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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有委屈则徐自解 举忠臣王鼎尸谏
林则徐自祥符起程西去,用了个把月的时间,到了洛阳。洛阳知府叶申芗派出亲信长随迎出洛阳城北十余里,叶知府本人则亲自到城门外迎接。
叶申芗是闽县人,林则徐是侯官人,虽然不同县,但两县都同治福州城里,是真正的老乡。林则徐十四岁中秀才,当年入鳌峰书院读书,同学中就有叶申芗。两人不但是同学,还是挚友,更是姻亲。林则徐的八妹嫁给了叶申芗的四子,而叶申芗的侄女则嫁给了林则徐次子聪彝。叶申芗由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后,从知县做起,先在云南,后在浙江任地方官,两年前才从宁波同知调任洛阳知府。两人见面机会很少,但书来信往,关系十分密切。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十年前,当时林则徐出任东河总督,叶申芗北上,两人在济宁得以见面。
“少穆,你老了不少,两鬓都白了。”叶申芗见到林则徐,第一句话这样说。
林则徐说:“维翁,你也老了,而且瘦了不少。”
叶申芗字维郁,又比林则徐年长五年,因此称他“维翁”。
“咱们都十年不见了,能不老吗?去年开封水灾,大批灾民涌入洛阳,我不忍一人受饥挨冻,无奈人数太众,洛阳人又意见太多,劝捐勒逼,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惹得洛阳人不高兴,骂我沽名钓誉,传言说我昧了救灾款,灾民竟然也信以为真,我真是里外不是人。”叶申芗见到知己密友,大倒苦水。
林则徐劝慰他说:“维翁,我们做事,但求无愧于心,别人怎么说,不必过于计较。种瓜得豆的事难免,不必耿耿于怀。”
叶申芗说:“对,要论委屈,你是天大的委屈,我应该劝你才对,反倒让你劝起我来了。”
两人哈哈大笑,叶申芗的轿子在前,林则徐的轿子在后,进了洛阳城,直奔知府衙门。一下轿,叶申芗就吩咐赶紧上菜,两人边吃边谈。
叶申芗说:“少穆,我还愁着怎么劝劝你,没想到你比我还想得开,没事人似的。”
林则徐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天意如此,我能怎么办?要说心里没有委屈,那是骗人的。可是,委屈能有什么用?本朝遣戍新疆的忠臣良将不止我一个,皇皇二十四史,受委屈的更是数不胜数。想开了,也就放下了。”
叶申芗说:“还是你心胸开阔。少穆,你在虎门销烟,真是让国人扬眉吐气,大家都说,如果不派琦善去,事情就不会弄到这种局面。”
林则徐说:“也有人说,是我处理不当,才惹来这场战事。是非功过,当局者迷,千秋史笔,后人自有公论。”
叶申芗说:“这且不去说,你在开封治河,大家都认为,论功行赏,你必能起复,没想到仍然是遣戍新疆,就连我这外人,也深感不平。”
林则徐说:“我的命运是与大局连在一起的。如果朝廷上下能够一力主战,我不难洗去罪名;可是,朝中有人一心想和,必然要拿我和嶰翁这样的人做文章。”
叶申芗说:“大清真的打不过小小的英夷吗?从广东到福建再到浙江,官军一败再败,最近盛传,扬威将军又吃了败仗,吓破了胆子,躲在杭州城里不敢出门。少穆,不是我矫情,一想到堂堂天朝上邦,向一个蛮夷国家求和,我这心里就堵得慌。难道大清那么无用,真的打不过英夷?”
林则徐说:“英夷船坚炮利,不可小视,但要说打不过他,我不信。要打败英夷,我认为关键两条。一是得相信老百姓,借重老百姓,尤其是当地百姓。把百姓发动起来,一律不准接济英夷,断绝他们的粮食淡水;从百姓中招募忠勇可靠者勤加训练,就练成可依赖之师。现在朝廷的做法正好相反,不相信当地驻军,不相信当地百姓,千里迢迢,调用客军。结果长途行军,不战先疲。一路骚扰,堪比匪类。更有甚者,动辄将地方百姓斥为汉奸,以致现在一打败仗,就归罪于汉奸太多。汉奸当然有,但哪来那么多汉奸?皇皇数千年中华文明,岂能培育出的百姓都成了汉奸?真是岂有此理。”
叶申芗说:“民间都哄传,广东这个地方,长年和夷类做生意,民心都坏了,都投靠了英夷,所以不能取胜。”
林则徐说:“俗话说,百姓都是墙头草,你引导他往东,他便往东,你引导他往西,他便往西。官军一面抢掠他们,一面诬他们为汉奸,而英夷却在占据的地方发安民告示,设官理政,收买民心,百姓投奔英夷也就势所必然。所以我说,第一条就是相信百姓,借力百姓,与英夷争百姓,争民心。”
叶申芗说:“原来都说,英夷膝盖不打弯,一上岸就完蛋,我们只要把他们诱到岸上,就能痛歼他们。现在听说,英夷爬山越岭,极善陆战。”
林则徐说:“所以,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必须建造外洋水师,大造船炮。”
“外洋水师?”叶申芗还是第一次听到。
“对,外洋水师。”林则徐说,“英夷窜扰各省,来去自如,所依仗就是舰船之便;我们处处设防,被动应敌,开销巨大,无法持久。所以必须建造一支外洋水师,能够与英夷海上争雄。要有大船百余艘,中小舰船五十余只,水军五千人,舵工、水手千余人,由忠勇绝伦的将领统带,往来海中,追奔逐北,彼能往者,我亦能往。逆夷以舟为巢穴,若我有外洋水军追逐于后,他们怎敢舍舟登陆,占我城池?”
叶申芗惊呼说:“少穆,这样大规模的一支水师,哪个省能建得起?”
