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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食是自西向东慢慢开始的。

整个蓟城一片慌乱,里正和亭长命沿街的店铺搬出各种铜器、铁器,使劲地敲着;而王宫的卫队也把数十面大鼓擂得震天响。

喊声、哭声、鼓声和各种敲击声响彻了王城的各个角落。

燕王刘旦在黄门和卫队的陪伴下,站在王宫殿前,眼看着悬挂在蓟城上空的太阳被黑暗一点点吞噬,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的心瞬间飞到长安。

天象在这个时候出现,对朝廷、对父皇,意味着什么呢?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父皇要离他而去了。

那么之后,该由谁来撑起这多难的江山呢?

前不久,他接到刘胥发来的信札,信在路上整整走了两个多月。信写得很伤感,充满了对母亲的怀念和对父皇的艾怨:

广陵七月,淫雨霏霏。引笔欲言,涕泪怆然。母之遗爱,父之厌恶,庶几心碎。长安千里,迢若两世。归期渺渺,意冷心灰。然朝廷风谲云诡,暗流四伏,弟引领北望,忧思漫漫,以兄之才略,为何偏安一隅?唯期皇兄,早作安排……

他的心被胞弟的信炙烤得火热。去年十月朝觐时,因为向父皇提出宿卫京城的请求被拒绝,这让他想起来愤愤不平。他自认在皇上诸子中,除了刘据,自己无疑是佼佼者。

刘旦博通经史,熟稔兵法,尤其是到了幽燕后,他广纳贤才,善结文学,王府辞赋颂声不绝于耳,门前佩剑之属相望于道。他仿照年轻时的刘彻,招募幽燕子弟,在境内组建禁卫军,排兵布阵,演军习武。短短几年间,这些人已成为一支精锐之师。这一切都使他觉得,无论从资质还是才情上,都该是刘据之后的太子当然人选。

三月间,皇上去海边寻仙不遇,进而在钜定“籍田”的日子里,刘旦也没有闲着。他找来燕相董汉,分析父皇此刻的心理。

这个董汉是董仲舒的族侄,当年皇上一纸诏令,将叔父发到江都国,一去就是六年,后来又长期赋闲在家。即使被举荐到朝廷后,皇上还是没让他留在长安,而是到了蓟城。

这一切,都使他与皇上的情感疏离,而更倾心于燕王殿下。

董汉也以为,除了刘旦,皇上的诸子中,再也没有谁可以担得起储君大任。于是便建议道:“朝觐之后,又是数月,之所以没有立嗣,足见皇上举棋不定,殿下何不再派使者入京,陈明原委,或许皇上心动,会召殿下回京。”

刘旦十分感谢董汉,道:“倘若事成,本王将拜爱卿为丞相。”

就这样,刘旦再度坠入梦中,从使者离开蓟城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焦急地期待着父皇的召见。

可直到秋风染红燕山枫叶的日子,每日从殿前流过的只有携带着秋意的白云,只有吹落一片片黄叶的秋风。

使者仿佛离去的黄鹤,连一声回应的鸣叫都没有,反倒是日食在他烦乱的时候来临了。

刘旦收回目光,不再看太阳被黑暗吞噬的情景,对身边的黄门道:“快去传望气者来为本王占卜。”

“诺!”

不一会儿,望气者来了。还来不及参拜,刘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看看,这天象对本王来说,是吉是凶?”

“殿下!这是大大的吉兆呀!”望气者把目光从天上转向刘旦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十分的惊喜。

“哦!这怎么说?”

“殿下请看!”

刘旦仰望天空,那是一幅多么奇幻的画面:

随着黑暗一步步退却,太阳又恢复了它往日的绚烂,耀眼的光芒让王宫的一切重新沐浴在亮丽和温暖之下。

“圣光重现,山川焕绮,此贤君践位,创业垂统之征兆啊!”

到了这一刻,刘旦的脸色才有了一丝活泛,他吩咐黄门赏赐望气者金五十,帛十匹,但话里却带了责备的意味:“本王要你占卜吉凶,乃是为父皇龙体担忧,岂可妄言贤君践位,创业垂统。你下去吧!”

目送望气者的身影消失在潋滟的秋光之中,刘旦对董汉道:“此人不可留,速传内史,将其缉拿入狱,密杀之。使者一回来,立即禀奏本王!”

