司仪的喊声拜祭天地。接着,桑弘羊代表皇上宣读颂词:
昊昊上帝,地载天覆。太一乃母,大化两仪;阴阳相辅,五行相生。在天为云,在地为雨,入土为露,润我玉田,壮我嘉禾,美我桑蚕。皇皇大汉,经天纬地,威德广布,四海咸宁,北辰中居,群斗垂拱;民安其业,农桑是首,春耦其耘,稼穑乃丰,朕亲躬耕,垂范众生……
这种往年例行的祭祀,因为皇上的到来而越发庄严和肃穆。百姓们此时感到的不仅是前几天,上天落了一场春雨的恩泽,更有皇上的圣德。他们都庆幸,无尽的戎役终于从征和四年开始,逐渐为农桑所代替。
有几位乡邑的三老眼角淌着泪水,在桑弘羊的颂词刚刚落音时,就率先高呼着“皇上万岁”的口号。
刘彻的眼睛有些湿润,看着眼前的百姓也有些模糊了。如果不是这次来钜定“籍田”,他又怎么可以听到百姓盼望结束战争、安居乐业的呼声呢?
他的耳畔又一次响起少年时期太傅窦婴那殷殷不绝的警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对这句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感同身受。
“唉!朕有负于天下百姓的厚望啊!”
刘彻被随员簇拥着来到地头,早有亭长和三老为他准备好了犁铧和耕牛。
刘彻挽起短袖,操起犁把,前面有年轻的农夫牵牛,两边有两名警跸护驾,他于是便开始了“籍田”第一犁。
犁铧掀起一阵阵泥浪,百姓又是一阵欢呼。刘彻握着犁把的手渗出津津汗水,亭长为他选了最短的田垄。可等犁到了地头,刘彻已是气喘吁吁了。
“唉!朕果真老了。”刘彻把犁把交到农夫手中,有些赧颜地想。
接下来,是赐种。
齐郡太守和钜定县令将准备好的种子递给刘彻,然后由他赐给钜定的三老。
三老中的最长者代表百姓感谢皇上的恩典,下拜的时候,都有些颤颤巍巍。
眼前这情景让刘彻忽然想起前年那个冒死为太子辩冤的令狐茂。不要看他们爵无一级,官无一冕,可有时候,他们却是最能反映民意的。
也许是因为太祖高皇帝出身亭长的原因,从立国以来,大汉就把推举三老作为教化黎首、雅善风俗的国策。
刘彻上前扶起长者,叫包桑赐酒。于是包桑盛了从行宫带来的酒酿,来到三老面前,尖着嗓音唱道:“御酒三杯,赐予三老,谢恩!”
三老接过御酒,禁不住老泪纵横。他们打量着皇上,虽与他们年龄不相上下,却还将万里江山担在肩头,何曾言老呢?
他们除了再次向皇上表示感谢外,那酒无论如何也不敢独享了。只是用嘴唇轻轻沾了沾,就依次传递给身后的老者……
皇上力劝农桑的旨意,将从这里开始,在不久的未来将传遍各个郡国。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料峭的春寒渐渐淡去,从土地里蒸腾的水汽,把空气烘得暖洋洋的。
刘彻就在“万岁”的呼喊中登上了车驾,队伍在走出很长一段路程后,他回眸望去,正午的田垄间,农夫们赶着耕牛,那鞭声汇成宜人的春曲,久久地在心头荡漾……
皇上来钜定“籍田”,让齐郡太守十分荣耀,他不断与钜定县令拟定一个个节目,以让皇上在齐郡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得愉快。
躬耕回来,他就思谋着为皇上安排一次游钜定湖。
这个奏章是通过包桑呈送给皇上的,包桑走进行宫,看见田千秋正和皇上说话。
刘彻接过奏章,粗粗浏览了一遍,转给田千秋问道:“爱卿以为如何呢?”