“必须是国家来建。”林则徐说,“沿海各省,各建水师,各自为防,各自为政,这样不行,花银子不少,却建不起能与逆夷抗衡的水师。必须朝廷主持,集沿海各省之力,全力建造。”
叶申芗连连摇头:“你这一想法,倒是大胆新鲜。不过,恕我直言,恐怕很难行得通。沿海水师,向来是各省自掏腰包,现在要朝廷掏腰包,恐怕拿不出这笔钱。尤其是目前,沿海动兵已经耗费巨大,祥符大工又是数百万两的开销,朝廷早就捉襟见肘。如果要各省来出,事不关己,他们必然千方百计推托。”
林则徐叹口气说:“你说得不错,难就难在这里。说到底,并非银子的事。如果朝廷能够下定决心与逆夷周旋到底,不急于一战而胜,沉住气,从长计议,建造这样一支水师也不是不可能。王相国答应回京后奏明皇上,但愿朝廷能够听得进。”
叶申芗说:“咳,说起王相国,在你这件事情上,做得不地道。是他把你留到河工上的,你又帮着他没白没黑干了半年多,但凡他能够为你力争,又何致落得如此结果。例来大工过后,必论功行赏,以你的功劳,即便不能官复原职,至少也可免去流放之苦,真不明白王相国是怎么想的。王相国是耿直人,耿直人也有耿直人的弱点,就是不会为自己和自己人争取。”
林则徐连忙摇手说:“维翁,千万不要这么说相国。相国为了我的事,已经尽全力了。收到我继续遣戍的上谕,最难过的是相国,他几次愧疚流泪,让我于心难安。我临走那天,他送了我五六里地,一直送到祥符合龙的大坝上。一个七十又五的老人,握着我的手直流泪,一再说有愧于我。维翁,换作是你,你于心何忍。”
叶申芗说:“好,好,我不说王相国的不是。相国是贤臣忠臣,可惜不能左右朝局。”
第二天,叶申芗邀请林则徐游览龙门石窟,陪同的有河南府知州罗钧亨、首县洛阳县令马恕,此外还有随从仆役共七八人。他们骑马三十余里,就到了龙门。这里两山夹峙,犹如刀劈斧凿一般。两山之间就是伊水。据传大禹就是从这里凿开龙门山导洪水东泄。他们沿着西岸,参观了石窟佛像。此时正是春末,春水方生,伊水清漪浅流,未及马膝,众人策马过河,到东岸游香山寺。
香山寺始建于北魏熙平元年(公元516年),唐垂拱年间印度高僧地婆诃罗葬于此,为安置其遗身进行扩建。后来武则天在洛阳称帝,重修香山寺,并经常来此游幸。白居易曾任河南尹,捐资六七十万贯,再修香山寺,并撰《修香山寺记》,寺名大振,白居易自号“香山居士”即源于此。他死后也葬在了香山寺。乾隆皇帝曾巡幸香山寺,称颂“龙门凡十寺,第一数香山”。
游过香山寺,再拜谒白居易墓。墓边有几幢碑,上刻白居易在香山写的诗文。林则徐指着其中的一首绝句,念道:“‘空门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家酝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我真是羡慕白太傅,晚年寄情山水,达哉乐天。遇到烦恼事时,我也曾经盼望退隐林泉。可是,如今世事艰难,就是退隐林泉,恐怕也难得心安。我如今万里西行,南望侧身,百姓尚处烽火之中,哪里有心思赏林泉美景。”他大约发现自己的这番感慨很容易让人误会是矫情,笑笑说,“我老毛病又犯了,维翁,罗司马,马邑尊,你们可别笑我矫情。”
叶申芗说:“听到官军一再失利的消息,大家心里也都难受,谁能笑少穆矫情?”
林则徐说:“与国家的大难比起来,我个人受这点遣戍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我多受些苦能够换来国家安定,我宁愿再受更大的惩罚!但愿不久能够发生奇迹,东南逆夷荡平,寰宇清晏,皇上如果赦我回来,我一定再过洛阳,那时候还请诸位再陪我旧地重游。”
众人都说,但愿那一天早一点到来。
几个人在香山寺吃了一顿简单的斋饭,就打马回城了。一回府,门军就来报,今天捉了一个流民,已经押到监狱里去了。叶申芗问:“抓了一个流民?抓流民干什么?再说,何必你们动手?”
门军看林则徐一眼,有些犹豫。
叶申芗说:“说吧,没有外人。”
门军说:“他在府门前贴揭帖,骂老爷从灾民口中夺食。咱们都知道,老爷为了灾民的吃饭穿衣,费了多大心血,可是他们,这可真是白眼狼。”
叶申芗脸色铁青,说:“真是胡闹,立马把人放了。贴一张揭帖就抓人,我那么怕一张揭帖吗?身正不怕影子歪,立即放人,你亲自去办。”
林则徐说:“维翁真是好心胸。说得对,身正不怕影子歪!”
叶申芗说:“少穆,跑了这大半天,我也累了,你也休息一下,晚饭时我让人去叫你。”
林则徐说:“正好,我要写一篇《同游龙门香山寺记》,就不打扰你了。”
叶申芗笑笑说:“好,好啊,当年白太傅一篇《修香山寺记》,香山寺从此名声大噪。你也写一篇游记,再让香山寺火一把。”
晚上叶申芗打发人请林则去吃饭,见面就问:“少穆,你的文章写得怎么样?写完了吗?”
林则徐说:“写完了,等吃完了饭请维翁指正。”
叶申芗说:“奇文共赏,哪能等吃完了。好文章能当下酒菜,快拿来我看。”
林则徐已经录好一份,从袖管里取出,双手递给叶申芗。
叶申芗埋头看起来,看到得意处,不禁读出声来,“是日也,晴峦绚空,林野映碧,循西崖而行,山泉冷冷,石笋土城矗立。拾级而上,则岩洞窈宨,石壁间凿为古佛祖者,指不胜偻。前轩数楹,开窗面水,凭栏眺望,心眸为之豁然。斯时春水方生,清漪浅流,未乃没马。复与诸君策骥涉伊,至东岸,步入香山寺,其胜境概亦与西崖埒。好,好,少穆,寥寥数语,却极为传神。”
接下来,文章写了白居易重修香山寺的事。文章最后是游寺的感慨,叶申芗尤为赞赏——
顾时事之艰,运数之奇,有不独关乎一身之休咎者。今虽万里西行,而南望侧身,叹喟欲绝,尚敢希林泉之娱哉!数与时相需,亦因时而转,即此征途中得与佳山水遇,或亦数不终奇,时不终艰,旦夕间逆夷荡平,寰宇清晏,使仆东还有期,犹将随诸君子重游兹胜,即以遂吾终焉之志,未尝不可以斯为息壤也。同人曰善,余遂援笔记之。
叶申芗说:“文以载道。游记类的文章,最怕记流水账,把山水林泉写得再美,缺‘道’,也就失去了意义。这篇游记,最后这一段是全文的精华,犹如‘诗眼’。后人看到,也必为少穆的胸襟所折服。”
林则徐说:“维翁谬赞,我哪敢奢望后人能读到这篇小文,更不敢折服后人。文为心声,我这篇小文,实在是想借游记表达此时的心情。”
叶申芗说:“少穆不必过谦,这篇文章对我来说尤其难得。我正在让人搜集历代文人墨客关于香山寺的文章,计划出一部《香山寺诗文录》。你这一篇,我要直接收录了。”
这时陪客陆续到了,除了上午陪同登山的罗同知、马知县,还有叶申芗请的两位师爷。大家又传看了林则徐的文章,无不啧啧称赞。但叶申芗有心事,看得出是在强打笑脸,吃饭的时候半块馒头也没吃下。
等众人散去后,林则徐说:“维翁,你有心事。是不是还在为流民揭帖的事烦恼?”
叶申芗点头说:“我也不瞒你,我的确是为此事懊恼。我不明白,洛阳城的绅商恨我骂我也就罢了,因为我勒逼他们捐赈,从他们口中夺食。我不明白的是,我一心保全的灾民,为什么轻易相信流言,骂我贪墨了他们的保命钱。洛阳不是灾区,朝廷一分赈银也未下拨,为了灾民吃饭穿衣,我把河南府属各州县都得罪了,就为给他们筹集活命的粮米,可是他们竟然也来骂我。”
林则徐问:“那是灾民都骂你,还是个别人?”
叶申芗说:“当然是少数人,我在街上遇到灾民,他们都如遇到亲人一般。刚开始见我就下跪磕头,我传谕几次,不允许他们再跪,之后都是点头弯腰,一脸笑容。这也是我心里最高兴的时候。”
林则徐说:“这就是了,公道自在人心,灾民对你的活命之恩,永世不忘。将来他们与后辈子孙谈起来,一定会说,没有河南府的叶大老爷,我这条老命早就没了!至于个别人没有良心,你又何必挂起在心上?再说,维翁,我们做事只求无愧于心,不能对别人的议论太过在意。瓜田李下,施恩得怨,这样的事情人这一辈子总经历一些,尤其宦途险恶,我们更要想得开。我们不仅要有做事的能力,能吃得了屈、受得了冤,那才是大本事。我常想,我们受了委屈,含了冤枉,本来就是一个挫折,如果我们再为这些委屈和冤枉耿耿于怀,以致败坏了心情,影响了身体,那我们不是受了两次挫折?这个账划不来,我们不能那么傻!”
