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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林则徐兼程西行 三大帅南京签约

一直到未正——下午两点,穆彰阿才等到了陈孚恩。

“怎么回事?”穆彰阿看到跑得气喘吁吁的陈孚恩,问道,“听说王相国病得很厉害?”

陈孚恩说:“老相国不是病了,他是做了‘史鱼之谏’。”

史鱼是春秋时卫国柱石之臣,他劝谏卫灵公近贤远佞,不被采纳。他死的时候,对儿子说不能在正堂治丧,殡之于偏室就行。儿子问他缘故,他说,为人臣者,生不能进贤退佞,那死了也没资格正堂治丧。卫灵公听说后很惭愧,采纳了史鱼生前的建议。

穆彰阿听陈孚恩简述了事情经过,问:“当时老相国就不行了?”

陈孚恩说:“解下来时已经没了心跳。”

“咳,老相国这又是何必!”穆彰阿叹息一声又问,“当时怎么不报我?”

陈孚恩说:“我本打算飞报,但想了想,万一惊动了圣驾,事情更难办。”

的确,堂堂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吊死在军机处,传出去真够骇人的。

“我们把老相国解下来,从他怀里掉出了这份遗折。”陈孚恩从袖管里抽出一份折子,呈给穆彰阿。穆彰阿读了一半,脸色苍白。

王鼎的遗折,回顾了自己受恩遇的经历,笔锋一转,重点说他对中英战局的看法,极力赞赏林则徐、邓廷桢,而对琦善、穆彰阿则以奸臣视之。最后总结成四句话,“和约不可轻许,恶例不可轻开,穆不可用,林不可弃。”

穆彰阿问:“这个折子知道的人多不多?”

陈孚恩回答说:“知道老相国有遗折的好几个人,但知道内容的极少。当时我本想请示相国后再办理,但事出突然,不得不擅作主张。”

当时陈孚恩派出了两路人马,一路把王鼎架进凉轿中,立即抬回园邸;一路去翰林院找王沆和他的小老乡张芾。

“张小圃是陕西泾阳人,是老相国的小老乡,平时走动很密切。关键是他与老相国的大公子同值翰林,关系极好,一则让他帮着办理老相国身后事,二则帮着我劝说大公子。”陈孚恩说,“大家知道老相国有遗疏,这件事瞒不住。可是这份遗疏无论如何不能递到御前,必须另改一份。这件事,只有大公子能做。”

陈孚恩和张芾一起劝王沆,老相国上这样一份遗折,足见他耿耿忠心,却不能递上去。臣子尸谏,岂不是把皇上当成了昏君?谁都知道当今皇上宵旰沥胆,自奉极俭,是历代帝王中少有,尤其对王鼎这样的老臣,向来是优礼有加。从老相国身后来说,自缢而死,必然惹皇上震怒,恤典谈不到,恐怕还会累及子孙,就是王沆本人,仕途也将由此断送。于公于私,于国计和王家子孙计,都不应上这份遗折。王沆被说服了,重新起草了一份遗折,除了前面部分照录外,后面的内容,全部换成了对皇家的感恩戴德,以及君臣一场依依惜别之情。

“事情紧急,来不及请示相国,我便自作主张,请相国责罚。”陈孚恩一脸惶恐的表情。

“不但无过,而且是大功一件!”穆彰阿说,“皇上十分看重老相国,即便是老相国君前失仪,皇上也无半点责备,事后还叮嘱我不要为难老相国。如果皇上知道老相国竟然效史鱼之谏,那该多伤心。老相国的大公子忠厚老实,如果没有皇上的恩典,仕途蹉跎可想而知。你这样做,于公于私,对皇上对老相国,都是最好的交代。所以我说,你是大功一件。”

陈孚恩说:“学生哪敢求功,只求问心无愧。”

穆彰阿说:“你告诉大公子,明天一早把遗折递进园子里。你们军机章京知道实情的有几人?叮嘱他们,敢在外面胡说,可别怪国法无情。”

陈孚恩说:“知道实情的只有张小圃一人,他绝不会不知轻重。”

“那就好。”穆彰阿说,“至于这份遗折,暂放我这里。等南边的麻烦事了结了,皇上心情好的时候,我择机递上去。老相国虽然把我视为奸臣,但对老相国的人品官品,我是崇敬得很。”

陈孚恩说:“穆相真是宰相肚里能行船,心胸开阔令学生钦佩不已。”

穆彰阿说:“你也不必给我扣一顶高帽,像老相国视我为奸臣的不知凡几,我心里有数。可是,少默你说,现在还能打下去吗?”

“绝对不能再打了。”陈孚恩说,“从前沿海督抚将帅,虽然一再吃败仗,但总还有人上折,慷慨陈词,不惜赴死。可是这半年来,再没收到一份这样的折子。浙江刘抚台十可虑,可谓代表。最近督抚的折子,均言战守皆不可恃。战不能战,守不能守,除了议和还有何途?”

“这两年多来,海上海战不能胜,陆上陆战不能胜,布防薄弱的不能胜,号称固若金汤的也不能胜。当地兵勇不能胜,从外地调兵遣将仍然不能胜。”穆彰阿说,“继续打下去丢失的地方会更多,逆夷的贪欲会更奢。我听说林少穆到处嚷嚷,要师夷船炮,以夷之道制夷人之身。可是,那也要先停战了,才有时间、有银子去师夷啊!昨天两江总督牛镜堂还上折子,三十余只夷舰进了长江,一直示威到江阴,我们连拦一拦的舰船也没有。想效法广东在江中打桩,但长江水深,且宽处达七八里,怎么打桩?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议和的时候了,皇上心思也再清楚不过。可是,中国数千年的历史,议和就是卖国,这个骂名不能让皇上背,皇上也不能背,那就只有我这样的人来背了。”

陈孚恩说:“穆相委曲求全,可惜不足与外人道。”

穆彰阿说:“老相国是看不透这一层,不明白皇上的难处,所以拿那份上谕来责问皇上。皇上又无法向他解释,因此老相国误会了皇上,以致有此令人惋惜之举。可是有的人,其实也看明白了,明知道不能打下去,可是为了一己虚名,哗众取宠,做出一番主战的论调,还胡出主意。”

陈孚恩当然听得出,这“有的人”就是指林则徐。

穆彰阿问:“少默,你说,如果不派琦静庵去,把林某人留在广东,大角、沙角就丢不了吗?”

陈孚恩说:“那不好说。”

“连你也这么说!”穆彰阿叹息说,“外人的想法就不难理解了。他们都以为,林某人就是逆夷的克星,只有他是大清的中流砥柱,可惜朝廷瞎了眼,不用他。可是我告诉你,就是把他留在广东,他也没有三头六臂能抵挡得了英夷的坚船利炮。他要有种,无非做裕靖节第二,投水了断;或者做刘玉坡第二,不再唱高调,转而上折十可虑。有人说朝廷亏待了他,依我看,把他遣发新疆,恰恰了保全了他的虚名,他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林则徐治河立了大功,却再被遣发,陈孚恩是有些为他抱屈的,没想到穆彰阿还有这么一番“高论”,他在心里想,自己还是太嫩,就应该像穆相一样,害了人还能理直气壮地认为是救了人。

没有不透风的墙,王相国是尸谏而死,在京城已经是尽人皆知。陕西抚衙及布按两司衙门的人把消息带回了西安。林则徐为老相国去世伤心难过,本来复原的身体又因数天饮食锐减而转复虚弱。现在听说老相国是为他鸣不平、不惜尸谏而逝,更加痛心难过。当天夜里辗转难眠,起身赋首两首——