田千秋看后道:“现在天气转暖,皇上既然来此,也不妨一游。太守之奏,有益健体,比方士们强多了。”
“如此甚好!那就依卿所奏。传朕旨意,明日游湖。”
“诺!”包桑转身便离去了。
齐郡太守备了三条楼船,一条由他与钜定县令乘坐,为皇上作引导;第二条船是专为皇上准备的巨大楼船,上面各种器具、饮食一应俱全。齐郡太守请皇上登船时,刘彻却拉着田千秋的手道:“爱卿多日劳苦,就与朕同乘一船吧!”
田千秋很是激动,就跟刘彻上了船。
第三条船上坐的是上官桀和桑弘羊,还有羽林卫。
钜定湖波光粼粼,春水荡漾。刘彻站在甲板上,视野内,一碧万顷,浩渺无垠,湖对面的山丘,只留下一抹青蓝。回想起前些日子的海上遇险,刘彻道:“毕竟湖与海不同,水平和多了。”
田千秋眯着眼睛望着远方,跟着皇上的话音道:“陛下有所不知,钜定湖可与长安的人凿湖不一样,若是发起怒来,也是阴风怒号,樯倾楫摧。”
刘彻“哦”了一声,恍然道:“看来这水性一如人性,知之,则利;茫之,则害啊!”
“皇上圣明。”
“朕在年轻时曾读了荀卿的《君道》,不甚了解,总以为朕一人权鼎在手,即可号令天下。今番出海游湖,方悟他所言‘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道理。”
见田千秋点了点头,刘彻继续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前面有一沙洲,湖水于此处形成一个漩涡,楼船绕沙洲前行时,出现些微的晃动和倾斜。田千秋触景生情道:“民之情若水,顺之,则长风万里;逆之,则有覆舟之危啊!我大汉历五世而鼎兴,乃在知民意也!”
刘彻觉得,田千秋的话说得在理。他悄悄地打量着田千秋,忽然就想起建元初年的丞相卫绾来。这两人的性格何其相似,既不像窦婴、汲黯那样锋芒毕露;又不像公孙弘那样喜欢朝后奏事。这样的人若是做了丞相,阁僚们大都会心悦诚服的。只可惜当时自己太年轻,总以为卫绾太迟暮,跟不上趟。
也许,只有经历了这么多风霜,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知人善任。
“爱卿好自为之,朕望爱卿能担大任啊!”
这话来得太突然,让田千秋还来不及思考。尽管他知道自己在年龄上与皇上不相上下,可终究入朝太晚,资历尚浅,尚不敢有多余之念,可皇上目光中的信赖却让他把皇上的期待看成一种责任,就无法将那份自谦说出口了。
“谢皇上隆恩。”
田千秋没有想到,他在钜定湖上与皇上的谈话,会给他的仕途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在另一条船上,上官桀与桑弘羊却始终没有绕开“立嗣”的话题。
“大人到了酒泉,定然知道光禄大夫对立太子的想法吧?”
桑弘羊摇了摇头:“这位霍大人不要看岁逢中年,可处事却是滴水不漏。他看了皇上送去的《周公辅成王图》后,只说了一句‘在下知道了’,就再无下文。”
“哦!”上官桀看了一眼桑弘羊,“太子已薨一年,案情也真相大白,国嗣却依然空虚,这终非长策啊?”
“可不是么?京外的几位皇子引领眺望,蠢蠢欲动,再拖延会出事端的。”
上官桀点了点头:“此次回京,本官将面奏皇上,劝皇上早日立嗣,免得夜长梦多。”
从前面船上传来皇上的笑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桑弘羊看见田千秋与皇上相谈融洽的样子,说道:“这位田大人入朝时间不长,却是好花逢春啊!大人不觉得皇上很借重他么?”