叶申芗拱手说:“少穆说得有道理,我应该看得开,不能受两次挫折。”
林则徐说:“俗话说,苦辣酸甜都能饱腹,我又想,喜怒哀乐也都是阅历啊。一个人一辈子不可能一帆风顺,一帆风顺反而不是好事。我们受委屈,被冤枉,我们只当上天给我们送阅历好了。不经磨难不成佛嘛!”
叶申芗说:“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不盼天降大任,只当是上天对我心志的磨炼好了。”
林则徐说:“维翁,个别流民以怨报德,恐怕别有原因。请想,开春后流民都已经纷纷返乡,谁还有心思再与救过他们性命的恩人纠缠不清?你现在是河南府知府,还署理着河陕汝道,是不是有人看中了你手中的署理,收买了流民来恶心你?或者,那些个流民压根就是假扮的?仕途险恶,有人为了官位不择手段,你不能不防。”
叶申芗恍然大悟,张大嘴巴,说:“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一些事来。真是当局者迷,十有八九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林则徐说:“他们采取这种下三烂的手段,无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你经不住查。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上宪真要来查,正好给你个清白。所以,以不变应万变,这是一法。另一法,今天捉的那个人,倒值得好好审审,也许会审出后面指使的人来。”
叶申芗说:“我采取第一个办法,以不变应万变。实话说少穆,我身子骨不太好,对仕途也有些倦了,不想拼了命去争了。”
叶申芗心情大好,要吃夜宵。林则徐要告辞,他说:“少穆,你先别走,我还有个提议给你。”
去年林则徐奉旨遣戍,携家眷北上,中途接旨转赴祥符大工,他打发家眷都到南京暂住。这次奉旨重新遣戍,他计划由长子林汝舟陪同出关。林汝舟此时正在赶往洛阳的路上。叶申芗的意见,应当把家眷们接到洛阳来居住,这里离新疆近,将来通家信比南京便捷,他从新疆赦回的话,与家人团聚也早一些。
“少穆,反正家眷不便回闽,在南京是寄寓,到洛阳也是寄寓,何不到洛阳来?”叶申芗说,“洛阳还有一样好处,比南京物价要便宜得多,一年吃穿住都省不少。”
林则徐想想有道理,就立即写信给郑夫人,让她携三儿林聪彝、四子林拱枢及长媳、三媳等眷属尽快起程到洛阳来。
叶申芗又留林则徐在洛阳小住了几日,林汝舟赶到后,父子二人立即起程前往西安。过潼关时,时任潼商道、署陕西按察使刘源灏又留林则徐小住几日。刘源灏是直隶人,林则徐任江苏巡抚时,他任扬州知府。最为民间称道的,是善于断案,新案从无积压,而旧案多被平反,上宪下僚都说他断案有神助。他说哪里有什么神仙相助,我不过是晚上认真阅读卷宗罢了。扬州盐商云集,起居豪奢,俗尚浮靡。刘源灏倡导节俭,力转风气;他又十分重视科举兴学,筹建书院。这些也都是林则徐所极力倡导的,因此深得林则徐的器重。林则徐被遣戍,刘源灏频频致信问候。林则徐从洛阳一起程,他就派人专程送信,相约在潼关相见。福建同乡、临潼知县刘建韶、华阴府同知陈尧书都赶来相见。
林则徐说:“如今我身份尴尬,大家避之犹恐不及,你们跑来相见,只怕会殃及池鱼。”
刘源灏说:“林公这是说哪里话,公道自在人心,是功是过大家心里清楚得很。一路上拜谒林公者络绎不绝,朝廷难道都要治这些官员的罪?法不责众,何况朝廷也知道有愧于林公。再说,与林公交谊的也都不是胆小怕事之辈。”
林则徐连连拱手说:“真是让林某惭愧!”
说是惭愧,但心里却是十分欣慰。
刘建韶、陈尧书又陪着他前往华阴。华阴知县姜申璠又留他到衙中小住,并陪同他游览西岳华山。当天晚上他们在山上住宿,对床夜谈,通宵达旦。华山之行,让他心胸为之开阔,友人的热情相陪,也让他备感欣慰。
一路上走走停停,用了二十多天,四月初十日到达西安。即将离任的陕西按察使朱士达、布政使陶廷杰都派亲信到城外迎接。陕西粮道方用仪是他的门生,亲自到城外相迎。见藩台、臬台、粮道都如此重视,首府、首县也亲自前来相迎。
当天晚上,布政使陶廷杰在藩台衙门设宴为林则徐接风,按察使朱士达、粮道方用仪及首府首县陪坐。巡抚璧昌是蒙古镶黄旗人,刚从新疆伊犁参赞大臣调任陕西巡抚。他在新疆多年,对沿海情况不甚了了,与林则徐没有多少交情,他不明白为何陕西官场为一个遣戍罪员兴师动众?听说藩台衙门设宴相请,就打发师爷送来两坛好酒应付场面。
朝廷已经明发上谕,湖北布政使因病解任,陕西按察使朱士达升任湖北布政使。朱士达是江苏扬州府宝应人,对林则徐在江苏的政声十分了解佩服。他明天就要起程,宴会上特别请林则徐为他父亲所著《礼记训纂》作序。林则徐拱手谦让,叫着朱士达的号说:“恕达,如此抬举,我真是不敢动笔。再说,我一个戍人作序,岂不委屈令尊?”
朱士达说:“林公这是说的哪里话!家父极为钦佩林公,听说林公途经西安,特意叮嘱我务必设法请林公作序。如果不是等林公,我早就该起程赴鄂了。”
林则徐十分感动,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则徐下午的时候就有些不舒服,这时候一会儿出虚汗,一会儿又感觉后背发凉,脸色也不好。布政使陶廷杰说:“林公一路劳顿,我看已露倦容。好在总要在西安住些日子,今晚就早些结束。”
林则徐回到驿站,硬撑着写完序言,当天夜里,一会儿热得满头蒸汗,一会儿又要加盖被子。林汝舟要去请郎中,他说:“千万不要这时候闹出动静,郎中已经休息不说,传到陶藩台、朱藩台府里,反倒让他们不安。我估计十有八九是打摆子了。天亮后你去粮道衙门,找方仲鸿帮忙,西安城内的郎中他应该清楚。”
打摆子就是疟疾,这病可没那么好治。
林汝舟一夜不安,天一亮,就前往粮道衙门。粮道方用仪亲自陪着一位陈姓郎中前来,据方用仪介绍,陈家世代行医,是陕西的名医。郎中诊罢,果然和林则徐估计的一样,是打摆子。
陈郎中说:“林先生在河上日夜操劳,身体一直比较虚弱,一路上又颠簸劳顿,这大约是致病的根源。疟有六经疟,五脏疟,痰、湿、食积、瘴疫诸疟,不可一概而论。但治疟的方子,大同小异,以常山、蜀漆为主药,按本草的记载,这两味药在劫痰截疟上有奇效。结合林先生的病因,再适当增加几味辅助便可。此外,《肘后方》中还收录了青蒿方以治疟,用法极为简单,‘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神效立见’。我想以这两方为主,先以第一方服五服药,若不见效,可改青蒿方。林先生精通岐黄之术,不知以为如何?”
林则徐说:“我哪里通什么岐黄之术,就听您的!”
