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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伯克胡里逃到沙俄后,在奥什被沙俄监视居住了五六年,后来到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生活,再无音讯。和卓后裔阴魂不散,艾克木汗逃亡俄国后,被收养起来,成为沙俄和清王朝对弈的一枚棋子。白彦虎在比什凯克病死,他在境外苟活了四年,终年52岁。因为左宗棠和刘锦棠之间的矛盾,老湘营成为新疆收复战结束后唯一一支被整建制解散的队伍。这支由曾国藩、胡林翼、江忠源等人创建的湘江劲旅,最终在昆仑山下绚烂谢幕。

28、血色归途

白彦虎逃离喀喇沙尔(焉耆)的时候,已经想到了出境流亡,派甘肃河州回匪马壮,携带随从和巨款,到沙俄控制的七河地区,花钱买路。

伯克胡里是阿古柏儿子中最能干的一位,阿古柏和沙俄有仇,伯克胡里却一直在暗中与沙俄接触,向七河地区的沙俄地方官员贿赂财物。他很早就意识到,新疆和印度之间隔着帕米尔高原和克什米尔山地,英国人靠不住,他们的势力很难直接渗透到南疆地区来。

这种基于地理现实的选择,使他们最终获得沙俄的默许,为流亡中亚铺平了道路。

余虎恩和黄万鹏派人向刘锦棠汇报,喀什已经没仗可打了,接下来的主要任务是追逃。他们命令何步云,连夜给清军准备十五天干粮,天亮以后,分两路追击:黄万鹏率领名震天下的旌善马队,追赶逃跑专家白彦虎;余虎恩带领夏辛酉、桂锡桢两支马队,负责追赶伯克胡里。张俊已经赶到喀什,统领所有步队,负责安置难民;何步云带领绿营老兵,搜捕滞留在回汉两城的阿古柏余孽。

伯克胡里和白彦虎都选择从地势相对平坦的西北方向出境。白彦虎的出境位置,在今天阿图什境内的恰克马克山口,翻越喀尔铁盖山(喀拉铁克山)后进入俄国境内。伯克胡里跑得更远,他的出境位置大约在今天乌什县琼铁列克达坂附近,从别迭里山口进入俄国。

1877年12月19日天亮,两支追逃队伍分头出发。余虎恩队伍在遥洛卡伦遭遇伯克胡里留下警戒的后卫暴匪,全部活捉。审讯得知,跟随伯克胡里出逃的队伍有1500人,伯克胡里带领亲信、随从200多人走在最前面,清军到来当天已经逃离喀什。陕西回匪头目于小虎、哈密回匪头目蓝得全,给伯克胡里的逃跑队伍断后。

于小虎参加过玛纳斯之战,徐学功和孔才突袭玛纳斯北城的时候,于小虎突围出城,被徐学功追杀,半路上扔下妻儿老小逃往白彦虎大营。蓝得全是哈密回匪首领,清军攻打肃州的时候,率领哈密回匪前去增援马文禄,半路上遇见白彦虎西逃,跟随白彦虎在敦煌设伏,把明春打成重伤。

余虎恩命令桂锡桢、夏辛酉、张宗本,率领各部马队,由当地的布鲁特(柯尔克孜)人带路,抄近路追赶,终于将负责断后的陕西回匪堵截在喀拉铁克山口。双方开打以后,余虎恩率领戴宏胜马队也追赶上来,清军前后夹击,夏辛酉再显神威,骑马射击,击毙哈密回匪首领蓝得全。陕西回匪头目于小虎举枪自杀未遂,被都司余福章、马德海两人下马活捉。负责掩护伯克胡里的陕西回匪被全部歼灭,抓获俘虏400余人。

余虎恩命令戴宏胜马队押解回匪俘虏返回喀什,自己带领队伍继续追赶。清军进入布鲁特人游牧区,这里已经是沙俄控制区。当地布鲁特人告诉余虎恩,伯克胡里昨天下午从这里经过,按时间推算,他已经到达原浩罕国境内的鄂什(吉尔吉斯斯坦奥什市)。沙俄得到清军南下的消息后,在边境地区驻扎兵力布防,伯克胡里在布鲁特地区被沙俄巡逻兵缴械,放入边界,暂时安置在奥什。

余虎恩掉头回返,正好赶上黄万鹏旌善马队与白彦虎殿后回匪在岌岌槽子厮打,二话不说,抡开膀子冲上去增援。这一战,截获了白彦虎哥哥白彦龙家的家属,抓获了接应阿古柏到新疆作乱的喀什回匪头目马元。

据俘虏供述,白彦虎带领最后三千多残匪和家眷,提前一天翻越喀尔铁盖山。这座山现在叫喀拉铁克山,属于南天山的一部分,向东伸入乌什、柯坪县境内,向西在阿合奇境内与中亚交界。白彦虎出逃的时间是十二月底,南疆最冷的日子,中亚东干人记载中“可歌可泣”的“翻越大雪山”,应该就是今天的喀拉铁克山。

12月19日,刘锦棠大军行进到阿朗格尔(巴楚县色力布亚镇),遇到和伯克胡里走散的一小股浩罕外匪,全部抓了活口。从他们嘴里得知,喀什已经收复,伯克胡里和白彦虎双双逃亡。

