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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兴水利督修皇渠 促屯垦南疆勘地
邓廷桢加恩释回的上谕,是在一个月后寄达伊犁的。当时邓廷桢重病一个多月,刚刚痊愈,真可称双喜临门。
邓廷桢生病是陪豫堃去锡氏花园看花受凉而起。自从中英发生战事后,东南沿海大吏皆受处分,几乎无人幸免。粤海关监督豫堃也不例外,数月前也发配到了伊犁。林则徐、邓廷桢作为老朋友,除了提前帮他租定地方,装饰一新外,豫堃到惠远城的第三天,两人就陪他去锡氏花园看花。伊犁的天气,虽然是夏天,出门时还热得打赤膊,没想到中午忽然起风,昏天蔽日,气温骤降,好在离城不远,几个人赶紧驱车往回赶,都冻得不轻。伊犁城里的老年人,连棉袄也重新穿起来了。
当天晚上,邓廷桢就病倒了,第二天病势加重,接下来愈而复发,前前后后病了一个多月。邓廷桢身体本来很好,为什么单单他会病倒?郎中解释说,一是年纪大了,二是心情积郁。的确,自从春天从绥园看花回来,邓廷桢就振作不起来,无论林则徐怎么劝,都没用。这次病倒,林则徐天天去看望,有时候亲自侍候汤药,两人友谊也因此更加深厚。
几天前邓廷桢才完全病愈,四处拜访,感谢诸位在他生病期间的关照。闰七月初八又收到明谕,加恩释回,而且又得到消息,长子邓尔恒奉旨赴广东主持乡试,真是喜事盈门,心情大好。按他的计划,当即就收拾行装起程,是林则徐苦苦相劝,让他再留几天,等身体恢复好了再入关不迟。不然长途跋涉,路上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耐着性子又坚持了十天,临行前一天晚上,林则徐在他的寓所谈到夜深。林则徐赠诗两首《送嶰筠赐还东归》:
得脱穹庐似脱围,一鞭先著喜公归。
白头到此同休戚,青史凭谁定是非。
漫道识途仍骥伏,都从遵渚羡鸿飞。
天山古雪成秋水,替浣劳臣短后衣。
回首沧溟共泪痕,雷霆雨露总君恩。
魄招精卫曾忘死,病起维摩此告存。
歧路又歧空有感,客中送客转无言。
玉堂应是回翔地,不仅生还入玉门。
邓廷桢释回,林则徐却无消息,这让他很失落,这次轮到邓廷桢劝他了。邓廷桢的意思,这次下旨释回他时,皇上肯定要拿两人相提并论一番。至于他先释回,大约就是考虑先到戍所半年。如此估算,大约明年开春,就会有释回林则徐的旨意。
“少穆,也就是半年时间,明年开春起行,还可避开风雪迷途,省得像去年来的时候,路上挨冻受罪。你说得不错,‘玉堂应是回翔地,不仅生还入玉门。’国家还等着你效力呢。”
十七日早晨邓廷桢父子起程入关。林则徐和豫堃、文冲一直送出十几里,又打发自己的厨子阿福做好了路菜,和林聪彝一起,赶到六十里外的头台,为邓廷桢备午饭。
布彦泰将军和众人都劝林则徐搬到邓廷桢的住处,一则居住此处的戍臣,大都顺利释回,人都说此处风水极好。二则此处与将军、参赞衙门在同一条街上,往来也方便。三则此处是官寓,不必自己承担房租。林则徐还在犹豫,文冲说:“少穆,我比你到惠远早,将军都没把这处宝地让给我,你要再犹豫,可就辜负将军的美意了。”
布彦泰说:“就是,一飞为此还对我有意见呢。”
布彦泰当即翻出皇历,亲自去查日子:“我看二十五日就很好,纳采、订盟、嫁娶、移徙、入宅、出行、开市、交易、拆卸、造屋,简直是无所不宜。”
搬家的日子就这样定了下来,接下来几天,一直在收拾东西。破家值万贯,尤其是好几车书,要收拾清楚也颇费功夫。
这天下午将军打发人来通知,明天他要拜折,如果有家信,可一并带到西安。林则徐想起来,应该写一封家信,安排好接待邓廷桢的事情,于是赶紧亲自捉笔。
先报告邓廷桢释回的消息,“此次嶰翁释回,系七月初八日发来部文,却不知是何日奉旨。大抵写此旨意之日,定必相提并论一番。如因其到戍在先,多住大半年,则此次虽不得归,亦不出明年春夏。倘竟别有缘故,则又不可测度矣。计七月内关中必闻有准信,所谓不患归来迟,但患无归期耳。”
接下来说搬家的事,“伊犁现寓之屋原可不必搬动,且春夏以来迭经修理,费亦不少,更觉安土重迁。而自将军以下皆劝搬至嶰翁所寓之宅,谓此三四年间住其屋者,已见三人回去矣。余虽不甚信此,而众人好意,不便拂之。且此寓与将军、参赞皆在一条街上,往来亦便,又系官置公所,不必租钱,遂定于闰七月廿五日搬移矣。然虽相距不过一里,而一切搬移亦难免费事,故日来为此增忙也。”
然后叮嘱林汝舟,邓廷桢到西安,要好好接待,不厌其烦,叮嘱得特别仔细。“嶰翁于闰七月十七日自伊犁起身,沿途不欲耽搁,计至十月中旬必可行到西安。此番同在伊犁大半年,比在广东又密得多,几乎无日不见。其次嗣子期并其亲戚严吟仙,亦晨夕过从无间。到西安日,理应出城一接,不独见酬应之周,亦是亟询戍所情形之意也。或在晾经寺,或竟赴三桥,汝自斟酌,唯不与官场同在一处。可将请柬及求面之愚侄帖(黄面尚可),先遣家人远行几里,在轿前投去,告知在某处亲接,预备有茶,渠自然知有停顿处矣。到后总须请来一饭,连吟仙、子期同在一桌(不必另有陪客,渠不善饮也),照伊犁常式可也。日子先于见面时请其早定,否则别人请者必多(渠在督府任内颇久,地方一切甚熟)。在伊犁甚赞阿福做菜手段,曾云:‘到西安要吃镜帆一顿,看他教的厨子能似阿福否?’要加意起身时应送路菜,或土物数件俱可。”
林则徐担心林汝舟招待不周,落了褒贬,特意叮嘱,“此翁年届七十,而耳目极灵(写小字不用眼镜),谈锋记性俱好,喜填词,研求《说文》音韵,每晤一客,观人言动作,去后辄为赞叹,否则屡有讥评。其述人言貌,甚能覙缕无遗,但不免随时添设,晤对间留神可也。此翁今夏大病,几于不起,我日日视之。其本底极结实,是以尚支得住。乃病起之后,运气大转。子久之放广东试差,本在释回之先,而在伊犁得信已值释回之后,连连喜报,其意甚畅。”
林则徐搬家不久,他未释回,倒是文冲却得恩旨回京待职。大家都说,看情形,也许十天半月林则徐也将释回。林则徐也是满怀期待,等着释回的好消息。可是这一等竟是遥遥无期,一直到来年春天,仍然没有消息。
有一天布彦泰请他到将军府吃饭,饭后对他说:“林公,有一个消息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这些天一直在犯犹豫。”
林则徐说:“将军但说无妨。”
布彦泰说:“原本以为开春后你就该有释回的上谕,可是我得到消息,有人在万岁爷面前危言耸听,说此时释回可能引起英夷猜测,圣上颇有顾虑。”
林则徐从邓廷桢的信中也得到类似的消息,因此并未特别难过,说:“如果于国家大局有利,我就是老死戍所也无所谓。”
布彦泰说:“林公的胸襟,真是令人佩服。林公,还有一件大事想请你帮助,不知林公是否愿伸援手。”
林则徐说:“我在伊犁受将军诸多关照,正愁无以回报,能尽绵薄之力,正是求之不得。将军请吩咐就是。”
布彦泰递过一份邸报,说:“林公先看上谕。”
道光二十四年二月初九日内阁奉上谕:
前据伊犁将军布彦泰奏报,于塔什图毕等处开垦地亩,叠著成效,洵属忠诚为国之举,布彦泰督率有方,忠诚为国,着赏加太子太保衔。开垦地亩捐资督办各员着交部从优议叙。西陲地面辽阔,隙地必多,果能将开垦事宜实心筹办,当可以岁入之数,供兵食之需,实为经久有益。着布彦泰体察情形,派员确勘,如有可垦之地,务须设法招徕,随时奏明办理。
林则徐掌将军府粮饷处,对塔什图毕等处开垦荒地事情比较清楚。
塔什图毕原为厄鲁特蒙古游牧地,前任伊犁将军奕山在任时已经开垦得地十几万亩,安置维吾尔农户一千五百余户。布彦泰继任后继续开垦,先后开垦得地近二十万亩,每年征得粮食一万余石。新疆粮饷主要靠内地协助,关山万里,运输成本很高。尤其是近年来中英战事,朝廷开支浩繁,又加两千一百万元的赔款,更让朝廷捉襟见肘。因此新疆垦荒问题引起了道光皇帝的特别关注,觉得不失为减轻朝廷负担的可行之道,因此才有此旨意。
林则徐说:“恭喜将军荣得宫保衔,塔什图毕垦荒确实成效卓著。”
布彦泰说:“同喜同喜。自从林公和我说过英俄两国对新疆的觊觎后,我就一直在想如何经营新疆。新疆最大的问题是粮饷要靠关内挹注,一旦有战事,万里转运,缓不济急。想来想去,实在没有良方,唯有屯垦一事可办。开荒屯田,是军民两便的好事,于军则得军粮,于民则得养家糊口的田亩。另外,如果能够招关内百姓入疆屯田,万一有事,也可从屯户中招兵,更是关系国计民生。”
林则徐赞叹说:“将军所言极是,屯垦实边,是历代经营边疆行之有效的举措,尤其于今天新疆而言,更是不二良法。”
布彦泰说:“我有个计划,想重新开垦阿齐乌苏废地。阿齐乌苏原系惠远城旗屯公田,原来是引辟里奇山泉水灌溉,后来山泉水量减弱,以致有地无水,不得不废弃。所以要复垦此地,必须先解决水的问题。我知道林公是水利大家,因此与林公商量。”
林则徐一听,很感兴趣,问:“将军复垦,可有水源引用?”
布彦泰说:“有。就是从喀什河引水。”
喀什河在惠远城东面,地居北疆,与南疆的喀什并无关系。其发源于天山,向西南与巩乃斯河合流后,始称伊犁河。
“早年间,就开过水渠,从喀什河引水,灌溉喀什河以西数万亩回屯。再往西,包括阿齐乌苏等地屯田,都是引天山融水灌溉。从喀什河往西,沿天山大约有二十余条河沟,从前都曾经开过引水渠,无奈近年来雪水减小,再就是淤塞严重,渠工大都废弃,因此数十万亩屯田不复耕垦。我的计划是,把这些早年开凿的水渠重新开掘,并连贯起来,东边则从喀什河引水,源源灌注,这样即使原来的河沟水量极少,有喀什河浥注,惠远以东、天下脚下的数十万亩荒地都可重新复垦。”
林则徐一听布彦泰这个计划很激动,说:“将军,如果此计划得行,那可真是造福子孙后世的盛举!”
布彦泰说:“是啊,如今上谕又有此意,我极想办成这件大事。无奈我帐下缺乏懂水利的人才,因此只有拜托林公。”
林则徐说:“这没问题,到底能不能行得通,必须到现场勘察。”
布彦泰说:“林公,你身体一直不太好,你就不必去了,我让人察看了,回来详细向你报告如何?”
林则徐说:“将军,听人说和自己看是两回事,而且说不清楚,无论如何必须到现场察看。这里面的关键,是引喀什河水,恐怕难点也在此处。最近我就陪将军到喀什河边察看如何?”
布彦泰说:“好,好,林公,我让人安排一下,准备好了咱们就走。”
林则徐告辞走后,布彦泰对师爷感慨说:“林公心胸真是令人钦佩,我还担心他得到不能释回的消息,一定会十分沮丧,没想到一听说要勘察水利,他会这样热情。我听说他在向家人辞别时,诗中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公那可真不是说说而已。”
师爷说:“将军待林公不薄,将军开口,他岂有驳将军面子的道理?”
布彦泰摇头说:“你错了,林公可不是为了我的面子。你看看现在的官场,像林公这样的能有几人?”
五天后,布彦泰、林则徐一行上路,除了粮饷处的人,还有护卫、仆从,再加轿夫、马夫,共五十余人。一行人当天行八十余里,到惠宁城住下,阿齐乌苏废地就在城南一带。
第二天一早,出惠宁城,往东走不到五六里,就到了已经废弃的引水渠,因为常年不用,淤积严重。再往东北走十数里,就是阿齐乌苏废地引水源头辟里奇河。现在是初春,冬雪初融,河里水很小。河里筑的引水坝已经被淤平了。林则徐对布彦泰说,如果将来真想引喀什河灌溉阿齐乌苏废地,必须在河里建渡槽,并建进水闸,以便将辟里奇河水引入渠中。
当天沿天山脚下,继续向东南方向走,这里又有水渠,是从吉尔格朗河引水。这一路情形与辟里奇河水渠差不多,也已经废弃。当天住在吉尔格朗回庄,这里是由维吾尔族垦户聚居形成小镇,设有阿奇木伯克统领垦户。阿奇木伯克是朝廷册封的三品官,有自己的府署,见将军到了,立即让出来作将军行辕。
次日向东北方向走,数里后便是引喀什河水的灌渠,这里的灌渠并未废弃,显然仍在使用。走了三十余里,到了布尔噶苏回庄,在此吃午饭。本来计划午饭后继续沿渠道前行,林则徐鼻子突然流血,布彦泰立即改变计划,就地休息。他说:“林公,这两天急着赶路,你太劳累了。不急,且休息半天,明天再走不迟。”
第四天一早,布彦泰林则徐一行继续向东南行,中午到达博罗布尔回庄。此地离喀什河已经不足十里。吃过午饭,由回庄的头人带领,前往喀什河畔。不到一个时辰,到了河边。喀什河有五六十米宽,这一段河道平缓,清澈的河水平缓地向南流去。筑在河里的拦水坝淤积大半,现在河里水浅,根本无法向渠里引水。不远处就是天山,林则徐提议向北走走。
走了五六里路,到了山跟前,喀什河由此出山,因为地势增高,水流湍急。林则徐和布彦泰登上西岸的山头,居高临下,山河形势尽收眼底。喀什河从东北方向在山间曲折而来,到了出山口,先是往西北流,然后转了一个弯,从林则徐他们站立的山脚下折而流向东南。
林则徐指着山脚的位置说:“将军,将来要引喀什河水,应当在山脚下的位置开凿龙口,这里地势略高,河水落差大,在河中建起拦水坝,拦水量要比在下游的渠口大。而且河水流激,泥沙不会沉积,就不会像现在渠口的拦水坝容易淤积。关键是龙口的位置略高,能保证相当的流速,便于渠水流畅。由此向西南,开凿一段新渠,再把旧有水渠重新挖掘,部分废弃严重的旧渠重新规划路线,把各渠之间连接起来,跨河沟的地方或修拦水坝,或修渡槽,喀什河水引到阿齐乌苏废地绝无问题。”
布彦泰说:“林公,如果真能修成这样一条大渠,那可真是造福子孙万代的善政,只是工程量何其浩大。”
林则徐说:“从惠远城到喀什河畔,我查过资料,大约有二百四五十里。渠道沿着山脚,曲折回环,再加一些地方需要修支渠,此项大渠当不下三百四五十里。不过,如果真正贯通,正如将军所说,真正是一件造福万代的善政。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也只有将军这样的人主政,才有此雄心壮志。”
布彦泰连忙摇手说:“林公,我不敢称雄心壮志,只是想在任上办点事情而已。”
林则徐说:“这就很难得。如今皇上有上谕,将军又有这番心思,既然是从喀什河引水,那就贯通东西,把伊犁河北岸全部变为灌区。工程的确够浩大,但也不是不可为。一年不成,两年继续。愚公都可移山,何况将军修一条渠乎?”