“心外无刀!”董汉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字眼。

现在,慌乱和惊恐已经过去,蓟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和气氛。大约在巳时,董汉带着长安的使者匆匆进宫来了。

日食发生的前一个时辰,使者刚刚到达蓟城。这一巧合让董汉有种莫名的不祥之感。曾精研过叔父《春秋繁露》的董汉,很自然地把天象与王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使者在这时到来,是否预示着朝廷已掌握了燕王的所为?

他迎面拦住正要出宫的黄门总管,悄悄地耳语了几句,黄门总管的脸色顿然严肃了,转身就朝身后的王宫大殿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喊道:“圣旨到,燕王殿下接旨!”

跟着他的声音,是黄门依次的传呼:“圣旨到……燕王殿下接旨……”

这声音让刘旦的心“咯噔”一下,就悬在了空中。不容多想,他就急忙地跪在了大殿中央,习惯地喊出了“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使者板着面孔,不苟言笑,宣读诏书的声音呆板而又冰冷。

制曰:呜呼!小子旦,受兹玄社,建尔国家,封于北土,世为汉藩辅。呜呼!獯鬻氏虐老兽心,以奸巧边盳,朕命将率,祖征厥罪,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帅,降旗奔师,獯鬻徙域,北州以妥。

朕于汝有诫,悉尔心,勿作怨,勿作棐德,勿乃废备,非教士不得出征。然则,王不尊法度,不修武备,因怨腹诽,意图回京,甚失朕意。斩来使于北阙,即削去良乡、安次、文安三县,以为警示,钦此。

一卷诏书,压在大殿内每个人头上,大家似乎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停滞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彻底击碎了望气者对天象的见解。皇上用词严厉,以致他都不知道该怎样接诏书了,只是僵直地跪在那里望着冰冷的地砖发呆。直到使者几次提醒“跪谢皇恩”后,他才断断续续地说:

“臣……谢……谢皇上隆恩。”

董汉送使者离开大殿后回到王府,看见大厅的摆设碎了一地,刘旦手举着一尊铜鼎,狠狠地向窗口砸去,只见窗棂被砸坏,鼎从窗口飞出去,落在花坛里,压坏了一片金菊。

他似乎还不解气,从腰间拔出宝剑,哗啦啦地朝对面的四神砖雕砍去。火花闪过,宝剑三折。刘旦拾起剑刃,向门外掷去。黄门、宫娥们一个个伏地垂首,面如土色。

刘旦颓唐地仰天长啸:“同为皇子,为何有尊卑之别啊?父皇!”

董汉见此情景,只好默默地站在一旁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刘旦逐渐冷静下来,对董汉道:“传内史和诸将到王府议事。”

董汉大约去了半个时辰,内史和将军们就到了。他们已从董汉那里得知了王爷的情绪,因此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刘旦将朝廷的诏书重重扔向案头,大声道:“本王要回京尽孝,何错之有?不允也就罢了,还要削去本王封地,岂有此理?”

几位臣下没有说话,只是茫然地看着刘旦发泄。

“难道本王非父皇亲生么?”刘旦说着,从剑架上抽出宝剑,“刷”的砍去了案几的一角,“不准回京也就罢了,还将寡人的使者斩于北阙,是何道理?寡人也斩了来使,悬挂在蓟城城头,看其能奈我何?”

前将军忙劝道:“殿下!您千万要三思!”

“父皇既然无情,就休怪本王无义,本王欲起兵蓟城,众卿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董汉就“扑通”一声跪下了:“殿下!这万万不可!”

“为什么?难道本王怕一个孩子不成?”

“殿下且息雷霆之怒。”

“是可忍,孰不可忍!”

“殿下能听微臣一言么?”

见刘旦示意他站起来,董汉撩了撩袍裾,话里就带了感恩和亲近:“臣自来到燕国,深受殿下恩宠,举凡大事,皆咨询于密室,询问于王庭。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故臣冒死进谏殿下,当今之计,一定要忍。”

“为什么?眼下正是立嗣紧要关头,本王忍了,就等于把大汉江山拱手送给那个无知小儿!”

