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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勘实情辗转南疆 筹民生垦地给回

林则徐在吐鲁番住了五天,回复信函,题书写对。正月二十五日早饭后与吐鲁番文武官员话别后起程,行一百三十余里,当晚到达托克逊,吐鲁番同知福升派人提前备好晚饭。黄冕督垦伊拉里克,就在托克逊设督垦局。此地是从吐鲁番到南疆必宿之地,还算热闹。因为再往前各地都是用红钱(红铜铸造的钱币),大家一般都在这里兑换。

因为在乌鲁木齐时求字者很多,林则徐当时未能写完,于是在托克逊居留两天以了旧账,用了五十余张纸,写得腰酸臂疼。

二十八日早饭后,与黄冕告别,起程往南,沿着苏巴什沟前行。路就在山峡之间,两边就是陡峭的石山,黝然深黑,轮碾沙石,隆隆作响。当天走了七十余里,到达苏巴什军台。军台就设在峡谷间,极其荒寒,虽然有两家小店,但无一物可买。

次日继续沿苏巴什沟西行,路更难走,高下回旋,两旁是陡壁,轮下皆是石片,往往有巨石挡路,需众人推拉,从石上碾过。据说夏天水发,两峡夹水,更加危险,时有行人被水淹毙,好在正是枯水季,没有水淹之险。当天走了七十里,午饭前到达克拉克军台,因为下一站路途很远,只能在此住下。

第二天的行程是一百三十里,因此黎明林则徐一行就起程南下,继续走了二十里山峡,走出黑石大山;三十里后,渐见赭黄色土山,道路也都是土路,再也听不到车轮碾过石片的嗓音。午饭时赶到桑树园,虽名桑树园,只余枯桑两株,道旁一小店,卖蒸馍和面条,价格很贵。露天吃碗面条充饥后继续赶路,因为道路平坦,下午两点多就赶到了住宿地库木什台。这里有居民及小店数家,台屋也比较宽敞,水也清澈。喀喇沙尔办事大臣全庆派巡捕来迎,并派人带十五匹马供林则徐一行用,被坚决辞回。

接下来三天向西走了三百余里,二月初五日到达喀喇沙尔。喀喇沙尔维吾尔语是“黑城”的意思,是古焉耆国旧地,乾隆年间平定准噶尔叛乱后,在此建了一座周长不及两里的小城。全庆及本城三名章京和游击到城外迎接,请林则徐住到他的衙署中。考虑到春天已至,冰雪开融,林则徐希望明天就能起程前往库车勘察。全庆告诉林则徐且再等一天,署理喀喇沙尔办事大臣常清后天就到,两人须办完交接才好起程。

后天常清到达喀喇沙尔。常清是满洲镶蓝旗人,本任是库车办事大臣,去年以来在库车开垦土地,兴办水利。朝廷本来已经下旨令他回京任职,随后因全庆会同林则徐查勘南疆地亩,于是调他署理喀喇沙尔办事大臣。

林则徐与常清见面,向他详细了解库车开垦荒地情况。据常清说,他在库车查出可垦荒地六万八千亩,算得上肥沃,只是多年荒弃,红柳草根过多,必须刨锄净尽,播种田禾方能昌茂。他起行前已经安排人刨锄备耕。

林则徐问:“屯垦以水源为第一所必须,不知库车新垦荒地有无可用水源?”

“当然有。”常清说,“库车境内有发源于天山的渭干河,我已经通过捐廉的办法挖了一条一百二十余里的灌渠,还有三条二十余里的支渠,一律已于去年十月初完竣,我亲自查勘,已经试水,渠水畅流,十分涌旺,完全可保证新垦六万余亩灌溉。”

林则徐说:“那就好,土地肥沃,又有水灌溉,不愁不能屯垦。新垦的土地,不知打算交给何人来耕种?”

常清说:“我已经上奏朝廷,打算完全交给回户耕种,没想到不合朝廷的意思。”

林则徐说:“上谕的意思是怕交给回户耕种会生流弊。到底会不会有流弊,该交给谁耕种才更合适,我与小汀的差使,正是为此。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常清说:“除非不打算复垦,否则只能交给回户耕种。因为库车汉民极少,只有六七个商人,他们不带眷口,常年往返办货,怎么可能认耕荒地?”