布彦泰说:“林公,你也不必激我。如果要办这件事,非多劳驾你不可,只怕你的身体撑不下来。不要渠未修成,先把你累坏了,那又何苦来哉?”
林则徐说:“除了新凿龙口段和惠宁城西段需要仔细勘察外,其他地段多有旧渠可用,工程也没有想的那样浩大。”
布彦泰就等林则徐主动请缨,他说:“林公,你如果能答应做渠工的总督理,我就下决心把这件大事办成。”
林则徐说:“将军,我一个戍臣,千万不能有什么总督理之名。我一定尽心竭力协助将军办差就是,什么名头也不必有。”
布彦泰说:“好,一言为定。名头的事再说,将来修渠要全靠林公了。”
当天晚上,再回博罗布尔噶苏住下。两人商定,布彦泰回惠远,而林则徐沿途详细考察,拿出整个大渠的修复计划。次日一早,布彦泰起程返回,留下两位年轻旗兵做林则徐护卫兼仆从,粮饷处管文书的笔帖式留下做助手,还有博罗布尔噶苏回庄一位管渠工的小头目熟悉这一带地形,作为向导。布彦泰还专门派人沿途送信,所过之处的旗绿各营、伯克及屯垦回庄,每到一地,必须交相迎送、备好食宿、派好向导。
林则徐一行一路勘察,一路规划,原本计划十天左右的行程,用了二十一天。布彦泰放心不下,其间几次派人探望,并送来补中益气的中药,林则徐回到惠远城的时候,又亲自出城迎接,看到林则徐又黑又瘦,说:“林公,真是让你吃苦了。”
中午饭就在将军府招待,饭后让林则徐先回家休息,晚上又招他到将军府赴宴。当天晚上,林则徐把勘察的资料进行梳理,拿出了大渠修造方案。
第二天上午,林则徐到将军府,向布彦泰报告大渠修造计划。按照林则徐勘察后制定的计划,大渠自喀什河建龙口起,大约五六里后,汇入原来引水的旧渠;然后在吉尔格朗河与辟里奇河之间挖一条新渠,将两条旧渠连贯起来;再就是自惠宁城向西南,再往西北,沿山脚开挖支渠,一直到惠远城西北,汇入乌合哩里克河。这样,自喀什河到乌合哩里河之间全部有渠道连接,不但整个阿齐乌苏废地得以灌溉,就是阿齐乌苏废地以东以西的田亩,都可得到灌溉,总数当不下三十万亩。为了便于沿途生产、用水,需要建拦水闸四道,退水闸一道,进水闸五道,退水石坝五道,分水闸三十四道,大小桥梁至少二十八座。
布彦泰预计工程量会很大,但没想到会如此之大。他有点心里没底,想打退堂鼓,说:“林公,工程实在太过浩大,所费不赀,我原本计划向朝廷申请一部分,再鼓动大家捐一点。后来想了想,朝廷为还江宁和约欠款尚捉襟见肘,申请拨款不现实。经费无着,恐怕难以着手。”
林则徐说:“我都替将军筹划好了,不必向朝廷伸手,完全靠捐赎来办这件大事。”
当时发配至伊犁、乌鲁木齐一带的官员有数十人,如果这些人捐建大渠,等渠工结束,由布彦泰奏请奖赏,减少戍期,应当有不少人愿意捐输。
“若每人愿出两三千两计,若有二十人捐输,便是六万两。粗略估算一下,大渠完工,大约需要五六十万工时,十个工时以一两银子计,有五六万两就可以了。”林则徐算了笔账,“另外,沿途的伯克、回庄再捐输一部分,足以保证渠工所需。”
这样一算账,布彦泰也有点信心了,不过还有担心:“林公,你也知道新疆不像内地那样府县俱全,兵多官少,到时候渠工上乏人也是个大问题。”
“这个我也为将军谋划了一个办法:就是把渠工分成若干段,每一段挖深多少,挖宽多少,建什么闸,建什么样的桥,全部列出标准,从招募夫工、匠作,到工钱开支,概由捐输者负责。将军到时候只派人照标准验收工程即可。”林则徐说,“这样还有一个好处,避免吏胥经手银钱,从中贪墨,捐输者也放心,将军还乐得清静。”
“妙,妙,实在是妙。”布彦泰将军说,“那我得尽快请旨,皇上准了才好发动捐输。”
林则徐说:“好,我尽快梳理各渠段标准。”
布彦泰说:“林公,到时候你揽总,负责监修整个渠工。”
林则徐说:“将军,我还是原来的说法,你让我效力毫无问题,但不能给我任何名头。请将军另择一人主持其事,需要我协助办些具体的事情,我无不奉命。”
布彦泰说:“我属下管兵的官多,理政的官少,懂水利的更是闻所未闻。”
林则徐说:“大部分工程无非是挖土方而已,其实也没太大的难处。喀什河口的龙口段,到时候若无人认领,我来捐办好了。”
布彦泰高兴地一拍桌子说:“那是再好不过,我还愁着这一段难度最大,怕没人承接。”
布彦泰请旨,一来一去近两个月。五月下旬一天,他请林则徐过去,手里扬着一份廷寄说:“林公,好消息。”
林则徐接过来一看,正是关于准办渠工的上谕——
军机大臣字寄伊犁将军布。道光二十四年四月十二日奉上谕:
布彦泰等奏,垦复荒地勘估兴工一折。开垦地亩,必先讲求水利,来源畅旺,则灌溉有资。现在惠远城东阿齐乌苏废地,据该将军亲往周历相度,可以垦复十万余亩,拟引喀什河之水,以资贯注。将塔什鄂斯坦回庄旧有渠道,展宽加深,即接开新渠,引入阿齐乌苏东界,并间段酌挖支渠,俾新垦之田,便于浇灌。所议均属合宜。该将军等即饬承办各员,认真妥办,务在因地制宜,顺流利导,以期经久有益。仍着该将军等随时前往查验督催,毋任稍有怠玩。其应需工费,现据劝谕捐办,着俟全功告成后,由该将军等查明捐工出力各员,核实保奏,候朕施恩。
林则徐说:“啊,圣上准了,那就可以马上开始了。”
这期间,布彦泰已经向各地透露信息,愿意捐输的十分踊跃。
“林公,整个渠工最难的工程就是喀什河龙口,将来你必定是首功一件,等工竣后我一定单片为你请功。”
林则徐连忙摇手说:“将军的美意我心领了。我捐办此段,实在是想助将军成此壮举,不敢邀功。我和别人不同,千万不能为了我,到时候让将军惹来是非。我这里特别向将军声明,到时候将军千万不要为我请功,也不必提及敝人,请将军务必答应。”
布彦泰说:“林公,这又是何必?”
