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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库车晨霜

库车攻城那一天,城墙下的尸体已经摞成一道斜坡。刘锦棠纵马入城,白马被铅弹打穿前胸,却仍然驮着他冲过炸塌的南城门。刘锦棠看见那个举枪射击的维吾尔暴匪,拍马挥刀,在刀刃落下去的一瞬间,才看清那是一张十四五岁的脸,掉转军刀,刀背拍打在暴匪的后背上。

清军黑旗插上清真寺的穹顶,幸存的百姓从地窖爬出来。不远处的城垛下面,侵略者的尸体正被乌鸦啄食。

清点完战场,刘锦棠突然想起那个打伤白马的维吾尔暴匪,寻问医官,那个人活着还是死了?军兵们把暴匪捆绑过来,扔在刘锦棠面前。暴匪用一口流利的汉语求告,“是真主要杀你,不是我要杀你”。那个维吾尔少年,后来成了刘锦棠身边的通译,一直跟随到刘锦棠离开新疆。

库车之战结束,伯克胡里在喀什烧杀劫掠,做最后的逃亡准备。刘锦棠的敌人,只剩下从陕西过来的白彦虎回匪。

刘锦棠判断,白彦虎的逃亡路线有三条:第一条路,从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线掉头,穿越罗布泊无人区,经若羌,到青海茫崖,重新杀回甘肃。第二条路,从阿克苏温宿方向北上,穿越夏特古道,进入伊犁。第三条路,从阿克苏向南,投奔伯克胡里,逃窜出境。

事实上,第二条、第三条路,白彦虎都选择了。白彦虎是同治暴乱时期的逃跑专家,他从来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从哈密到乌鲁木齐,白彦虎带领精壮回匪从哈密往吐鲁番方向逃窜,吸引清军主力;另一路回匪护送家眷,翻越东天山,从伊吾、福海方向转移到乌鲁木齐。这一次,白彦虎如法炮制,把老弱病残的、不愿意继续跑路的回匪留在温宿,掩护他们翻越夏特古道进入伊犁;自己率领回匪主力南下喀什,投靠伯克胡里。

刘锦棠最担心的是夏特古道这条路,伊犁是沙俄占领区,如果白彦虎逃往伊犁,等于逃出生天。

今天再复盘这段历史,疑惑不解的地方还有很多。陕西回匪拖家带口,一路上都在抢劫物资,车马粮食,负重前行。而清朝南下部队一半以上是骑兵队伍,行军速度快,无论迂回、穿插、包抄,都有堵住白彦虎南逃的机会。但清军收复南疆,一路上都在追着白彦虎的屁股打,走走停停,从来没有组织过一次包抄和截击。

刘锦棠在库车一停就是七天。第七天早晨,刘锦棠整军出城,湘军士兵们用骆驼粪涂抹刀鞘,这是老兵们流传下来的习惯,骆驼粪能防沙漠锈蚀。城墙上的血迹凝结成褐斑,在朝阳下折射出妖样的紫光。当号角响起时,清朝大军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向西面,像一柄指向阿克苏的黑色长矛。

队伍沿着龟兹故道西行,车轮碾过汉代戍卒的碎骨,惊起红柳丛中的沙狐。辎重营里有个长沙籍火头军,每天往行军锅里扔一撮君山银针,他说这样煮出来的羊肉能压住水中腥气。哨兵们经常在夜里听见古怪声响,后来发现那是风掠过废弃佛窟时,残缺的伎乐天雕像在呜呜作响。

这时候,白彦虎正在拜城劫掠。白彦虎吸取了库车的教训,再也没有进城。他在城外扎营,派浩罕外匪进城,抓获维吾尔大毛拉阿克奈木里,要求他号召维吾尔人一起逃跑。阿克奈木里宁死不屈,坚决不肯祸害自己的同类,被押送到白彦虎大营处死。

阿克木奈里是拜城的伊斯兰教领袖,死讯传来,城里的维吾尔人关闭城门,四处追杀浩罕人。白彦虎在拜城外围烧杀劫掠了六七天,放弃攻城,拍拍屁股走了。

10月21日下午,刘锦棠抵达拜城,一路上都是被放火烧过的房屋,庄堡村寨空无一人,城门紧闭,克孜尔千佛洞上空弥漫着白色恐怖气息。刘锦棠命令士兵喊话,“官兵已到,速开城门”。城里默不作声,从城头上爬下几个人来,到刘锦棠军中探听消息,他们告诉刘锦棠,白彦虎已经在天亮的时候拔腿跑路。跟随他一起逃跑的,还有驻守拜城的几个浩罕胖色提。