哭故相王文恪公二首

才锡元圭告禹功,公归遵渚咏飞鸿。

休休岂屑争他技,蹇蹇俄惊失匪躬。

下马有坟悲董相,只鸡无路奠桥公。

伤心知己千行泪,洒向平沙大幕风。

廿载枢机赞画深,独悲时事涕难禁。

艰屯谁是舟同济,献替其如突不黔。

卫史遗言成永憾,晋卿祈死岂初心。

黄扉闻道犹虚席,一鉴云亡未易任。

林则徐在西安前后滞留了两个月,六月底决定由长子林汝舟陪同扶病出关。由于所带书籍有数千卷,雇了两顶肩舆和十五辆小车。他听说到凉州以西,驿路坎坷难行,所用车辆又宽又高,可在车厢安床。他就写信给在凉州当甘凉道的同乡郭柏荫,嘱托他定做两架车上用的牛筋床。

此时却遇到了一件麻烦事。长子林汝舟庶吉士尚未散馆,要随侍出关,非奏请不可,但新任陕西巡抚璧昌不肯代奏,而且话回得很直白:皇上对林公恶感太深,谁代奏谁碰个大钉子,林公还是另想办法。

林则徐的门生陕西粮道方用仪劝他,汝舟不能出关也好,留下来照顾家眷;老三老四年纪尚轻,由他们照顾家眷林公也不放心,把他们带到身边,还可随时教导。林则徐知道门生这是在劝慰开导他,不过也有道理。于是决定带三子林聪彝、四子林拱枢赴戍程。但仍然没有走成,因为西安连续数天大雨滂沱,而后又阴雨连绵,河涨涧满,舟车不通。又拖延了十几天,连续两天晴空万里,据老人说,陕西雨季已过,林则徐决定起程。

老妻郑夫人尚在病中,想到丈夫病体未痊,西去坎坷,不禁惆怅满怀。

郑夫人与林则徐可称青梅竹马。岳丈是福州名儒,做过河南永城知县。按林则徐的说法,“两家耆旧,入门莫辨主宾。一径比邻,造庐不避风雨。”当时两家都穷得家徒四壁。郑夫人比林则徐小四岁,嫁入林家时还不满十六岁,但是很懂事,跟着姑婆天天做女工补贴家用,每晚鸡叫后才歇息。据说只有过年时林家才能吃一顿素炒豆腐,也只有这一天,挂在壁上的油灯点两根芯。当时有人劝林家,一个穷秀才何时熬出头,不如让林则徐到盐店当学徒。婆婆征求儿媳的意见,郑夫人出身儒学家庭,对科举看得很重,坚决不同意,对婆婆说:“男儿务为大者、远者,岂能只顾眼前。读书显扬,才不负父母苦心。真是有一天吃不上饭了,把我的一份省出来,也不能让他弃了举业。”林则徐为官后,郑夫人在家孝敬公婆,教育儿女。公婆都去世后,她才随着林则徐住进了官署。她很识大体,真正称得上是贤内助。林则徐当江苏巡抚时,抚署后有一个小花园,蜡梅盛开,很是清雅,他说花园虽好,如果再有数对宫灯数盆兰花才显雅致。结果当天晚上园内宫灯高悬,兰花溢香。林则徐很高兴,郑夫人却提醒他说,宫灯虽亮,兰花虽香,但不过是因你身居高位人家投其所好罢了,长此下去,你就会堕入这种人的圈套而不自知。一语惊醒梦中人,林则徐觉得夫人言之有理,就命人撤去宫灯和兰花,对夫人也更加敬重。

这次林则徐重被遣发新疆,都传言是皇上憎恨林则徐在广东办差不力。如今老相国为之尸谏都不能改变皇上的心意,可见皇上成见之深。遣戍新疆,相隔万里,何日能够赦回?夫妻两人年事渐高,又都病骨支离,还有无重逢相见之日?一念及此,郑夫人难免愁肠百结。

林则徐劝夫人说:“都以为我遣戍伊犁,是皇上憎恶之故,其实,皇上是出于保全之意。”

郑夫人望着林则徐,不解何有此说。

林则徐说:“你不要不信,这件事是王相国亲口对我说的。当时我谪戍伊犁的明发上谕,正好在王相国案头,他就约汤协揆说:‘我不为林少穆惜,我为天下后世忧。若听任少穆谪戍,从此鸦片流毒内地,永无肃清之日矣。我辈身居宰辅,当为万民留一线生计。’他约汤协揆一起奏请,继续留我在浙江效命。皇上专门召见王相国,对他说,林则徐憨直成性,现在嫉之者甚众,难保不被人中伤,远戍伊犁,可避人指摘。夫人请想,皇上如此用心,虽父母之慈爱子女,亦不过如此。所以,无论别人怎么说,我从不怨恨圣上。你也放心好了,等局势安定,皇上必会降恩将我赦回。”

郑夫人有些不信,问:“这话是真的?既然老相国知道皇上的一番苦心,那他为什么又尸谏送命?”

林则徐想了想说:“这是两回事。老相国极力反对的是与逆夷议和,这一点我们在祥符就议过多次,老相国要力谏而皇上没有采纳的应该也是这一点。至于说皇上怪我惹起了边衅而生气,这样的传闻你不必太往心里去。”

林则徐自己也觉得这番解释有些牵强,而且如果老相国真是为举荐自己而不惜尸谏,自己这番解释更是诛心。

林则徐对夫人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也剖白一下我的心迹。春秋时候,郑国有个叫子产的大夫,先后辅佐郑简公、郑定公,为了增强郑国的实力,限制公卿的势力,他按土地、人口的多少征税,对公卿的私田,也都一一清理登记征税。结果惹得公卿们很不高兴,纷纷诽谤他。他的夫人也是像你一样担心,他对夫人说:‘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为了国家社稷,生死都可置之度外,有什么好怕的!我这次被遣戍,既非贪污,也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我是为了国家社稷!如果我只考虑个人祸福得失,讨好当朝的大佬,免于发遣当是极容易的事情,可是我做不来,也不能做。再说,辛苦了这么多年,正好借这次遣戍当休息养拙的机会,这不是很好吗?”

郑夫人说:“你也别宽我的心,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何必瞒我呢?”

“我是为国家前途忧虑,不是为丢了一官半职。”林则徐极力想打消老妻的伤感,“说起做官来,我还有个故事。宋真宗访求天下隐士,招来了个叫杨仆的人,这个人很有才,诗也写得好,但就是不愿做官。真宗问他会作诗吗?他说不会。真宗又问,你走的时候有人作诗送行吗?他说,有,我老妻作了一首:更休落魄贪杯酒,亦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宋真宗哈哈一笑,知道杨仆不愿做官,就把他放了。我们老夫老妻,也该像杨仆一样看得开,你就当吟了一首老头皮,皇上放了我一马。”

郑夫人见林则徐确实不像难过的样子,心情好了些,说:“但愿你能早日回来,我们夫妻还有相见的日子。”

“当然,当然。”林则徐说,“你瞧好了,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次日巳初,林则徐出西门登程。西安将军、布按两司、道府州县三十余人都在西门外送行。郑夫人看到林则徐头发斑白,悲从中来,眼泪还是下来了。林则徐心中也不好受,劝慰说:“昨天说好的,不必难过。老夫老妻了,让诸位大人笑话。”他仰头看看天,晴空万里,说,“夫人,我口占一首,算是送别。”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

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诗里的意思,都是昨天夜里夫妻二人闲谈过的,郑夫人会心一笑,也不想让林则徐太过牵挂。