林则徐点头说:“与我和小汀估计得差不多。”

林则徐陪常清吃过晚饭,天色还早,为了明天赶路方便,就出城渡过开都河,住到河南岸的军台。去库车一路上要住军台,军台简陋,住处有限,林则徐一行先行一步,避免与全庆同行军台住不下。

次日一早起程,走了一百余里,到达哈拉哈艾曼军台,此处房屋还算宽敞,但太阴寒,很少有人住宿,附近也无居民。林则徐听说此地离库尔勒军台只有三十里,于是决定赶过去住宿。接下来是在石峡中穿行,怪石林立,且河水汹涌,走了二十余里,才出了山峡。快到库尔勒时,路上皆是良田,土脉细润,水也充足。百姓正在起土春种,林则徐向他们打听,原来是在种棉花。当晚在库尔勒过夜,此地铺户数十家,居民百余家,听说每年可出棉花百万斤。离军台二里左右,有一座回城,驻有阿奇木伯克。

接下来,林则徐一行沿着塔里木盆地边沿先是向西北,再往西南。这一路上都是沿雪山脚下绿洲而行,因地下有水,时见树林,时有草滩、苇湖,苇草蔓生,在土埂上履以草束才能通行,称为草桥。沿途多横沟、洼泽,幸亏当地百姓都填以草土,勉强得以通行。二月十五日上午,走过近八百里的行程,林则徐一行到达查勘南疆屯垦第一站库车。

库车是古龟兹国地方,维吾尔语的意思是“胡同”,因为地处南疆要冲而得名。自乾隆平定准噶尔叛乱后,设办事大臣,统管地方军政,并沿袭旧制,续行伯克制,辖理回部事务。此时任库车办事大臣的是札拉芬泰,他率全城文武迎出二十里。进库车城时,伯克安排维吾尔族乐队在城楼上鸣金奏乐。札拉芬泰未带眷属,他邀请林则徐住到他的衙署里。衙署很宽敞,署后又有园,挨着西城墙,有数里之广。园内有很大的池塘,池中水榭亭台,岸上垂柳已青,桃杏将开,颇有江南味道。当晚札拉芬泰设席宴请,就在水边环碧堂内,水波荡漾,明月皎皎。

全庆因为路上生病,要晚到几天。这期间,林则徐找来当地商民,了解垦田情况。打听到城内有汉民商人十余人,就把他们请到住处,问他们愿不愿承种新垦地亩。一位四十多岁的徐姓商人,到库车经商最早,他说:“咱也听说官家愿意把田亩交给俺们承种,可是实话说大人,俺们实在承种不了。俺们都是小本商人,也不带眷口,种地要到城外六七十里,连个做饭的也没有。再说,就是打出了粮食,当地卖不掉,到别处卖又太远,还不够运费,根本无利可图。”

林则徐问:“如果朝廷准带眷口前来,你们回北疆或关内招民人来承种怎么样?”

众人都摇头。老徐说:“大人们的心意是好的,可是库车是个小地方,不像伊犁、乌鲁木齐,而且又太远,就是到喀喇沙尔还要一千余里,要招人来实在太难。我二十岁就到库车来,二十多年了,跟我到这边经商的,就是我们这十几个人。要招人来种田,咱实在没那本事。”

送走众人,林则徐心里有了数,库车垦地,只有交给回户耕种一途。只是朝廷对此多有顾虑,怎么说服朝廷,要等全庆到来后仔细商议。

二月十九日上午全庆将到库车,札拉芬泰和林则徐父子出城迎接,接他到办事大臣衙署同住。全庆脸色苍白,病体未痊。三人商定,他先休息几天,出城查勘的事就不必亲为了,由札拉芬泰和林则徐父子前往就行。

这是南疆勘地第一起,全庆可以不去,但如何查勘,两人必须商议一下办法。两人议定,大原则就是有一是一,查出实情。第一条就是先查看开垦的荒地土质如何,是否能够耕种。第二条就是丈量清楚地亩,是否与原奏相符。第三条就是有无水源灌溉。

丈量地亩的办法,就是用绳子做出丈尺,每条三十丈,每一丈处标上数字,届时用马驮带,一绳绳丈量。当天晚上,林则徐指挥林聪彝制作丈绳。

第二天早晨五点,札拉芬泰陪林则徐父子吃完饭,带上印房回务章京、粮饷章京,一同出南门,赶往七十里外的托依伯尔底。伯克率属官早已赶到,都下跪迎接。林聪彝从马车上搬下绳尺,伯克已经备好了马匹,派人牵马拖着绳尺向前丈量,林聪彝骑马跟随,亲自监督。林则徐则随处走走,查看垦地土质。午饭前丈量完毕,垦地东西牵算长二千三百六十丈,南北牵算长一千八百七十五丈,与常清原奏六万八千余亩之数有盈无绌。