先用郎中常山方,果然有效,三服药后,寒热交发的次数明显减少。此时布政使衙门送来讣告,河南知府兼署河陕汝道叶申芗,因病去世。林则徐闻报又惊又痛,临别不及一月,老友已成故人。叶申芗身体不好,瘦弱食少,但不至于不足一月就去世啊!
郑夫人及家眷们还在洛阳,叶申芗这一去世,家眷该怎么办?方用仪说:“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师母搬到西安来吧,由弟子照料,您放心好了。”
想想实在没更好的办法,于是打发林汝舟立即前往洛阳,一则祭拜叶申芗,带去林则徐的挽联和一百两奠仪;二则接家眷到西安来。一去一回,用了半个多月。
郑夫人一路西来,在洛阳时身体就不太好,又是冒暑前来,一到西安也病倒了,连忙请陈郎中前来诊治。郎中看过,说夫人身体底子就弱,再加一路冒暑赶路,太过疲劳和忧心所致。不过并无大碍,好好休息,吃几服药调理调理就行。林则徐放了心,由长媳去煎药,他则把林汝舟叫到一边,询问叶申芗去世的情况。
林汝舟说:“叶伯伯因为灾民的事烦心,一直想不开。郎中诊断的结果是抑郁伤肝,又加饮食锐减,身体虚弱得厉害。”
林则徐说:“我在洛阳时,已经多番开导,你叶伯伯已经想通了。”
林汝舟说:“你在那几天,他心情是不错,可是你走后,又不行了。我叶伯伯太注重自己的名声,受不了这份委屈和污蔑。又加到县里去巡查,中了暑,就病倒了,没三天人就没了。”
林则徐叹息说:“你叶伯伯这个人,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怎么到了自己就想不开?”
林汝舟说:“老百姓常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就是这个道理。好人太注重自己名声,容易受委屈,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林则徐沉默无语。
林汝舟斟酌着语气说:“爹,叶伯伯的事我想了很多。我们都知道您受了委屈,做人的道理都是您教导我们,我这做儿子也不知怎么劝。我就想对爹说一句话,您务必要想得开,天大的委屈都不要放在心上,从小处说咱们林家离不开您,从大处说,国家正在危难中,也离不开爹这样的硬骨头忠臣。这话是我过开封时邹太守对我说的。”
林则徐说:“老大,你放心吧,要说一点委屈也没有,那是假的。可是这一路过来,我早就想开了。我一直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上要处罚我,我这个做臣子的,有什么好怨的。我忧心的是国家局面,扬威将军天潢巨室,声望赫然,浙江战事败坏如此,唯知掩耳盗铃,启寇心而疲民力,与开门揖盗有何区别?东南半壁,还有一寸安宁之地吗?”
林汝舟说:“爹在国事上也要想得开,想不开,岂不和叶伯伯一样?再说了,您现在无论如何忧心如焚,无论说什么朝廷也都听不到了。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大清是块硬骨头,英逆再厉害,也就是一只长着利齿的蚂蚁,它再嚣张,也亡不了我大清。爹何必杞人忧天?”
林则徐说:“老大,英吉利不是小蚂蚁,你可不要人云亦云小看了它。大清不能只做一块任人啃噬的骨头,而是要做一个披铠被甲的勇士。我现在忧心的是,大清的铠甲又在哪里?”
林汝舟说:“做任何事,都讲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对爹来说,天不予时,地不予利,人不予和,您又何必徒劳?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爹爹不妨把这次遣戍当成一次西北游历,只当游山玩水好了。再说,您不是一直关注俄罗斯觊觎我西北吗?这次到伊犁去,正好做一番考察。别人被遣戍是件苦差,对爹爹而言,无疑是为国考察西北,所以,请爹务必看得开。”
林则徐高兴地说:“好啊,老大,我知道你是劝我,不过,你劝到我心里去了。让你这么一劝,我倒是急于出关了。不过,大漠黄沙,你我都要做好吃一番苦头的准备。”
林汝舟劝说起了作用,他也很高兴。再加陈郎中悉心调治,林则徐夫妇的病情日有起色。但林则徐的疟疾却一直未能根除,陈郎中劝他不必着急,疟疾缠绵,大都需要一两个月才能治愈。再说,现在已经入伏,天越来越热,干脆住一段,等暑退了再上路。
林则徐想想有道理,就请陕西巡抚璧昌代奏请假。
真是祸不单行,布政使衙门传来噩耗,军机大臣、大学士王鼎暴病去世了。布政使陶廷杰知道林则徐与王鼎交情深厚,特意把邸报上的内阁所奉明谕抄来,“太子太师大学士王鼎卒,晋赠太保,命成郡王载锐带领侍卫十员,往奠茶酒。赏银一千五百两治丧。予祭葬,谥文恪,入祀贤良祠。命其孙瑔、珵、莹均俟及岁时由吏部带领引见。”
王鼎回京后就请假养病,林则徐是知道的。但没想到祥符一别,竟成永诀!想起王鼎几次因为自己治河有功却再遭遣戍而流泪,林则徐心如刀绞。他忍痛起身,挥毫写一副大字挽联:
名位并韩城,叹鞅掌终劳,未及平泉娱几杖;
追随思汴水,感拊膺惜别,还从绝塞恸人琴。
陕西韩城是西汉司马迁的老家,韩城也就成了司马迁的代称。王鼎的名位堪与司马迁并列。“鞅掌”出自《诗·小雅·北山》,有“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句,鞅掌是指王事烦劳,是赞王鼎一生都为王事操劳。“平泉朝游”是洛阳古八景,城南有唐武宗时期宰相李裕德的私家园林,王鼎在河南治水半年多,却未得一天闲暇游乐。还从绝塞恸人琴,是以“人琴俱亡”典怀念两人的情谊。《世说新语》载,著名书法家王献之与哥哥王徽之兄弟情深,他去世时王徽之也在病中。王徽之得到消息,带病奔丧。他知道王献之好弹琴,就取王献之的琴弹一曲,可是连弦也调不好,他把琴扔到一边,叫着王献之的字说:“子敬子敬,人琴俱亡!”