12月21日,刘锦棠率军抵达叶尔羌(莎车),浩罕外匪和维回暴匪全部逃窜,维吾尔人跪在沿途迎接官兵。刘锦棠命令,谭拔萃负责抓捕残余暴匪,罗长祜负责安置当地百姓,其余各部马不停蹄,向英吉沙尔进发。

半路上,刘锦棠收到喀什军报,余虎恩、黄万鹏要求出境追捕。跨境用兵关系到中俄两国边境安全,这不是三品西宁道员刘锦棠能决定的事,他派人把军报送往肃州大营,同时命令余虎恩、黄万鹏、张俊,先处理好喀什的善后工作,后续追捕事宜等待左宗棠回复。

喀什已经无仗可打,刘锦棠命令董福祥就地掉头,率领甘军七营东进,收复和田。

到英吉沙尔,城外两千余户维吾尔人跪地求抚。当刘锦棠纵马进入英吉沙尔的城门时,一股血腥气味裹着沙尘扑面而来。城墙的阴影下,两百多具尸体像被狂风折断的芦苇一样交叠,伯克胡里为了报复何步云绑架他的家人,逃跑前派人到英吉沙尔,杀光了残存下来的最后一批满汉百姓。

刘锦棠攥紧手里的安民诏书,远处传来乌鸦的啼叫。城楼旗杆上悬挂着一颗枯萎的头颅,白发缠着旗绳,像一棵死去已久的雪莲。有人低声问,“把人埋了吧”?刘锦棠缓缓转身,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追”!

1877年12月26日,申时(傍晚),刘锦棠抵达喀什。暮色如铁,马蹄踏过结冰的护城河,冰层下隐约泛着猩红。城头上残破的黄龙旗突然被风撕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弹孔,像一双双哭瞎了的眼睛。商铺门板缝隙里渗出腐臭,却有一盏油灯诡异地亮着,有人偷偷向外面张望,艾提尕尔清真寺穹顶的新月已经被硝烟熏黑。刘锦棠抬头仰望东边的天空,大风卷起斗篷,内衬里绣的八个字:“以杀止杀,贞下起元”。

29、秋后算账

1878年1月2日,董福祥率领甘军收复和田,浩罕胖色提达得汗条勒、赛义德等70多名浩罕匪官被抓获。董福祥命令甘军分散出城,全境搜捕,半个月内抓获浩罕残匪400余人,在和田城里公开处决,枭首示众。

1877年12月30日,在叶尔羌剿匪的罗长祜也获得重大战果。当地维吾尔人报信,一股从柯坪潜逃过来的暴匪,企图经过叶尔羌,南逃印度。罗长祜命令陶生林率部截击,没想到抓来一堆大鱼。被抓获的300多名浩罕外匪中,潜藏着喀什维匪头目麻木尔,还有浩罕国埃艾米尔哈迪胡里、胖色提吐巴迪努尔巴依等人。刘锦棠指示,维回暴匪交给善后局甄别处理,所有浩罕外匪一经抓获,就地斩杀,不再上报请示。

穆罕默德·玉努斯江,是阿古柏暴匪集团的骨灰级元老,和阿古柏的交情可以追溯到阿古柏年轻时期。这位浩罕贵族,怂恿末代汗王阿里木库里,打发阿古柏到新疆作乱。浩罕亡国后,玉努斯江率领七千多全副武装的浩罕正规军进入南疆,投奔阿古柏,任叶尔羌阿奇木伯克。伯克胡里率匪离开叶尔羌,前去攻打在喀什起义的何步云,玉努斯江趁机南逃,在色勒库尔回庄(塔什库尔干县)被塔吉克人抓获,打包快递,送到喀什处死。

喀什暴乱的始作俑者,是新疆回民金相印和马元,他们操纵布鲁特首领司迪克叛乱,到浩罕国请布素鲁克和卓,引狼入室,把阿古柏引入新疆。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金相印父子和马元全家,无一漏网,在艾提尕尔清真寺门口砍头处斩,头颅被传送到喀什各地,在闹市区轮流示众三日。

陕西回匪元帅于小虎、陕西回匪大小头目,以及在喀什本地抓获浩罕外匪,共1166人被处决。

在喀什抓获的阿古柏亲属,有4个老婆、8个子女、2个孙子、2个孙女。其中,阿古柏的第五个儿子引上胡里,时年19岁;阿古柏第六个儿子迈底胡里,时年14岁。伯克胡里临走也没有把自己的家人解救出来,老婆儿子被抓,儿子3岁。

阿古柏的子孙中,被公开处决的只有第五个儿子引上胡里,其他人全部被押送到兰州监押。迈底胡里在关押期间惊吓而死,两个孙女因高烧死于狱中。按照清朝法律,14岁以下不处死刑,年满11岁后,男子被处以宫刑,女子被发配给披甲人为奴。阿古柏年幼的儿子和孙子都没有接受宫刑,宫刑要送到北京内务府处理,阿古柏的子孙们没有被送到北京接受宫刑的记录。据说是慈禧太后发了慈悲,说他们年幼无知,还不知道什么叫“谋逆”,最终下落不得而知。

新疆同治暴乱由甘肃回民阿訇妥明策动、发起,于1864年(同治三年)6月在库车爆发,于1877年(光绪三年)12月在喀什结束,历时十三年零六个月。仅在暴乱初期的第一年,满汉官兵百姓死亡24838人。在汉族人口占多数的北疆甘肃行政辖区,战前统计人口6万余户,战后登记只剩下6000余户。满汉人口在该次惨绝人寰的大浩劫中,损失超过四分之三。清朝在新疆长期推行的移民实边成果,化为乌有!