上午回匪跑,下午官兵到,刘锦棠脸上挂不住,命令方友升率靖字营留在拜城,安置难民,其余各营在城外起火造饭,连夜西进,追剿白彦虎。

10月22日凌晨,一夜行军八十里,在拜城下铜厂(察尔齐镇)追上白彦虎回匪。前哨探报,四五百骑匪正在驱赶两万多维吾尔难民渡河,场面混乱不堪,难民队伍全部堵塞在木札提河东岸。

刘锦棠命令清军全线出击,只要手里持有武器的,一律辨认为匪,格杀勿论。木札提河水不深,回匪骑兵看见清军冲杀过来,扔下难民,驱马往西岸逃奔。难民安置工作仍然由方友升负责,其余各营强渡过河,继续向西追击。

在札木提河往西三十里处,叛匪布下阵地,做好抗击准备。叛匪分左右两翼设防,右路是浩罕人统领的南疆维匪,左路是白彦虎统领的陕西回匪。这是南疆追歼战以来,暴匪唯一的一次阵地阻击战。

刘锦棠命令部队分三路进击:黄万鹏统领旌善马队进攻左路,崔伟、毕大才、禹中海统领各营,左路跟进。夏辛酉带领张宗本、谭慎典各营马队进攻右路,席大成、戴宏胜、贺长发率领各营步队,右路跟进。罗长祜率领张俊、胡登花、石蕴玉各步队营居中支援,刘锦棠率亲兵马队指挥调度。

进攻发起以后,马队前路冲锋,步队后路跟进,组成射击队形。右翼前锋夏辛酉跃马冲入敌匪堑壕,砍杀数人,揪起衣领活捉一名浩罕匪官。负责右路防守的浩罕外匪哪见过这种阵势,如临天敌,左路防线瞬间被冲垮。负责左路的陕西回匪看见全副洋枪装备的浩罕人迅速溃败,丧失抵抗的勇气,放弃阵地,四散溃逃。

黄万鹏率领旌善马队乘势追杀,追过察尔齐克台(察尔齐镇)以西三十多里,歼灭敌匪上千人,俘虏敌匪一百二十六人,缴获战马二百余匹。

被夏辛酉骑马活捉的那个浩罕胖色提叫路达什,据他供述,这次察尔齐克台阻击战由浩罕人组织。白彦虎不想打,几个浩罕军官不甘心,他们连清军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这么一路跑回喀什,没有办法给伯克胡里交代。这一战,鼻青脸肿的浩罕人终于见识到了大清王牌军的厉害,个个吓破了胆,再没有组织过一次正面抵抗。

在拜城和白彦虎擦肩而过,刘锦棠痛定思痛,命令部队一刻都不停歇,稍加休整,继续向西追击。

10月23日,刘锦棠连夜西行一百四十里,到达阿克苏东部的喀拉玉儿衮。十四年前,库车西征军赫提夫在这里被阿克苏民团打得屁滚尿流。

刘锦棠命人将帅旗绑在十五匹白马背上,红底黑字的“刘”字旗在浓雾中时隐时现,为队伍指引道路。前方探报,白彦虎在当天中午时分经过喀拉玉儿衮。刘锦棠命令部队就地休整,造饭喂马,傍晚时分再度出发,部队到达札木台已经是半夜,人困马乏,再也走不动了,安营扎寨,休息到天亮。

第二天,部队继续西行。当先锋营终于望见阿克苏绿洲时,探报回复,战鼓鸣响,刘锦棠站在深秋的白杨树下,亲眼看着亲兵将湘军战旗插上一座山梁。他想起左宗棠的嘱托,“西域之役,非为杀人,实为活人”。可眼前这座被白彦虎残部焚毁的维吾尔族村庄,焦土上还冒着青烟。

阿克苏城门紧闭,白彦虎已经绕城南去,向喀什方向逃窜,留下一路滚滚尘烟。

25、阿克苏的最后一夜

1877年10月23日深夜,阿克苏城墙上的灯火突然熄灭,维吾尔人用默不作声的方式,对这帮远方来的暴匪进行本能的抵抗。白彦虎在城外一座地窖里摊开羊皮地图,指尖划过不远处的多浪河。这条养育了多浪(刀郎)人上千年的河流,今夜将成为他们的逃亡之路。几个回匪正在门外宰杀战马,马血渗进黄土,像一条暗红色的路标。