林汝舟打听到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都将派人前往京城致祭,林则徐的挽联及奠仪就托布政使衙门的专差带去。林则徐很伤心,原本寄望王鼎回朝,皇上采纳忠言,也许朝局会有变动,大清国能够一心抗战,战局也许会发生变化,而自己有望被召回朝,或者到前线主政。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国家前途和个人命运,也将更加黯淡,伤心加失望,连续三天饮食锐减。
王鼎与钦差行辕的一行人,是在林则徐离开祥符三天后起程回京的。因为王鼎尚在病中,每天行程五六十里,用了二十四天于三月上旬底到达京城。当天他就让儿子王沆到圆明园递了请安折子,宫中传出话来,让王鼎休息一天,隔日进宫陛见。
自雍正皇帝起,皇帝每年只有冬季几个月在宫中理政,其余时间都在圆明园,整个朝廷也就相当于搬到了圆明园。为了上朝方便,军机、内阁、六部等重要官员,至少有两个家。一个在北京城,家眷大都住在城里;一个在圆明园附近,都有小家别院,称园邸,一般有侍候的仆役和必要的家人陪伴。王鼎于次日下午由仆人和儿子王沆陪同,住到了圆明园附近的园邸。
第二天一早,王鼎由儿子陪同,乘肩舆到了圆明园大宫门下舆。已经有不少官员正在进宫,看到王鼎,纷纷请安,王鼎也一一回礼。早有太监掌灯前来迎接,头前带路,一直到了“出入贤良”门(俗称的二宫门)东南的军机值房。军机处是机密机构,外人不得擅入,太监在门外止步,王鼎自行入值。穆彰阿、潘世恩、祈隽藻、赛尚阿、何汝霖早到了,由穆彰阿率领,都迎出门来,一一见礼。王鼎与穆彰阿不是一路人,但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而且穆彰阿又是儿子王沆的座师,去年又以大学士之尊,受命教习庶吉士,成了王沆的嫡亲老师,因此王鼎交代儿子,执礼甚恭。王鼎半年多在大工,以穆彰阿为首,诸位军机大臣也是常有书信问候,穆彰阿还常有贵重药材相赠。此时,王鼎一一道谢。
穆彰阿说:“王相国,这七八个月真是焦头烂额,现在你回来了,有事好商量了。您的身子怎么样?皇上很挂念。”
王鼎说:“还是心绪不宁,难以入眠,另外背疮仍时有复发。皇上赏我二十天假,我还要再奏请,恳恩再续假期。”
穆彰阿说:“皇上肯定能够体恤您的功劳,赏假没问题,只是现在内忧外患,正需您这样经验丰富的老臣赞襄。王相国,你病得可真不是时候!不过也不必着急,有要紧的事,我打发人上门征求您的意见。”
这都是客气话,穆彰阿巴不得这位耿直老臣不上朝。
这时候太监来传旨叫起,说皇上第一起召见王鼎和副钦差慧成。王鼎出了军机处,慧成早在朝房候旨,这时连忙跑过来陪王鼎一起去勤政殿。
勤政殿在正大光明殿东,如果正大光明殿比作紫禁城的太和殿,勤政殿则如同养心殿,是皇上披阅奏章及召对臣工的地方。进了二宫门,转而向东,再向北,就到了勤政殿。由太监前面带路,王鼎、慧成进殿,在御座前的锦垫上跪好,先将顶戴摘下,放到手边,然后这才磕头请安。
道光皇帝见王鼎头发白了多半,心中感慨,说:“王爱卿,你这一去就是七个多月,苍老多了。”
王鼎微微抬头,烛光下,道光帝一脸倦容,皱纹比去年陛辞时多了不少,鼻子一酸,奏道:“皇上,比去年老臣陛辞时,您也见老了。国事烦忧,都是臣等无能。”
道光帝说:“你在祥符堵口,就是给朕分了一大半忧。你七十又五,朕今年六十又一,都不年轻了。”
然后,道光问了堵口后的善后事宜,又询问了王鼎的身体状况,王鼎恳请赏假休养。道光帝说:“好,朕赏你二十天假,好好将养。”
王鼎跪安出宫,很快恩谕就到了,赏病假二十日,赏给吉林老山参二两,太医院开出的滋补药两服。
当天王鼎回京养病。晚上说起当天陛见的情况,王鼎说:“我数次想问东南沿海的战事,数次想借机推荐林少穆、邓嶰筠,可是看到皇上苍老疲倦的面容,于心实在不忍。”
王沆说:“幸亏您老没拿这烦心事去给皇上添堵,皇上自去年以来,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真正是宵旰沥胆。如今的大臣们,很少就东南局势上折言事,一再吃败仗,说了又有什么用?”
王鼎叹息说:“我这次从河南、山东、直隶一路北上,听到的也都是官军吃败仗的消息,士绅商民,垂头丧气,堂堂天朝,不该是这样子窝囊!”
王沆劝道:“大,你且消消气,皇上准你养病,你就少想这些乱事,等身子养好了再说。你在家,好好逗看三个娃,散散心要紧。”
王鼎想想也是,如今他已经是三个孙子的爷爷,正是含饴弄孙的年龄。最小的孙子是去年腊月出生的,当时正在祥符大工上。另两个孙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正是好玩的时候。两个孙儿绕膝,王鼎不去想“慔乱”事,心绪不错,晚上也能睡得着了,也不再总是心慌。
“慔乱”事还是由儿子从翰林院传来,先是英夷索要了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从宁波撤走;既而英夷攻占杭州的门户乍浦,索要了五十万两银子才撤出。而且随后英舰又在上海附近出现,觊觎长江口的意图十分明显。
这天王沆又传来消息,说十几天前江苏巡抚梁章钜公务活动时突然瘫软在地,中风不语,已经由两江总督牛鉴代为奏请解任归乡。这一解任不要紧,多名江苏官员“因病”请假,文武都有。上海火药局失火爆炸,两万五千斤火药轰燃,炸死烧伤兵丁十余人。传言系有人授意而为,只为在英夷大兵到来前卸责。
王鼎十分生气,拿拐杖敲得地砖砰砰响,吼道:“这是有意规避,这是临阵脱逃,这样的官员就应该革职!”
王沆说:“其实两江总督牛鉴也心知肚明,对这些伎俩,皇上也明镜似的,可是,总不能把地方官都革职吧,革不胜革,这节骨眼上,革了派谁去?”
王鼎赌气道:“大清不缺人,更不缺官,把这些昏庸懦弱之辈革掉,把能征敢战的顶上去,大清才有希望!我回到京中已经一月有余,国家危难如此,朝野内外却万马齐喑,未见有科道抗谏,未见武职请缨,不见绅商捐助,你们翰林院、国子监,是国家养士机构,本是最该慷慨激昂的地方,却未听到你们发一声议论!你们就这样饱食终日,全都当瓜怂不成?”
“瓜怂”是蒲城方言,意味傻子、软蛋。
王沆说:“开始的时候也有不少人议论,一年前翰林、科道上书的也不少,主战派风头也曾经盛得很。可是,林公、邓公遣戍,颜鲁舆丢了厦门,已被革职;裕靖节连失三镇,投水自杀,浙抚刘玉坡也曾经一力主剿,还参劾他的老上宪伊莘农,可是现在早就转了风向,上了《十可虑》,直言不可战。朝廷先后派出了五六路钦差,广东先有林公,后有靖逆将军,福建先有邓公,后有颜鲁舆,浙江先有伊莘农,后有裕靖节,又有扬威将军,可是革的革,遣的遣,死的死。前线督抚将军都束手无策,翰林书生又能如何?”
王鼎见儿子如此窝囊,更加生气,连连顿杖,吼道:“翰林院、国子监为国养士,首先就是要养浩然之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抛却个人前程鼓与呼,你们连这点骨气也没有吗?你们不肯说话,我这老头子非说不可!我要为国举贤,我要为主战鼓与呼,我反正已经七十五岁,不像你们,瞻前顾后,像小脚婆姨!”
王沆不敢再说话,只有等老头子气消了,再设法劝他。
王沆知道林则徐再次被遣戍是老爹的心病,但眼下这种局面,举荐林则徐无异于自讨没趣。所以第二天见王鼎气已消,就小心地劝他,要为国荐贤是应该的,但要等合适的时机。王鼎也同意了儿子的意见。
这天下午,王沆从翰林院回来,手里扬着一摞纸稿说:“大,皇上发布上谕了。”
王鼎问:“上谕哪天不发布?是什么上谕?”