“至少眼下不宜轻动。”

“哦?有何原因,你说来本王听听。”

“当年吴楚七国起事之际,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是因为朝廷还有一个晁错在皇上身边。现在殿下言说声讨胶东王,可他现在连太子都不是,殿下这是将剑锋指向皇上啊,父子相残,两败俱伤,此一不宜也!

“虽胶东王年幼,然他背后是霍光、田千秋、金日磾、上官桀诸重臣,他们哪个不是皇上的心腹呢?此二不宜也!”

“哦!”

内史接过董汉的话道:“燕国辖下不过十数县,地不过数百里,兵不过五万,今与朝廷相抗,岂非以卵击石?太子矫节,亦葬身深谷,此乃前车之鉴,殿下不可不察,此三不宜也!”

“内史所言,亦正是微臣想要说的。”董汉朝刘旦面前挪了挪,顺着思路一步步地把分析引向深入,“请殿下自度,王上与淮南王,孰强?淮南王在寿春经营数十年,一俟反叛,土崩瓦解,况殿下在蓟城不过数年,根基尚浅……”

刘旦点了点头。

董汉又道:“请殿下再自度,殿下与梁王相比,孰强?”

“本王所效者,正是梁王。”

“然梁王终其一生未能立为储君,正在于其锋芒毕露啊!因此,依臣看来,小不忍则乱大谋。殿下眼下戒急用忍,乃明智之举。”

“唉!可现在忍无终期啊!”刘旦在案几后坐下来,怅然叹息。

董汉很后悔当初不该谏言刘旦派使者到京城,不过,他从皇上的诏书中还是捕捉到一些抚慰燕王的信息。于是,他以试探的语气问道:“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的嗫嚅其口,说吧!”

“皇上年届七旬,春秋已高,又因太子一案,心力憔悴,百年之后,即便是胶东王继位,那时候殿下也完全可以用难符国望取而代之。”

“嗯!那时候本王就不用再担僭越之名了。”刘旦舒一口气,“就请爱卿传本王旨意,将良乡、安次、文安三县归还郡守,再向朝廷写一道奏章,就说本王铭感父皇隆恩,定当修政理,强武备,不负圣望。”

……

圣洁的太阳神遭遇黑暗侵袭的时候,草原上一派狼藉和慌乱。

狐鹿姑单于率左右大将、左右骨都侯、各路亲王和他的臣民们,呼啦啦地面朝东方,跪倒在单于庭外,悲哀地呼唤:

“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战胜黑暗,还匈奴光明吧!”

“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拯救多难的匈奴人吧!”

当狐鹿姑单于举起手中的银碗,将马奶酒撒向天空之际,忽然一阵头晕,险些跌倒在地,他的儿子左大将眼快,一把扶住了单于。

“父王,您怎么了?”

“不碍事,只是有些疲倦。”

“父王还是进穹庐歇息吧!”

“糊涂!”狐鹿姑单于挥手拨开儿子,“太阳神正蒙劫难,匈奴危在旦夕,寡人如何能心安地回穹庐去呢?”

狐鹿姑单于回过头去,又开始祈祷:“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拯救匈奴吧!”

“拯救匈奴吧!”……

哭声在秋风中弥漫,人们不敢抬头看天,生怕那一幕击碎了他们虔诚的心。

狐鹿姑单于沙哑的嗓音穿越哭声,直抵每一个匈奴人的心底。

“子民们!你们哭什么呢?有太阳神护佑,灾难是不会降临到匈奴人头上的。”

可单于庭的女奴来告诉他,阏氏的病又重了,他于是感到,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他没有将祖先的基业发扬光大,反而连恢复失地的希望都十分渺茫,上天能不降罪于他么?他因方寸迷乱而对眼前的一切都那么茫然无措。

“阏氏的病又重了。”他小声对身边的卫律道。

“臣也忧心如焚。”卫律苦着脸道。

其实,从日食刚刚出现时起,他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单于。作为较早投降的汉人,那种生存的欲望迫使他时刻关注单于情绪的变化。自李陵和李广利来到草原后,单于在事关汉匈关系的问题上,更看重他们的谏言,这让他很失落。一年来,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希望能给政敌致命一击。

当日食已侵入到太阳三分之一时,他认为机会到了,他暗暗拉了拉单于的袍袖,小声道:“请单于进穹庐,臣有要事禀奏。”

狐鹿姑单于迟疑了一下,还是进了穹庐,卫律就跪在他面前了。

“丁零王这是为何?有什么事不能等等再说么?数千子民还在等着寡人呢!”

