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出了一趟远门，远到要我走完一生才能见面”，5月2日凌晨，李清发了条微信朋友圈。

一天前，他的姑姑一家四口从广东清远出发自驾旅游。往常，他们到了目的地都会在家庭群里说一声，这一次，他们的手机信号停在梅大高速大埔县茶阳路段。

5月2日下午，广东梅州市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梅大高速路面塌方救援救治情况。截至下午两点，事故造成48人死亡，另有三人的DNA正在比对确认；30人受伤，收治在梅州市人民医院和大埔县人民医院，暂无生命危险。

图源人民日报

澎湃新闻现场走访发现：4月连日强降雨，事故前附近山体曾发生数次点状小型滑坡，而周边村庄道路因滑坡受阻时有发生，村干部为此分片巡查，周边国道养护人员也称最近工作繁忙，有许多小型塌方要处理。

极端天气下，在地质灾害频发的梅州，如何防治灾害，建设更完备的巡查监测和隐患排查机制仍是挑战。

“距离死亡就差100米”

张丽欣没想到，原本惬意的归乡路途，竟成死里逃生。

4月30日晚，她一家七口从深圳龙岗自驾回梅州老家。隔天凌晨两点，车已行至限速100码的梅大高速，除了开车的父亲，车上的人都睡着了。直至车身猛地一晃，他们一下惊醒。

她回忆说，当时被甩在身后的栏杆正往下陷，右边车轮卡在开裂的路缝里爆胎了，但父亲仍紧踩紧油门，车在剧烈的摇晃与加速中险些撞上栏杆。他们最终冲过塌方，又开了几百米才停下车。

惊魂未定，他们看着后方已成一个巨大的深坑，“车一个一个往下掉”，在爆炸声中滚起浓烟。他们紧忙挥起手机闪光灯，但有的车并未停留，急得她外公跪在路上招手示停，他们一起喊着“不要过来！”，才陆续有车停下。

为了阻拦行车，冷藏卡车司机王向楠直接把车横在路中。

他回忆说，原本他从云南昆明拉了一车葡萄去福建泉州，开到当晚两点半左右，距塌方处还有一两百米堵车了，还有的车逆行而过。他便下车去看了路况，“那边坑还很深，里面车叠着车在冒火，有‘砰砰’的声音。”

当他把全长十二米多的货车停好，四个车道基本没啥通车的空隙了，之后他便和妻子忙着跟车主解释前方路断了。

同样自驾回梅州老家的胡军涛，也目睹了塌方后的惊险一幕。

因高速上汇入的车流不断增多，他们没能赶在4月30日到家。当晚10点，他一家三口停在服务区休息，妻子说换她来开，当时他嫌她开得慢，但还是答应了。

临下高速口，车突然减速了。在后排昏昏欲睡的他看见，前方冒着白烟，左边护栏歪了一大块，他陡觉不妙：不会是出车祸了？很快，前车开起双闪，司机下车示意他们后退，他才知道塌方了。

据他5月1日凌晨2：27发的微信朋友圈截图，夜幕下，大片浓烟在火光映照下被染成红色，“桥断了，好多车掉下去了，不断的爆炸声。我们离死亡就差100米。”

等待交通指挥和救援时，他妻子在车里止不住地流泪。他安慰说，如果不是她开得慢，一家人可能就出事了。她回道，他们（出事的人）大概率也是老乡，也只是想早点回家。当天胡军涛和妻子见到家人那一刻，眼泪夺眶而出。

王向楠回忆，凌晨2点50分左右，消防车赶到了，将反方向车道的隔离带打开，带领滞留车辆调头驶离现场。

37岁的刘永缙，选择留在现场救援，“稍微犹豫一下，可能就不敢下去了。”

他记得当时有十多辆车起火，陆续有人从车里钻出，离火三四米远。在发现路边水渠有个缺口后，他顺着栏杆爬下，一手开手机手电筒，一手抓着斜坡上的茅草防止打滑。

他搭救的六名伤者中，年龄最小的女孩只有3岁，将她递给同行参与救援的年轻人时。她靠在他肩膀上吐了几口鲜血。随着火势变大，热浪扑面而来，他不敢再久留。

而张丽欣一家人，一直在塌方另一侧待到早上5点。她回忆，他们帮忙救了3个人。其中有对父子，父亲一手抱着两岁半的孩子，一手拼命地抠着塌方土堆往上爬。把他们拉上来时，小孩头磕破了，还吐了血；另一个人，也浑身是血，“好像还失忆了。我们问他车上有几个人，他都不记得了。”

5月2日的新闻发布会中提到，涉事的部分车发生了燃烧，大部分被泥土掩埋。由于部分车辆发生燃烧，增加了救援的难度，大部分车辆在陷落过程中被泥土掩盖，掩埋的深度大。此前《南方日报》报道，公路塌方路面长约17.9米，面积约184.3平方米。

大埔县人民医院副院长黄启超回忆，5月1日他们紧急调度了全县所有救护车，从凌晨3点21分起，他们接到第一批共3名伤者之后，几乎每5分钟会来一名伤者。到凌晨4点多，各级领导基本赶到医院，并抽调了5名专家参与会诊。