王沆递到王鼎手里,说:“朝廷对英用兵本意事上谕,翰林院里这一天都在议论这份上谕呢,看这份上谕的意思,皇上又要主剿呢。”
王鼎急切地接过来,戴上老花镜,仔细读起来。
“内阁奉上谕:朕以鸦片流毒中国,贻害生民,前岁特降谕旨,饬令各省严禁,再三剀切申诫。因广东为外夷通商之所,特命林则徐前往查办,各国夷商均遵约求。独英吉利逆夷义律以烧毁烟土之故,借口滋事,因林则徐办理不善,旋亦罢斥遣戍。乃该逆于道光二十年六月,潜窜浙洋,窃据定海,继复于天津海口呈递禀词。朕唯中外一体,念切怀柔,不以其侵犯在先,诉办在后,遂加屏绝。复命琦善前往广东,确查核办,又将伊里布在浙擒获逆夷头目安突德等多名特予宽典,免其诛戮,于定海退出之时,即行给还。乃该夷狡诈反复,要求无厌,明知琦善意存抚驭,不设防守,竟尔称兵首祸,叠窃大角、沙角各炮台,伤我提镇大员,扰我海疆黎庶,是逆夷因私贩烟土而肇启衅端,复阳为乞请而阴施诡计,背信负恩,神人共愤。朕之命将出师,实由此也。”
王鼎读到这里,评论说:“皇上也承认沙角大角被攻陷,完全是琦善不设防所致。林少穆只是办理不善,琦善却是拱手献出国门,罪大恶极。可是少穆被遣戍新疆,琦善只是流放张家口,天理何在?如果林少穆的量刑是公正的,他是遣戍,那么琦善就该秋后问斩!”
王沆不去反驳老爹,催促说:“大,您往下看。”
接下来上谕回顾了派靖逆将军赴广东后恩准通商、扬威将军前往浙江攻剿的过程,但结果是“孰意逆夷包藏祸心,欺天灭理,粤东甫经敛迹,闽浙又复扬波,定海再陷,连城袭据,以致督臣殉节,镇将捐躯,荼毒生灵,罪难擢数”。“数月以来,贼退宁波,施陷乍浦,是该逆在粤则以厚施为饱飏之谋,在浙则以掳掠为赉粮之具,察其凶獍情状,实已罪恶贯盈,上天降临,必加诛夷!下民何辜,罹兹惨酷。”道光帝对一再忍让,也是深表自责,“朕抚躬循省,五内焦劳,每念毒药之未除,颠连莫拯;痛心自责,恨才之未逮,夙夜难安。”
读到这里,王鼎眼角湿润,对儿子说:“逆夷可恨,逼得我大清皇上下罪己诏。办理不善,都是臣子无能,庸臣误国,奸臣弄权,欺蒙我圣天子。”
接下来,则是皇上对敌我态势的分析——
将军、参赞、督抚及内外文武诸臣亦宜仰体朕怀,亟苏民困,勿存苟安之见,狃于目前;勿怀幸免之私,贻臭于后。至于将弁兵丁动谓船坚炮利,凶焰难当,因见贼仓皇,望风先溃,殊不知贼之深入,早已自蹈危机,果人人奋勇直前,有进无退,加以乡民义勇层层接应,则主客之势既异,众寡之数又殊,因地乘机,何难制胜?是逆夷之肆意猖獗皆士气不扬所致也。
王鼎读到这里,拍着桌子说:“说得好,说得好,如果我将弁兵丁振作士气,何愁丑虏不灭!”
对接下来的一段,王鼎则不以为然。这一段说的是汉奸问题,“其从逆汉奸原系群戚愚民,或以生计维艰,为利所诱,遂至甘心从贼,暂饱身家。试思蹂躏者谁之乡里,抢夺者谁之资财?贼来则驱之使前,俾当刀锋;贼去则委之于后,仍蹈刑诛,苟有人心,当知悔恨。”
王鼎对王沆说:“我与少穆多次议论,汉奸是有,但并没像败军之将奏明的那么多,把汉奸人数和作用夸大其词,不过是为他们的失败找借口而已。更可恨者,为了劫掠,指良为奸,痛下杀手,虽兵似匪者屡见不鲜。”
王沆说:“大,看下面。”
下面是表明皇上的态度——
朕为天下生民主,若止顾目前苟安无事,不思大者远者,听任烟毒横流,不行禁止,是朕上负皇考付托之重恩,下不能保吾民之生命。思及此,曷肯不竭力禁之,更曷敢不竭力禁之也。
目前虽奸夷俶扰,日肆贪残,尔将帅疆臣身膺重寄,宜何如激发天良,申明纪律,凡奋勇争先者赏不远时,退缩不前者诛之无赦,如此则何攻不克,何守不固耶?从前办理不善诸臣,除分别惩警外,余令戴罪图功,原翼其知感知奋,勉赎前愆,倘复坐失事机,殃民纵寇,国法俱在,不能为若辈再宽也。至土民中果有谋勇出众之材,激于义愤,团练自卫,或助官军以复城邑,或扼要隘以迟贼锋,或焚击夷船,擒斩大憨,或声明大义,开启愚顽,能建不世之殊功,定膺非常之懋赏。总之,禁烟所以恤民命,御寇所以卫民生,朕宵旰思艰,兢兢业业,尔诸臣亦唯和衷共济,鼓励戎行,不戁不竦,以作土气,必能剪除夷孽,扫荡海氛,与天下苍生共享升平之福。兹将办理夷务前后情形,及朕为民除害之本意,特谕中外知之。钦此。
王鼎十分兴奋,说:“皇上是要主剿了。皇上要令办理不善之臣戴罪图功,林少穆起复有望。皇上又要招谋勇出众之材,林少穆之才冠绝群僚,即便不复他官职,让他去办团练也成。让他带勇一支,无论是助官军收复城邑,还是扼要隘以迟敌锋,少穆都不在话下!”
吃过晚饭,王鼎决定要到园邸去住,明天就进圆明园见皇上。王沆连忙劝他说:“大,你还在休假呢。皇上赏你一个月的假,还没完呢,你自己跑去入值,恐怕不合适。”
王鼎说:“那我就以奏请续假的名义进园子。”
王沆说:“这样也好。”
当晚,王沆陪着王鼎住进园邸。
第二天一早,仍然由王沆陪着,王鼎乘肩舆前往圆明园大宫门。进了军机处,大家都有些意外。祈隽藻问:“老相国,您老今天进园子,身子骨康复了?”
王鼎说:“差不多了——昨天我看到明发上谕,朝廷一力主战,要起用能征善战的人才,我激动得一夜睡不着。”
王鼎竟然凭一纸上谕,断定朝廷已经主战,众军机都有些意外,无人能接他的话。王鼎感觉出了气氛的尴尬,但不知其故,问穆彰阿:“穆相,朝廷的上谕是这番意思吧?”
穆彰阿说:“是是,白纸黑字,这岂能有假。不过,王相国,上谕是为了鼓舞士气,对英夷的实力却不能小觑。”
王鼎说:“这件事情,我在祥符大工上天天与林少穆讨论,逆夷船坚炮利不可小视,但也不是不可胜之,正如上谕所说,如果将弁兵丁士气高昂,因地乘机,不难胜之,关键是用得其人。上谕说要起用办理不善之臣,林少穆、邓嶰筠都可用之。”
王鼎竟然以为朝廷要起用林、邓,众人更是无话可接。穆彰阿不愿争论,连忙托词要去方便,干脆出了值房,到满章京房里去了。
王鼎问祈隽藻:“叔颖,怎么回事,我说得不对吗?上谕不是要办理不善之臣戴罪图功吗?”
祈隽藻敢说话,心里早有不满,回答说:“老相国,您说得不错,上谕是有这意思,却是有所指。比如,伊莘农已经赏七品衔,到浙江办事,所谓戴罪图功,应当是指他这种情况。”
“岂有此理。”王鼎说,“伊里布和琦善一味软弱,一同获罪,让他到前线去,他除了求和还会别的吗?”