“臣正是为单于分忧而来。”

“哦?”

“臣斗胆启奏,单于冷静回想一下,自去年李广利归降之后,我大匈奴诸事是不是越来越不顺当了呢?先是单于身染疾患,数月卧榻,接着是去冬冰雪之劫,牲畜死伤数万头,今年以来,阏氏又久病不起,到现在终于酿成太阳神遭劫,草原陷入黑暗。”

“这与李将军归降有何关系呢?”狐鹿姑单于不以为然道。

卫律转脸看了看外面越来越黑暗的天空道:“请单于听听外面子民们的惊慌,就知道臣不是蓄意妄言了。”

狐鹿姑单于细细一听,外面传来匈奴人的怒吼声:

“杀了李广利,祭祀天地!”

“杀了李广利,还匈奴人平安!”

他惊慌地站起来朝外走去,只见人声鼎沸中,巫师披头散发,戴着面具,在人群中翻腾跳跃,口中念着咒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广利一下子变得十分害怕。他想求助于李陵。可此时,李陵还在居延水以北的浚稽山。

他慌乱中奔向自己的坐骑,可刚刚踩上马镫,就被追上来的左大将拉下来,被捆了手脚推到单于面前。

“单于!臣对匈奴可是忠贞不贰啊!”在被一名士卒踢倒在地之时,李广利绝望地喊道。

可没等他喊出第二声,嘴里就被塞了一块羊皮。

巫师闭着双眼,以上天的语气道:“吾弟子匈奴大单于听宣,降将李广利屡斩匈奴首级,罪孽深重,触怒上天,日月合光,冰雪结凝,阏氏沉疴,只有杀了他,灾星才能隐去,天日才能重现。”

狐鹿姑单于听了不知所措,他哪里知道,这一切卫律和巫师已密谋许久了,日食只是为这个图谋的实施创造了条件。

卫律低声催促道:“大匈奴安危,系于一念,单于不可再犹豫,速做决断吧!”

狐鹿姑单于仓皇地环顾周围,左右大将、左右骨都侯一个个金刚怒目,于是他对李广利很脆弱的系念就被斩断了。他在心里为杀人寻找着理由——这是上天的意志,寡人奈何不得。他面对东方喊道:“愿李广利的人头能唤回神圣的太阳神!”

李广利最后一线希望被彻底粉碎了。心如死灰的他在走向断头台时,忽然对当初的行为有了迟滞的忏悔:“李广利赴死之日,乃匈奴大难降临之际,李广利即便身首异处,也要诅咒匈奴,亡国灭种!”……

可匈奴人祭拜的声浪淹没了他的声音:“归来吧!伟大的太阳神,用李广利的血驱除您身边的黑暗吧!”

一群匈奴女人唱起了祈祷的歌谣:

我的太阳神啊,

你灿烂的光芒照耀草原。

你伟大的圣灵,

给了匈奴人不屈的生命。

你血染的风采,

永远与英雄的单于同行。

你高山一样的灵魂,

护佑匈奴人与天地同在。

……

进入食甚之时,刘彻正与司马迁在未央宫宣室殿阅读郡国对“轮台罪己诏”的复旨上书。

“中书令对日食在这时发生怎么看呢?”当太阳被黑暗完全吞没,长安陷入一片骚动不安的时候,刘彻向在一旁整理奏章的司马迁问道。

司马迁在奏章中看到,霍光在接到皇上的诏书后,已将军务移交给酒泉太守,启程回朝了;而郡国对皇上罢征伐之事表示了拥护和支持,这让他很高兴。他看得太投入,甚至没有听见皇上的问话。

自被处宫刑后,他衰老得很快,耳朵背了,眼睛也花了。在埋头整理书稿的时候,他常常目光呆滞,对周围的一切毫无所感。

“中书令为何心有旁骛?连朕的询问都没有听见?”

司马迁抬头看了看刘彻,有些尴尬道:“哦!臣是为郡国盛赞皇上罢轮台屯田之举而高兴呢!”