半夜时分,三百回匪用羊毛毯裹住马蹄,簇拥着白彦虎的家人往南逃跑。临行前,他们已经看见清军的马灯在东边摇晃,有个孩子突然啼哭,母亲将奶头塞进他嘴里。回匪们在多浪河取水的时候,远处传来战马嘶叫的声音,一群野鸭子从芦苇荡里惊起,飞往前面更黑的远处。

天亮了,路过一处烽火台遗址,白彦虎突然停下来,翻身下马。他面朝东方,割断自己的胡须,埋进黄土。此去便是永别,他们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那个流淌着麦浪和秦腔的故乡了。风吹白发,缠住刀柄,宛如那些隐藏在漫漫长夜里的鬼吹灯故事。

此刻的刘锦棠,也在懊悔不迭的拍自己的大腿,如果没有库车那七天休整,如果没有达札木台那一夜的歇息,是不是就已经追上白彦虎了?

刘锦棠命令,夏辛酉、谭慎典带马队,向西南方向正面直追,席大成、戴宏胜率领步队在后面跟进。黄万鹏带旌善马队,率领崔伟、毕大才等人向西穿插,争取冲到白彦虎前面,截断陕西回匪的逃路,张俊、胡登花率步队跟进接应。

1877年10月24日,清军兵不血刃,收复阿克苏,维吾尔头目全部出城投降,当地百姓纷纷跪倒在路边迎接清军入城。当最后一缕烽烟消散在天山南麓的戈壁滩上,清军的玄色龙旗终于插上阿克苏斑驳的城墙。马蹄铁叩击着龟裂的官道石板,声响如断续的羯鼓,惊起城堞间栖息的麻雀。清军进城的那一刻,暮色里浮动着艾德莱斯绸残片与未熄的硝烟,入城的队伍像一条鳞甲森然的黑龙,绵延过巴扎坍塌的葡萄架与半焦的桑木门。城西清真寺的唤礼塔突然传来悠长的邦克声,与清军中军的海螺号角交织成奇异的共鸣。炊烟升起,城里弥漫着烤包子的香味,人们换成了另一副面孔,仿佛,昨天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或者,他们从来就没有过昨天。

傍晚以后,负责追逃的清军陆续回来,白彦虎跑远了,战果很大,人没抓着。夏辛酉带领的骑兵追上了负责后路掩护的陕西回匪,“阵毙敌军百名,生擒二十三人”。抓的都是浩罕人,带回来麻烦,当场咔嚓了。黄万鹏率领旌善马队追到库马纳克河(温宿县与乌什县交界处),陕西回匪正在护拥着家属和难民过河,看见清军来袭,扔下家属涉水过河,被清军“杀毙四百余人”。

库马纳克河当时的名字叫胡马纳克河,清朝中期以前又叫浑巴什河,是多浪河(阿克苏河)的主要分支和水源。经阿克苏河流入叶尔羌河,最后汇入塔里木河,是南疆地区主要水系之一。

在库马纳克河岸截获的难民中,有一位超级重量的人物,她就是被白彦虎绑架的和硕亲王福晋迈里巴纽,七世哈密王伯锡尔的长夫人,哈密瘫王迈哈默特的母亲,两宫皇太后点名要解救的英烈家属。刘锦棠派八百里加急,把这个喜讯送往北京。

在库马纳克河岸截获陕西回匪家属两千余口,被押送到温宿,交给库车善后局处理。这批人,和留在温宿的回匪家属一起,共六千多人,后来被押送到伊犁安置。所以,并非所有陕西回匪都逃窜出境,成为传说中的中亚东干人,伊犁回民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陕西回民的后代。

据俘虏供述,白彦虎和几个浩罕胖色提分路逃窜。白彦虎带领陕西回匪,从乌什山口进入天山,沿天山南麓穿行到布鲁特(克尔柯孜)地区,绕行前往喀什。浩罕人走的是从巴楚到叶尔羌的传统路线,沿塔克拉玛干沙漠西缘直奔喀什。这是逃跑专家白彦虎制订的方案,目的是分散清军注意力,他把路途艰险却相对安全的路线留给自己,那条路上不适合骑兵追逃。