林则徐上轿起程,送行的林汝舟,陪同出关的林聪彝、林拱枢也都赶紧上轿,还有装着书籍行李的十几辆圈车,跟在后面,向西而去。林则徐本来从广东起程时就带了大量书籍、资料,在西安期间又购买一大批,装了整整二十筐,用了圈车七辆,每筐书他都以字编号,分别是:“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

方用仪和西安首县早行出二十里外设好酒食等待,林则徐午前赶到后,先表谢意:“十里相送,已是感激不尽,你们三位是相送二十里,我一个戍臣,真是承受不起。”

方用仪说:“老师说哪里话,您虽是遣戍,可谁不知道您是大清的柱石?尤其是陕西人,因为老相国看重,大家更是敬重你。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敢说,各路地方官,都欲一睹老师风采呢。大家无力更改遣戍的朝命,但朝廷也无法阻止大家对您的敬意。”

此时已是午饭时候,吃罢午饭,林则徐一行继续西行。当天下午,便渡过了渭河,这里已经是咸阳地界。咸阳县城就在北岸,县令出城十里迎接。当晚林则徐住在咸阳东门里的行馆。鄠县县令李文翰、华阴府同知陈尧书专程赶来,陪林则徐吃晚饭。第二天一早,李文翰陪林则徐冒雨行四十余里赶往乾州,曾任过闽侯县尉的知州张恒宝迎出郊外。因为大雨不停,只好在乾州行馆住下来。当天夜里大雨如注,行馆积水成渠,灌入床下,屋内墙皮多处脱落,屋外院墙则多处坍塌,一行人都提心吊胆,不敢入睡。林则徐干脆起床独酌,并赋诗一首:

瓦盆半倾余浊醪,我正内热思冷淘。

欲眠不眠夜漏永,得过且过寒虫号。

肝肠赖而出芒角,俯仰笑人随桔槔。

空瓶醉后作枕醉,明日糟床仍漉糟。

因为大雨连绵,林则徐在乾州住了两天。天晴后,他令林汝舟由此告别返回西安。他叮嘱儿子归保门户,耐心侍候母亲,等待他日团聚。

接下来每天都行七八十里,过永寿、邠州、长武,每到一地,地方官必亲自效迎,正如方用仪所说,“天下谁人不识君”。

长武地处陕甘交界,由此到甘肃的泾州有一百余里,林则徐一行早早起程,一路北上。走了四十五里,到了瓦云驿,泾州知州专门派人送来膳食。吃过午饭后继续赶路,路上起了大风,林则徐轿窗上的一块玻璃竟然被刮碎了,冷风直灌轿中。顶风行五十五里,晚饭前到达泾州城,知州亲自迎到郊外,绿营驻军守备仰慕林则徐,带着部下列队相迎,被林则徐辞谢。国家经制之师,从无为戍臣列队先例!

在泾州他收到朋友的信,从信中得知镇江已经失守。其实这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攻占吴淞炮台的英军组织大小舰船七十六艘,备炮七百二十五门,海陆军士兵一万两千余人,直逼江南门户重镇镇江。

两江总督牛鉴在英舰进入长江后,束手无策,心胆俱碎,唯有顿足捶胸,仰天哭号。他由昆山跑到无锡,再赶到镇江,下令沿江各州县不许开炮,向英军送牛羊,以免英军攻城,玉石俱焚。当时驻守镇江的副都统海龄,本来对汉人就有成见,牛鉴此举,被他视为汉奸、叛徒。此时湖北、江西两千余名绿营兵前来增援,海龄认为他们与牛鉴是一丘之貉,拒绝与绿营合作,不开城门,也不为他们备军粮,绿营兵饥肠辘辘,扬言要打进镇江城,生啖海龄肉。更糟糕的是海龄在镇江大捉奸细,把外地人捉拿斩首一百七十余人,其中包括数十名妇女孩子,喊冤呼号之声凄厉不绝。大战未始,旗兵就把自己孤立了。

但有一点却是非常值得尊重,海龄和他的八旗兵非常勇敢,抱定了死守镇江的决心。7月21日,英军开始攻城,舰炮密击轰击北门、西门。海龄率部用土炮、鸟枪、大刀、长矛与拥有精良武器的七千余名登陆英军血战,就是城破后也没有退却半步,先是与登上城楼的英军肉搏,而后又在城内进行了激烈的巷战。在四城门均被英军攻破后,海龄妻子为激励丈夫与敌血战到底,竟带着孙子一起跃入烈焰中自尽。英军攻进都统署后,海龄下令部下将公文和木柴一起堆在他的周围,又亲手点火自焚,壮烈殉国。战斗一直延续到深夜,据英官方公布,英军被打死一百八十五人。清军损失更大,一千五百余名八旗将士,几乎全部战死。

而在八旗兵血战的时候,城外的绿营早就一哄而散。更可恨的是周边州县,向英军送粮送钱送牛羊,只求不要攻城。仪征城内,盐商们共同推举出的颜崇礼头顶说帖,向英军跪拜,代表瓜洲、仪征官府献出五十万元赎城费。他在官衙内大摆宴席,款待英军军官代表,特意给每个军官派两人伺候、打扇。

当然,这些情形林则徐一无所知。

因为连续下雨,林则徐一行只好在泾州行馆留住一天。泾州士绅听说消息,纷纷来看望,并请他题扇面、楹联。

次日黎明,林则徐出城起程,渡过泾水,赶往平凉。因为雨后路滑,当天走了七十余里,下午快五点时到达平凉城,平凉知县到郊外迎接。在行馆,遇到送六百里廷寄的驿差,据说是要从甘肃调兵。对朝廷这样好无章法的用兵方略,林则徐深感忧虑。

也有好消息,他收到西安发来的家信,报告一个喜讯:三媳产下一个男孩。他非常高兴,给孙子取名平庆,意思是在平凉得到喜讯,同时预祝军务早平。但发现族中长辈已经有人取此名字,因此又改为贺峒——平凉有崆峒山。当晚他给夫人写信,叮嘱一定不要张扬,“满月送礼,总以不收为是。设使仲鸿、监泉再三推让,则此二处尚可酌收一两件,余仍宜璧。至本月廿六日,寓中切不可举动,要人不知才好。凡在仆从,均须切嘱。倘仲鸿、监泉记得,务嘱其勿与别人知之,即伊二人送礼,亦全不收为要。目下大非时候。”在这封家信中,林则徐又谈到国事,“今日又过去六百里廷寄,系将预备之一千兵调去天津,顷闻夷兵已占清江浦。看来逆夷竟不歇手,不止据有江南而已。究竟扬州、清江等夷情如何?如有的确信息,可即寄来。”

十三行行商之首伍绍荣奉靖逆将军之命,星夜兼程赶往南京。

自从镇江失守后,齐聚南京的三大帅——钦差大臣广州将军耆英、两江总督牛鉴、头品顶戴乍浦副都统伊里布,急切地达成了共识:和,赶紧和,否则,南京也将不保。三人一面请旨,一面联衔给靖逆将军奕山、两广总督祈埙写信,请火速派十三行商总伍绍荣北上,帮助与英夷交涉。

天朝的官员不宜与夷人会面,除了面子上的考虑,还有实际的顾虑——万一被逆夷扣留了怎么办?行商就是专门与夷人打交道的,行商商总伍绍荣前往南京,天经地义。

伍绍荣带着两个仆从和亲信徒弟魏钧成星夜兼程,用了二十多天就赶到了南京。南京城外的长江里,泊着三十多条英国舰船,为首的是备炮七十四门的“康华丽”号,它是英军旗舰,也是璞鼎查的座船。不过,南京城里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紧张,他打发魏钧成向商户打听,他们说马上就要达成和议了,双方已经互请吃饭,英夷不会再攻城了。