这一年,作为中书令的他多了一项责任,那就是为皇上解读文书和奏章。当明白皇上的问话后,司马迁道:“此乃日月天象。春秋以来,屡有记载,不足为奇,皇上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可日食在朕身体欠安之刻而至,朕……”

“臣记得,皇上早年就曾斥责过天谴之说,为此还放董仲舒出京。”

“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候,朕还年轻,可如今……”刘彻说着,就把天象与自己前几个月的自责联系起来了,“依卿看,朕这一生……”

司马迁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皇上的问话。

皇上在位五十多年,亲历了多少血雨腥风,又有多少功过得失,他是无法用几句语言去概括的。违心地礼赞和膜拜,显然有违于他的良知;如果仅是批评,皇上会将之与李陵一案联系起来,以为自己对他的处罚耿耿于怀。

刘彻皱了皱眉头,犹疑地看着司马迁道:“爱卿不会嫉恨朕吧?”

司马迁很吃惊,皇上的目光看上去虽然很浑浊,但瞳仁的那一点晶亮,仍像狼一样地充满着怀疑,幽深而又可怕。

这是他这样的人眷恋权柄、眷顾生命的独有孤独。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只要站在他的面前,他随时都会将之想象为自己的敌人。因此,相伴他的人头上总是悬着一把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厄运降临。

司马迁正踯躅间,却发现殿外的太阳开始复亮,一线灿烂的光芒投在殿门口。

因为经历了一场黑暗,那光在他的眼里就分外明亮,甚至有些耀眼。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进了大殿,那是包桑,他那老态龙钟的样子就是一面镜子,让司马迁想到了自己的屈辱。

他真担心自己控制不住,会把写在自己书里的那些话说给皇上听。好在刘彻也看见了包桑,立即对司马迁道:“日食已经过去,朕也算是落了心。今日就到这里,爱卿也早些回府上歇息吧。”

久在皇上身边,司马迁已熟悉了皇上这话后面的潜台词——他有要事与包桑商议,需要他回避。

他从心里庆幸包桑为他解了围,很知趣地把皇上批阅过的奏章整理好,起身向皇上告退。

宣室殿现在就只有刘彻和包桑两人了,他示意包桑坐下,问道:“日食生时,宫内外还算安定吧?”

“皇上,两宫卫尉严阵以待,还算安定。”

“这是上天警示朕要快些立嗣呢!夫人还好么?她用膳了么?”

“皇上,膳食送去了,可夫人坚持不用。”

“吩咐下去,好生照看她。”

一想到钩弋,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九年了,他从未觉得她这样的陌生。

当年将她带回长安时,他只感到她身上散发的野性。他相信长安的道德文章、亭台楼榭,一定能够雕凿出一个新的钩弋。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已做了母亲的钩弋,一旦固执起来,却让他感到吃惊……

从她面壁思过至今已近一年,刘彻一直坚守着两条,一不让她与刘弗陵见面,二是他从此也不再传钩弋进宫。

他不是没有经历难耐的寂寞和痛苦,但他更知道如果没有这种痛,他将永远无法走出割爱的那一步。她毕竟是他喜欢的最后一个女人,她曾排解了他多少寂寞和孤独,让他一次次忘记了老去。要将她从心中抹去,那该要承受多么大的折磨。

即使在分离的日子里,钩弋夫人也会托包桑转达对皇上的牵挂。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日子,刘彻开始问自己是不是对她有些过分?其实她是很单纯的,她不过是念及苏文对儿子的关照才生出了违制之举。一天,他终于决定要找个契机,让她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终于,机会来了。

中秋节前夕,刘彻要包桑告知田千秋,他身体欠佳,就不与民同乐了,而是直接去了城南的钩弋宫。

月上渭水的时候,钩弋穿越后花园竹影婆娑的花径,走进了刘彻的视线。

哦!她瘦多了,昔日水光潋滟的脸颊失去了早先的丰润,那双明月一样的眼睛留下的只有泪水浸渍的阴影。

这个大汉最尊贵的男人被钩弋夫人的泪水泡软了心,原本是要等钩弋认错后才说话的他,再也无法保持那种僵硬的矜持而站了起来。

钩弋也在这时跪在了刘彻面前:“臣妾拜见皇上。”

刘彻挥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道:“坐吧!”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重提旧事,不再抖落伤痕。