南逃的浩罕人入不了刘锦棠法眼,白彦虎才是他的头号目标。刘锦棠命令黄万鹏、张俊率马步两营直取乌什,命令夏辛酉和谭慎典率马队向西,进入布鲁特部落,包抄白彦虎退路。

10月26日,黄万鹏率领骑兵越过已经封冻的库马纳克河,追上了落在后面的陕回小股暴匪,歼灭十六人。中午时分,黄万鹏抵达乌什城东二十里,再次遇上小股回匪,歼灭三十余人,其余回匪向西溃逃。当天下午,黄万鹏率军进入乌什,再没有遭遇暴匪抵抗。至此,南疆东四城(沙喇喀尔、库车、阿克苏、乌什)全部收复。

夏辛酉的追逃部队行进到一个叫阿他伯什(乌什县亚曼苏乡境内)的地方,前面是一片白茫茫的沙海。夏辛酉站在沙丘上,漠风卷着细沙敲打他的铠甲,簌簌如刀。眼前只有一片死寂的瀚海,白彦虎早已遁入沙线尽头,留下几截折断的套马杆斜插在风中,杆头缠着的红布条被风撕成缕,像未干的血迹。远处一峰孤驼的骸骨半埋沙里,空洞的肋骨间穿过呜咽的风声,仿佛嘲笑着这场徒劳的追逐。

当最后一缕霞光染红战士们干裂的嘴唇,探马踉跄回来报信,三十里外的胡杨林边,发现被回匪遗弃的物资。那里已经是布鲁特人领地,方向斜指喀什。手中紧攥的沙粒正从指缝里漏尽,如同这场追逃中,流逝掉的每一个机会。

这个地方是布鲁特人游牧的黑利黑斯地区。黑利黑斯,就是今天的克尔柯孜、吉尔吉斯,是清朝册封的布鲁特十九部落之一,在今天的吉尔吉斯共和国境内。也就是说,再往前走,已经属于跨境追捕,夏辛酉只能掉头,返回阿克苏。

刘锦棠四百里加急向肃州大营汇报战况,要求部队越境西进,直插安集延、贾拉拉巴德和奥什一带,把叛军西逃路线彻底封死。这些地方是沙俄占领区,但沙俄在当地没有驻军,暂时还是一块飞地。左宗棠收到报告,命令刘锦棠放弃西进,避免与沙俄直接对抗。左宗棠惧怕沙俄,是写进骨头里的,这是事实。

刘锦棠把追逃不力的责任全部揽在自己头上,认为行动犹豫、迟缓,导致白彦虎逃脱。他向左宗棠报告,安置完阿克苏难民后,大军立即开拔,挺进喀什。

刘锦棠的南进计划再次被左宗棠叫停。左宗棠认为,刘锦棠从托克逊带出了二十五营官兵,一路上善后安置用掉了八个营,只用十七个营的疲惫之师去攻打喀什,伯克胡里以逸待劳,军事风险很大。左宗棠要求,刘锦棠部必须与张曜、徐占彪队伍会师以后,才能继续南下。

这里面有方方面面的政治算计。一方面,左宗棠从来没有和阿古柏势力正面交手,他对南疆形势判断不够,对暴匪能力估计过高。另一方面,左宗棠也不希望南疆战事结束太快,如果南疆战事进行的过于顺利,左宗棠集资巨额军费、高举大炮打蚊子的做法,必定会招致朝野诟病,留下后世笑柄。

最关键的是,左宗棠不希望收复南疆的功劳被刘锦棠一个人摘取。金顺收复北疆有功,已经领到了黄马褂。张曜统领的河南军和徐占彪统领的四川军参加完吐鲁番之战后,一路跟在刘锦棠屁股后面跑,再没有赶上什么大战。现在的形势已经明朗,任一个傻子都能看明白,伯克胡里在喀什,就像一个超级大乐透,谁刮谁中奖,这个瓜必须大家一起吃,才能圆满。刘锦棠的行军速度,永远赶不上左宗棠的政治脑袋。

‌烽烟暂歇,心火难平。刘锦棠的刀鞘重重磕在阿克苏城楼的砖石上,一声闷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他望着城南蜿蜒的官道,那里本该是他乘胜追击的坦途,此刻却成了困住马蹄的无形枷锁。左宗棠的命令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塞进刘锦棠怀中,连腰间那柄斩过叛军大纛的佩刀,都仿佛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更夫敲响三更梆子,刘锦棠仍伫立在城垛上,北斗的勺柄正指向喀什噶尔方向,张曜和徐占彪的部队仍然遥遥无期。夜风卷来一段维吾尔人的木卡姆唱词,苍凉的弦音里,他听见了自己未曾说出口的叹息:沙场最利的刀,竟被收进了鞘。