他们到了总督府,递上靖逆将军的公函,等了好长时间,才传出话来,由一名仆从带领,到督署西路两间偏房里住下,整个下午,再无一人理他们。

魏钧成说:“四少爷,靖逆将军要我们来的时候,说的是十万火急,我们马不停蹄,连口气也来不及喘就赶过来,可是没人理咱们。”

“我还没着急,你急什么?也许大人们外出办事还没回来呢。”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伍绍荣心里也没底。此番北上,他老父是极力支持的,理由很简单:咱们行商是靠朝廷的行商制度才发达起来的,官家的吩咐没有不应的道理。

伍秉鉴身体一直不好,临行前,伍绍荣有些放心不下。伍秉鉴说:“老四,你放心好了。你北上一行,如果能为朝廷尽点力,即便不受赏,咱面子上也好看些。”

自从与英国人闹翻后,伍家和众行商一直听命于官府,要捐银子就捐银子,要雇勇就雇勇,伍家从捐资修虎门排链,再到捐资买夷舰,再到捐助广州赎城费、捐助饷银,前前后后已经费了三百余万两银子,但广州人仍然视之为汉奸,这让伍秉鉴很窝囊。他一年来病势缠绵,按西医的说法,是心情抑郁所致。

伍绍荣设法劝慰伍秉鉴,他分析广州是通商口岸,官员都不愿与夷人交涉,南京官员更不用说,肯定是怵于夷务,自己到两江去交涉,主动权都在自己手里,要立功并非难事。要是朝廷有赏,他不求金不求银,只求能够赏个顶戴——自从他被林则徐治罪后,顶戴就一直没有赏还,爹极看重此事,虽一直没说,但一直悬心。

伍绍荣乘兴而来,没想到一进两江总督衙门就吃了闭门羹。

晚饭时候,有个仆役来招呼他们吃饭,伍绍荣想:好,大约总督大人要边吃边谈。但没想到的是,他们被招呼到一个大堂里,与巡捕、门政们一起吃大锅饭。魏钧成年轻气盛,说:“少爷,我请你出去吃饭算了。”

伍绍荣故作轻松,说:“何必,这里吃不是蛮好吗?”

几个人憋着一肚子火,勉强吃了半碗米饭,回到住处。

魏钧成说:“少爷,既然人家不待见,咱们何必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干脆,明天咱们卷铺盖回家好了。”

伍绍荣没好气地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到了九点多,有人吵吵嚷嚷地往这边走来,到了伍绍荣的门前停下了,只听得一人操着天津口音醉醺醺地说:“你们滚吧,老子和伍商总说说话。”

几个人扔下他走了。外面的人砰砰拍门,伍绍荣示意魏钧成开门,一个高个子中年人跌跌撞撞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

伍绍荣示意魏钧成把来人扶到椅子上,亲自倒杯茶递到手上,问:“这位仁兄,我们认识吗?”

来人夸张地挥挥手说:“不认识,可是我们神交已久。早就听说了,在广州全靠你和英吉利人打交道;我呢,去年在浙江,今年在两江,与英吉利人打交道,全靠本大爷我。”

伍绍荣不理他,魏钧成说:“你不要一口一个大爷,我家少爷不认识你。”

来人连忙道歉说:“对不住,我口误。和他们称大爷行,和伍商总不行。伍商总,我叫张喜,字小沧,天津人。是被伊部堂招来帮忙与英吉利人谈和的。伊部堂你们认识吧?就是当年的两江总督伊大人,想起来了吧?”

两江总督伊里布,伍绍荣当然知道,因为办理夷务太过软弱,去年与琦善一同治罪,流放到张家口,几个月前随广州将军耆英到了浙江。靖逆将军当时就分析,事有转机,朝廷看来有意与英吉利人坐下来谈谈。“谈谈好,早该坐下来谈了。难道要等英夷打下天津才谈吗?”

张喜说:“朝廷要谈,可是离得了咱们这些人吗?这些当官做老爷的,一个个文绉绉的,满口子曰诗云,要他们去见夷人,他们顾面子都不肯去;再说,也没那个胆子,万一被夷人扣留了怎么办?他们还都有个小心眼,怕朝廷变了主意,和谈费力不讨好。所以,就只有咱们这种人出面了,有功劳是他们的,有过失,要问罪,都是咱们的。”

张喜说到这里气愤难平,一巴掌拍下去,茶碗都震翻了。

伍绍荣说:“仁兄,听你的话头,是有人亏待你了?”

张喜大声道:“岂止是亏待,简直是卸磨杀驴。英吉利人攻占了镇江,我们老爷急信招我来。我是星夜兼程赶到南京,当时英舰已经升起红旗,要炮轰南京。我到了英吉利的军舰上,与他们谈,打探到英吉利人的条件,往返奔波,唇枪舌剑,英吉利人张口要行欠三百万元,鸦片赔款六百多万元,兵费两千万元,总数要三千万元,我硬生生给他砍到了两千万元。”

魏钧成不屑地说:“英吉利人倒是真大方,赏你一千万元的天大面子。”

张喜说:“小子,你别不信。咱在英吉利人面前,那是真给中国人长脸。”

据张喜说,他第一次陪两江总督牛鉴的属员田某人到璞鼎查的座船“康华丽”号上去,英吉利人对田某人大发雷霆,姓田的一个屁也不敢放,全靠他张喜在一边说和,英国人也给他面子,称他为张大人。翻译罗伯聘拿出一张告示,上面有“逆夷”“匪夷”“跳梁小丑”等词,问张喜他们何逆、何匪、何丑?张喜将那张告示撕得粉碎,扔到地上。“大爷对他说,尔等生得不类人形,行得不类人事,何为不丑?到处杀人掳物,形同无赖,深为可耻,何谓不匪?以外夷犯我中华,以小邦侵我天朝,何谓不逆?”张喜说,“你们猜怎么着?英吉利人被我驳得哑口无言,面色灰白。”

英国水师提督拿出地图,说要攻下南京,打破安徽才好说话。

“我才不怕他们这一套。我对他们说,我此番前来,不仅是专报公文,此来先要为贵国贺,次为贵国吊。他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说,贺者,贺你国所向无敌,深入大江扬子。吊者,吊丧之意也,即痛哭流涕。你长驱直入,是我国不值与你交锋,故未防范,也是皇上仁慈之处,并非不能捍卫疆土。我国定例民间不蓄兵器,你若肆行无忌,倘若圣上震怒,遍告民间各制兵器,所到之处,不但男子可以冲锋陷阵,即妇女幼童亦皆可御敌,你虽有百万众又何惧哉!”张喜得意扬扬,“英吉利人闻听此言,这才肯坐下来好好跟我谈。”

伍绍荣问:“张仁兄,英吉利人都跟你谈了些什么?”

“第一条当然是赔偿,刚才已经说过,英吉利人张口要三千万元,我已经讲到了两千一百万。第二条是两国官员平等,这个没什么好谈的,也没什么损失,我才不与他们费口舌。再一条,要把香港割让给英吉利,他们说是琦钦差当年就谈妥的。还有一条,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都开埠通商。这一条,想来必是你们广州人最不愿意。广州一口通商,你们赚大发了!”

伍绍荣急切地问:“关于行商,英吉利人提什么条件了没有?”