钩弋夫人虽是坐下了,可她的眼睛还是在四下里顾盼。刘彻知道,她是在寻找刘弗陵。

刘彻不是没有想到这点,可有立嗣的大计在面前挡着,他在即将登上车驾的那一刻还是放弃了带儿子来见母亲的打算。

包桑这时出来圆场道:“皇上龙体欠安,又要看望夫人,就让胶东王代他去与朝廷大臣们同乐了。”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而又让钩弋无话可说的理由。只是这样一来,刚刚缓和的气氛又显得沉闷了。

一边赏月听乐,一边品尝鲜果酒肴。刘彻不断地询问钩弋,几乎是皇上问一句,她就答一句,虽然很得体,却少了往日的活泼和浪漫。

刘彻心中的不悦就渐渐翻腾了,眼看着冰冷就挂上了眉宇:“今日就到这吧,朕累了。”

笙管箫瑟戛然而止,乐师、歌姬们本来是为讨皇上欢心而装出来的笑意立时凝在脸上。

包桑忙抬头看了看月色道:“皇上!时间还早呢!”

“朕累了,送她回去。”刘彻不等包桑说下去,就毅然站起身来,那铁青的脸色彻底地打消了包桑劝阻的意念。

“皇上!臣妾有事要禀奏。”就在刘彻即将离开时,钩弋突然说道。

“不必了,回去吧。”

“不!臣妾知道,今日与皇上一别,不知还能不能相见,纵然皇上赐臣妾一死,臣妾还是要说的。”

“好!朕就听你说说。”

“臣妾听说,御史大夫商丘成又被皇上杀了?臣妾闻说,他的罪名也是诅咒皇上。请皇上明察,自天汉以来,因此被杀的大臣数以百计,连公孙贺都不能幸免。臣妾恳请皇上万不可再听信小人谗言,再生杀伐。”

刘彻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弥合伤痕的机会摆在她面前时,她始终没有回转的表示。原来她根本就不认为自己错了,几个月的闭门思过反倒使她越来越执拗。

她现在这个样子,将来会怎样呢?就是皇儿能登基,又怎能独掌大汉的权柄呢?不!他决不能带着这沉重的忧虑完成立嗣大典。

“朕念你乃陵儿生母,原本希望你能改过自新,孰料你冥顽不化,固执己见,毫无悔意!来人,送她去掖庭思过!”

包桑大惊,转到掖庭,那意味着夫人从此就是一个罪人。

刘彻登上车驾时,还甩下一句话:“你就从此断了母子见面之念吧。”

身后传来钩弋悲凉的呼声:“皇上,臣妾要见陵儿……”

情感与理智,国运与私情,有时竟如此水火不容。

而白日一场日食,让刘彻再度陷入抉择的两难。他怎可让自己沉浸在春秋经史中呢!他随意拿了一卷,字里行间常常映出钩弋夫人的身影。他疑心是灯火暗淡的缘故,于是叫道:“来人!添油拨灯。”

宫娥近前查看一番,便奏道:“皇上,油尚满,只是无灯花。”

挥退宫娥,再去阅卷,书中又印出他与钩弋相依相偎的画面来。

是河间丛山的邂逅。

是上林苑驱马的欢悦。

是甘泉宫月夜的缠绵。

这样的情景反复出现,让他觉着这书不能读下去了,遂将竹简推到一边。他站起身时,却听见腰间有清脆的声响,低头一看,是久已不大把玩的鸡血石玉佩。

那年,刘彻带着钩弋到甘泉宫避暑,那是一个清风明月的夜晚,月光将如水的柔情洒在钩弋夫人的肩头,她从枕边拿出这枚鸡血石玉佩道:“臣妾蒙皇上垂爱,无以回报,这祖传之物乃臣妾进宫时家母所赠,虽不名贵,却情义无价,今日就送给皇上。”

刘彻将玉佩托在掌心,看那饰物晶莹剔透,红得耀眼,虽然有些粗糙,却掩不住造化的玉润,天然的玲珑。

他拉起钩弋,对着窗外的朗朗青天道:“上苍有情,赐我佳人,誓生同死……”

这话听起来,仿佛就在昨夜,可他们的心现在却何其遥远……

钩弋夫人临窗而坐,遥望冰轮横空,银辉皎皎的长安秋夜,泪光盈盈。

她被转到掖庭狱又一个多月了,人也更加的消瘦,苍白的两颊泛着黄色……难道红颜从此随风去,惟留孤影,度这遥夜了么?

