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茶有瘾吗?若有,那该如何应对?哈哈,现在就去烧水。茶瘾一说,常被附会成世外高意,实则与晨起啜粥、夜半刷视频无甚差别。世人总喜将寻常事妆点得玄之又玄,而不愿意直面本真。茶瘾,不过是生命轨迹中一处温柔的肌理,是肉身对草木的依恋,亦是心灵借器物的栖居。瘾与隐,从来就是镜中双影。
在茶事浸淫日久,方知“隐”比“瘾”更近真谛。或问:隐者必遁山林耶?非也。唐代茶圣陆羽著《茶经》于竟陵城郊,寒山拾得煮雪烹茶于国清寺厨,俱是“不离烟火而存清欢”的典范。茶人所谓隐,实乃心境的转圜——可于市声鼎沸处开一隙天光,在杯盏起落间辟半亩方塘。恰似南宋禅画《六柿图》,寻常果蔬排列成宇宙大千,茶席方寸即是归隐道场。
然世人多惑于隐之形迹。有学人效仿魏晋风度,负笈入终南,采野茶制粗陶,却终日计较山高水远、米贵薪艰,反成“形隐而心焦”的困兽。亦有商贾斥万金建茶室,搜罗唐宋名器,每逢客至必论禅说玄,实则舌底茶汤未咽,心中算盘已响。这般作态,倒不如东京汴梁街肆间卖茶老翁,粗瓷大碗,铜壶沸水,笑骂往来皆是真章。故禅师曾诫:“茶烟起处即灵山,莫向云端觅祖庭。”
真茶隐者,贵在即事离相。明代茶人许次纾《茶疏》载:“茶滋于水,水藉乎器,汤成于火,四者相须,缺一则废。”此中机锋,恰似临济义玄“四料简”——不即不离,不黏不脱。试看隐元禅师东渡扶桑,将闽中工夫茶与京都枯山水相融,茶壶起落间尽显“和敬清寂”,却从不标榜“禅茶一味”。真正的归隐,原是“行住坐卧皆是道场”的平常心。
茶瘾易生,茶隐难求。常见嗜茶者沉溺香韵,为觅一泡老班章跋山涉水,为养一把紫砂壶殚精竭虑,终成“茶奴”而不自知。南宋径山茶宴,本为禅僧破除执着的机锋较量,今人却将茶席布置得比佛堂更庄严。殊不知赵州“吃茶去”三字,早将万千计较化为云烟。白隐禅师画达摩,总在眉眼间留三分醉意,恰似茶汤第七泡的余韵——执着处即迷失处,放下时方得自在时。
茶隐之妙,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如良宽和尚托钵行脚,遇樵夫赠粗茶,便以芭蕉叶为席,山泉煮就的野茶竟比御前贡品更入禅境。这般境界,正如八大山人画鱼——不画水纹而满纸江湖,不著一字而尽得风流。茶人若能“即茶离茶”,则举杯时已踏归程。
或问:既说归隐,何必借茶为媒?须知禅门有“啐啄同时”的公案,茶汤恰是唤醒本心的契机。宋代茶寮常悬“茶熟香温且自看”的联语,个中深意直指“当下即是”的禅机。赵州禅师煎茶待客,突然掷杯大喝:“且道这一味在何处?”学人茫然,禅师笑指庭前柏树子。原来归隐不在逃遁,而在转身处的蓦然照见。
茶事归隐,终究是借假修真的游戏,茶汤的澄澈,原是心性的倒影;席间的静默,恰似本心的独白。茶瘾如云,茶隐似月。云聚云散本无常,月圆月缺总清明。现代人惯将归隐想象成与世隔绝的壮举,殊不知真正的隐者,就在人间烟火中调理阴阳。若能在早高峰地铁里保持茶禅的清明,在会议间隙品出茶汤的三昧,方算得“大隐隐于朝”的真功夫。毕竟,归隐不在环境转换,而在心念转圜。
茶汤七碗,饮至卢仝所谓“通仙灵”处,方知赵州和尚“吃茶去”的慈悲。瘾是舟筏,隐是彼岸;茶是门径,心是归乡。当茶烟散尽,空杯对月时,可以会心一笑:原来归隐不在别处,正在这举杯放下的须臾之间。
来源:一席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