上官桀没有直接回答桑弘羊的话,但他心里已有了预感,田千秋恐怕在大鸿胪的位子上不会太久了。
三月底,刘彻回到长安。第一件事就是任田千秋为丞相,封为富民侯——这离他担任大鸿胪相隔不到一年。
不管商丘成对皇上此举多不理解,也不管上官桀、桑弘羊等人内心怎么想,一场巫蛊案给朝廷带来的创伤,使这些人暂时把个人荣辱放在一边,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个共识:王朝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他们需要戮力同心维持一个稳定的局面。
田千秋并不忘乎所以,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分量和皇上的封赏对朝野的震动。
因此,在走进丞相府的第一天起,他就不等九卿前来禀告署中事务,而是自己先去拜访他们了。这一招,是包括商丘成在内的阁僚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因此,许多的芥蒂和不满都被他的笑容化解了。
商丘成甚至对桑弘羊道:“这个执戟郎出身的田千秋比起公孙贺来,少了许多傲岸和矜持。他那笑容可掬的好脾气,就是让你有千般的不满,都说不出口。”
的确,田千秋给朝廷带来了一股新风。他从不独断专行,总是在听了大家的陈述之后,就投来商量的目光,接着就是以征询的语气,说出自己的见解……
如此一来,那些曾做过公孙贺阁僚的九卿们,越来越觉得凡事只有经过田千秋指点后心里才踏实些,才有底气拿到朝会上去讨论。
立夏前一天,桑弘羊约了商丘成一起到丞相府来了,他们名义上是邀请丞相去郊游踏青,可一见面,还来不及寒暄,就被田千秋看破了心思。
“两位大人到访,不仅是为了到曲江池去赏花吧?”田千秋坐在席上,热情地邀商丘成和桑弘羊用茶。
“唉!什么事都瞒不过大人这双眼睛。”
商丘成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笑道:“以大人的年龄,莫非真炼成了火眼金睛?”
“呵呵!说什么呢?”田千秋并不讳言自己执戟郎的经历,照样开心笑道,“老夫只不过在长陵待的时间长了些,经历的事多了些。有事两位大人不妨直说。”
“如此下官就不揣浅陋了。”桑弘羊于是将自己到酒泉考察边城防务,如何与霍光一起谈论永久保持边陲的稳定,如何招募丁壮屯垦戍边,以减少长途转输带来财政负担的新思路陈说了一遍。
“两位大人的意思是要老夫出面向皇上陈奏此事么?”
“是呀!大人!”
商丘成和桑弘羊看着田千秋,正在想眼前这个老头是何等的聪明哦!正要说话,田千秋却替他们开口了:“这个不难,老夫既然是丞相,自然责无旁贷,再说此议利国利民,皇上一定会准的。”
田千秋给两位同僚续上茶水,问道:“呵呵!还去踏青么?”
“去!如此春光,岂能辜负?”
“好!”
第二天朝会一开始,田千秋首先出列陈奏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是,大农令府为解决财力拮据,奏请民每口增赋三十钱;第二件事是,边城轮台以东,现有可灌田地五千顷,大农令府建议遣卒屯田,多种五谷。并每隔十数里,修筑亭障,将边城连成一片。第三件事是,新任大鸿胪建议,招募死士以送匈奴使者回国名义,行刺单于。如此,不仅可威慑西域各国,同时也可以帮助已与我朝联姻的乌孙国抵御匈奴。
“臣以为,上述有司所陈,于国于民两利,请皇上准奏。”
还没有等刘彻问话,商丘成、桑弘羊率先响应,桑弘羊更是慷慨激昂,主动请缨道:“倘若皇上恩准所奏,臣愿再赴酒泉,招募丁壮,固我疆土,远播圣德。”
刘彻听得很认真,很专注,眼睛来回在群臣和三人之间旋转。
虽然丞相、御史大夫和大司农异口同声奏请他恩准,但他还想听到不同的声音,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桑弘羊:“霍光对此事如何看?”
“霍将军以为此举是长治久安之策,要微臣转奏皇上,请皇上早日付诸实施。”
“哦?”刘彻沉吟片刻,又向一直没有说话的上官桀问道:“爱卿以为如何呢?”