丈量完毕,到附近一个叫托库孜托玛的回庄吃完午饭,林则徐又乘车前往查看从渭干河引水的灌渠。渭干河从天山南麓发源,先是由西往东,到库车西北后折而向南,最终流入塔里木河。由托库孜托玛往北不远就是新挖的灌渠。沿着灌渠一路查看,往西北四十余里,到了渭干河东岸。灌渠龙口就建在河东岸,河内筑迎水坝一道,长三十余丈,宽八尺,高一丈左右,是用柳笆木桩培筑。来去的路上,林则徐对灌渠查勘得十分仔细,对几处太窄、太浅处提出要加深加宽,并一一记录下来。

查勘完回到托库孜托玛回庄,已近亥初(晚上九点)。当晚就在回庄食宿,林则徐与札拉芬泰同住一室,对榻而谈。札拉芬泰对林则徐办事认真印象特别深刻,他一再说,真没想到林公会亲自到现场查勘,更没想到会一段段查看水渠。

林则徐说:“南山,我从年轻时起就养成了认真的习惯。认真固然是好事,可是太过认真,有时不免固执,让人生厌。我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有时会让上宪下属都不痛快。我不知道你今天这是赞扬我还是在批评我。”

札拉芬泰连忙说:“林公,我是真心佩服,哪能是批评!你说得不错,太过认真固然让人不舒服,可是要办事,没有你这股认真劲真不成。现在能认真办事的人太少,大都看上宪脸色。”

林则徐说:“世风如此,还有多少人愿效古大臣风范!当然,违背上宪,往往顶戴不保,也难怪众人一味迎合。”

札拉芬泰说:“我与靖亭办交接时,他很担心库车垦地前功尽弃。他付出了不少心血,尤其是灌渠,都是发动大家捐助修成。如果朝廷不批准给回承种,又无法召集民户,岂不前功尽弃?”

靖亭是原库车办事大臣常清的字。林则徐问:“南山,那你的意见呢?交给回户承种,有无流弊?”

札拉芬泰说:“我看不出有什么流弊。回户生齿日繁,不少人无业可承。像开垦荒地这种大事,非官方倡导办理不可。如今灌渠已通,交给回户承种,解决他们生计问题,有何流弊?”

林则徐拍着床板赞叹说:“南山所见甚是!新疆隶我版图已经两千余年,无论汉回,皆吾民也!”

札拉芬泰问:“林公也赞同全部给回户承种吗?”

林则徐说:“是啊。我这几天也调查了回汉民户,汉民只有十余人,都不愿承种,除了交给回户,别无二法。”

札拉芬泰问:“那林公敢以此奏闻?”

“我没有上折的资格。”林则徐说,“但我会和小汀禀报布将军,极力赞同库车垦地完全给回。”

札拉芬泰说:“这可不合朝廷的意思。其实林公如果迎合朝廷的意思,是最省心省力。现在南疆各城,在朝廷面前碰了钉子,多数人已经抱着放弃的念头了。”

林则徐说:“那怎么行?屯田是实边良策,南疆屯垦好不容易有了目前局面,怎么能前功尽弃!有一是一,如实奏报朝廷,是我和布将军、小汀都拿定的主张。”

札拉芬泰起身,向林则徐拱手说:“林公处此境地,仍能一心为公,真令札某佩服。”

林则徐说:“我不过是按朝旨行事,上谕也是要求据实奏闻。”

两人又聊起造船造炮。新疆不必造船,但造炮却很有必要。新疆有铜矿,札拉芬泰希望开采铜矿用以铸炮。关于铸炮,林则徐有的是话题,两人一直谈到深夜。

次日早饭后起程赶回库车。晚饭后林则徐和札拉芬泰一起向全庆介绍勘察的情况,林则徐说:“我和南山的意思,应当维持原奏的意见,建议库车垦地全数交由回户承种。”

全庆说:“我没有异议。还请林公偏劳,起草个事略寄给布将军,由他出奏。朝廷担心完全给回户承种会有流弊,林公起稿子的时候,应当把必须给回的理由讲清楚。”

