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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喀什变天
刚到新疆的时候,阿古柏形单形只,迷茫,孤单,绝望。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被阿里木库里欺骗到新疆来的,他不喜欢这个陌生的异域。喀什的春天,一直是沙尘弥漫的阴霾天气,阿古柏来了以后,没有看见过一个晴天。他心里默默盘算,半年,顶多一年,他要逃回浩罕国。塔什干肯定回不去了,阿里木库里容不下他,但布哈拉也是个好地方,至少那片草原上面的天空,是蔚蓝而清澈的。他无比怀念那个远方的故乡,越怀念,越感觉自己是被阿里木库里抛弃的流浪汉,他对西边的祖国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仇恨。
布素鲁克进城后,被司迪克接进自己的住所,生活照顾非常优厚。阿古柏住在附近的小客店里,每天早晨按时去给布素鲁克请安,然后开始接待那些朝拜布素鲁克的白山派教徒。布素鲁克回到喀什的消息最早在维吾尔上层圈子传开,前来朝拜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备着一份厚礼。阿古柏帮布素鲁克收礼,记帐,把人迎进来,再把人送出去。
在阿古柏的印象中,布素鲁克只是个会念经的阿訇,大半辈子的贫穷生活,养成了他胆小、卑微和怯懦的性格。在浩罕国,布素鲁克见到阿古柏是要行礼的,他必须侧身,弯腰,把右手搭在胸前,等阿古柏走远了,他才能离开。在这里,一切都发生了变化,阿古柏更像是布素鲁克的奴仆,那些前来朝拜的人,脸上都堆着谦卑的笑,他们对布素鲁克毕恭毕敬。阿古柏看不懂焕然一新的布素鲁克,他也看不懂眼前这个世界。
和阿古柏一样迷茫的,还有喀什暴匪首领司迪克。金老三和马秃子去浩罕国请布素鲁克的那几个月里,司迪克什么也没干,他的地盘仍然是喀什回城那块巴掌大的地方。金老三和马秃子他们想干什么,司迪克不知道,他布素鲁克从浩罕国把请回来,只是想利用这个白山派和卓,把维吾尔人发动起来,打下隔河相望的那座恢武城。现在,布素鲁克来了,白山派教民一批又一批朝拜那个瘦巴巴的和卓,司迪克被边缘化,他已经不是场面上的主角。恢武城怎么打,司迪克理不出一点点头绪。
三月末的一天,白山派教徒们簇拥着布素鲁克,到艾提尕尔清真寺做礼拜。这是一个主麻日,布素鲁克结束礼拜从清真寺出来,拥挤在门外面的教徒开始叫喊,“伟大的和卓回来了,我们把柯尔克孜人赶走吧”。教徒们喊着口号,往不远处的回城北门集结。四面八方的人聚集过来,手持木棒和农具,对喀什回城发起围攻。
那一天,阿古柏跟在布素鲁克后面,眼前黑压压的人群让他兴奋,也让他不安,他看到了人们在宗教面前火一样的狂热。这个情景深深印在阿古柏的脑子里,成为阴影,直接改变了后来的新疆伊斯兰教信仰体系。阿古柏取得南疆暴乱的领导权后,哈瓦比主义进入新疆,阿訇成为地方掌教,和卓传承制度在中国的伊斯兰世界彻底消失。
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喀什暴匪首领司迪克弃城南逃。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结果,布素鲁克一点都不高兴,他知道表情阴冷的阿古柏是来干什么的,布素鲁克更希望享受司迪克每天供养着的好日子。现在,一切变的不可逆转,他的教民,踢翻了他本来安逸的饭碗。当天晚上,司迪克杀上门来。
司迪克是清朝册封的布鲁特十八部首领之一,塔什米克里伯克是他的官方职务,柯尔克孜部落首领才是他的真正身份。从喀什逃出来的司迪克,直接奔向柯尔克孜人牧区,集结七千多牧民,连夜返回喀什寻仇。维吾尔人闻讯赶来,保卫他们的和卓。牧民和农民,用棍棒、镰刀和砍土曼,展开了最原始的混战。
阿古柏终于要上场了。他离开浩罕国的时候,带来五十名军兵和一百多名白山派信徒,阿里木库里给这些人配备了充足的枪支和弹药。阿古柏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在浩罕经历过和沙俄的战斗,从塔什干城下的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眼前的混战更像是在打一场群架。阿古柏率两百名持枪匪徒冲出回城,对准骑着马的柯尔克孜人开枪射击。第一批枪弹打出去,司迪克就从马上摔下来,人没死,但打准了。柯尔克孜人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战斗,他们把受伤的司迪克扶上马,仓慌后撤,逃回塔什米里克。
从那天起,司迪克出局,布素鲁克成为喀什回城新的主人。人们开始注意布素鲁克身边这位高个子男人,他表情阴冷,让人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恐惧。白山派教徒悄悄找过布素鲁克,要求赶走这帮安集延人,布素鲁克不同意这么做。布素鲁克是宗教人士,他离开浩罕国的时候在阿里木库里面前抱经宣誓过,他认为自己应该遵守当初的誓言。当然,他更害怕阿里木库里对他的告诫,万一再回到浩罕国呢?