这场持续了十三年之久的民族大分裂、大动乱,被称为“阿古柏叛乱”,陕甘回乱那一声暴虐的呼号,在新疆化作十三年不散的阴霾。那些被维回暴匪们践踏过的雪莲,诉说着文明根系被连根拔起的痛楚。当宗教典籍的残页与死人的肢体一起埋在那场沙尘暴中,有谁知道,诵经声和哭嚎声会在同一个黎明戛然而止?那些年雪是红色的,因为天山的眼泪流干了。

这场持续了十三年的浩劫,跟随伯克胡里和白彦虎的出逃而落下帷幕。但数百万死去的人还没有合上眼睛,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魔,他们去了哪里?

伯克胡里逃到沙俄后,在奥什被沙俄监视居住了五六年,后来到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生活,再无音讯,阿古柏的阴霾几乎被大清国根绝。

和卓后裔阴魂不散,艾克木汗逃亡俄国后,被收养起来,成为沙俄和清王朝对弈的一枚棋子,多次侵入我南疆边境。辛亥革命后,和田策勒村爆发所谓的“俄国侨民”事件,沙俄把和卓后裔、艾可木汗的孙子秘密送回南疆,藏匿在喀什领事馆,阴谋作乱。“三区革命”前期虽然有宗教的阴影,但苏联人对宗教势力高度警惕,伊斯兰教对所谓“三区革命”没有发挥主导作用。反过来,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和卓流毒在新疆有了复苏迹象。

白彦虎作为同治陕甘回乱到阿古柏叛乱的核心头目,活动轨迹横跨陕、甘、宁、青、新五省,成为中国历史上的“流寇之最”。《平定陕甘新疆回匪方略》记载,其部众采用“掠粮裹胁”战术,每至一处,必“焚仓廪、屠拒降者”,致使关中平原“千里绝烟,骸骨蔽野”。据《狄道州志》记载,白彦虎在甘肃狄道州(临洮),将三千余汉民驱入洮河,“河水三日不流”。白彦虎在宁夏灵州,实施“剃发易服令”,敢于反抗者,全家钉死在城门上,导致灵州府人口从八万锐减至“万余人”。左宗棠在奏折特别指出,“白逆所过州县,存活人口不及十一,较他股尤为酷烈”。

白彦虎有非常鲜明的人格缺陷,恶毒,仇恨,报复,破坏。在整个西北回乱时期,白彦虎打仗最少,跑路最长,杀人最多。对汉民,他能杀多少杀多少。对粮食,抢不完、运不走的统统烧光。白彦虎走到哪里,灭门绝户,赤地千里,直接造成持续五六年的西北大饥荒,人肉换名米肉,在市场上公开叫卖。白彦虎具有显著的破坏性、报复性人格,在逃离吐鲁番的时候,他命令回匪掩埋炸药,炸毁了吐鲁番的坎儿井水系,吐鲁番农业生产长期不能恢复。

《清史稿》评价白彦虎,“虽非首逆,实为巨患”。白彦虎在西北地区实行的无差别杀戮和大规模破坏,加速了清政府对西北用兵的决心,也客观上造成了回民在西北地区的人口锐减。

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白彦虎的坏,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军事和生存的最底线,这样的人不遭报应,天若有胡大,必定瞎了眼。

是否出境追捕白彦虎?左宗棠在《克复南路西四城新疆肃清恳奖恤出力阵亡员弁折》中上奏说,“据刘锦棠转禀,诸将士忿气勃发,请仍分路追剿,务期罪人斯得。刘锦棠亦义愤填膺,愿率所部,与共周旋,求仰副朝廷除恶务尽之意”。请特别注意“转禀”两个字,刘锦棠的职务是“老湘营总理行军营务处”、“三品西宁道员”,不是什么副总指挥、前敌总指挥。在整个南线战役期间,张曜的官都比刘锦棠大。张曜太听左宗棠的话,一路上磨磨蹭蹭,才被刘锦棠摘下了一个大大的瓜。刘锦棠当时连给朝廷上折子的权力都没有,他的意见只能通过左宗棠“转禀”。刘锦棠态度很明确,“义愤填膺”,要求越境追捕,要求除恶务尽。

但是。很多人一看到“但是”两个字,玻璃心就开始炸裂。没办法,这就是历史,你睁大眼睛往下看,不要开口就喷。但是,左宗棠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臣筹维再四,伯克胡里亡国逆竖,譬若孤豚;白逆败灭残魂,譬犹腐鼠;虽觅路逃窜,同恶无几,死灰何能复燃?惟过纳林河桥俄国地方,究竟何官管辖,无从查询。行文向索,应否敕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向俄国公使理论,如将白彦虎及马壮等逆交出,固见友邦厚谊,微臣亦有以慰诸将士之心。否则,诸将士勠力行间,不惟坐失全功,且难免纵寇之耻。深恐嫌隙一开,将来为所欲为,难保无寻衅生端之日。”。为了测试有些人的智商,这段文字不再用白话注解,你看懂了再骂!