当天晚上,林则徐闭门谢客,起草文稿。文稿先简述勘察情况和结果,“全庆、林则徐于二月十五日行至库车,查该处可垦荒地在距城七十里之托伊伯尔底地方,当即会同往勘,逐段丈量。该地东西牵算各长二千三百六十丈,南北牵算各长一千八百七十五丈,核与原奏六万八千余亩之数有盈无绌,土脉腴润,易于发生。所引渭干河水,亦足资灌溉。”

接下来重点讲库车垦地无法招汉民承种的原因——

查屯田为自古安边良法,果能从内地移民就产,使之生聚日多,则各保田庐,即可永资捍卫,于边防大有裨益。因查库车一带现有贸易铺户籍隶内地者数十人,彼即牟利远来,何如授田为业?当将各户传齐,面加询问,有无携眷到此,能否领地认种,亦可辗转招农,具互保切结,粮不亏欠、户不逃亡拟即酌给地亩,令其商同禀复。随据回复,回疆距内地甚远,库车尤属褊小,非比伊犁、乌鲁木齐等处为关外户民众多之区,即比之喀喇沙尔亦更在千里而遥,虽有内地民人小本营生,只能只身到此,往来贩运,去住无常,若携眷则需费过多,力难襁负,而今蒙拨地给种,原为有利可图,但牛具、籽种及一切人工资本无从设措,若向内地转招农户,实系费无所出。且粮石必得出售,然后农民获利。奈回疆谷麦不能如内地之随处流通,现在库车回户有业者不用买粮,无业者又因穷苦不能买粮,即使多种多收,本地无可粜卖,若运赴远处售变,则卖价远不敌运脚之多,谷贱伤农,难免客民裹足。况新开之地贴近回庄,若民回一处并耕,尤恐事多纠葛,是以伊等不敢承种,亦难转招,只得据实禀复。

接下来又建议将垦地全部交给回户承种,并提议试种一年,暂不必征租——

又核原奏内称,回户生齿日繁,多无产业,游手好闲,易生事端,请给回户承种,系为因地制宜起见。查《回疆则例》内有入官地亩赏给回户耕种专条,如蒙天恩仍准赏给库车回户耕种,则是以回疆之产济回疆之人,仍由官为分派,随时约束稽查,似不至别有流弊,堪以仰副圣谕务期日久相安之至意。其应需牛具、籽种,均令回户自行备办,毋庸官为经理。新垦地亩产量无从估算,拟请试种一年,俟二十六年秋成后酌征租银。

次日一早,林则徐拿着稿子去与全庆商议,全庆一字未改,让林则徐附上一封信,由库车办事大臣衙门封发伊犁。

札拉芬泰立即安排人办理。办完后他陪两人一起吃过早饭,出北门西行,在城外数里早就安排人设好毡庐小坐而别。

再往前走,就是戈壁了。转而向北,行四十余里到了一个叫盐水沟的地方,土山壁立,似石非石,嶙峋陡峭,奇态万千。这里有卡房两间,札拉芬泰派人在这里准备了午饭。林则徐和全庆一行吃罢饭就起程,车在山峡中穿行,忽而一座深褐色的“巨厦”耸立面前,似有廊有柱,有塔有亭,有门有窗,间有小桥流水。忽而一架巨型的连绵“屏风”,通体呈赭红,而又缀以绛紫、桃红、青绿、浅灰、月白、深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峰回路转,突然迎面而来一只“巨兽”,似昂首嘶吼,怒目、獠牙栩栩如生……山麓间多水,色黄而浊。

出了盐水沟向西,坡陀丛杂,沙石满途,全是戈壁。

两天后由河色尔军台往西,已经属阿克苏辖地,北面隐隐可见大雪覆盖的天山,南边却是勒塔格山。向前走,逐渐有田畴树木,到达拜城军台,已是一片沃野,绿柳葱茏。阿克苏办事大臣已经派人在这里准备好午饭。当地有回城,阿奇木伯克也来拜见。

继续沿着渭干河上游而行,沿途土地肥沃,道旁绿柳婆娑。过了察尔奇克台,转而向西南,进入山区,沿着峡谷一路下行,此处山体与盐水沟类似,几乎是寸草不生。两天后出了山区,土路平坦,又是田畴弥望。全庆病体未痊,几天山路奔波,精神头不好,因此走了六十里,就在栅木台住了下来。据说由此往北,就是越过冰岭去伊犁的近路,只是沿途要过雪山,只有夏季两个多月通行。