阿古柏仍还住在外面的小客店里,早九晚五,按时过去给布素鲁克请安。但他再不接送那些前来朝拜布素鲁克的人了,也不再为布素鲁克管理帐目。此时的阿古柏,已经不是喀什的过路人,棒棍和农具相互群殴的那一幕让他胆颤心惊,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发生,哪怕打架,也要打得像个样子。他找来喀什手艺好的铁匠们,没日没夜的打造武器。虽然只是一些大刀长矛,但武器在手,下一战总能砍下几颗血淋淋的头颅来,那才是阿古柏想要的生活。
35、西四城混战
同治暴乱以后,南疆的形势比北疆恶劣。河西走廊被回匪截断了,北边的蒙古草原却是一扇关不住的大门,物资军需虽然断绝,军机处隔三差五还能北疆的军人们送去一封书信。这时候的公文往来,已经改变不了越来越坏的局势,至少是一种精神抚慰,让那些命悬一线的人们知道,他们不是国家的弃儿,他们和国家还保持着低限度的联系。
南疆已经不能用孤城、孤岛来形容了,每一个被围困的地方,都是一座露天监狱。从库车暴乱开始,通往南疆的道路和通讯完全断绝。军机处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在喀什暴乱初期,伊犁将军常清转呈的一份南疆奏报,称,英吉沙尔(英吉沙)、叶尔羌(莎车)已经沦陷,叶尔羌参赞大臣觉罗奎栋生死不明。从此以后,再无音讯。南疆的维吾尔人喜欢养鸽子,被围困在城里的人们,天天看着头顶上翻飞的鸽群发呆,那是一种无以言说的死亡等待,他们无比怀念古代那些飞鸽传书的年代。
最后那条信息也是错的。从1864年7月喀什暴乱,到1865年4月喀什暴匪发起东征,南疆西四城没有一个地方真正沦陷,喀什、英吉沙尔、叶尔羌,三个地方的回城被占领,但满城和汉城还在清军的苦苦坚守中,已经九个多月。叶尔羌参赞大臣觉罗奎栋没有出逃,也没有殉难,他率领军民一直在叶尔羌满城鏊战。
这时候的南疆,才像一个流离失所的弃儿,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那些在饥饿中艰难活着的人们,或许都知道,他们的坚守毫无意义,他们已经没有活着回去的可能和希望,他们也没有了精神退路。和艰难苟活相比,他们更愿意把生命留下来,让灵魂跟随着轻风白云,回到白山黑水之间那个远方的家乡。
1865年4月,喀什的杏花开满枝头。那一天,回城里来了两拨客人,英吉沙尔使者送来一座城,叶尔羌使者送来一封信。阿古柏的春天,和漫天的沙尘暴一起,悄然来临。
英吉沙尔的事情比较简单,维匪围困英吉沙尔满城已经九个多月,城里断水断粮,活人都饿成了一张皮,攻占满城只需要最后一个炸药包。英吉沙尔是白山派教众区,暴匪首领艾则孜拉加特请求布素鲁克和卓,请布素鲁克到英吉沙尔接受他们的胜利果实。
叶尔羌暴乱的发起人是妥明东道堂回民信徒苏来曼。回匪暴乱后,当地维匪跟进,怂恿阿奇木伯克(长政长官)阿不都热合曼暴乱。一个地头上出现两个暴乱团队,又都不敢去围攻五百绿营军防守的叶尔羌汉城,两支暴匪队伍争夺回城,大打出手。