林则徐说:“将军请务必答应,不然,林某不能心安。”
布彦泰说:“好,我答应林公就是。”
整个大渠工程全线分为十七段,各段自行开工建设。林则徐负责由喀什河新开龙口,凿新渠六余里,然后与旧渠接通。龙口开在喀什河出山拐弯处,新渠由河岸向西南,要在山坡上开凿,最高处距河床水面近二十米,挖开薄薄的土层就是坚硬的岩石,开凿难度很大,超乎想象。为了保证龙口入水口不被冲毁,要在水中做护堤;为了增加龙口的入水量,必须在喀什河里做一段挑流坝,也就是自河对岸向河心建一段水坝,将河水挑向龙口。如何在急流中建坝,伊犁这一带的人都没有经验,但这难不住林则徐。他在祥符堵过黄河决口,抛掷石笼护坡、钉桩做坝裹头等等技术,用在流量、流速都比黄河小的喀什河上,简直是牛刀杀鸡。
林则徐雇请了三四百民工,前后干了三个多月才算基本完成。他当封疆大吏,每年俸禄加养廉银有两万余两。除了他幕府请人、家用开支外,大部分都用于救贫济困,遣戍新疆时,手里只有一万余两银子。临行前家里把福州的房子抵押出去,一共凑了一万五千两。近两年花销了六七千两,手里还有七八千两,他这次计划捐三千两,就能把龙口渠工拿下来,没想到花了四千两还没有完工。布彦泰支了一个季度的养廉银,派人悄悄代林则徐垫付了两座闸桥、一座滚水坝及一座退水闸的工料钱一千余两,才算基本完工。等林则徐知道后,派儿子拿银票去还布彦泰,结果被布彦泰呵斥了一顿,林则徐不得不领将军的情。
到了九月中旬,整个大渠除部分渠桥没有完工外,已经全线贯通。布彦泰带着林则徐全线验收后,决定挑水坝正式合龙,向大渠引水。林则徐和布彦泰等人站在龙口处山腰专门修出的观景台上,对岸挑流坝合龙准备已经做好。布彦泰手里红旗一摇,挑流坝上的民工立即向坝口抛掷沙袋,同时在迎水面抛石护坡。半天工夫,挑流坝完成合龙,挑水效果显现,渠口水位上升,河水滚滚沿着渠道流向东南。
布彦泰看渠水滚滚,比下游旧渠水量大得多,十分高兴:“林公,我是外行,我想请教一下。你为什么不在河中直接建一道拦水坝,而要在对岸建挑水坝?拦水坝的效果不是会更好吗?”
林则徐说:“主要是考虑排沙的问题。我向当地百姓打听过,到汛期喀什河水很猛,从山里带出的沙很多,在出山口这一段,因为落差大,水流急,西瓜大的石块都能冲下来。如果在水中拦腰建坝,沙石势必要淤积下来,这样不用多久渠口就会被淤塞。在对岸建挑水坝,并不完全截断水流,只是抬升水位,这样沙石大部分还可以排往下游。渠口三四年都没有淤堵之虑。”
布彦泰恍然大悟:“林公真不愧是水利大家。”
林则徐指指脚下的渠口,说:“将大渠龙口建在河拐弯处的山脚上,渠口部分先顺着水流方向开挖,就避免了水势冲击渠口,可延长渠口寿命;渠口在山石间开挖,虽然所费不赀,但渠口却相当坚固,不像下游在沙滩上开渠,容易冲毁。”他又指指东南方向的滚水坝,“之所以在山下渠上建一段滚水坝,就是考虑汛期进入渠中水量太大,会对大渠带来冲毁的危险,水量一大,就从滚水坝上流出,重新流回喀什河。”
布彦泰连连赞叹说:“真是术业有专攻,长见识了,长见识了。”
当天下午,布彦泰、林则徐等人沿着贯通的水渠一路向西,逐段查看。第五天,到了惠远城西北,引自喀什河的水由此注入乌哈哩里河,向南流归伊犁河。全渠贯通,河水流畅,明春不但开垦阿齐乌苏废地用水有了把握,沿途三十余万亩垦地,都可轮番灌溉,不愁用水。除了六七座桥及部分支渠要到明年春间竣工外,大渠可以说大局已定。
当天晚上,布彦泰在将军府设宴庆祝,办了五桌,所有参与渠工的官员及捐输的戍臣全部参加。布彦泰在宴会上向众人表示,到明年全部竣工,他就上奏朝廷,为众人请功。众人一片欢腾。
第二天,布彦泰再约林则徐到将军府,开门见山地说:“林公,我要奏报此次渠工情况,还要劳驾帮我拿个稿子。这种奏稿不同于泛泛,文案上弄不清楚的。”
林则徐说:“理当效劳。”
两个人商量一下奏稿的内容。当然先要说一下修渠的缘由,然后再说捐输承修经过,再讲此次勘察验收情况,最后重点讲明白大渠修成的意义。
“林公,万岁爷最关心的是复垦废地的情况,因此奏稿中要将可以复垦的地亩实数,以及如何按地段安置民户一并写清。此前我已经派人专门丈量过,复垦实数为十万零三百亩。初步的设想是以五十亩为一份,共分地二千零六份,就本地民户中选择有家室而勤耕作者领地承种,大约可安设一千二百余户。每亩每年征银五分,十余万亩年征五千余两。不征粮而改为征银,是考虑到近年垦地增加,每年已新增粮三万四千余石,伊犁仓储已形充裕,为避免陈积相因,对阿齐乌苏地亩实行征银。”布彦泰说,“另外,我还想请林公多费番心思,将此次大渠修复绘个全图,附粘在奏折后面,供万岁爷御览。”
林则徐说:“好,这也不是难事,规划大渠工程时,我已经绘过草图,再根据这次验收情况加以修改,重新绘一份就是。这条大渠将军应该取个名字。”
布彦泰说:“我早已想过,就叫皇渠如何?我这伊犁将军,是代皇家为民修渠。”
林则徐赞同。
布彦泰又问:“林公,这个稿子,六七天内可否完成?”