祈隽藻说:“让他到前线去所为者何,老相国可要仔细领悟喽。”
这就是说,朝廷依然有和的意思。那煌煌上谕,是欺骗天下悠悠众口不成?
这时太监传旨叫起。以穆彰阿为首,众军机鱼贯前往勤政殿,穆彰阿没邀王鼎但也没表示他不必去,因此王鼎跟在潘世恩后一同前往。等军机磕头请过安,道光看到了王鼎,说:“王爱卿,你身子骨养好了?”
王鼎说:“托皇上洪福,好多了。老臣前来奏请赏假,走得急,折子忘带了。”
道光微微一笑。王鼎耿直,连撒谎也不会,他这样认真的老臣,能忘了带折子?
王鼎不待皇上再问,说:“老臣昨天捧读了明发上谕,朝廷一意剪除夷孽,扫荡海氛,老臣十分振奋。”
道光帝点头说:“你也读到这个上谕了——好,这件事以后说。穆彰阿,先说奕经收复镇海的事。”
英舰退出宁波乍浦后,镇海的英船也调走了数只。扬威将军奕经上折,计划出兵收复镇海。其实他不过是做做姿态,他连宁波都收复不了,付了一百二十万两银子“赎城费”英夷才退出来,他又有何本事能够收复镇海。穆彰阿对浙江的情形十分清楚,他的意见是英夷退出宁波,又调走镇海舰船,十有八九是要声东击西,骚扰他处,或者进攻省城杭州,或者到长江口滋扰。现在奕经率军驻省城,如果他前脚出省,英舰后脚前来,难免顾此失彼,中敌奸计。他的意见是传旨奕经,不要轻举妄动。
王鼎对前方一味避战心有不满,但这番分析也不是没有道理,因此他忍着没有说话。
接下来议的是耆英专办羁縻事宜。扬威将军奕经奏,外委陈志刚回禀,英逆不愿战祸,只求通商。奕经据此上奏,请耆英专办羁縻英夷事宜。其实耆英奉旨到浙江,就是为了与英国人议和,这一道奏折,是他与奕经商议好的,掩耳盗铃而已。
王鼎听到“羁縻”二字,十分不满,他顾不得礼仪,越班陈奏:“皇上,英逆包藏祸心,所谓只求通商,纯属托词。在广东他们说只求通商,可是连据我大角、沙角;在厦门也是说只求通商,结果夺我厦门、鼓浪屿;如今连下我浙东诸镇,以致督臣殉节,镇将捐躯,荼毒生灵,现在又说只求通商,欺我朝廷是三岁小儿不成?”
道光帝说:“王鼎说得有道理。这个外委陈志刚,既然见过英酋,必非三言两语而止,此外有何言语?何以断定英逆是只求通商?着耆英据实具奏。当然,如果逆夷确实只求通商,朝廷也不能置之不理。着耆英妥为商办,奕经不必会衔。”
道光帝肯定了王鼎的意见,但结果却仍然是同意让耆英专办羁縻事宜。所谓“羁縻”不过是议和好听的说法。只是圣意独断,他无法反驳。
接下来又议两江加强上海宝山一带防务。等议完了,道光帝说:“你们跪安吧。”
王鼎以头碰地,奏道:“皇上,老臣有事奏。”
道光帝说:“好,你说。”
王鼎说:“老臣昨天捧读上谕,要办理不善之臣戴罪图功,又鼓励士民中谋勇出众之材举办团练。老臣举荐林则徐、邓廷桢可戴罪图功,或到浙东赞襄军务,或者举办团练,带勇协守,必能深资得力。”
道光说:“你身体未愈,可再调养数日,何必如此着急。你也跪安吧。”
众军机嗻一声,磕头退出勤政殿。
回到军机处,王鼎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呼呼喘粗气。王鼎有陕西人的典型性格,耿直,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不擅与人辩论,更不擅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他自己跟自己生了一会儿气,拍拍桌子说:“我总算看出来了,朝廷谕旨上说要主剿,可心里却是想着和。”
众人都不应声。
这时候,小厨房的点心上来了,一人一小碗莲子粥,一小碟青色如鲜的糖青梅,还有一小块绿豆糕。军机们上朝早,散朝出来,都饿了,这些点心既消暑又充饥,是小厨房精心准备的。
众人都低头吃点心,唯有王鼎不吃,拿点心撒气,拿筷子敲着碟子说:“吃吃吃,诸位还能吃得下。”看大家都不理他,他直接与穆彰阿过话,“穆相,你是首辅,你说,朝廷是不是打着和逆夷讲和的算盘。”
穆彰阿说:“老相国,上谕你也看了,没这么说吧?也没人说要与逆夷和。”
王鼎说:“那好,既然这样,我按上谕的意思,为国举贤,明天我再向皇上举荐林少穆、邓嶰筠,到时候你可得帮着我说话。”
穆彰阿微微一笑,很客气地说:“老相国,你也知道咱们军机上的惯例,皇上之所以集体召见军机大臣,就是为了避免专擅,大家说话的分量都一样重,谁也不能硬去影响谁。您老要举荐什么人,我绝对不敢提异议,可是让我帮着您推荐,那可有结党的嫌疑,我实在不能苟同。”
按军机上的规矩,的确如此,但军机首辅或某位偶有提议,大家附和支持也是常有的。穆彰阿不肯帮忙,偏又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在耿直的王鼎看来,穆彰阿就是一副奸臣的嘴脸。
王鼎怒发冲冠,大声说:“林少穆、邓嶰筠是主战大臣,是铮铮铁骨的忠臣,谁反对用忠臣,谁就是秦桧,就是严嵩!”
众军机呱唧呱唧吃点心,没人劝王鼎,也没人为穆彰阿说话。穆彰阿在朝中势力很大,门生故吏无处不有,军机章京中亲穆彰阿的更是大有人在,但在军机大臣中,却并无穆党。潘世恩在军机大臣中排名第二,但在内阁中,他却是排名第一。他为人圆融,从不与穆彰阿争权夺利,但也绝对不会死心塌地帮穆彰阿。蒙古正蓝旗出身的阿鲁特·赛尚阿,笔头上功夫了得,嘉庆二十一年考取的翻译举人,由理藩院笔帖式选任军机章京,而后至郎中、内阁学士、侍郎、副都统,道光十五、十六两年就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然后出军机任察哈尔都统,后任理藩院尚书,去年重任军机大臣,对穆彰阿经营势力多有不满。何汝霖科举十分不顺,大半辈子都在应试,三十三岁才中秀才,四十五岁中举人,五十三岁考录为军机章京,担任军机处方略馆纂修官,负责整理材料,案牍劳神,是所谓的不受待见、难得提拔的“黑章京”。他不擅走门路,只知道认真职事,谨慎奉职。他的提拔很偶然,有一次道光帝心血来潮,到军机处闲逛,那时候军机大臣已经散值出宫,军机章京也都走光,只有方略馆有一人在挥汗如雨,奋笔疾书。道光帝心生好感,有意考校,结果问了几个问题,何汝霖都对答如流,且颇有见地。穆彰阿因此还受到道光帝的责备,怪他不重视人才,这么成熟稳健的老章京,五十三四才是个四品官。此后何汝霖一路青云,大理寺卿,左副都御史,道光二十年成为军机大臣,最近刚从兵部右侍郎迁户部右侍郎。穆彰阿以为他走了旁门左道,何汝霖自然也不把穆彰阿当恩公待。以学问深厚、直言敢谏出名的祈隽藻,更是简在帝心,去年到了一趟福建,先迁左都御史,不到两个月补授兵部尚书,去年九月从福建回来,就以户部尚书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连“学习”这个环节也省了。他势头猛,学问人品为世人所重,他根本看不上在皇上面前夹着尾巴做人的穆彰阿,对老好人潘世恩也瞧不上,能入他法眼的只有一个刚直清廉的王鼎。王鼎和穆彰阿怼上了,诸位都不吱声,只管看热闹。
穆彰阿干脆来了个惹不起躲得起,出了军机堂,去军机章京的值房,正碰上汉军机“达拉密”陈孚恩。军机章京又称小军机,满汉各十六人,各分为两班,黑白值守。领班的章京称“达拉密”——满语首领的意思。陈孚恩是汉军机章京领班,时任太仆寺卿,为人处世机警圆滑,文笔又来得快,很得穆彰阿赏识。军机们下朝后照例会立即分派任务,因此他早就站在门口等着招呼。军机堂里传出王鼎哏硬的陕西话,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直在竖着耳朵听。穆彰阿走出来,他就立即迎上去说:“穆相,到我房里坐坐?我有壶好茶,请您品品。”
陈孚恩是领班军机,有自己的单独值房,穆彰阿一进去就大发牢骚:“真是受不了,逮住谁就咬谁。”
陈孚恩劝慰说:“穆相,您不必太放在心上。王相国是陕西人脾气,说话又是胡同里走竹竿,直来直去,不顾忌别人的感受。您放心好了,等他火气消了,肯定就给您道歉。”
穆彰阿说:“我哪敢奢望他道歉,他不为难我就谢天谢地了。”
王鼎出值回园邸,下午儿子王沆又赶来了。说起上午的事,王沆劝他消消气,又劝他说:“大,您也不要只怪穆相国,毕竟这事他说了也不算。”
王鼎说:“他是军机首辅,不是他从中作梗,难道要怪皇上不成?”
