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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昭公被逐,孔子三天三夜没有合眼,那不时挑动的眉毛,显示出他内心的波澜; 那冲冠的劲发,标志着他的满腔愤怒;那满脸乌云,表明他忧心忡忡。他怨昭公昏庸, 为何要听郈、臧两家的唆使,轻易出兵,并且赤膊上阵?这样不自量力地助郈伐季,岂 不是自趋其祸,被逐罪有应得吗?他恨,恨“三桓”的凶狠,昭公再有错,总还是国君, 国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怎么好驱逐呢?这不仅是越礼,简直是犯上作乱!他心怀侥幸, 希望“三桓”悔悟,迎昭公归国。三天过去了,不见有迎昭公的动静,孔子一方面命弟 子收拾行装竹简准备出走,一方面梳洗换装,进谏季氏,请回国君。南宫敬叔劝阻说: “季冢宰一贯独断专行,夫子此去,恐凶多吉少。”
颜路、曾点、冉伯牛等也劝老师“三思”,但孔子主意已定,是不肯改变的。他想, 季平子未必敢难为我,他不是怕我孔丘,而是怕失去人心。风险自然是有的,而且相当 大,但孔子不怕。在与弟子们争执的过程中,他说:“见义不为,无勇也。”“勇者不 惧。”“志士仁人,不贪生怕死而害仁,只杀身以成仁”。“君辱臣死,便是粉身碎骨, 我也再所不辞!”子路抓起长剑欲陪孔子前往,也被拒绝了。
孔子简直是闯进了相府,他不顾季平子虚情假意的应酬,提出了一系列的责问,诸 如“为何要驱逐国君”,“有否请回国君之意”,“是否欲另立新君”,“是否欲取而 代之”,等等。季平子则软硬兼施,一会热情,一会冷漠,一会恳切,一会无奈。当孔 子得知季平子不迎,不立,也不承认要代君自立时,义愤填膺地数落说:“你独揽朝政, 擅权误国,不臣之心久矣!昭公十一年春,你僭用天子与诸侯之礼,无耻地前往祭祀泰 山,难道泰山之神真的会接受你的祭祀吗?昭公二十五年秋,你身为冢宰,执掌国事, 不参加国君的祭祖大典,竟然僭用天子与鲁君之礼,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 接着‘三桓’驱逐其君,犯上作乱!”孔子冷冷一笑说:“倘若将来由孔丘修订鲁国 《春秋》,定将这一笔笔一件件,俱都载入史册,传于子孙,昭彰后世!……”
“你,你!……”季平子皮球似地弹了起来,那一直眯缝着的双眼忽然圆睁,背着 双手在地上踱来踱去,像一个打足了气的圆球在大厅里滚动。
孔子愤然转身,向大厅门口走去。
阳虎拔出宝剑,追向孔子……季平子怒目瞪着阳虎,制止了他。
孔子扬长而去,宽大的裳裙带起了一阵清风。
秋风怒号,秋雨淅沥,天感地灵,苍穹悲泣,一辆笨重的木轮马车呻吟着碾出了曲 阜城,它的后边留下了深深的辙沟,辙沟两边是杂乱的脚印……
旷野茫茫,不辨东西,雨鞭抽打孔子师徒,颤若寒鸡。他们径直向北,向北,出奔 齐国,追随国君。再者,五年前,齐国太宰晏婴同齐景公到鲁国进行国事访问,曾专门 会见了孔子,彼此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今日投奔,想不会摈诸门外。公元前522年,孔子 三十岁时的一日,孔子正在静心读书,内侍飞车驰来。原来齐景公与晏婴访鲁,欲见孔 子,昭公命他来召。
晏婴是孔子崇拜的又一位政治家,他虽身居相位,但却住草房,居陋室,家无完器, 夫人亲自下厨,他本人一件皮袍穿了三十余年。晏婴执掌朝政,齐国一天比一天强盛。
虽说孔子已小有名气,但毕竟是一介寒士,不想今日鲁君亲召,又能见到齐君和晏 子,真是受宠若惊,大喜过望!
在国内,齐景公与晏子就已耳闻孔子的贤名。他知孝,知礼,是个无书不读,无所 不知的博物君子。今日相见,果然名不虚传。只见他奇貌异相,举止文雅,风度翩翩。
大家相见已毕,齐景公问孔子:“昔者秦穆公国小地僻,何以能霸诸侯呢?”
孔子泰然回答说:“秦国虽小而志大,地虽僻而善用人。”
齐景公问:“怎见得他善用人呢?”