林则徐说:“没问题。也许会更早几天。”
布彦泰摇手说:“我虽然急于奏报,但也不急于这几天。你这一阵很劳累,可不要再连续熬夜,累坏了身子那就不值当。”
林则徐闭门谢客,在家起草奏稿。还真让布彦泰说着了,他病倒了,一病三天,等奏稿拿出来,布彦泰一看十分满意,决定第二天就放炮拜发。当天晚上,他亲自捉笔,写一个保荐林则徐的密片,附在奏折后。
再,此次开垦阿齐乌苏荒地,一切应办工程,俱系捐资人员分段承修,龙口首段,系原任两广总督林则徐承修。查龙口地势,北岸系碎石陡坡,高二三丈至八九丈不等,宽三丈至三丈七八尺不等,深五六尺至丈余不等,长六里有奇。先经奴才指明紧要处所,嘱令认真妥修,务期坚固,以垂永久。兹奴才周历履勘,其所办要工六里有奇一律完竣,委系十分坚固,自五月兴工,至今计期四月有余,除料物不计外,实用工十万有零。据林则徐原呈内称,受恩深重,获咎遣戍,遇此开垦要务,尤宜踊跃急公,情愿认修龙口要工,藉图报效,将来工竣,断不敢希冀乞恩等语。查林则徐到戍已及两年,深知愧奋。奴才每于接见时,留心察看,见其赋性聪明而不孚,学问渊博而不泥,诚实明爽,历练老成,洵能施诸行事,非徒托空言者可比,久经圣明洞鉴。奴才鼠目寸光,平生所见之人,实无出其右者。窃谓人才难得,如林则徐之遣戍伊犁,实为应得之罪,然以有用之才,置之废闲之地,殊为可惜。如蒙天恩,弃瑕录用,俾得及时报效,林则徐必倍深感恩,再造生成,竭力图报,实可收得人之效。奴才与林则徐素不相识,断不敢自蹈欺饰之愆,实为人才难得起见,不揣冒昧,手缮密陈,伏乞圣鉴。谨奏。
这时,林则徐得到消息,江苏的一些旧属正在筹钱,为他“赎罪”,以期早日释回。他得到消息,深感不安,连忙分头写信阻止。在给江南河道海防同知王莲舟的信中写道,“弟跧伏伊江,逾两周年,孱弱衰病,可想而知,唯有勉自支持,听诸时命而已。昨闻淮、扬旧雨谋代赎锾,阁下戚谊关垂,特为解囊倡导,仁怀义举,近世所希,远道传闻,犹相钦佩,况其身受者耶?唯是弟获咎之由,颇与寻常有异,赐还与否,圣心自有定衡,若以纳赎具呈,窃恐非徒无益。是以小儿由陕寓寄书至都,力阻其事。阁下肫情稠全,久已铭泐在胸,此事既不便举行,盛仪又岂当虚耗?至集资诸君,弟一时尚未询悉,不及致谢。祈先将弟感愧之怀代为转述,容俟询明,再当泐函分寄也。专此布谢,即颂升安。”
一个多月后,布彦泰的奏折和密片递到道光帝的案头。他看了阿克乌苏废地复垦每年可得五千多两银子的征科,十分高兴。五千两银子不多,可对新疆而言也是笔不错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可增加粮食,对新疆来说,粮食的重要性异乎寻常。尤其是遇到战事,粮食无异于无价之宝。历史上征新疆,打的就是后勤保障,再进一步说就是粮食。从关内往新疆运粮,数千里转运,仅路上人吃马嚼就耗掉五分之四!新疆增产粮食比什么也重要!更让他高兴的是横贯伊犁河北岸的大渠,长四百余里,三十余万亩田地尽得灌溉,这更是泽及后世子孙的善举。道光帝在奏折上朱批:“所办甚属可嘉。”
再看布彦泰的密片,却高兴不起来。去年释回邓廷桢后,就有御史上折,奏请释回林则徐,京中的舆论更是如此。但林则徐惹来这场泼天大祸,最后要割地赔款才得以了结,真正是奇耻大辱!他一想起来就后悔,当初看错了人,朝臣疆吏中抱此看法的也不在少数,因此决定将这个密片“留中”——不做任何批谕。
然而,布彦泰这个奴才,差使办得不错,他的面子还要给。再说,要论能力,林则徐的确算是难得的人才。道光帝忽然想起来,南疆勘地的事,何不交给林则徐去办?自从布彦泰在北疆垦地屯田受到奖赏,南疆各地也都报称有地可垦,他已经下旨派伊犁参赞大臣达洪阿前往查勘,前几天刚接到达洪阿奏称旧疾复发,要求回旗养病。改派林则徐前往,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腊月十日,布彦泰接到上谕,有些犯踌躇:林则徐年届六十,前往南疆查勘,往返上万里的路程,如何吃得消?然而,上谕已颁,也只能传谕林则徐。实在不行,就替林则徐请病假,他的身体也的确一直不好。
马上派人请林则徐过来,香案已经摆好,布彦泰亲自宣旨——
军机大臣字寄伊犁将军布,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九日奉上谕:
前因阿克苏、和阗等处办理垦荒酌给回户承种,并据乌什办事大臣奏请裁屯撤兵,节经谕令达洪阿亲往查勘,会同布彦泰妥议具奏。兹据达洪阿奏,旧疾复发,骤难就痊,已明降谕旨,准其开缺回旗调理矣。阿克苏等城民回杂处,现在开垦荒地,若令民户认种究竟能否相安,及酌给回户承种日后有无流弊之处,必须另行派员亲历各该城,体察情形,熟筹定议。伊犁前办开垦事宜,经该将军奏明委林则徐查勘,办理尚为妥协。着即传谕林则徐前赴阿克苏、乌什、和阗周历履勘,并着布彦泰选派明白晓事之协领一员随同前往勘视,仍由该将军查核情形斟酌议定奏明办理。再,本日据常清奏,查出库车可垦荒地,捐廉兴工,请给无业回户承种等语,着一并交林则徐就近往勘,由该将军核明具奏,务期日久相安,毋启争占之弊,是为至要。辑瑞、维禄、奕山各折前已抄寄,此次常清原折并着抄给,由该将军一并转给林则徐阅看。再,伊犁所属办理垦地开渠,各该员捐资出力著有微劳,着该将军于工竣后据实保奏,候朕施恩。将此谕令知之。钦此。遵旨寄信前来。
林则徐跪地磕头,领旨谢恩。不过,这一道上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实在没想到朝廷会给他这个六十岁的老人,这样一项长途跋涉的差使。
布彦泰扶起他来说:“林公,到底怎么办,咱要好好商议。”
林则徐说:“别的没什么,就是不知道我的身子骨能不能撑得住。”
布彦泰说:“我也是担心这一点。如果林公实在吃不消,我可代奏病辞。”
林则徐说:“我想听听将军对这趟差使的看法。”
“新疆屯田的意义,林公比我要看得清楚,势在必行!”布彦泰说,“这些年来,屯田主要在北疆,其实南疆可供屯垦地亩更多。近年我在北疆的屯田受到朝廷鼓励,南疆各城也都跃跃欲试,今年下半年多地都上奏要求屯田。他们也大都与我通过气,我也是支持的。可是,朝廷有顾虑。”
“哦,有顾虑?”林则徐问,“有何顾虑?”
“怕出乱子。”布彦泰说,“各族风俗不同,语言也不同,为了避免纠纷,我朝施政中避免不同族群混居。比如满人驻地,多单设满城,不与汉人同居一城。京城中内城则不许汉人入住。这一点,林公很清楚。新疆地方以回户居多,尤其南疆更是如此。朝廷为了减少麻烦,避免汉回杂处,规定前往南疆经商的汉民,只准单身前往,不准携眷居住,就是不欲他们在南疆扎根。就是八旗驻防南疆,也是限年更替,严禁携眷随军,原因也在于此。现在南疆屯垦,有两个办法。一是招汉民前往,但又怕汉回杂处,惹出麻烦。另一个办法是交给回民屯垦,又担心难于管理。所以上谕说,‘若令民户认种究竟能否相安,给回户承种日后有无流弊之处’。”
林则徐说:“朝廷有此担心,也可以理解。不过北疆回屯不少,民回杂处也还和谐,南疆又何必多此一虑?”