总而言之,左宗棠的意见,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和俄国公使讲道理,为了体现中俄两国“友邦厚谊”,我们不去追捕了,他们应该把白彦虎遣返回来,好让我安慰将士们那一颗颗受了伤的心灵。

于是,战争追逃变为外交追逃。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向俄罗斯公使递交照会,要求解押白彦虎、伯克胡里回中国受审。1878年4月,俄国外交部回复,“白彦虎案,即咨报本国,请由左宗棠照会图耳其斯坦总督”。意思是说,这样的小事,可以让你们的陕甘总督左宗棠和我们的七河总督考夫曼直接沟通。

左宗棠给考夫曼写了一封两千多字的长信,历数白彦虎累累罪恶,要求沙俄当地政府缉拿归案。摘录如下:

“惟我中国逆回头目白彦虎及马壮等,狡诈异常,于喀城克复之先,与安集延帕夏长子伯克胡里向贵国逃走。我们官兵追到恰哈玛克地方,贵国守卡之兵阻挡,不许我们官兵再追,口称应由贵国捆送等语”。

“本大臣爵阁部堂已奏明俄国皇上,旨敕总理衙门告知贵国驻京公使布大人寄信贵国,将各贼头送到喀什噶尔刘大人(刘锦棠)营中处治”。

“特再写信与贵大人,望查照庚申年条约第八款所载,将我中国贼头逃贵国之白彦虎及马良会、黑宝才、索老三、张万宝、马大个子,并上年十月先逃到贵国之马壮及马振威,并安集延伯克呼里等设法交出,以全睦谊”。

沙俄推诿、扯皮,不肯引渡白彦虎,并非出于“政治庇护”或“人道主义”关怀。白彦虎出逃以前已经投靠阿古柏,中亚是伊斯兰教的大后方,中亚人普遍支持阿古柏和白彦虎。俄国人担心,交还白彦虎会引起引发一部分穆斯林人口的不满,甚至可能造成局部地区动荡。俄国人科尔巴克夫斯基将军在写给突厥斯坦总督的一封信中说,如果引渡白彦虎,将“败坏我们政府在土著人中的形象,使在亚洲地区业已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遭到破坏”。

北京方面交涉无果,金顺和刘锦棠两位前线主官按捺不住,亲自上场。1878年2月,刘锦棠派人进入中亚,照会俄国驻塔什干地方官克布纳特尔复满、驻阿里木图地方官纳拉尔克里佩库布斯,要求将白彦虎缉拿归案。俄国人答复,“叛贼本应缚送,但此向人均系难民。本国不知是叛贼,故暂养活,欲求皇上将此项养活银粮偿还俄国。此向难民中国既赶来,我不便赶回,且未奉我国上司示下”。俄方坚持认为白彦虎是难民,在没有得到沙俄政府的指令以前,他们不能把人驱逐出境。

1878年6月,金顺派代表到阿拉木图要人。金顺地位比刘锦棠高,派出去的人也各有来头,一个是绿营提督殷华廷,未来的伊犁军分区司令员;一个是伊犁直隶州知州李滋森,未来的伊犁州州长。俄国七河区军事负责人郭尔帕科夫斯基亲自接待,据哈萨克斯坦历史档案馆资料记载,“1878年6月18日,3名使臣到了威尔内(今阿拉木图),他们带来了伊犁将军要求引渡白彦虎的信”。

中方代表宣称,中俄双方在过去的条约中,有引渡逃犯的条款和先例。俄国代表郭尔帕科夫斯基表示,俄方基于人道主义立场,不能送白彦虎到中国接受死刑,“非故意违约,特不忍置之死地也”。

殷华廷问,“两国和好,遵照约章,寻常逃犯尚应拿送,何况此等要逆”?中俄两国是友好邻邦,根据条约,普通逃犯都要引渡回国,更何况像白彦虎这样罪大恶极的逃犯!

郭尔帕科夫斯基回答,“我总督与左中堂早有公文,毋庸再议”。我们的考夫曼总督和你们的左宗棠大人早已经谈好协约,你们就不要在这里瞎逼叨了。

外交努力失败,金顺、刘锦棠再度要求,出兵中亚,跨境追捕白彦虎,武力收复伊犁。当时,正值沙俄发动第十次对土耳其战争,沙俄陆军主力全部集结在君士坦丁堡。土耳其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圣斯特凡诺条约》,英国人又找上门来,联合奥匈帝国给土耳其报仇。俄国人被欧洲列强死死绊在土耳其,整个中亚地区的兵力部署不足五千人,出兵伊犁,十拿九稳。

左宗棠认为不稳妥,他仍然相信自己和俄国人建立起来的深厚友谊,他希望俄国人主动交还伊犁,顺便交还白彦虎。

1880年,曾纪泽出使俄国,交涉归还伊犁事宜,并将白彦虎引渡列为同案。这一次,俄国人再也不装了,强势回复,“白彦虎等系犯属公罪(政治犯),不在条约所载之例。虽该犯所为之事,本国也深恶之,然不得不守各国容留公罪之例,惟本国亦不得不认真负责设法防范,以杜越界谋为不轨情事,是以本国饬将白彦虎禁锢于相距中国边界较远之地严加管束,免致再滋事端”。意思是说,我们可以把人管控起来,不允许他再到边境滋事,但人不能交给你们。鉴于收复伊犁事大,曾纪泽上疏军机处,请求“将此案作为了结之处”。

白彦虎引渡案就此画上句号。

俄国学者彼雅尔科夫在1901年撰写文章中,记录了回匪逃离出境时的情景:

“1877年12月初,我们达到了恰克马克山口,一批清军追了上来,隘口很小,我们没有退路了”。

“恰克马克一带冬季暴风雪不断,很少有人过山。1877年冬季特别冷,山上的雪齐腰深。许多深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一些人掉下去再也无法爬上来了”。

“这段山路约60多公里,对这批人来说每一公里路都是一座座坟墓,沿途死人太多。尤其在翻越高达1.4万英尺的多伦山时,最为艰难,多数老人、妇女及小孩没能翻过此地。至少有3/4的东干人死于此处。还有人讲,80%东干人折在雪山上了”。

白彦虎残匪入境俄罗斯后,抵达今天吉尔吉斯境内的纳伦州,沙俄七河总督下达命令,收缴武器,就地安置。白彦虎要求回匪遵照执行,不许抵抗。纳伦刚刚经历过雪灾,沙俄政府无法提供粮食资助,回匪在纳伦滞留了七八天,又饿死冻死一批人。

1877年12月27日,回匪被转移到托克马克(吉尔吉斯托克马克市),在一个叫卡拉库努孜(今哈萨克斯坦马三青东干乡)的地方定居,他们终于在异国他乡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家。

在达卡拉库努孜,白彦虎“成了一个普通农民,而且还是建设新家园的模范。他非常勤奋地耕种,经营菜园,无论小事还是大事,他都自己去做,像当地所有的普通农民一样,他的模范作用激励了其他东干人”。这是记录在《苏联东方学研究期刊》上的一段文字,发表时间是1939年7月,共产主义运动势头正热,白彦虎被描写成一个人畜无害的老农民。

事实上,白彦虎在卡拉库努孜居住了不到一年,他经常怀疑有人要暗杀他,躲在屋里不肯出门。七河区军事主官科尔巴克夫斯基知道情况后,把白彦虎转移到比什凯克,派警察监护。中俄伊犁谈判启动后,白彦虎成为俄国人手里的筹码,沙俄对白彦虎的安全保护更加严格。所谓“老农民”,是他们死不改悔的自我美化。

东干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当地人嘲笑他们像“黑甲虫”。他们生活的那个地方叫“卡拉库努孜”,在吉尔吉斯语中是“黑甲虫”的意思。用中国人听得懂的话说,就是“屎克螂”。

1882年7月26日,白彦虎在比什凯克病死,他在境外苟活了四年,终年52岁。这个飘荡在中国西北的邪恶幽灵,最终在异国他乡孤独落幕。比什凯克郊外的土屋里,曾经令陕甘震颤的枭雄蜷缩在霉烂的毡毯上。溃烂的伤口渗出脓血,与墙角未洗的铜盆里发馊的马奶酒混作一团,和他的躯体一起发烂。

白彦虎的死亡过程充满讽刺。据沙俄档案记载,他晚年饱受旧伤感染、疟疾与肺炎折磨,最终因高热不退、器官衰竭而死。这与他在西北战场上的凶悍形象形成鲜明对比,曾经以铁腕手段屠戮平民的暴匪,最终却因疾病缠身而无力挣扎。他临终前仍念念不忘“重返故土”,更凸显了历史对失败者的无情嘲弄。

白彦虎之死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他的暴行使他在官方历史叙事中成为“逆首”,而流亡后的潦倒结局,成就了清王朝边疆治理的最终胜利。另一方面,他的残部在中亚地区继续生存,又使得他的形象在回族历史记忆中被不断神化。这种矛盾,是民族主义思潮泛滥不止的动力源泉,无论哪个民族,无论迫害者还是受害者。

白彦虎先被埋葬在比什凯克郊外,有人担心他的坟墓被毁,一个月后悄悄挖出来,运回托克马克重新埋了一次,已经没人知道具体位置。他的死亡,不仅是恶魔生命的终结,更是19世纪中国西北血腥冲突时代的句点。

英国人包罗杰在《阿古柏伯克传》中总结这些在中国兴风作浪的失败者,“那些在中国边境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地盘的独立的统治者,只不过是一时的赘疣而已。当他们的末日来临的时候,如果他们办得到,他们就会像候鸟一样飞走。英国政府从来没有理解中国制度的生命力”。

30、论功行赏

1878年3月5日(光绪四年二月初二日),左宗棠上表奏请朝廷,奖恤此次参加南疆收复战的全部官兵。上到太后、皇帝、军机大臣,下到参战军兵,雨露均沾,全部获得表彰和奖励。但是,又一个但是,奖励结果在老湘营内部引起轩然大波,大家认为这次奖励不公平,比道光平定张格尔叛乱降了至少三个等级,对刘锦棠的奖励尤其不公平。

为了纪念这些收复新疆的英雄前辈,对奖励名单部分抄录如下,以志铭记:

恭亲王奕訢著交宗人府从优议叙。

大学士宝鋆、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沈桂芬、工部尚书景廉,均著交部从优议叙。

署兵部左侍郎王文韶著交部议叙,前工部尚书军机大臣李鸿藻,著一并交部从优议叙。

其余满汉章京各员,均著加军功一级。

钦差大臣、大学士、陕甘总督左宗棠,筹兵筹饷,备历艰辛,卒能谋出万全,肤功迅奏,著加恩由一等伯晋为二等侯。

候补三品京堂刘锦棠,智勇深沉,出奇制胜,用能功宣绝域,著由骑都尉世职,晋为二等男。

提督余虎恩、谭拔萃,前经赏给骑都尉世职,均著改为一等轻车都尉世职;提督黄万鹏、萧元亨、戴宏胜、陶生林,前经赏给云骑尉世职,著改为骑都尉世职。

骑都尉世职提督席大成,著赏加一云骑尉世职。

董福祥、陈建厚、谭慎典、张春发、汤仁和、李隆宝、潘长清,道员罗长祜,均著赏给云骑尉世职。

提督张俊、汤彦和、桂锡桢,总兵侯名贵、夏辛酉、副将秦玉盛,著赏穿黄马褂。

提督章洪胜、方友升、杨金龙,著赏给头品顶戴。

提督刘福田、戴贵品,总兵张宗本、胡登花、崔伟、汤咏山,著赏给正一品封典。

提督刘长其、胡义和、刘赓昌,总兵杨先胜、施思贵、邓金陵、姜世友、朱淩云、张云辉、夏朝宗、田仲魁、李正隆、刘先胥、李清贵、张宏胜、蒋殿勋、武朝聘,副将张琳、胡得贵、傅其政、李永昭、王钺安、许献德、李长裕、曾传知、查春华、李能杰、王辉臣、杨胜魁、蔡福谦、吴首怀、杜锡斌、李金良,参将庄伟、王咸临、邵运礼、赵辅清、方纯盛、赵靖邦、柴典礼、张花、赵奉乐、陈得时、林语、雷振邦、秦宗恩、张淮、林秀全,游击海有德、金涌华、董占富、刘万富、张瑞扬、赵永福、刘占学、杨元林、汤金榜、聂心田,都司余福章、禹宝山、谢春生,守备张守训、杜海辉、千总方袭龙,著赏给巴图鲁名号。

游击何克元,守备马应昇、杜海辉、李生富,千总黄金钺、朱文焕,把总周凤亭,赏五品翎顶。

军功马得海、李振魁,知县黄图巩、史宜长,著赏戴花翎。

知县陈毓兰、喻先麓,童生张炳,军功吴元昌,著赏戴蓝翎。

其余出力文武员弁勇丁,著左宗棠等查明,汇案保奖。

阵亡之提督钟兴发,副将张兴隆,都司谢得胜、成东来、守备杨占魁、黄发喜、陈崇元、谭荣发,都司何得所,千总满永得、傅得胜、康祖振、杨春胜、戴国志、叶得胜,把总张富全、董镇海、周得胜、胡春华,均著交部从优议恤。

在这份奖励清单上,左宗棠的官称是“钦差大臣、大学士、陕甘总督”,钦差大臣是专办皇帝事务的受权大臣,大学士是清朝的宰相。也就是说,左宗棠当时的官位已经到了国务院总理级别,这几乎就是清朝行政职务的最顶格。

清朝的异姓爵位分公、侯、伯、子、男、轻车都尉、骑都尉、云骑尉、恩骑尉共9个等级,19个等次。左宗棠获封二等侯,在爵位排次中位列第五。刘锦棠获封二等男,在爵位中排次中位列十四。

左宗棠在奏折中对刘锦棠的职务称呼是“总理行营营务处、候补三品京堂”,军机处奖励清单中也没有职务升迁方面的内容,可见,刘锦棠当时的职务仍然是“老湘营总理行军营务处”和“三品西宁道员”。“候补三品京堂”的意思,是排队等候,等到北京城里有了官缺,再到北京去当官。

这份奖励清单里出现了一个大家意想不到的名字,景廉。他在新疆同治暴乱最黑暗的时候迎风逆行,率领北疆军民奋起抗战,收复了北疆大部分地区,清朝没有忘记他,新疆更不应该忘记他。

在后来的“奖恤立功殉职人员名单”中,又对收复新疆的两位核心人物金顺和刘典给予奖励。“帮办军务、伊犁将军金顺,前经会师攻克乌鲁木齐等城,现在驻军北路,防守严密;太仆寺卿刘典,布置后路事宜,亦臻妥协。允宜一体施恩,以奖劳勚。金顺著赏加军功三级。刘典著遇有应升之缺,开列在前”。清朝大军南下的时候,金顺负责北疆地区防务,重点防范沙俄从伊犁东进。刘典是湘军出了名的金算盘,左宗棠赴任陕甘总督以前,向曾国藩点名要人。刘典在甘肃筹办和调度新疆军需物资,居功至伟,必须记上一笔。

荣全,锡纶,文麟,讷尔济,何琯,伊勒屯,徐学功,孔才,赵兴体,明春。我们能列出的名字还有很多,但他们已经被另一个时代淹没了,我们只能在各自的内心里,为这些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的英雄先辈们,留下一座敬仰的丰碑。

1878年3月18日(光绪四年二月十五日),光绪皇帝率领在京文武百官到景山寿皇殿,向历代皇帝神位行磕拜大礼,禀告新疆大捷。仪式结束后,光绪皇帝到景山关帝庙敬香,光绪皇帝的指尖拂过关圣帝君像前积年的香灰,忽有穿堂风过,吹动他腰间玉佩琳琅。庙外百官绛紫官袍汇成一片暗涌的潮,不知谁先哽咽出声,十几年了,压得人脊梁弯曲的西北阴云,终于化成了檐角铜铃的一声清响。这一天,整个大清国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与如释重负之中。