“穆公赎百里奚,招蹇叔,委以重任,授以国政,言听计从,遂霸诸侯。”孔子侃 侃而谈。
齐景公听得十分高兴。
晏婴虽娴于辞令,此刻却言语甚少,他在暗想,孔丘是要做百里奚呀,只是尚未遇 到秦穆公!……
告别时,晏婴握着孔子的手说:“愿结为友,望早来临淄赐教……”
根据这次会见,孔子以为齐国是一个施展抱负的地方,幻想着到那里去可以做百里 奚第二。
一天黄昏,孔子一行来到泰山脚下。夕照中,巍峨庄严的泰山像一只雄狮,昂首蹲 在齐鲁大地上。随着夜幕的降临,它又像一个庞大的怪物,吞噬着这个世界的一切,最 后只剩下了它模糊的身影。泰山的夜,很不宁静,山风送来了松涛、狼嚎、虎啸、猿啼、 鹿鸣和禽鸟凄厉的怪叫声,时而杂夹着啼哭、悲泣和呻吟,令人毛骨悚然。他们在一个 村镇小店里借宿一夜,第二天一早赶路。正行间,黑魆魆的山坳里传来了一个女人凄惨 的哭声。举目观望,烟笼雾漫,辨不清雄伟泰山的眉目,只见灰蒙蒙的轮廓,这浓烟重 雾,包裹着那位伤心嚎哭妇人的悲哀。一道道山溪在流淌,辨不清姿态,却听得呜呜咽 咽的响声,这流淌的溪水是那位痛不欲生妇人的洗面泪水。孔子少时当过吹鼓手,常给 人办丧事,从这哀伤的哭声中料定那位妇人是在哭新亡的儿子。他令子路停车,凭轼听 了一会,不觉凄然下车,带领弟子们向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他要去劝慰这位心灵受 伤的不幸女人。
山坳里,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几幢茅屋,茅屋周围是高高低低的坟丘。大约深山野坳 里的零星人家,不受“不封不树”的古礼约束,后世的坟丘冢累,也许正是这山野习俗 的沿袭和发展。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正伏在一丘新坟上嚎哭,她哭天、哭地、哭世道不 公,哭自己的命运太薄……孔子上前施礼,劝慰了一番,老妇见是远道来的陌生客人, 好心相劝,深受感动,慢慢止住了哭声,但仍泪痕满面,身子一耸一耸地在抽泣。孔子 询问老妇所哭何人,眼前这些坟丘里都埋的是谁。
老妇抽抽咽咽地说,她们数代住在这深山野岭,以打猎为生。泰山里虎狼残暴,常 伤害人命。她的公爹被虎吃掉,只剩下几块腿骨。她的丈夫死于虎口。前天,他三十五 岁的儿子又为猛虎所食,这坟里埋的是她儿子的几件破旧衣服。“现在只剩下我老婆子 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老妇越说越伤心,不禁又放声大 哭。
颜路冒昧问道:“你们为何不远离深山,搬到村子里去住呢?”
老妇回答说:“我们的先人原也是居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种田为生,为避苛政才搬 进这深山。这儿虽说有猛虎害人,却无苛政……”
孔子听了老妇的诉说,遥望长空出神,半天愤然转身,慨叹道:“苛政猛于虎也! 一处有猛虎,决非人皆葬身虎口之理,一处有苛政,却无一幸免。”他又语重心长地对 弟子们说:
“将来尔等出仕为官,切勿施苛政!……”
孔子师生又好言开导老妇一番,赐给她一些铜贝和干粮,然后心酸地离去。
在离国境很远的地方,孔子就下车步行,而且行得很慢,他要多看几眼祖国的山山 水水,以减少内心的痛楚。前边不远就是齐鲁界碑了,他命弟子们原地休息,谁也不准 越过界碑一步,自己则理平了衣服上的皱褶,弹去帽子上的尘灰,磬折向南躬身默拜。 是呀,车轮再转动几圈,就离开了生他养他的父母之邦,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他的心 能不剧烈的疼痛吗?然而再疼也不能返回!“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这是他的政治主 张,没有君王的国家,怎么能够再居住下去呢?
……
按照周礼,大夫无罪离国,需在边境上往三天,若国君差人送来玉环,便是挽留; 如果差人送来玉玦,便表决裂。如此说来,孔子迟迟不行,难道是在等候国内来人吗? 不,国君已被驱逐,他岂能有此奢望,而是故土难舍,故井难离呀!
……
孔子背北面前,望空拜了三拜,蹲下身去,捧起一抔黄土,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 然后紧紧地贴在胸口……他扯下袍襟,包了这黄土,揣入怀中,眼含热泪果断地对弟子 们说:
“出发!”——母亲颜征在死后,孔子这是第二次流泪。
车轮滚动,越过了界碑,驶向前方,车后留下两行深深的辙印,阵阵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