她已经很久没有对镜梳妆,临窗描眉了。

从进入掖庭狱的那天起,她的希望就彻底幻灭了。女为悦己者荣,可她为谁打扮呢?

月影透过龙柏的空隙,将一缕柔光投射在砖地上,映出钩弋清瘦的身影,蓬松的发髻上有枝金灿灿的凤钗在摇曳,那是多少美好的记忆。

那是太始四年的中秋之夜,她和皇上坐在甘泉宫的廊庑间赏月,皇上抚着她的掌心道:“朕要送夫人一件珍品。”后来,她得到了这枝金钗。

皇上还记得这金钗么?钩弋猜不透美人与江山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她只知道,长安兵乱后,皇上的脸色说变就变了。

钩弋至今想来,也没觉是自己的任性,她认为自己只不过是说了些真话而已。究竟错在哪里?可让皇上从此不让她见自己的陵儿,天下的君主都是这样的绝情么?

钩弋惊慌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她似乎听见了陵儿断断续续的哭声。是陵儿!一定是陵儿!他一定想母亲了。

“陵儿!我的陵儿!”钩弋忘记了这是掖庭狱,忘记自己是戴罪之身,就向门口扑去。

“请夫人回去。”女卒冷冰冰地说道。

“你等竟敢阻拦本宫去见陵儿?”

“请夫人息怒,皇命难违。”

钩弋手把窗棂,柔肠寸断:“皇上!臣妾无罪啊!臣妾要见陵儿!”

女卒不忍看钩弋一眼,讷讷道:“夫人!这是掖庭狱,皇命如天啊!”

后半夜,天色又阴沉了。

丑时时分,竟下起了雨。钩弋毫无睡意,刘弗陵的哭声一直在她耳边萦绕。

回溯过往,她觉得这皇宫就是一座监狱。从陈皇后的被废到卫皇后的失宠;从刘据的死到自己的入狱,一章一页都是如此血泪斑斑。什么是非曲直?什么天理人情?一切都是围绕皇上的情绪旋转的。

她曾想到了死,可有刘弗陵牵着她的心,她走不出这一步。

一想到陵儿,她就心痛欲裂,为了陵儿,她也要忍辱活下去。她决定向皇上悔过,从此不再过问皇上的事情。她将灯火移到近前,铺开竹简,写下了一行娟秀的字迹。

可刚开了个头,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忙站起来查看,原来是包桑进来了。

“皇上口谕,宣钩弋觐见。”

哦!皇上没有忘记我。钩弋的泪水再度模糊了眼睛。她看了看自己,这个样子怎么去见皇上呢?面对铜镜,她急忙地梳妆起来。临出门的时候,她也没有忘记将皇上赠与的金钗重新插好。

朗月西流,时光已是卯时一刻。

刘彻喟然长叹:“朕就宽恕她吧,朕要约法三章,绝不让她干政。”可回到案头,霍光那从酒泉来的“密奏”却在眼前展开。

“然立嗣之计,关乎社稷,今胶东王年幼,夫人青春……皇上不可不慎……”

他在大殿里来回踱着步子,一次次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她除了一死,就别无他法了么?

殿外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接着就传来了说话声:“殿下要见母亲,也该到明日再说。”

“不!本王现在就去见父皇,求他恩准本王去见母亲。”

此刻,胶东王已跪在刘彻面前。

大臣们都说,胶东王体形壮大,敏捷多智。刘彻借着灯火望去,果然很像童年时的自己。

“启奏父皇,孩儿要见母亲。”

“朕早有旨意,你不得与母亲相见,回去吧!”

刘弗陵泪水夺眶而出:“请父皇开恩。”

“放肆!像你这样儿女情长,怎么能承继大汉皇统?”