31、左刘关系

通常认为,左宗棠对刘锦棠有提携之恩,两个人的关系应该情同父子,才符合大多数人的历史想象。事实和真相并非如此,左宗棠和刘锦棠的矛盾很尖锐,且由来已久。

湘军不是左宗棠的嫡系,左宗棠的嫡系部队是楚军,一个湖南掰两半,大半归曾国藩,小半归左宗棠。楚军从太平天国到平捻战场,没有多少耀眼战绩,楚军早期的领军人物,如王开化、黄少春等,都没有在中国近代历史上留下印象。杨昌濬曾经为左宗棠筹办军粮,应该是楚军阵营里名气最大的官员。在收复新疆之战中,只有陶生林统领的马步五营,勉强算得上楚军嫡系。

老湘营是湘军裁撤以后唯一保留下来的一支整建制部队,在陕甘征战期间,老湘营的粮饷由两江总督曾国藩供应。曾国藩去职后,老湘营粮饷供应成了问题,这是左宗棠和刘锦棠矛盾的最早起因。

刘锦棠和左宗棠共同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刘锦棠早年跟随叔父刘松山转战,和左宗棠无从交集。金积堡之战,左宗棠行军大营设在甘肃平凉,和刘锦棠没有谋面的机会。金积堡战后,刘锦棠请求护送刘松山遗体回湖南老家安葬,左宗棠不批准,刘锦棠一甩袖口直接走人,一去就是十六个月。这件事极大挑战了左宗棠的权威,两人矛盾由此开始。

刘锦棠手下有一个叫周汉的幕僚,湖南宁乡人,非常痛恨洋教,写过《谨遵圣谕辟邪》《鬼教该死》《灭鬼歌》《禀天主邪说》等反基督教文章,被欧洲国家视为敌对分子。左宗棠对周汉极其反感,要求刘锦棠辞退周汉,刘锦棠不听劝,更加招致左宗棠不满。左宗棠批评刘锦棠“乳臭未干”、“被身边人怂恿”,指的就是这件事。

左宗棠对张曜的喜欢和偏爱是公开的,他经常表扬张曜,要求刘锦棠向张曜学习。左宗棠写给刘锦棠的信中说,“朗斋(张曜)治事之才,人不易及,阁下但倾怀相与,必有可成”。很多人可能会疑问,刘锦棠在南疆风卷残云的时候,张曜和徐占彪去哪了?答案就在这里,他们在不折不扣地执行左宗棠制订的军事路线。

吐鲁番之战,徐占彪统领的川军冲在最前面,老湘营的罗长祜和谭拔萃同时抵达战场,张曜属下的孙金彪最后到达,新疆回匪一号人物马人得偏偏出来向孙金彪投降。刘锦棠连夜赶赴托克逊,吐鲁番战报一个月后才送到左宗棠手上,收复吐鲁番的功劳被记在张曜名下。刘锦棠表示不满,左宗棠也感觉这事做得有些过头,写信给刘典,希望他劝说刘锦棠放下情绪,不再计较。

左宗棠在信中说:“达坂、托克逊之克,毅斋(刘锦棠)劳烈已高,分营会复吐鲁番,何足计较?原折所叙,但据张(张曜)、徐(徐占彪)函牍,其时并未接得罗孟威(罗长祜)禀报,即以三军同时会攻吐鲁番具奏。昨次复陈详细情形,尚觉平实,想细意熨帖而无针线之迹,高明当能一览知之耳”。左宗棠说,向朝廷请功的时候,还没有接到罗长祜送来的战报,所以出了偏差。不是每一个针线活都能熨得平平展展,刘锦棠是聪明人,他应该理解。

左宗棠和刘锦棠矛盾的核心问题,是对收复新疆的战略认识截然不同。左宗棠提出“缓进急战”,刘锦棠认为可以“一鼓而前,痛歼敌寇”。从北疆到南疆,刘锦棠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了左宗棠“缓进急战”的战略方针。

北疆战役,左宗棠要求刘锦棠,务必等到金运昌部队到达以后,才能发起进攻。刘锦棠在奇台与金顺会面,得知北疆全境空虚,只剩下乌鲁木齐和玛纳斯两块有肉的骨头,怎么舍弃?两匹战狼一合计,撸起袖子就开干。从阜康到乌鲁木齐,清军势如破竹,打得暴匪狼狈逃窜,也打得左宗棠目瞪口呆,怎么这么不禁打?

北疆之战结束后,左宗棠上报军功,绝大多数参战人员都有奖赏,唯独没有刘锦棠。刘锦棠不敢质问左宗棠,写信给刘典追查结果,左宗棠在给刘典的信中说,“毅斋(刘锦棠)保案未见到,大约半途遗失”。意思是可能弄丢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遗失?偏偏遗失的还是刘锦棠。刘锦棠心怀猜疑,认为左宗棠压根就没有呈报他在乌鲁木齐的军功。

接下来半年在乌鲁木齐休整。对后面的南疆战事,左宗棠主张“孟夏出兵”,刘锦棠根据前方的实际情况,在没有取得左宗棠同意的情况下,于1877年4月16日从乌鲁木齐出兵。张曜和徐占彪逼迫跟进,于4月18日在哈密出兵。这件事,加剧了左宗棠和刘锦棠之间的矛盾。