26、最后的疯狂

清军在阿克苏休整待命,又是一个多月时间,枯萎的季节,漫长的行程,世界遍布灾荒。刘锦棠追赶白彦虎的时候,伯克胡里在喀什也没有闲着。

传说中给阿古柏下毒的那位大咖,和田阿奇木伯克尼牙孜,是新疆同治暴乱时期最传奇的一位不倒翁。尼牙孜是叶尔羌(莎车)人,暴乱以前是清朝办事大臣属下的一名地方官员。库车暴匪当年南下叶尔羌,尼牙孜早早归降,投靠库车热西丁集团,因为一件小事,被赫提夫的儿子捆绑在树上暴打,怀恨在心。和卓后裔布素鲁克夺取了喀什暴乱的领导权后,尼牙孜悄悄前往喀什,成为阿古柏的带路党。阿古柏攻打叶尔羌,尼牙孜策反库车暴匪首领伊斯哈克。阿古柏进军和田,尼牙孜潜入城里,抓捕了哈比布拉的家属。和田沦陷后,尼牙孜出任和田伪政权的阿奇木伯克。

不得不说,这位变色龙的政治嗅觉极其灵敏,清朝大军南下以前,尼牙孜已经闻到了“洪福汗国”末日来临的气息,和清军取得秘密联系。尼牙孜在库尔勒拥立艾克木汗继承“汗王”,是他放出的一颗烟幕弹,艾克木汗向西追赶哈克胡里,尼牙孜马上逃离库尔勒,返回他的老根据地和田,准备向清军交纳投名状。

尼牙孜回到和田,对浩罕人动手,他不动声色地清除掉阿古柏派驻和田的浩罕官员,处死了一批死心塌地为阿古柏卖命的维匪死忠粉。

白彦虎在阿克苏末路狂奔的时候,喀什的伯克胡里已经深入到塔什米里克山区,追打布鲁克人首领司迪克。和田的尼牙孜趁机倒戈,在伯克胡里背后捅了一刀。

9月初,尼牙孜在和田正式举起反旗,屠尽和田境内的浩罕人,然后派他的兄弟伊敏率军西征叶尔羌。在帕米尔高原上追打司迪克的伯克胡里听说尼牙孜反叛,恨得咬牙切齿,放下司迪克,挥匪东进,救援叶尔羌。

9月22日,伯克胡里率领五千骑匪离开喀什,向叶尔羌进发。此时的叶尔羌阿奇木伯克,是浩罕国贵族穆罕默德·玉努斯江,曾经是浩罕国汗王阿里木库里身边的红人。浩罕亡国后,玉努斯带领七千全副武装的浩罕正规军到南疆,投靠到阿古柏阵营。

10月8日,伯克胡里抵达叶尔羌,与玉努斯江外匪合流。这一天,刘锦棠离开托克逊,进入喀拉沙尔。这一天,余虎恩率军进入库尔勒。

伯克胡里率领浩罕外匪往和田挺进,在扎瓦(墨玉县扎瓦镇)遇到了尼牙孜弟弟伊敏带领的和田暴匪。和田是尼牙孜的地盘,两万多当地老百姓为和田暴匪呐喊助威。清真寺的经师们坐在高处,为和田暴匪诵经祈福。

胡大最终还是站在伯克胡里一边。伯克胡里统领的是清一色浩罕外匪,荷枪实弹;伯克胡里也是阿古柏暴匪集团作战能力最突出的一位。和田人自古以来都不会打战,伊敏是尼牙孜养尊处优的弟弟,打架还行,一打仗就拉胯,扎瓦阻击战一败涂地。

扎瓦在今天的墨玉县,距离和田五六十里路程。扎瓦战败的消息传来,尼牙孜携带家眷逃往策勒,然后从民丰县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投奔驻扎在喀喇沙尔的清军张曜部队。

1877年10月21日,浩罕外匪重新占领和田。坏消息接踵而至,白彦虎在北线一路溃逃,清军相继收复喀拉沙尔、库尔勒、库车,正在向阿克苏、乌什进军。

收复和田,只是解决了面子问题,避免暴匪集团内部再度作乱,分崩离析。伯克胡里实际控制的地盘,不到阿古柏时期的三分之一,投降的路已经被堵死,抵抗还是逃跑,这是个问题。