“当初张格尔叛乱,南疆的部分回户暗中给予支持。”布彦泰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朝廷不能不特别留心。既想屯垦以增钱粮,又怕屯垦惹来麻烦,南疆办屯垦也有十余年了,之所以成效不大,原因就在这里。朝廷稍有顾虑,办事的大臣也就揣摩朝廷意思,不再坚持。所以,这次勘察南疆屯垦的人选,至关紧要,如果不能摸清实情,拿出主张来,仍然是揣摩朝廷意思,那南疆屯垦恐怕仍将裹足。从这一点上说,我又特别期望林公能够南疆一行,也只有林公这样的人,才能用心办事,把个人荣辱放在一边。”
“将军这样说,那我就到南疆勘察一番。”林则徐说,“到底南疆屯垦能不能大办,怎么办,总要拿出一个切实的意见来。”
布彦泰说:“这件事,林公还是要考虑一番再答复我。朝廷反复,当事人难免受挫跌,费力不讨好倒也罢了,我不想让林公受牵累。”
布彦泰已经把十几年来关于南疆屯垦的有关资料都着人整理好,让林则徐带回去好好看看再议。
南疆屯垦引起朝廷的重视,是张格尔之乱平定后,当时有御史上奏,“此次南路办理善后,非增驻兵不足以壮军威。而官兵既多,难尽取于回部,自应仿照北路,开设屯田。”当时负责办理善后的将军长龄也提出屯垦的设想,“喀什噶尔大河拐一带有空地一百余里,来春令原设回兵先行试垦,如有成效,陆续添设屯兵,以岁获粮石供支军饷。”道光十年朝廷采纳他们的建议,发布上谕,“将西四城可种之闲地,招民开垦,有愿携眷者听之,其回户之地亩,亦不禁其租给民人耕种。”
接下来几年,关内汉人近千人到南疆屯垦,垦地五万余亩,正准备按亩升科时,道光帝态度却发生变化,上谕中说,“以荒地招民试垦,俾贫民既可谋生,兵食亦有可赖,固属筹边要务,然亦必当计及久远。民人日聚日众,必有室家妻子,即耕种无碍于回田,人既众多,回民能否相安,亦当豫为料及。将来内地无业贫民纷至浊来,易滋扰累,不但回民生计日蹙,恐至别生事端,不可不防其渐。”
林则徐读到这里,深为朝廷朝令夕改而惋惜。朝廷一游移,下边办事的人必然揣摩迎合。果然,南疆办事官员上奏表示,“乘此贻祸未酿,未雨绸缪,早为裁撤。”数月后,道光帝大约感到屯民刚招来又裁撤,未免儿戏,圣意又变,下旨说:“屯民家室聚处,安为世业,即有缓急,究属内地民人,各顾田庐,自知捍卫,于边务亦大有裨益。不可拘泥前奏,照旧办理,毋庸更张。”然而,为时已晚,招来的屯户已经大部分被赶回关内。
此后南疆屯垦再无声息。一直到今年春,阿克苏率先勘察荒地,筹划水源,参照北疆的办法捐输开垦,并将垦地全部交给回户耕种,和阗、乌什、库车、喀什噶尔、叶尔羌及喀喇沙尔等办事大臣纷纷奏请修渠筑坝,安户垦种,声势之大,前所未有。
然而,道光帝态度又变,在下给阿克苏办事大臣辑瑞的上谕中说,“上年所降谕旨,原系查明一律奏办,何以并未具奏即定有章程,兴工办理?所办实属冒昧,辑瑞着交部严加议处。该处开垦事宜着暂行停工,候旨办理。”同时令其他各城一律停工候旨。林则徐看了南疆各城的奏稿,有一个特点,都是建议将垦地交给回户承种,这大概就是朝廷对南疆屯垦叫停的主要原因。
作为臣子,林则徐不能褒贬皇上,但朝廷施政朝令夕改,实在是一大弊端!在禁烟的态度上如此,在与英国的战和上也是如此!忽战忽和,抚而又剿,剿而又抚,局面不可收拾,与朝廷迄无定见关系极大!
朝廷一日三变,如果林则徐再在屯垦上因朝廷政策反复而受牵累,恐怕从此永无出头之日。三子林聪彝劝他,要设法辞掉这个差使。
然而,南疆屯垦难道再次夭折?如果奉派官员揣摩上意,敷衍了事,结局可想而知。林则徐心里想,不能这样!屯垦对新疆的未来至关重要,必须拟定出切实可行的方案,让朝廷放心采纳。林则徐考虑再三,决定不再犹豫,去见布彦泰。
到了将军府,布彦泰说:“林公,你先不说话,我猜猜你这两天的思考结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决定到南疆勘地了。”
“知我者,将军也。”林则徐说,“一则上谕已颁,我一个戍臣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没有不奉诏的道理。二则南疆屯垦机不可失,南疆诸大臣热情正高,半途而废实在可惜。”
布彦泰说:“是啊,历来备边都重屯垦,尤其本朝更当如此。林公肯不辞辛劳,我总算放下了一块心病,咱们先议一下谁陪林公周历南疆。”
上谕的要求,是让布彦泰从协领中挑一人陪同林则徐南下。但布彦泰认为,协领中并无合适人选。“林公,你是总督中的佼佼者,陪你办事的人也不能太差了。有这样一个人协助,到时候呼应方灵,办事才能顺妥。”
“我现在是个戍臣,哪敢以总督自居。不过将军派一位职位相当的,到时候办事方便。不然我无职无权,人家怕不听招呼,最好是了解南疆形势的。”
布彦泰说:“我已经给林公瞅划好了一个人——喀喇沙尔办事大臣全小汀。”
全小汀就是全庆,满洲正白旗人,是满人中难得的进士。道光二十一年,予头等侍卫,充古城领队大臣,前年又调喀喇沙尔办事大臣。他为人诚恳,办事扎实,在喀喇沙尔办屯垦,颇有成效,对南疆形势也算了解,由他陪同林则徐前往,布彦泰能放得下心。全庆是道光九年进士,道光十年林则徐在京城待职,与文人墨客多有交往,当时全庆是翰林院庶吉士,林则徐与他也有诗酒唱和,印象也不错。前年,林则徐从关内赶往伊犁,路过古城,当时全庆任古城领队大臣,专门派人迎出六十里,为他备饭,在古城留住一天,又送出五十余里,沿途备饭,林则徐很是感激。如今两人共勘南疆,林则徐求之不得。
接下来讨论如何勘察。布彦泰的意思要由东向西,一城一城勘察,每勘完一城,就拟出方案,立即奏报。“林公,我是这么想的,南疆八城,我们一个一个报方案,朝廷总不能全部否决。”
林则徐极为赞同:“对,各城各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论,一城一策,据实奏报。”
接下来商讨勘察的重点。
“第一条,首先要勘察此项地亩是否可垦。离城远近、土性如何,尤其是有无水源,如何灌溉,这是最为关键的。如果无水可引,土性再好也无用。”林则徐说,“第二条,就是交给何人屯垦。这些问题,只有实地勘察清楚,才能据实判断。总之要因地制宜,毫无成见,不能不顾事实,一味应和上意。”
“对,对,你到了南疆,具体怎么勘察,再和小汀细细商议。你们随时将勘察情况报来,我随时向朝廷奏请。”布彦泰说,“我借林公之力,把新疆的垦屯做出点眉目来。”