“父皇!孩儿什么都不要,孩儿就要自己的母亲……”

“住口!还不退下!”刘彻朝门口喊道,“来人!送胶东王回去。”

刘弗陵畏惧地望了刘彻一眼,极不情愿地出殿去了。

刘彻闭上双眼,斜倚卧榻,什么时候落雨了,也不知道。刘弗陵的出现,让他心头的阴影更加浓重。

“没有今日之痛,焉有明日社稷之宁?”刘彻握了握暴满青筋的手,在心底最后说道。

熟悉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哦!是她来了!唉!他不愿再想,也不能再被情丝纠缠了。

“臣妾叩见皇上!”是钩弋的声音,但刘彻没有睁眼。

“宣诏吧!”他挥了挥手,转过脸去,不再看眼前的女人。

宗正早已在那里候着,他展开诏书念道——

制曰:查夫人钩弋,不守宫禁,妄议朝政,本当戮于东市,念其抚育皇子有功,着即赐死。

宣读完诏书,两个黄门便将一丈白绫置于地上,大殿里出现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钩弋听着将自己推向死亡的诏书,先是惊恐,继而平静,转而泪如雨下。

命运弄人,她自知已无法挽回。对于生,她不再存有奢望;对于死,也就没有了恐惧。既然这诏书出自皇上,表明那一段令她欢心、令她痛苦的恋情已化为乌有。

她庄重地跪在刘彻面前,行了三叩九拜之礼,然后默默地向皇上辞别。对于陵儿,她也不想再嘱托什么。

他作为皇嗣已是不争的事实,只是这一切她再也看不见了。

行罢大礼,她将金钗摘下,说道:“皇上!臣妾将这个还给您了。”

刘彻仍没有睁开眼睛,但从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令周围的人毛骨悚然:“去吧!你不得活。”

钩弋把金钗放在案头,从地上拾起白绫,披上肩头,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雨越下越大,拍打着宫苑的竹林松涛,发出低沉的哀鸣。钩弋仰望着乌云翻滚的长空,凄然而又深情地呼唤道:“陵儿!不要忘了你的母亲。”

“陵儿!不要忘记了你的母亲……”

这声音,在黎明的风雨中久久飘荡……

包桑和芸香双双扑倒在刘彻面前:“皇上,老奴不解,为何立太子非得要用夫人作代价呢?”

“皇上,夫人她……”芸香哭成了泪人儿。

“住口!”刘彻依旧双目紧闭,似乎已把所有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脸上僵硬得没有一丝表情,“国脉大计岂是你等愚人所能知道的?以往国家之乱,大都因主少母壮也!”他不再说话,仿佛灵魂已经离开躯体,眼前只是一尊躯壳。

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二月,刘彻终于病倒在五柞宫。

在京城总理朝政的田千秋闻言,急忙带了太常和少府两寺的太医,赶到这座矗立在耿峪河畔的皇宫。

刘彻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因此,他看到田千秋,第一句就道:“朕之病久矣,已无药可治,何须太医徒劳?爱卿近前来,代朕拟诏。”

“既然太医来了,还是为皇上先诊诊脉,众臣都期望皇上早日康复啊!”

刘彻挥了挥手,虽然无力,但田千秋已经明白皇上的意思,也不再强求。他铺开简册,道:“臣谨遵皇上旨意。”

刘彻的诏书很简单,很扼要——

制曰:霍光任大司马大将军;驸马都尉金日磾为车骑将军;大司农桑弘羊为御史大夫;太仆上官桀任左将军。

虽仅有短短五十余字,可皇上说完之后,已精疲力竭,无力地躺在榻上。

之后,刘彻把他们召到五柞宫,托付后事。

霍光问道:“如有不讳谁当嗣者?”

刘彻对霍光道:“爱卿难道没有看懂朕的画意么?立少子,君行周公事!”

皇上的信任,令霍光泣不成声,他拉着金日磾一起拜倒在刘彻床前固辞道:“臣不如金将军,愧领周公之任。”

金日磾言道:“臣!匈奴人!不如霍大人。若臣摄政,未免使匈奴轻汉。”

刘彻睁开沉重的眼皮,打量着金日磾。当年的匈奴王子,如今也已年届花甲了。他曾养过体格健壮的匈奴马,他曾杀了与宫人淫乱的儿子,他曾在甘泉宫擒拿刺客。刘彻一手拉着霍光、一手拉着金日磾,而眼睛却盯着一旁的上官桀道:“卿等皆朕托孤之臣,当戮力同心,辅佐少主,光大汉室……”

二月十二,己丑,诏立刘弗陵为太子。

二月十四,丁卯,刘彻驾崩于五柞宫,谥号孝武皇帝。

同年,刘弗陵即位,改年号始元,是为汉昭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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