伯克胡里召集浩罕外匪头目开会,征求意见。《伊米德史》记载,大家都想逃跑,但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气氛凝固的时候,浩罕老贵族玉努斯江开口发言,“可汗的国家(满清)人口众多,国势强大,老人家(阿古柏)深知这些,所以不曾与之抗衡。我们许多能征惯战的勇士自打雅依迪战役(伯克胡里击败艾克木汗的舒尔库都克之战)之后,已相继返回浩罕。另一些人则丧生在战场。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奢望与清军对抗,不要再使穆斯林流血。现在,我们应该派人到喀什噶尔把大家的家眷接出来。然后或者从叶尔羌去土耳其投效哈里发,或者去麦加朝觐,完成一个穆斯林应尽的义务”。

有了玉努斯江带头发言,大家纷纷表示高度支持,坚决拥护。会议做出最终决定,不打了,直接跑路。伯克胡里派乌迈尔和赛尔卡尼返回喀什,组织浩罕家属到叶尔羌,从叶尔羌经塔什库尔干出逃,他们连喀什都不想再回去了。

1877年10月26日,伯克胡里从和田出发,前往叶尔羌。按照计划,他在这里等待自己的家属,与乌迈尔带领的浩罕人汇合后,直接出境,通过印度,去麦加或者土耳其。

关键时刻,丧门星上门,喀什那面又出事了。

伯克胡里离开和田前两天,白彦虎从布鲁特地区绕了一大圈,逃到喀什。这是喀什的宿命,暴乱的烈火烧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停歇。白彦虎从阿克苏逃往喀什,一直在沙俄境内游荡,他没有直接出境,反而迂回到喀什,说明,他对伯克胡里心存幻想,他也不想把自己罪恶的骨头散落到中国以外的地方。

白彦虎到喀什,大家仿佛看见了清朝大军南下的影子,恐慌气氛骤然浓烈,也让投降阿古柏的清朝绿营军旧将何步云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伯克胡里崩盘已成定局,自己怎么躲过朝廷的清算?新疆同治暴乱那十年,大批官员赴死,多数军兵战斗到最后一刻集体殉国。在大清国两百多年历史上,整建制投降的队伍只有两支,喀什绿营军和伊犁锡伯营,这是国家的伤疤。

十三年前,他们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况下,坚持了十五个月,最后投降阿古柏,保全了恢武城里最后一批满汉老百姓的命,是集体决定,也是无奈之举。他们投降以后,被阿古柏视为镇压喀什维回暴匪的稳定力量,一直负责喀什防卫,没有参与后来的暴匪内战。

“非其义,君子不轻其生;得其所,君子不爱其死”。话虽这么说,他们毕竟是投降了,没有舍生取义,没有杀身成仁,违背了中国古代的伦理纲常,丧失了自古以来的民族气节,心有惶惶,自然而然。但清朝对新疆投降将士的处理总体上是宽容的,何步云起义反正后被免于追责,没起义、没反正的伊犁锡伯营,同样得到妥善安置。

跟随何步云投降的喀什噶尔粮饷回务章京英韶、前署喀什噶尔中营守备杨世统等人,悄悄过来商量,怎么办?他们不可能陪着浩罕人一起流窜到境外,回归朝廷、立功赎罪,迅速成为大家的共识。

伯克胡里率匪东征和田,是何步云起义的大好机会,阿古柏伪政权多年搜刮积累的财富,全部囤积在恢武城里,由他的汉族老丈人何步云看管。这个超级大礼包,是向清朝交纳的最好投名状。

白彦虎如同丧家之犬逃到喀什噶尔,回匪和家属已经散落到四千左右。负责回城防卫的浩罕国埃米尔阿里达什不知道白彦虎底细,拒绝陕西回匪进城。白彦虎本来也没有进城打算,带领陕回驻扎在喀什东北一百多里地的卡里他亚以两克(伯什克然木乡)。

何步云派手下回军从小道前往阿克苏,向刘锦棠求援。同时下令,关闭恢武城(汉城),将城里的浩罕人全部诛杀,重新竖起满清的黄龙旗。

当恢武城的青铜门栓轰然闭合,浩罕外匪们的最后时刻来临,绿营兵举着火把在城墙上奔跑,跳动的火光将“诛逆”的朱砂令箭照得如同凝血。喀什的晚风裹挟着时间,穿过城垛,在城内骤然响起的惨嚎声中陷入静默,那声音,像极了被掐断喉咙的胡笳。