王沆说:“您总要摸清楚皇上的意思再说话也不迟。外面都传说,皇上对林公没办好广东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
王鼎说:“那好,明天我谁也不找,只对皇上说话。”
王沆小心劝道:“大,和皇上说话,您可千万要声音要小一些。皇上这些日子,也不好过得很,您别惹皇上生气。”
王鼎白了儿子一眼说:“瞧你这点出息,皇上才不像你们想的小心眼,对老臣客气得很。”
王沆说:“大,我给您出个主意,皇上到底愿不愿听您推荐人,有个办法可以试探出来。您上个折子奏报您的病情已经好多了,只是脚步有点不赶趟,请皇上再赏假。皇上如果希望您入值,就不会准您假,如果不愿听您说话,必定会再赏你几天假。”
“请假折子我当然要上,但不必动你这样的小心思。这是小聪明,大臣所不为也。”王鼎又对王沆说,“明天我自己进园子,你不必陪。翰林院那边,你不要误了点卯。我的身子结实多了,你不必天天来,内外都有人照应,你放心好了。”
次日送王鼎到宫门口,王沆就立即回城,今天翰林院小考,他不能耽搁。王鼎一进军机处,穆彰阿先有些不自在。王鼎说:“穆相,我今天来是呈续假折,你放心好了,不给你出难题。”
穆彰阿说:“老相国,瞧你说的,我们是同僚,有难题咱们商量着解决,我哪能怕你给我出难题。”
王鼎和军机大臣们一起进了勤政殿,道光帝看他一眼,说:“王爱卿今天又上朝了。”
王鼎说:“皇上,老臣今天来呈请假折子。老臣好久没见皇上了,思君心切,又跟着来了。”
道光帝不置可否,只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前面议的几件事,王鼎都没说话。到议到授伊里布四品顶戴,署理乍浦副都统时,王鼎磕个头越班陈奏:“皇上,老臣以为,授伊里布四品顶戴不妥。当初他与琦善勾结,一味软弱,被朝廷发往张家口,不到三个月,他先是被授七品衔,现在又授四品衔,那么遣戍新疆的林则徐,也应该起复了。”
穆彰阿说:“王相国,伊里布和林则徐情况不同,林则徐办理不当,惹起边衅,伊里布则只是办理欠妥,并未引起严重后果。”
王鼎说:“好,那老臣不说伊里布,上谕说得明白,琦善到广东不设防,才导致沙角大角失陷,关天培殉国,他的罪责远超林则徐。林则徐是遣戍新疆,比遣戍罪加一等,就是死刑。老臣请斩琦善以谢国人。”
王鼎不按常理出牌,让穆彰阿有些应付不了。道光帝脸色阴沉,起身说:“今天就先议到这里,你们跪安吧。”拂袖要走。
王鼎膝行趋前一步,一把抓住道光帝的龙袍,涕泪交流,说:“皇上不杀琦善,无以对天下;老臣知而不言,无以对先皇!”
穆彰阿膝行两步,掰开王鼎的手说:“王相国,不要悖君臣之礼。”
道光帝趁机挣脱了,说:“王爱卿,你先回去休息。”
王鼎以头碰地,痛哭失声:“老臣说的是鲠骨之言。”
但皇上已经走了。
穆彰阿示意两名太监,搀扶着王鼎出了勤政殿。王鼎絮絮叨叨地骂:“我算看清楚了,广东派了个琦善,一心议和,弄得丢城失地;如今你们又派了个伊里布去浙江,这是要撺掇皇上签城下之盟。皇上身边有奸臣!有秦桧,有严嵩!”
回到军机处,穆彰阿把陈孚恩叫来,吩咐说:“你派两个人把老相国送回园邸,一定要交到家人手里,老相国累了,让他好好休息。”
快到午时,太监来传旨,让军机们散值,但却单独召见穆彰阿。
召见的地方在勤政殿东的芳碧丛,其地多竹,盛暑时,皇帝多移此办事并进膳。君臣相见,道光帝问:“王相国送回园邸了?”
穆彰阿奏道:“回皇上话,奴才打发领班军机亲自送回。”
道光帝叹口气说:“王相国性情耿直,人也老了,不论他说什么,你们可不要为难他。”
穆彰阿磕头说:“奴才们不敢,奴才也是敬王相国秉性耿直,一片忠心,决然不敢为难。”
道光说:“我已经再赏给他一个月假,一俟就痊,就销假任事。”
到了下午,王鼎收到了从园子里发来的批折。道光在他的请假折上批道:卿务须安心调摄,着再赏假一月。
王鼎捧着折子哭道:“皇上,你是不要老臣王鼎了。皇上,你嫌老臣多嘴了吗……”
第二天上午,王鼎又到了军机处。军机大臣见起都未回来,陈孚恩跑过来迎接他,说:“老相国,皇上不是赏您假了吗?”
“我来见穆相,有件事要和他辩辩清楚。”王鼎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叫着陈孚恩的字说,“少默,你忙去吧,我在这里等着穆相。”
陈孚恩说:“好,老相国,我让人给你奉茶。”
王鼎说:“不必,我要清静一会儿,想想清楚,到时候和穆相好好说道说道。”
一直等了快一个时辰,军机大臣还未散置。陈孚恩打发人去奉茶,都被王鼎轰出来了。
陈孚恩说:“这怎么行,他年纪大了,坐在那里生闷气,一口水也不喝,会气出毛病来的。”
他把军机章京聂云叫来,说:“你是老相国的小同乡,你去劝劝,无论如何让他喝口茶。”
一会儿只听得脚步仓皇,聂云窜进陈孚恩的值房,脸色苍白,大叫:“陈寺卿,大事不好,王相国自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