张喜说:“我把这条忘了,英国人提出要废除行商制度,他们的商人直接与中国商人打交道。这一条,与朝廷无多大损失,大人们不太在意,我也就没与他们争论。”

伍绍荣说:“张仁兄,这一条与朝廷关系大多了。海关的大人们,都不懂经商,尤其是夷商,诡诈百出,逃税漏税的花样多得很,有我们行商与他们计较,他们还不致太过分,如果只有海关与他们交涉,一年不知要漏掉几百万的税。”

张喜惊讶地说:“会有这么多?广州一年海关税也就是一两百万吧?”

伍绍荣说:“不错,可是将来是五口通商。一口漏掉二十万,就是一百万。尤其是新开口的海关,从无与夷商打交道的经验,偷漏会更严重,十失其三四也不是夸张。仁兄你想,这是一笔多大的损失。”

张喜想想说:“伍商总说得也有道理。”

伍绍荣说:“仁兄,岂止是有道理,事关国家几百万的收入呢。仁兄,如果你能劝说英吉利人放弃这条要求,中间需要疏通的话,我愿以个人名义提供支持,万儿八千两都不在话下。”

万儿八千两,对张喜来说那可是笔巨款!他嘬着唇,啧啧嘴说:“你要早说就好了,现在我有点想撂挑子,我家老爷已经给耆钦差说过了,恐怕要派别人去谈了。不过,话还没说死。”

伍绍荣问:“仁兄何以要撂挑子?”

张喜说:“一言难尽!我与英吉利人软硬兼施,磨破了牙,磨薄了唇,一点点逼他们让步。可是这边的大人们,尤其耆钦差又百般不是,提出种种要求。他有本事自己谈去,老子不侍候了。”

伍绍荣说:“别,千万别,仁兄,我知道当官的老爷们,俗话说官身不得自由,他们好面子,根本不敢与夷人争论。这事还非你不可。”

张喜说:“那好,我再和我们家大人商量商量。”

伍绍荣说:“还有一件事,两江总督牛部堂召我来,可是来了半天了,连总督大人的面也没见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喜说:“这我知道,他们看谈判有眉目了,怕别人抢了功劳。不要说你从广东来,我在这里跑前跑后,费力操心,他们都想撇开我,别说是你。”

伍绍荣说:“啊,是这么回事。可是,我没有和他们争功的意思,我只是奉靖逆将军之命而来,还请老兄帮忙通融,说明我的心意。他们不让掺和交涉,那就不掺和。可是,我有几个洋人朋友,总要见一面才是。”

张喜想想说:“这倒不难。明天三位大帅要在静海寺请英吉利人吃饭,到时你见一面不难,我来想办法好了。”

张喜又吹嘘他与伊里布的交情,与英吉利人关系如何好,一直到十一点多才告辞。

张喜刚出门,魏钧成冲着他的背影吐口唾沫说:“胡吹海侃,仗着喝了酒盖脸,什么大话也敢说。我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还托他办事。”

伍绍荣说:“张小沧可不是胡吹海侃,他说的话虽然未必全信,但可不能小看此人。罗伯聘在定海和他有过交往,对此人的胆量赞不绝口。”

英国翻译罗伯聘和伍绍荣私交很好,他曾经与伍绍荣谈起过奇人张喜。当初英军上尉安突德及八名印度兵被清军俘获,同时又有失事的英军运输船“风鸢”号上的二十九名船员也被俘获。当时定海英军已经收到义律的命令,让他们起帆回广州。他们就提出了以定海换俘虏的想法,钦差大臣伊里布正愁无法收复定海,因此欣然同意。中方派来交涉的就是这位张喜。张喜初次登上军舰,海军司令伯麦递给他一杯红葡萄酒。这种紫红色的酒中国人很少见到,一般会吓得脸色苍白。没想到张喜接过来连看也没看,一饮而尽。他酒量很大,半杯葡萄酒勾起他的酒瘾,他向伯麦表示,再来一杯会更好。包括伯麦在内,对这个“勇敢”的中国人鼓掌大笑。

张喜的口才极好,随机应变的能力也很得英国人的赏识。据罗伯聘说,他曾经带领张喜参观火轮船机室,问他:“你们能造出这样的机栝吗?”

张喜回答说:“此技虽巧,但天朝人用心不在此。”

罗伯聘问:“贵国用心在哪些方面?”

张喜回答:“在文章。文章千古事。”

双方谈得差不多了,但英国方面非要求把一名叫布定邦的中国人一并交还。此人是个商人,在广东禁海期间,为英国人提供粮食、蔬菜和淡水,后来又跟着“风鸢”号到了定海,结果轮船遇风沉没,他被镇海水师俘获。中方坚决不同意,张喜质问罗伯聘:“布定邦是汉人还是夷人?”

罗伯聘说不用管汉人还是夷人,总之英国就是要此人,否则不交还定海。张喜拔出刀来,捉住罗伯聘的手说:“我以礼相待,你们反而不讲道理,休怪我一时鲁莽之间,谁生谁死还说不定呢。”

罗伯聘没有想到张喜反应如此激烈,真就放弃了归还布定邦的要求,并因此对张喜更加敬重。

“洋人脾气,有时候是吃硬不吃软,对那些强硬的人,他们反而更尊重。”伍绍荣说,“就比如你敬重的林大人,英国人对他恨之入骨,可是都称赞他才具甚长。琦钦差洞明局势,一心要与英国人坐下来谈。可是,英国人却对他极不尊重,伯麦甚至还把自己的狗改名叫‘琦善’。”

“琦善怎么可以与林大人相提并论。”魏钧成简直视林则徐神人一般,“如果不是朝廷让琦善代替了林大人,英国人怎么能打到广州城下!又怎么会到三元里祸害乡亲!”

如果不到三元里,他的未婚妻也就不会被英国兵害死,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伍绍荣说:“好,好,这件事咱们不讨论了。咱们想一想,如何避免行商制度被废除。”

魏钧成说:“少爷,废除就废除,行商制度就那么重要吗?老太爷不也一再说,‘宁愿做条狗,不当行商首’吗?”

伍绍荣说:“那是说气话。行商制度在,就能保证行商垄断经营,只要好好经营,可以说是包赔不赚。爹发牢骚,是因为官家贪得无厌,索需无度。在大清经商,商人再有钱,也要看当官的脸色。”

魏钧成说:“少爷,我不那么认为。如果真是五口通商,咱们不用行商身份,以您和老太爷在商场打拼这么多年,摸透了经商门道,到时候咱到厦门、福州、宁波、上海都设分号,出丝茶进洋货,生意只会越做越大。如果少爷放心,随便把一个分号交给我,我一定给你打理好。”

“呵,你小子野心不小!”伍绍荣说,“想想容易,做起来难。哪里来那么多资金,哪里有那么多熟手?再说,到新地方去,人地两生,光打点地方,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想想就怵头。好了,不说了。现在还是先想想办法,如何把行商制度保留下来。”

第二天,张喜打发人通知伍绍荣,他已经向伊里布大人禀请,允准伍商总到静海寺会谈现场,如果见到熟人,时机方便,可以打个招呼,但不得随意与夷人会谈。

上午九点多,伍绍荣带着魏钧成到了长江边,署理江宁布政使黄恩彤、四等侍卫咸龄分别代表两江总督牛鉴、钦差大臣广州将军耆英前来迎接英吉利客人。

上午十时,三声礼炮响过,四十多只小船载着英国人登岸。岸上已经备好二十顶轿子和一群轿夫。英国全权公使、驻华商务监督璞鼎查、海军司令巴加、陆军司令郭富及翻译罗伯聘、马礼逊及参加会谈的英国军官,都争相坐轿,英国士兵则荷枪实弹,跟随在后面。两江总督督标中军亲自率两营人马,在前面开道,负责沿途防卫。