清军只用了短短九天时间,一路打到托克逊。吐鲁番战报送到肃州大营,刘锦棠收到左宗棠的来信,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手此,即颂捷安,惟‘宁静致远’四字相嘱,余无他言”。停下来不打就是“宁静”?拖一天算一天才算“致远”?“余无他言”的意思很明白,我已经对你没话可说了。

清军在托克逊休整期间,刘锦棠多次要求整军南下,左宗棠不予批准。刘锦棠提出辞职,称自己“因病不能理事”,要求开缺还乡。左宗棠在给刘典的信中写得也很明白,“毅斋(刘锦棠)心精力果,自是无双,近颇有才气横溢之虑。弟于所请每思裁抑,俾竟全功。无如左右无人随事规劝,或且怂恿以遂其过。其禀请开缺回籍,尤近于挟有勋劳,弟颇不取之”。左宗棠说,刘锦棠聪明果刚,但身边没有人约束他,变得越来越骄傲自大,所以我对他的每一项要求都给予否决(每思裁抑)。他这就受不了了,要求辞职回家,对他这种恃功要挟的行为,我看不起。

这时候,军机处出来和稀泥,下旨奖赏攻克三城(达坂城、吐鲁番、托克逊)有功人员,“道员刘锦棠出奇决胜,允协机宜,着加恩赏戴双眼花翎”。

双眼花翎几乎是清王朝的最高荣誉,除镇国公、辅国公及和硕额驸等皇室宗亲外,功勋特别卓著者才能获得这项荣誉。清朝立国276年,只有20余人获得双眼花翎。如乾隆年间,傅恒、福康安父子双双获赏双眼花翎。太平天国时期,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双双获赏双眼花翎。面对泼天恩宠,刘锦棠也不能免俗,上表谢恩后,立马收回辞职报告。

左宗棠拿这件事取笑刘锦棠,他在写给刘典的信中说,“而报捷两疏,据实入告,未尝有所掩抑。闻近亦自悔其孟浪,治军事如常。赏戴双眼花翎,奉旨后,并差弁持弟所戴者致贺,计其病已速痊矣”。左宗棠说,我把吐鲁番、托克逊两城收复的功劳如实上报,他的病好了一半。等到朝廷赏赐的双眼花翎送过去,他的病马上就好了。

清军收复南疆后,军机处根据左宗棠奏报,颁旨嘉奖。这次嘉奖引发新疆作战部队普遍不满,认为“不及道光西四城之赏”,对刘锦棠和老湘营的封赏更不公平,刘锦棠除获“二等男”爵位,职务身份无任何变化。

1878年6月29日,刘锦棠在喀什再次提出辞职。刘锦棠写信给左宗棠,说自己积劳成疾,要求开缺回籍,以便治病养亲。到了七八月份,左宗棠还没有回复,刘锦棠再写书信请辞,“坚持乞退之见,辞通政使新命”。

1879年5月,刘锦棠迟迟等不到左宗棠批复,表现出不计后果的决绝姿态,写信称,“忠壮部下久役思归”。意思是说,老湘营战士背井离乡征战太久,大家都想回家了。这封信,直接毁掉了湘军留下的最后一丝血脉,左宗棠马上回信照准,“久役思归,本是常情。且结发从戎至今,年已过壮,亦须宁家授室,别募践更,方可悉成劲旅。否则尽成暮气,虑隳军声也”。出来打战久了,想回老家,这是人之常情。湘军士兵年少从军,现在都过了壮年,应该回去照顾家室,再招募一批新人更换。要不然,都成了一群老年兵,怎么打出军威!

刘锦棠接到命令,人都傻了。他已经无心抵抗,制订了一份撤军计划,表示将“尽撤所部,分三起入关”,并把他自己也列入了撤归之列。左宗棠的回复更加决绝,撤退都不用了,老湘营就地解散,士卒发放遣散费,各自回家安置。

因为左宗棠和刘锦棠之间的矛盾,老湘营成为新疆收复战结束后唯一一支被整建制解散的队伍。这支由曾国藩、胡林翼、江忠源等人创建的湘江劲旅,最终在昆仑山下绚烂谢幕。他们为新疆迎来一个清澈的黎明,却在胜利到来以后沉默地告别。政治火焰,如同一场凛冽寒风,吹灭了这支虎狼之师的最后的营火。但他们告别于昆仑山下,天地有知,三生有幸。

老湘营被解散后,大多数军兵并没有回家。他们征战大江南北,四海为家,湖南已经没有他们的家了,但是,全中国哪里都是他们的家。离开军营的湘军士兵,身影遍布天山南北,有人开商号,有人拉板车,有人做苦力。清朝末年,新疆出现一个势力强大的民间社团组织,哥老会,早期成员多数来自老湘营官兵,他们深度参与了晚清最后二十年新疆社会的巨大变革。清朝末年,新疆出現一個勢力強大的民間社團組織,哥老會,早期成員多數來自老湘營官兵,他們深度參與了晚清最後二十年新疆社會的巨大變革。

老湘营不在了,刘锦棠还在。军机处的大人们装糊涂,一道圣旨,改变了新疆后来的命运走向。

‌1880年3月,军机处颁发谕旨,刘锦常‌被正式任命“帮办新疆军务”,筹备武力收复被沙俄占领的伊犁地区。同年8月,左宗棠奉召回京,刘锦棠接替职务,升任“‌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刘锦棠从三品西宁道员,荣升二品大员,成为新疆名副其实的一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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