直到早上七点，救治才稍稍放缓。黄启超说，当天除一人到医院时抢救无效宣布死亡，他们共收治30名伤者，3名危重伤者暂时脱离生命危险，其他伤势较轻的，都已分类管理，有序转诊。

据新闻发布会通报，截至5月2日14时，30名伤者以骨伤、颅脑外伤、肺挫伤为主，其中28人在梅州市人民医院救治，2名在大埔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目前所有伤员均情况稳定、暂无生命危险。

事发前三日有滑坡征兆

5月1日早上8点多，在大埔县茶阳镇庵前村的何深威沿着雨后裸露的黄土上山，看到有很多辆车掉在高速下面的泥土堆。“泥里的水很多，我们一个鸭棚也被埋了，暴雨加上塌方，可能死了四千多只鸭子。”

因大量泥水涌入，养殖场的水浑浊了不少

事发路段属于梅州至大埔高速公路东延线，占用了大埔县茶阳镇庵前村段的山体。东延线2012年1月1日动工建设，这条贯穿大埔县境内的首条高速路在三年后通车。

距离塌方路段往下400多米的山脚，有一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修建的大塘水库。通常下雨后，水从山上汇流往下，村民储水后再从水库引水灌溉。2023年底，来自福建的养殖户承包了大塘水库养殖鸭子。

鸭塘员工、本村村民陈亚飞告诉澎湃新闻，高速公路修建过程中，施工队对山体进行了加固和填平等作业，“修路的3年多时间里，水库汇集的水经常都是发黄的，有很重的泥沙。公路通车后，这个情况才得到好转。”

据陈亚飞回忆，事故发生前三日，4月28日，山上下来的水流突然增大，时强时弱。同为鸭塘员工的何深威也记得，最大的那股水流持续了一小时左右。他们那天没法走到下游去喂鸭子；水库水位也明显上涨，水流夹杂泥石，变得浑浊。

梅大高速茶阳路段山体下方渗水口

4月30日，大埔县处于大风与暴雨橙色预警中，到了夜间23点55分才解除。

附近235国道上的公路养护人员告诉澎湃新闻，一下雨就塌方。最近他们“天天出门”，有很多小型塌方要处理。鸭塘员工们也表示，附近山体在事发前几天有一些点状的小型滑坡。

事故发生之后，仍然存在再次发生山体滑坡的风险。5月2日下午，梅州市应急管理局党委书记温勇登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救援困难的原因之一是近期强降雨多，陷下的土质松散，大型的救援装备难以进入这个核心区域。

5月2日，通往塌方现场的S221省道上，正在清理道路滑坡沙土的施工车辆

一篇题为《花岗岩风化残积土层强度指标的对比试验》的论文介绍，梅州频发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当地含有酸性物质较多的花岗岩在潮湿多雨的气候中快速风化，抗风化能力较差的矿物变成黏土类次生矿物，坚硬的石英颗粒则保存下来，嵌在其中。下雨时，石英颗粒的存在导致雨水易于渗透，而黏土类的“高岭石、蒙脱石等一些膨胀性的土层，一吸水之后就会膨胀，一膨胀就疏松了。”一名长期在梅州从事地质研究的专家表示。

这位专家还向澎湃新闻介绍称，通常造成土壤饱和、强度骤跌的，“是长时间下雨，或者水渗透量过大，不是短时间强降雨能带来的”。不过目前不能确定事故地点的岩性是否为花岗岩风化层。

广东全省4月初以来多雨，提前进入前汛期。其中，梅州降雨量尤为可观。根据气象类自媒体“中国气象爱好者”梳理，梅州大埔县4月以来降水量高达663.8毫米，是常年同期降水量的3.5倍以上，特别是从4月16号到5月1日，连续16天下雨。

一名资深岩土工程师对澎湃新闻分析：“初步看事故现场的图片，高速公路路基不是塌陷下去，而是路基滑坡下来的。”

去年4月、5月，受连续暴雨影响，梅大高速往大埔方向也出现过几处边坡险情，当地进行了交通管制和加固工程。

一名资深交通工程师提醒，高速公路的维护还涉及到由公路养护单位负责的日常巡检，“路面巡检频率较高，地质巡检周期较长”。

据公开信息，该工程的日常养护单位是广东大潮高速公路有限公司，建设单位是广东博大高速公路有限公司梅大分公司。

澎湃新闻走访发现，除梅大高速塌方处，其所在的庵前村多处山头、乡道发生滑坡，部分尚未完成清理。庵前村一村干部表示，4月以来频繁降雨，村内道路因山体边坡土石滑坡受阻时有发生，“村干部分片去巡查，发现灾害后会就立即上报清理。”

5月2日，大埔县茶阳镇庵前村乡道，一处滑坡已完成清理

5月2日，国务院安委办紧急印发紧急通知，要求“进一步强化交通运输领域安全防范，深入分析研判汛期交通运输领域安全风险特点，聚焦高速公路、重要国省干道、铁路沿线、城市轨道交通等重点，加大巡查监测和安全隐患排查力度。”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张丽欣、胡军涛、陈亚飞为化名）

来源：澎湃新闻

本文初摘录于：2024-05-03，最后校对或编辑于：2024-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