会谈的地点在南京城西的静海寺。寺在凤仪门外,狮子山下,是当年明成祖为褒奖郑和航海的功德下令敕建的皇家寺院,当年规模宏大,后来数遭火焚,道光十四年又一次被火,只余了山门和天王殿,后来虽经修复,但已无昔日规模。

已经废弃多年的天王殿内外已经洒扫一新,因为院墙早已坍塌,看热闹的百姓挤满了寺内外。督标营的弁兵站成人墙,防止百姓靠近,不时拿鞭子抽打靠近的人。

璞鼎查一行到山门外下轿,钦差大臣、广州将军耆英、两江总督牛鉴、头品顶戴乍浦副都统伊里布都出山门迎接,唢呐和大鼓热热闹闹响起来,立即把英国皇家爱尔兰第十八团乐队演奏的《加利欧文》盖了下去。三大帅与璞鼎查一行一一握手,然后弯腰做个请的姿势。从山门到大殿,由督标中军站成两排仪仗队,璞鼎查一行跟随着主人进了大殿,荷枪实弹的英国兵一直跟到大殿门外。

大殿内外焕然一新,墙壁都已经粉刷油漆,殿内悬挂着绣花的彩绸和圆形的宫灯,地上铺着地毯,桌椅都以绣花紫绸铺垫。

大殿东侧摆着两张条案拼成的长桌,上面铺着绣花绸布。按照中国传统,客人坐东方,主人坐在西侧。第一个环节,检查双方的全权证书。璞鼎查的秘书麻恭把英国女王颁发的全权委任状铺到桌上,罗伯聘用汉语宣读,并把英国女王的签字和玺章指给三大帅辨认。

轮到中方展示全权证书,仪式颇为庄重复杂。先由仆役摆下桌案,由钦差大臣耆英亲自上香,然后由黄恩彤捧着一个黄绸包裹的小箱子,小心地放到香案上。众官员三跪九叩后,耆英揭开黄绸,掀开箱子,再打开里面的一个黄盒子,取出道光帝颁发的上谕,由罗伯聘查看——

谕军机大臣等:

昨已降旨,饬令耆英会同伊里布相机办理议和事宜,着两江总督牛鉴发给照会,告以耆英、伊里布皆系亲信大臣,奉有谕旨专为此事。只需两国商量妥当,该大臣等即可定议,并无游移。唯此次办理必当十分明白简易,一劳永逸,勿贻后患。

耆英向罗伯聘解释上谕的意思,罗伯聘用英语对璞鼎查说:“是真的,他们的大皇帝给予他们议和的权力。”

今天的大事只此一件,然后主人带着客人到另一间大屋里去,里面摆着一张大圆桌,上面已经布满精致菜肴。张喜寸步不离跟在伊里布身后,但耆英却吩咐说:“今天咱们三个,谁也不必叫长随侍候。只留两个文巡捕侍候酒水就成。”于是,张喜和各位大人的长随一起退了出来。

宾主入座,英国客人全部被让到上首的位子。但客人们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不会用筷子!

这真是一个极大的漏洞,两江总督牛鉴吩咐赶紧想办法,但办事的人回复,只能找到汤勺,刀叉从来没备过。

罗伯聘到院子里找秘书麻恭,让他派人立即回舰上取西式餐具。麻恭面露难色:“这太不合适了,太远了。我们这边已经决定,用中国人的勺子和筷子来解决难题。”

罗伯聘说:“你们怎么解决都可以,可是没有刀叉,爵士在中国人面前会出丑。”

这时,伍绍荣出现了,他“哈喽”一声,罗伯聘也认出了他,惊喜地喊道:“伍浩官,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伍绍荣说:“我奉到两广总督祈大帅的命令,来为您和璞鼎查爵士提供服务。你们不用发愁,我听说今天要会面,已经带来了十套刀叉,足够爵士和你们诸位使用。”

他挥挥手,魏钧成提着一个精致的箱子跑过来,打开箱子,里面是闪亮的西式刀叉。

罗伯聘拍一下伍绍荣的肩膀,说:“伍,你太好了,我带你去见爵士。”

罗伯聘把伍绍荣带到主席上,向璞鼎查介绍。璞鼎查也认识伍绍荣,看到闪亮的刀叉,竖起大拇指叫道:“伍,歪瑞固德,歪瑞固德!”

伍绍荣连忙拱手说:“应当的,应当的。”

耆英和伊里布、牛鉴都不知道璞鼎查说的什么,但看他的表情,对伍绍荣十分赞赏。耆英十分不悦,看一眼黄恩彤。黄恩彤心领神会,扯扯伍绍荣的衣角说:“放下餐具,赶紧出去。”

伍绍荣把餐具为璞鼎查等一一布好,躬身退了出去。

宴会正式开始,一道菜,又一道菜;敬一遍酒,又敬一遍酒。主人的热情让英国人无可拒绝。宴会前后持续了近三个小时,这时,主人对客人们已经没了当初的心惊胆战。耆英让罗伯聘请璞鼎查爵士张大嘴巴。璞鼎查迟疑地大张嘴巴,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耆英捏起几粒糖饯青梅,隔着圆桌,一颗一颗,十分准确地投入爵士大张的嘴巴里。无论主客,都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宴会结束后,璞鼎查提议由英军军医为伊里布检查一下身体。伊里布七十多岁,宴会时间太长,已经明显不支。英国军医从箱子里拿出听诊器,伊里布从未见过,吓得脸色苍白,一个劲摇手拒绝。耆英胆子大,说:“伊都统不敢,我不怕。”

英国军医用听诊器听了耆英的胸膛,说心脏非常好,没有任何问题。耆英又问军医,有没有治疗牛皮癣的药。军医给他一个玻璃瓶,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涂抹上,很快会见效。

晚饭后,伊里布把张喜叫到他的屋里,说:“小沧,今日之事总算有了点眉目,英夷也不是那么可怕,这里面有你的功劳。”

张喜说:“我不敢贪功。我不明白,自始至终都是我与英夷直接交涉,今天耆将军却把我当成长随轰了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伊里布说:“耆将军今天已经决定,将你撤退,专令黄藩台、咸侍卫经理此事。”

张喜问道:“当初英舰挂起红旗要炮轰南京的时候,耆将军怎么不派黄、咸二位前去?”

伊里布说:“这件事你不必计较。耆将军的意思,你对英夷说话太硬,怕你偾事。再说,这件事推掉也好,将来如果翻案,黄大人肩膀总比你要宽一些,他系翰林出身,同年故旧多,未必有人参他。”

张喜说:“怕我偾事是假,怕我成功是真。怕我成功,也就是怕老爷成功,老爷成功,岂不盖了他将军的面子?这点小心思,自从三天前英吉利在舰上请三位大帅吃饭后,我就感觉出来了。真是过河拆桥。”

其实耆英不仅是过河拆桥,他压根就看不起张喜,他对伊里布说的原话是:“总让他来回传话,难道要让皇上瞧着我们还不如一个长随吗?”