全庆当时已经奉旨回京任职,布彦泰当天晚上写奏折,奏请暂留全庆会勘南疆各城地亩。奏折先写林则徐奉旨情况,“林则徐伏地碰头,叩谢天恩,称身获重咎,仰荷圣慈,遣戍伊犁,予以自新之路,虽在戍已逾两年,承办开垦等事正恐未能周妥,兹蒙特命前赴南路各城查勘所垦荒地,沐恩施于再造,感愧弥深,惧委任之难胜,悚惶倍切,唯有认真履勘,体察情形,据实呈请核奏。”
然后再奏请留全庆会勘,“奴才恭绎谕旨,饬选明白晓事之协领一员随同前往。当查伊犁协领内勤慎明白者,固不乏人,若系寻常事件尽堪委办,唯念此次勘地须体察回疆一切情形,其何处可招户民,何处只应拨给回户耕种,全在揆情度势,因地制宜。且民户认种能否相安,拨给回户有无流弊,尤必从长计议,务为久远良图。旗营协领各员识力尚恐未周,职分亦觉较小。奴才因思喀喇沙尔办事大臣全庆,现已奉旨更换,本应候代回京,该大臣通达事理,醇谨安详,所办喀喇沙尔垦田招户事宜,筹划均能周到,在南路见闻既切,而于各城垦荒之事又无所用其回护,若令与林则徐公同履勘,洵能指引形势,尤可商榷机宜。且回户人等耳目本皆浅近,林则徐虽系曾任大员,目下尚无品秩,得一现任办事大臣会同履勘,自觉呼应较灵。奴才斟酌再三,不敢拘泥,合无仰恳天恩,准令全庆暂缓北上,俟会勘地亩竣事再行回京当差。”
当然不必等旨准后再行动,那就耽搁时间太久了,布彦泰立即写一封信给全庆,让他早有准备。
按道理,林则徐必须奉旨即行。奉旨即行是办不到的,两人议定后天——腊月十七日从伊犁起程。
只有两天的准备时间,车马、衣服、吃食都要准备,而且林则徐身体不好,又专门让郎中开了几十服药备路上用。布彦泰很感激林则徐知难而任,车马衣服以及食物,将军府一概制备,并且他又拿自己的养廉银赠林则徐做盘缠。林则徐一再推辞,几乎惹恼布彦泰,最后只好受之。
林则徐的两个儿子,老三林聪彝,老四林拱枢,一起陪他到伊犁来。原本计划亲自教导读书,没想到自己身体一直不好;想从伊犁找人代教,又没有合适的人选。他怕孩子的学业荒废,就在七月间把林拱枢托付给回关的商人,把他带回西安。此次南疆勘察,相陪的就只有林聪彝,外加厨子阿福,带上他路上做饭。
从伊犁到南疆,较近的路线是向东南翻过天山南脉,可这条路行不通。一则冬天冰雪封路,难以通行,二则要到喀喇沙尔与全庆会合,因此林则徐的路线是沿来时路线,到乌鲁木齐再往东南,从达坂城越天山,到喀喇沙尔。
林则徐当初到伊犁的时候,一路上各地方官站站迎送。如今他由伊犁前往乌鲁木齐,一路上更是迎送不绝。让他受不了的是天气酷寒,也许并不比两年前他来的时候更冷,但如今他的身体比来时更差,他裹了厚厚的被子,窝在马车里。先是感冒,继而胃病发作,呕吐不止。年前赶到了绥来县,赶紧请大夫治疗,到了初三,呕吐稍止,就继续上路。
初五日到了昌吉县。布彦泰听说林则徐生病,派专差送药,一路追到昌吉来。林则徐十分感激,写一封回信深表谢意,让专差带回。被贬到乌鲁木齐的老部下黄冕也前来迎接,黄冕当年任苏州府同知,跟着巡抚林则徐治水、办海运,深得林则徐赏识。后来随裕谦到浙江,裕谦投水殉国,黄冕受到牵连,遣戍到乌鲁木齐。此时他因为捐资加固巩宁城已经奉旨释回,得到林则徐到南疆勘察屯垦的消息,就自请督办伊拉里克屯垦事宜。
黄冕还带来了钱江的信,向林则徐表达敬意,期待向林则徐面教。
钱江因为在广州出头招募义勇抗英,起草并到处张贴《全粤义士义民公檄》而被“从重发往新疆种地当差”,去年底遣发到乌鲁木齐。他对林则徐执礼甚恭,以弟子自称。
林则徐说:“钱秋屏一檄成名,我偏居伊犁,也听到过他的事。”
黄冕问:“林公对此人了解吗?”
听黄冕的语气,对钱江有些不以为然。林则徐问:“你们相处一年,想必十分了解。”
黄冕直言不讳说:“我与此辈非同类人。恕我直言,此人才华是有的,但性情乖张,行事张扬,颇不令人耐烦。”
林则徐笑笑说:“南坡忠厚儒雅,很少臧否人物,看来秋屏一定是恃才傲物过甚,才让南坡持此成见。”
黄冕说:“岂止是恃才傲物!不说了,不说了。说点高兴的事情——林公,我就是捐资修固满城,就能获旨赐环,你主持阿齐乌苏大渠并捐修龙口,这样大的功劳,布将军一定会极力荐功。林公赐还,不过是开春的事。”
林则徐说:“没那么快。大渠还有部分桥闸未完,有些渠段还须加宽挖深,全部完工要到开春。布将军出奏,一来一去,总要两个月。我估计,最快也要明年五六月份。如果再有其他情况,那就不好说了。”
黄冕安慰林则徐说:“林公放心,不会再有其他情况了。”
两位老友对榻深谈,直到鸡叫才各自睡去。
第二天早早吃饭,黄冕先行一步。昌吉文武在东郊为林则徐送行。当天行八十余里,午饭前赶到乌鲁木齐。两年前林则徐赴伊犁,住的是满城,这次因为是要赴南疆,因此住在满城东南的汉城——迪化城。都统惟勤、领队大臣成山、知州舒通阿等文武官员及遣戍到此的十几名废员都在城外相迎。
林则徐与大家一一作揖见礼,唯独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双手抱拳,高举过顶,然后弯腰下去,作了一个长揖,口呼:“弟子浙江长兴人钱江拜见林公。”
林则徐连忙扶住他的说:“秋屏,何敢受此大礼。”
钱江朗声说:“林公乃当今国士,弟子当以国士之礼拜见。”
黄冕说钱江行事张扬,果然不假。
都统惟勤说:“诸位都散了吧,请林公进城先安顿下,再与诸位相见。”
林则徐入住迪化城内鼓楼东行馆。稍作安顿,就驱车到满城去回拜都统惟勤,惟勤留他吃了午饭始回。下午又拜访满城的其他文武官员,回到迪化城先去拜访绿营提督中福,回到行馆时已经是傍晚。当晚中福派人送来酒菜,为林则徐洗尘。
次日一整天都是会客。到了晚上黄冕约请遣戍乌鲁木齐的废员到行馆来陪林则徐吃饭。钱江滔滔不绝,又拿出他当初起草的檄文高声朗诵,众人颇不耐烦。
林则徐说:“秋屏,你的雄文我早就读过,气势磅礴,正气凛然。兵临城下之时,招募义勇,抗击英夷,诚为良策。不过,仅有正气和勇气还不够,还必须看到英夷的长处。英夷船坚炮利,绝不可掉以轻心,更不能嗤之以鼻。从长远来看,要永绝夷患,非大造船炮,大兴外洋水师不可。如果事过境迁,依然如故,恐怕夷患不绝,海疆永无宁日。”
众人齐声附和。黄冕说:“就是,对付夷类,只说空话不成,必须卧薪尝胆,想点实着。”
众人的态度,无异于变相批评钱江。林则徐为了避免钱江尴尬,招招手说:“秋屏,你过来,我有事请教。”