何步云亲手将黄龙旗绑上旗杆时,发现旗角沾着半片指甲大小的皮革,或许是某个浩罕马靴上的残屑。晨风吹动旗面,那点褐色污渍时隐时现,如同这座丝路古城永远擦不净的记忆。当第一缕阳光刺破远处的昆仑山,崭新的龙旗在城头猎猎作响,而城墙根新培的黄土下,还有未冷的血在慢慢渗入沙土。

何步云起义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伯克胡里正在叶尔羌焦急等待自己的亲属。他天天在盘算,不打仗了,从塔什库尔干进入巴达克山,到印度,然后前往土耳其,在那里过上无忧无虑的新生活。如果清朝南下大军不在托克逊停留,不在库车停留,不在阿克苏停留,南疆再无战事,伯克胡里的愿望很可能就实现了。

喀什汉城被何步云占领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叶尔羌炸响。何步云起义,等于浩罕人家属全部被劫持,这是暴匪们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大家群情激昂,要求返回喀什,解救亲人。

伯克胡里并不知道白彦虎带来多少人,派人到喀什给白彦虎传信,要求他立即前往喀什回城,与阿里达什会合,共同围攻喀什汉城。

11月15日,陕西回匪与浩罕外匪合流,恢武城之战再度打响。11月24日,伯克胡里抵达喀什,把大炮架到恢武城下,昼夜不停地轰击。

城内守军还是十四年前幸存下来的那支白发绿营兵,老弱病残和满汉家属,总共不到两千人。清朝在新疆的所谓满城,满汉同居,是汉城也是满城。恢武城位于今天的疏勒县城北地区,徕宁城毁于张格尔叛乱后,选址重建,道光皇帝亲笔题写“恢武”城名。恢武城周长八里多,城高墙厚,同治暴乱前期,参赞大臣奎英率领两千官兵血战十五个月,八旗军全部战死,绿营军集体投降。阿古柏善待了这支英勇的队伍,他们苟活于人世十三年,终于迎来报仇雪恨的时刻。

浩罕外匪拼命攻打,要救出自己的家眷。何步云拼命死守,要保住给大清朝的见面礼。在血与火的对峙中,白发绿营兵在恢武城坚守了二十八天。这就是清朝时期的新疆,但凡有一口吃的,都能坚持下去。无论妥明还是阿古柏,最后占领的都是饿殍满地的一座又一座空城。

攻城不下,伯克胡里使出最后的、也是最原始、最有效的攻城模式,挖地道,埋炸药。半个月以后,地道挖到城墙根下。就在暴匪们填充炸药,准备引爆的时候,远处传来隆隆炮声。

12月17日,清朝南下大军姗姗迟来,终于抵达喀什噶尔。

从收复阿克苏,到进军喀什,清军在阿克苏滞留了52天。

27、喀什残阳

刘锦棠遵照左宗棠命令,在阿克苏等待张曜部队,等到花儿谢了、眼睛绿了。那一天傍晚,三个背着旧褡裢、头戴小白帽的回民到刘锦棠大营,声称他们从喀什来,有重要军报,必须交给这里最大的军爷。

接到何步云送来的告急书信,刘锦棠连夜召集各军营官议事,黄万鹏和董福祥情绪最激动,要求大军连夜开拔,再等下去,不是何步云能不能活着出来的问题,伯克胡里和白彦虎两个匪首全部跑路,这一趟南疆就算白来了。

刘锦棠决定先斩后奏,等大军出发以后,再给肃州的左宗棠禀报,“战机稍纵即逝,军务身不由己”。

刘锦棠命令,黄万鹏带旌善马队6营,从乌什进入布鲁特区域绕行,西线包抄。余虎恩率步队3营、马队1营,桂锡桢率步队1营,沿阿克苏南下,取道巴尔楚克、玛纳尔巴什,正面进攻。两军目标直指喀什。

刘锦棠统领谭拔萃左军3营、谭上连中军11营、董福祥甘军7营,从阿克苏东进,取道巴尔楚克、麦盖提庄,收复叶尔羌、和田。

张俊统领步队3营,留守阿克苏,等待与张曜部队会师。张曜部队一旦到达阿克苏,张俊所部立即起拔,从乌什进入布鲁特地区绕行,前往喀什增援。

各路部队相约有期,1877年12月18日,他们将会师在喀什城下。

五更的鼓号声刺破阿克苏的薄雾,那些从金积堡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们正在默然束甲,他们是从陕甘一路浴血奋战过来的百战将星,他们甲缝里嵌着董志源的黄土,他们刀柄上缠着肃州城上扯下的白布。当先锋营的黑鬃马踏破阿克苏河岸的冰层,这支行进在黎明中的队伍,像一柄出鞘的铁刀,在戈壁滩上拖出暗红色的尘烟。他们将在喀什的天空下,迸发出闪亮的光彩!