伊里布安慰张喜说:“说不上拆不拆桥,我是被罢起用的人,现在正需韬光养晦,出头见功的事多让给耆将军就是了。再说,我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不想与谁争长论短。”

张喜说:“好,我听老爷的,从此不与英吉利人说一句话。”

伊里布说:“那可不行,你还要替我走一趟,请英吉利军医给我看看病。今天我看他们拿出的东西太稀奇古怪,没敢用,让耆将军小看我了。”

张喜说:“好,明天我去舰上走一趟。”

伊里布说:“还有一件事,姓伍的商总让他赶紧回广东,他私自与英夷接触,耆将军很生气。”

“哼,不过是怕伍商总抢了他的风头。今天要不是伍商总早有准备,提供了刀叉,他耆将军就该出丑了。这可真是恩将仇报。当初写信请人家来,如今又赶人家走,真是岂有此理,让耆将军派人去和伍商总说好了,我不去。”

伊里布说:“你必须得去。伍商总是我应你所请,准他到庙里去的,耆将军很不客气,怪我不该自作主张。”

张喜说:“老爷,他这是小题大做,故意不给您面子,无非是想把您排挤出来,怕您和他争抚夷之功。”

伊里布说:“不必等人排挤,我有自知之明。我去年已经因为抚夷获罪,今番抚夷,我又何必挤破头往前钻,让他们钻去好了。”

第二天早饭后,张喜先去见伍绍荣,颇难开口。伍绍荣看他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样子,笑着问:“仁兄,有什么话不好开口吗?前天晚上你可不是这副样子。”

张喜说:“咳,前天晚上灌了马尿,不知天高地厚。”

伍绍荣问:“是不是行商制度的事情让你为难了。”

张喜说:“那件事,我已经插不上嘴了——耆将军不让我插手了。我早就看出来,他要卸磨杀驴。枉为大将军,小肚鸡肠。不但我碍他眼,连伍商总也容不下了。”

伍绍荣说:“我没有得罪他吧?我还没见上面呢。”

“昨天,你给璞爵士他们提供了刀叉,他又见英吉利人对你很客气,对你起了戒心。他让我们家老爷转告你,议和已经有了眉目,不必再麻烦您了。您生意忙,手头事情多,赶紧回广州吧。”

伍绍荣说:“我是他们请来的,当初急如星火,要我连夜起程,这刚到就打发我回去,算怎么回事?”

张喜说:“他当初让我家老爷写信催我从天津赶来,也是一样,在信中说,交通夷人,救南京于水火,全寄于我一身,让我万勿迟滞。事情有了眉目了,把我扔到一边了。实话跟伍商总说吧,就连我家老爷也受这位将军的排挤啦。”看伍绍荣有些半信半疑,就说,“伍商总,话我是带到了,走不走随你的便。将来耆将军怪罪下来,就不能怪我了。”

张喜告辞,说要去舰上请军医。伍绍荣陷入犹豫:走,有些不甘心;不走,万一惹恼了耆将军,不知会有什么麻烦。他算看透了,大清的文武大员,对付洋人没办法,但要收拾治下的子民,什么手段也使得出。

魏钧成说:“我看是姓张的怕我们夺了他的风头,故意吓我们走。”

伍绍荣说:“他被耆将军抛到了一边,这是真的,昨天他连露面的机会也没有。这个人有点江湖气,不会和我们耍小心眼。”

魏钧成说:“那么少爷何不拿银子开路,去见见这位耆将军?”

伍绍荣说:“没必要。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不能把银子塞了狗洞。”

主仆二人商议半个时辰,最后决定试探一下,如果真是耆将军赶他走,那就走好了。

吃过午饭,主仆二人来到总督府西院湖畔北岸的钦差行辕,伍绍荣在手本里夹了十两银票,对门政说:“大爷,麻烦你通报一声,就说十三行商总伍绍荣奉钦差大人谕令,赶回广州,行前想请示钦差大人,还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

伍绍荣还托门政,把一块打簧金表送给钦差大人,算是辞行别敬。

早听说广州十三行行商有钱,没想到这样大方,只托传句话,就打赏十两银子。门政看在十两银子的分上,十分热情,连忙站起来,赔着笑脸说:“伍商总稍等,我亲自给您办。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伍绍荣说:“还真有件事要拜托,请您设法弄清楚,钦差大人是不是真的发过话,让我回广东。”

门政说:“好嘞,小事一桩。”

大约有一刻钟的工夫,门政回来了,说:“伍商总,耆将军的确发话让你赶紧回广州,这里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不必劳驾您了。您生意上忙,回去照顾生意好了。”

伍绍荣说:“明白了,谢谢耆将军体谅。请您帮忙回话,我下午就出城。”

接下来的十几天,完全由黄恩彤、咸龄往返交涉。所谓交涉,其实两人见了璞鼎查就战战兢兢,不敢提反驳意见,就连条约的汉文,也是由罗伯聘一手包办。中方所争,尽属面子的事情,比如,将来签订和约,能否只盖钦差关防,不用皇帝之宝,璞鼎查回复,不准;再比如条约文本中的“战费”等词实在不雅,能否换别词,璞鼎查回复,不可;再比如,罗伯聘提出,夷字不美,以后不能再用,四等侍卫咸龄说:“孟子曰,舜,东夷人也。文王,西夷人也。夷字载之典籍,有何不美?”罗伯聘无言以对。当晚,咸龄作为谈判的一大胜利,隆重在日记中记载,“夷人哑口,面露愧色。”

璞鼎查的秘书麻恭在日记中写道:“这是一场奇怪的谈判,英国是在那里向对方命令一个和平谈判,而不是和对方办理一次交涉。”

当然,成绩也略有一点,比如,璞鼎查答应将从宁波等地索取的赎城费从赔款总额中予以扣除;比如,条约签字交清第一笔赔款后,驻泊长江的英国舰队悉数撤出,五个通商口岸开通、赔款还清后,舟山及鼓浪屿的英军全数撤走。

现在,耆英最盼望的,就是看上去让人眼晕的英舰赶紧撤出长江,眼不见,心不乱。那就只有赶紧说服皇上,完全接受“英逆”的条件。三人商量后,由牛鉴的文案负责起草,再由耆英亲自审核。

奏折先简述交涉的过程,“四等侍卫咸龄、署江宁布政使按察使黄恩彤,乘夜出城,亲赴夷船,向该夷酋明白晓谕,并会议一切章程。夷酋罗伯聘等四人出舱相见,该侍卫等待以至诚,晓以大义,反复开导,而该夷酋等请求各款,坚执如前,加以驳诘,则负气不服。该侍卫等连日与之详议,始与该夷将通商输税各事宜粗定条款。据该侍卫等将诘办情形,禀经臣等公同熟筹,权其利害,均有难以拒绝之处,谨将酌办各条另缮清单,恭呈御览。”

奏折将英国人的要求分为三大端,分别说明。第一大端为割让香港、开放五口通商,在各口岸设英国领事,废除行商制度。奏折认为,以此换取英军已占据的闽浙及长江各处地方,也是不得已,而且英逆就抚,可转为我用。

第二大端为中英官员见面用等行礼、释放英俘与汉奸。奏折以为,允准这些请求,就能坚和好、安反侧,事属可行。

第三大端为赔偿烟价、商欠、战费共两千一百万元。奏折认为已经减至无可再减,必须偿付。“逆夷业经攻陷京口,据我长江,不唯镇郡猝难克服,且恐南北梗塞,为患滋深,与以前之游弋海上情形迥异,不得不损巨银,以全大局。”至于银子从哪里来,这是道光帝最为犯愁的事,奏折提出了方案,“所索洋银二千一百万元,按纹银七折计共一千四百七十万两,应由广东查明商欠,勒追归款外,尚有一千一百六十万两,本年先交六百万元,计银四百二十万两。现在江苏民捐已有数十万两,只需官为发动,仍当续有乐输。江苏藩库银可筹三十余万两,江安粮道库银十万两;龙江关库银五万两;苏州藩库银四十万两;浒墅关库银五万两;浙江藩运各库银八十万两;安徽藩库银六十八万两;军需银可挪拨六十余万两……且五口通商后,夷商纳税必增,似于国家经费,不至周章。”