接下来的几天,赴宴、拜客,写字题联,回复信函,天天忙。迪化的天气暖和得多,他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他本来决定初十起程,但大家劝他过了元宵节再走,迪化城的灯会很热闹。
正月十三开始,迪化城已经颇有节日气氛,自城内至东关外,通衢多竖牌坊,挂出红灯笼,家家户户也都在门户两侧点燃蜡烛或油灯。十五上午,他先到满城向都统告别,然后向迪化城的文武各员告别。下午好几位友人赠诗送别,原东河河道南下厅同知高步月也有诗相赠,林则徐和一首《次韵寄酬高樨庵步月》,最能体现他此时的心情。
频年蓬梗逐飘风,叹息鱼劳尾已红。
行役未能辞老病,知交尤为计穷通。
羁臣奉使原非分,明诏筹边要至公。
多谢赠言勤慰藉,此身同是雪泥鸿。
“羁臣奉使原非分,明诏筹边要至公。”对于此次南疆勘察,“至公”二字是林则徐最为看重的。当天晚上,他在回复陕西巡抚李星沅的信中,详细解释了他的这一原则,“新疆自归入版图后,虽有民人赴彼,只是贸易往来,并无携眷生聚欲于彼处长子孙而成土著者,与乌鲁木齐、伊犁大异。若招民户前往种田,问谁给予盘费?且田地既辟,粮食必多,即使招得民人,耕成沃壤,而就近则粮无卖处,远贩则资本大亏,安得有人愿往?当阿克苏首先奏请给回,宸衷大为诧异,故有严议之旨。迨后各城所奏,无一处不是给回,故第二起之和阗只令暂停而不议处。且阿克苏虽严议而不开缺,大抵圣明亦已洞鉴实情矣。弟在伊犁时与谦帅相商,到一城查一城,即将实情呈请将军核奏,绝不敢稍存成见,亦绝不敢粉饰迎合,至说到办不到,更不成事也。”
正月十六日,林则徐从迪化城起程,出东关,关外有一处义学,都统、提督、领队大臣都在此送行。林则徐与大家立谈片刻告别。再往前走,一路上送行者络绎不绝。走了七八里,到了魁星阁,镇迪道、镇西府、迪化同知及都统惟勤的两个儿子都在此为林则徐送行。众人小聚而别。
黄冕要到伊拉里克督办屯垦,钱江坚持要送林则徐一程,因此各自乘车陪行。
林则徐一行出了乌鲁木齐,折而往东南,环山而行,路上皆是黑沙,山势回旋,行走缓慢。比从伊犁到乌鲁木齐的好处是,再也不受酷寒之苦。地上早无积雪,向当地人打听,有的说沙地不存积雪,有的说雪都被大风吹散,有的说是因此间地温高,根本存不下雪。当天行程一百二十余里,午饭、晚饭都是迪化州同知派人在途中备好,晚上就住在柴窝堡客店。
第二天早晨在店中吃过面条,钱江返回乌鲁木齐,林则徐、黄冕继续前行。赶了四十余里,到了一个叫土墩寺的地方,由此遥望天山山脚,有一片浩渺无际的水面,风激浪涌,最为奇特的是近水皆为白色,遥望如雪。当地人告诉林则徐,这就是盐湖,当地人称之为海子,有二十余里长。
沿着盐湖向东南行二十余里,湖尽再行二十余里,下午两点多到了达坂城。城中有行馆,就在这里住下,准备明天翻越天山。这里是通往南疆的咽喉要道,有守备一员,带兵三百驻扎。居民约有百余家。当晚天气晴朗温和,月亮高悬,再也不像出伊犁时那样酷寒难耐。
次日早饭后起程,路多石子,一路上林木茂密,泉流清澈。走了十几里,道路变陡,路窄沙滑,车走得很慢。约五里,攀上达坂山顶。山顶有兵卡,稽查往来行人。及下坡,山势更陡,山路蜿蜒而行。约五里出了山坡,路变得平坦,但时有小山岭坡,旋登旋降。八十里后到达必尔罕布拉克军台,俗称三个泉,有居民十余家。晚饭仍然是由迪化州提前安排。夜里三更忽起大风,整夜怒吼,军台的守军告诉林则徐,这里一旦起风是不能赶路的。风大的时候,能把马车掀翻,人都能吹到半空去。
早晨,风小了,林则徐一行继续上路,走了六七十里,到了一个叫坑坑的地方。这里也设有军台,但实在太狭小,没法住。又打听由此到吐鲁番,只有六十余里,林则徐决定继续赶路,到吐鲁番去住。走了二十多里,见到路边坡上有许多土坑,向当地人打听,回答说这是“卡井”,也叫“坎儿井”,这些土坑是竖井,一直通到地下暗渠。雪山融水就通过地下暗渠流到坡下灌溉农田。这一带田地膏腴,都是卡井之利。林则徐这次是勘察垦地,对水源问题特别关注,因此坎儿井引起他很大兴趣。等路过一处冒着蒸汽的土坑时,他专门下车去察看。这里不像其他的土坑已经用石板覆盖住,这是一口敞口的竖井,蒸汽就是从井口冒出来的。林则徐拿一块小头投进去,听到了石头落水的声音,估计这口竖井有二十余丈深。
天黑前林则徐到达吐鲁番城。吐鲁番就是古代高昌国古地。清乾隆后在此设领队大臣和同知。领队大臣海枚、同知福升、巡检郑湘早在城外迎接。进城后领队大臣海枚请林则徐先到衙署一叙,然后派人送他到南关外的行馆住下。喀喇沙尔办事大臣全庆派来两名戈什哈迎接林则徐一行,昨天就到了。
当晚同知福升宴请林则徐父子和黄冕。吐鲁番人物繁庶,不输迪化城。而天气更加暖和,当地人没有穿重裘的。福升介绍说,吐鲁番因地处盆地,四面环山,到了夏天,酷热异常,有火州之称,沙窝里能蒸熟鸡蛋,人们只能昼伏夜出。东北五六十里外有火焰山,就是《西游记》里孙悟空借牛魔王芭蕉扇灭火的地方。
林则徐向福升请教坎儿井。福升说:“吐鲁番这个地方,一年几乎没有雨雪,但不缺水,因为四面环山,尤其是北面的博格达山、西面的阿拉山,常年积雪。雪山融水,都汇集到吐鲁番来,但都渗到地下,地面上是很少的,而且地面蒸发实在厉害。这里的百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挖掘了这种坎儿井。就是从山脚向山坡里挖一条暗渠,一直挖到渗出足够的水流,地下水就通过暗渠自流出来。在渠口一般会挖有涝坝蓄水,用于灌溉农田。大人看到的坑,都是竖井,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口,是为了便于挖渠时把土石运出来,也是工匠出入暗渠的通道。坎儿井每两三年就要定期下去疏通暗渠,也是从竖井上下。到了冬天,井口都要盖起来,阻止寒气入内结冰,避免开春一化冻,暗渠坍塌,通常只留几口便于通气。大人看到冒出白气的竖井,就是专门留出来通气的。”
林则徐说:“哦,明白了。井口围成一圈的土石,想必是挖井时运出来的。”
福升说:“对,就是挖井时提上来的。堆在井口一则比较省力,二则以免夏天洪水灌入暗渠,冲毁坎儿井。吐鲁番降雨极少,但夏天雪山融水很大,总要发几次山洪的。”
林则徐赞叹道:“受教了,这些见识可不是书里能读来的。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