“臣以为……”上官桀有意拉长了回话的节奏,思索着皇上问话的用意。
精明的他很快就知道了皇上的心理。他断定皇上要他说话,绝不是要他附和田千秋等人。他几乎没有犹豫,就提出了截然相反的主张。
“皇上!丞相和两位大人所言,固国利民,忠贞可嘉。然依臣看来,匈奴自乌维单于之后,每况愈下,虽小有骚扰,毕竟已是强弩之末。眼下是南夷来服,西域震慑,海清河晏,正是兴农务本的大好时机。皇上在钜定躬耕籍田,吁民务本,致力农桑。丞相曾随皇上东行,现在又提出募卒屯垦,未免有违皇上初衷。故臣奏请皇上,罢民口增赋三十钱;罢轮台屯垦之议。”
话说到这里,上官桀就打住了话头,想听听别人的反应。果然,在一旁记录的司马迁说话了。
“臣以为上官大人之议上附天意,下顺民心。我朝自元狩以来,战事频仍,赋税日增,民不堪其苦。臣恳请皇上准上官大人之奏,悉罢丞相之议。”
在司马迁附和上官桀的奏议时,田千秋一刻也没有放过对皇上表情的窥视,当他透过皇上的频频点头,捕捉到他内心的波澜时,就立即意识到皇上在钜定行宫的那番自责绝非一时心血来潮。
于是,他立即拨转方向,向皇上靠拢了。他不仅盛赞上官桀和司马迁的深谙圣意,而且转而毫不含糊地收回自己的奏议。
“两位大人的奏议令千秋顿开茅塞。臣不胜惶恐,还请皇上恕罪。”
但刘彻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不再提及屯垦和增赋,而把自己从钜定回京一路的所思摆开在大臣们面前。
“曩者朕之不明……乃致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不忍闻!大鸿胪等又议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赏以报忿,此五伯所弗为也。且匈奴得汉降者常提掖搜索,问以所闻,岂得行其计乎!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郡国两千石各上进畜马方略补边状,与计对。众卿以为然否?”
谁也没有想到皇上会当着数百名两千石以上大臣深省既往之过,以致他的话音刚落,大殿内就出现了瞬间的寂静,继之就爆发出震撼大殿的共鸣:
“皇上圣明!”
“皇上万岁!”
“好!”刘彻按下大家的呼声,对司马迁道,“爱卿就依照朕这个意思,草拟一道诏书,颁发各个郡国,使天下尽知朕意。”
朝会进行到这里,本已进入尾声,包桑按刘彻示意,正要宣布散朝。孰料宗正却匆匆出列,把一道奏章呈给刘彻。看到这道奏章后,刘彻的眉宇逐渐凝聚到一起,刚才满脸的和风细雨一扫而空,代之以阴沉和愠怒了。
大家都猜不透这奏章上究竟说了些什么,一个个的心都提了起来,及至皇上用力拍击案头,都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胆!好个刘旦!”刘彻愤懑地将奏章掷于案头,“去年十月,诸侯朝觐,他就提出要滞留京都,被朕拒绝。孰料今又重提旧议,上书要回京都,名为宿卫,居心何在?”
刘彻并不要求大臣们对此事发表意见,而且他也清楚,没有哪位大臣敢对皇上父子之间的纠葛说三道四。他干脆直接对司马迁道:“传朕旨意,斩呈报上书的使者于北阙,削燕王良乡、安次、文安三县,以儆效尤!”
……
从大殿出来,田千秋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入朝以来,他第一次看到皇上如此震怒,这让他觉得立嗣不可再拖延了。正踯躅间,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丞相”,他回头看去,却是上官桀。他放慢脚步,上官桀紧走两步追上来道:“今日朝会上的事情,丞相一定有所参悟吧?”
“老夫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上官桀就在心里笑田千秋的滑头和狡黠:“皇上立嗣的目标已经很明显了,看来非胶东王莫属啊!”
“哦?呵呵……”田千秋很谨慎地回了上官桀的话,然后就上了自己的车驾先走了。
“这个精明的执戟郎……”上官桀望着田千秋远去的背影,由衷地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