分析完三大端,奏折再详细分析危急情形,“臣等目睹万分紧迫情形,若再事固执,万一危城莫保,臣等死不足惜,所虑三省根本一有动摇,不唯京口梗塞不通,即安徽、江西、湖北各省会,该夷均可扬帆直达。臣等伏思该夷所请各条,虽系贪利无厌,而其意不过求赏码头,贸易通商而止,尚非潜蓄异谋。与其兵连祸结,流毒逾深,不若始允所请,以保江南大局。现已照会该夷,申以盟誓,如果悔祸戢兵,即照所议各条速为商定,一面奏明乞恩。倘犬羊之性仍不驯伏,臣等唯有激励将士,婴城固守,成败利钝,非所逆赌。”

然后又专门就和约盖“宝”事奏请,“该夷恳求将条款奏明皇帝批准,钤加御宝,伊等亦请伊国王盖用印信,两国分给,奉为世守,方可永结和好,不致再起兵端。再三吁请,情词极为迫切。”奏折还为逆夷为何如此迫切做了一番分析,“察其隐衷,实因悔祸厌兵,虑恐再有翻悔,欲为一劳永逸杜绝后患之计。该夷性本多疑,若非示以恩信,易启反侧之端,合无仰恳天恩,俯从所请,俾南北不致阻遏,商民立解倒悬,是所失者虽大,而所保全者尤为重大。”

奏折到京,皇上做出圣裁,上谕再到达南京,最快也要十天。但英国人等不及了,一再催促,甚至再次挂出红旗。南京城一片惊慌。耆英与伊里布、牛鉴商议,既然英国人已经不肯退让,早一天签晚一天签已无多大实际区别,不如先签了再说,以免节外生枝。

其实,也算不上先斩后奏,因为钦差大臣有便宜行事之权,形势紧迫,签订合约也应在“便宜”之内。

明天就要正式签约了,英国军医给伊里布的药片吃没了。伊里布用了英国人的药感觉效果很好,他打发张喜再去向英国人讨几片。“明天要签约了,我不能在逆夷面前丢了天朝的面子。”

张喜于是再到英国军舰上走一趟。虽然璞鼎查对张喜的强硬很不高兴,甚至曾经威胁耆英,如果再让张喜这样的人前来交涉,就断绝谈判。但是英国人对张喜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和好感,包括罗伯聘、麻恭都成了他的朋友。他到军舰上去,英国军官必定请他喝酒。给他切一碟牛肉,摆下几瓶红酒,看他风卷残云,很快酒肉扫光,然后醉眼迷离,脸红脖子粗,扯着嗓子唱一段秦琼卖马……这成了英国人的一大乐趣。

这次也不例外,下午张喜摇摇晃晃回到总督府见到伊里布时,酒气还没下去,伊里布问他:“药拿来了吗?”

“小事一桩,拿来了。”张喜说,“不过上次的药丸没了,换了一种,效果是一样的。”

伊里布接过一个纸包,里面是十几粒药丸。他问:“这是几天的量?每次吃几粒?”

张喜一掏口袋,坏了,军医给他写了张纸条,上面注明了用法用量,可是,纸条不见了。他看伊里布瞪着眼等着回话,就说:“一天的量。”

伊里布问:“一天的量,分几次吃?”

张喜说:“分两顿,早晚各一次。”

次日一早,伊里布觉得清爽了许多,但就是有些心慌。早饭后,他又把剩余的药量一次服下。

十点多,他乘轿跟随耆英前往英国军舰“康华丽”号正式签约。到江边下轿的时候,腿有些发软,根本站不稳。于是张喜和一名武巡捕,一左一右,几乎是把他抬到军舰上。

签约的地点,设在军舰的中舱,伊里布进舱后,被安排到一侧的一张沙发上。军医很快被请了来,听了他的心跳,再问他服药情况。军医十分惊讶,通过罗伯聘告诉伊里布,给他的是三天的量,他两次服尽,显然严重超量。张喜吓得不敢抬头,伊里布倒是好脾气,说:“我的病重,多服些药效果会更好。”

军医告诉他,现在没有好办法,等药效过去了,也许会好一些。军医又给他开了三天的药,由罗伯聘写了一张字条,叮嘱他一定按要求服用。

伊里布休息了一会,感觉好多了。此时,一切已经准备好,舰舱的正中摆了一张圆桌,璞鼎查、耆英、伊里布、牛鉴围着圆桌坐下来。后排坐着中国陪同官员和英军军官,再后面站着的是低级军官及文职人员。

圆桌上摆着四份合约,每一份都用中英两种文字写成。装订条约的丝带,两头都用火漆固定在纸上,这样,除非将丝带剪断,否则无法取出任何一张纸。英国人如此用心,是罗伯聘的建议,避免中国的大臣们不把全文上呈皇帝。

中国的三位大员,谁也没仔细看条约,耆英示意黄恩彤取来一个黄绸包裹的方盒,里面有笔、墨和两江总督关防。黄恩彤取出关防,沾上朱砂,盖到条约文末,耆英、牛鉴、伊里布分别签字,然后由璞鼎查签字。

璞鼎查一搁下笔,舱内舱外英军“女王万岁”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中国客人们被请到前舱赴宴,也许喜气洋洋的英国人发觉了中国客人们的尴尬落寞,海军司令巴加举杯为中国大皇帝的健康干杯。

大家都放下杯子后,璞鼎查说:“现在一切问题都圆满解决了,我想谈一谈鸦片问题,它是引起这场战争的最大原因。”

耆英、伊里布和牛鉴都不知道璞鼎查往下会说什么,三个人都不说话,等着这位傲慢的英国爵士的下文。

“中国人都怪英国人把鸦片运到中国来,认为英国人是这场战争的祸首。其实,这完全不成立。不要说种植和贩运鸦片在大英帝国是合法的,政府无权禁止。就是英国强制禁止了鸦片,对中国又有什么好处呢?中国人如果不改掉吸食鸦片的毛病,那么,英国不种植、贩运鸦片了,其他国家照样可以种植、贩运到中国。问题的关键是中国人是不道德的、不文明的、没有自制力的。英国女王的子民富有四海,但我们没有吸食鸦片的恶习。因为我们是文明的、有自制力的人,现在不吸,将来也不会吸,因为我们只会越来越文明。”璞鼎查说,“除了中国人的不文明,还有官吏的不廉洁,你们一直在禁止鸦片,你们大皇帝发布了许多次——上百次命令,可是鸦片一直在顺畅地贸易。假如你们的官吏是守法廉洁的,鸦片又怎么可能进得了中国大门?”

天朝上邦,文教灿烂,竟然被小小英夷教训,口口声声指责中国人不文明,是可忍,孰不可忍。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三位大帅都闷头品酒,但那酒的滋味,更加苦涩难咽。

看着中国三位大臣被属下和仆役们簇拥着走下“康华丽”号,璞鼎查的秘书麻恭说:“中国的皇帝高于一切的统治,自今天起,将一去不复返了。”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大英帝国征服了世界上最古老、人口最多的国家,我想史书一定会记录这一天。”璞鼎查说,“我读过乔治·马戛尔尼的传记,他真是一个可怜的使者。五十年前他到北京,带了六百余箱礼物,但什么目标也没达成,像囚犯一样被押解回到广州,他为此大病一场。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就想,如果是我到中国去,一定不会带礼物,我只会带着军舰和枪炮,直到他们答应所有的要求。今天,我的誓言变成了现实。从今天起,我想中国皇帝和他的大臣们,应该睡不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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