维回暴匪在叶尔羌打的你死我活,没有分出胜负,库车的热西丁暴匪又进入牌局,派人过来抢夺地盘。在热西丁眼里,南疆哪个地方都是他的,西四城暴乱,库车的热西丁比清朝的军机处还着急。
1864年12月, 库车暴匪组军南征,开始抢收叶尔羌地盘,热西丁的亲大哥谢赫纳扎尔丁是南征军统领。这一次,他们的出征很认真,热西丁从库车、阿克苏、乌什调集7500人,备足物资,不再一路拾人和抢粮。
这时候,从和田来的暴匪队伍也在赶往叶尔羌的路上。整个新疆暴乱区,和田的故事最为简单,简单到没故事可讲。和田暴匪首领哈比布拉,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和卓,市场单一,没有竞争。清朝时期,和田的行政权归喀什,地方和宗教事务归和卓。西三城暴乱以后,哈比布拉摇身一变,宣布暴乱,逐杀当地的满汉官员。和田是新疆暴乱初期唯一没有屠城的地方,汉人往青藏方向逃跑,他们一概不拦。杀掉的,都是坚决要为国家殉难的满族人。
哈比布拉野心不大,他在叶尔羌有信众基础,想把这个地方争取过来,地盘大了好念经。结果,一出门就遇上库车来的劫匪。库车南征军首领谢赫纳扎尔丁听说和田也要来抢地盘,兵分两路,阿孜纳奇率两千维匪奔袭和田,打到哈比布拉的家门口。库车人没想到,哈比布拉在和田是说一不二的圣裔,热西丁在库车的威望根本没法和人家相比,和田人从乡间地头冲出来,拎着砍土曼,把库车暴匪拍出和田。哈比布拉的手下一路追赶到叶尔羌,白山派信徒过来报信,说叶尔羌已经有三帮人在撕咬。和田人不再趟叶尔羌的浑水,自动出局,回去给哈比布拉汇报工作。
库车暴匪抵达叶尔羌以后,并没有看见热西丁迫切希望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那些激动人心的场面。面对更强大的敌人,叶尔羌的维回暴徒停止互殴,一致对外。就这样,叶尔羌维回暴匪和库车暴匪,你死我活的打了四个多月,一直到阿古柏出现。
从叶尔羌到喀什送信的人,叫尼牙孜。他本来是清朝的编制内官员,暴乱后投靠了苏来曼回匪集团。库车暴匪来了以后,他一看库车人多势众,又转身投降了库车暴匪。谢赫纳扎尔丁并不看重这个人,把他分配到那个在喀什被司迪克调戏的赫提夫手下。有一天,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尼牙孜被赫提夫的儿子哈木丁吊在柳树上暴打。尼牙孜越混越差,咽不下这口气,逃往喀什,给布素鲁克和阿古柏送去了一个假消息。他拿着一封叶尔羌维族乡绅和贵族们的联名信,大意是在说,叶尔羌局势混乱,现在是趁着秋黄收粮食的大好时候,他们迫切希望伟大的布素鲁克和卓莅临叶尔羌主持大局,他们愿意里迎外合,为布素鲁克和卓效力。
两个地方,同时来请一个和卓,怎么办?布素鲁克和阿古柏商量后,做出决定:英吉沙尔是一筐成熟的果子,只等布素鲁克和卓前去出席开盘仪式。叶尔羌的秋粮还得喀什人自己拿镰刀收割,阿古柏只能挑起这幅担子,带领暴匪队伍前往叶尔羌争夺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