1877年12月17日,黄万鹏和旌善马队到达喀什北面的麻古木,距离喀什约六十里地。这一天,余虎恩部队到达喀什东北方向一百多里的牌素巴特。麻古木是谐音,具体位置已不可考,应该在今天的阿图什境内。牌素巴特回庄在今天的伽师县城。

余恩虎首先接到探报,何步云在喀什汉城已经坚守了二十八天,汉城随时有失守的危险。情况紧急,余虎恩派人通知黄万鹏,各自为战,不再会师。当天晚上,两军同时抵达恢武城下,眼前火光冲天,四面八方都是枪炮声。城墙已经被爆破,何步云率领绿营老兵退入牙城死战。

余虎恩下达攻击东城门的命令,提督萧元亨步队左路进攻,提督戴宏胜步队右路进攻。总兵桂锡桢、副将夏辛酉率领马队从北往南包抄,提督陈建厚、总兵张宗本率领马队从南往北包抄。大清国的虎狼之师上手就是专业打法,步兵排队放枪,打乱敌匪阵形,马队南北两翼跟进,挥刀砍杀,步步推进。

眼看东门就要攻破,一千多陕西回匪突然从背后冲杀过来,余虎恩带领亲兵居后指挥,被回匪打了个措手不及。回匪首领冲到徐虎恩跟前,被余虎恩亲兵们手执长矛从马上捅下来,砍下头颅,扔到回匪队伍里。这骇人的一幕,迅速扭转战场形势,回匪们乱了阵脚,掉头溃逃,被夏辛酉和张宗本的马队截住,全部砍杀。不到半个时辰,赶来增援的陕西回匪被干净利落地收拾完毕,一个都没跑掉。那个被长矛捅下来的回匪,正是陕西十八大营元帅王元林。

城东战斗打响以后,浩罕匪官带领三千多维匪赶往增援,被北面赶来的黄万鹏旌善马队拦住,一顿砍杀,向西溃逃。

这时候,来自浩罕国的外匪们基本已经认清形势,发动攻击的是先头部队,清朝主力部队还在路上,再打下去,他们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防守回城的浩罕国埃米尔阿里达什率先逃跑,在汉城与清军鏖战的浩罕人看见回城方向的暴向西涌动,再也没有了斗志,扔下阵地四散而逃。

这一天,距离部队离开阿克苏只有四天时间。清军昼夜不停地行军一千里地,人困马乏,再也追不动了。好在有何步云的粮食接济,部队在喀什,吃饭不是问题。几位主官一边吃饭,一边听何步云汇报喀什的情况,这才知道,通缉令上的头号暴匪都已经跑路。

伯克胡里又被白彦虎坑了。他本来准备要抵抗一下,自己带队阻击北路的黄万鹏,命令白彦虎率领陕西回匪阻击东路的余虎恩。结果,白彦虎留下回匪元帅王元林,带领一千名陕西回匪拖住清军,白彦虎在清军到来的当天上午就已经窜逃。

1877年12月17日,喀什老城墙浸泡在血色早霞中,白彦虎勒马站立在伯什克然木的一座土丘上,他的身后只剩下三千多陕回残部,男人们裹着褴褛的袷袢,女人们用头巾包住冻裂的脸,孩子们像羊羔一般被捆绑在马背上。清军的号角声从东面传来,惊起一群乌鸦,黑压压地掠过他们头顶。

他们在午夜渡过克孜勒苏河。河水裹着冰凌奔涌,有人跪在岸边捧水痛饮,却吐出一口血。白彦虎沉默着解下腰带,将年幼的儿子绑在自己背上,率先踏入激流。马匹在漩涡中哀鸣,月光下浮起几具尸体,像苍白的浮标,指向俄国边境。

翻越帕米尔高原的时候,雪下了三天。白彦虎回望身后,山脚下的村庄升起一缕烟,风把灰烬吹到他脸上,像故乡飘来的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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