次日向西南行,土路平坦,两旁多田园、树木。行四十里到四十里园子,阿克苏的郡王爱玛特在此设毡帐迎谒。不过维吾尔族的郡王仍然归各城办事大臣管辖,非满蒙郡王可比,因此对全庆、林则徐执礼甚恭,他手下的人更是长跪迎接。全庆、林则徐与郡王稍作礼节性交谈,继续西行,过河数道,下一土坡,就到阿克苏城了。从二月二十二日从库车起程,到二十七日上午到达阿克苏,五天半的时间行程七百余里。

阿克苏位于天山中脉南麓,因位居塔里木河上游而得名,维吾尔语的意思是“清澈的水”,因地形陡峭,水流湍急,浪花翻滚,水显白色,故有“白水”之称,因此又有“白水城”之称。办事大臣辑瑞带领回务章京、粮饷章京在城外迎接,将林则徐一行迎接到回城住处。回城行馆十分宽敞,结构与汉民屋宇迥异。房屋方形,墙是用黏土夯筑,室内墙上凿出壁龛,并饰以漂亮的花纹图案;房顶是平的,房前有很深的前廊,廊柱上也绘鲜艳的纹饰。

卸下行李,稍加安顿,林则徐和全庆一起去汉城回拜辑瑞。汉城与回城相连,不远即到,谈到午饭时回到住处,辑瑞已经安排人将午饭送来了。

阿克苏垦地在城南二百七十里,将来去叶尔羌时可以顺便勘察。阿克苏西北是乌什,也有垦地需要勘察,因此决定先赴乌什,然后返回阿克苏。

第二天早饭也是辑瑞备好送来。林则徐和全庆吃完饭就出城,辑瑞率属下送到汉城西门外。沿路水渠纵横,土地肥沃,渠上架有水磨,磨房内有妇女带着孩子碾米。走十里,过汤那哈克河,河水深及马腹,乘马车涉水而过。接下来所涉小河不可胜计,三四十里处,到了库玛拉克河,是塔里木河的支流,河水深处没过马腹。维吾尔官民数十人骑马列在两边,护送林则徐一行的马车通过。当天赶路八十余里,到达察哈拉克军台住宿,乌什办事大臣维禄派人在此备好晚饭。

次日一早刮起大风,林则徐一行吃过早饭继续西行,天气很冷,坐在车内需穿重裘。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水渠多不胜计。五十多里后,到了托什干河岸边。“托什干”维吾尔语的意思是兔子,因河两岸兔子多而得名。河水深处亦过马腹,与昨日过河一样,维吾尔官民乘马来护。涉水过河,维吾尔族官员在对岸设毡庐,备了茶水。喝茶交谈几句,继续西行三十余里,到了阿察塔克军台,俗名宴海。时已过午,天气很暖和,早已脱掉重裘,着单衣仍觉有些热。晚饭依然是乌什办事大臣维禄派人备好。

第二天早饭过后,继续西行,赶了八十余里,在二月的最后一天——二月三十日上午到达乌什城。路上,先是阿奇木伯克迎出三十余里,设毡庐备茶水;而后是乌什绿营驻守副将与办事大臣印房、粮饷章京迎出二十里。在城郊,办事大臣维禄设毡庐备茶水相迎。相谈片刻,陪同进城。

维禄介绍,乌什地方四面环山,往南不出十里就是阿尔塔格山,往北不出四十里就是天山,向有六山、三滩、一分田之说。乌什城依山而建,城西就是乌赤山,因山上建有韦驮殿,俗称韦陀山。他们从东门进城,东关内外,有关帝庙、玉皇阁、菩萨殿、山神殿、土地庙、财神庙、风神殿、城隍庙、魁星阁等,与内地城镇颇为相似。 进了东门,印房章京、粮饷章京衙门都在这一带。

维禄也未带眷属,邀请全庆和林则徐一行住到他的署中。办事大臣衙署在城西北隅的乌赤山下,乌赤山的东麓一部分斜插进城,以山为墙。乌什城虽然不太大,但办事大臣衙署却颇有规模,进门后分作东西两院,后院墙外即醉柳园,北临城墙。维禄介绍说:“两位大人有所不知,乾隆年间平定准噶尔叛乱后,总理南疆事务的参赞大臣曾经有二十余年驻扎乌什,这里成为南疆各城总汇之地。这座城就是当时为参赞大臣所建,八旗、绿营都在此驻扎,衙署、军营、仓库俱全。城建好后纯庙(指乾隆皇帝)亲笔赐名‘永宁城’,道光八年才改为‘孚化城’,民间仍习惯称为永宁城。”

三月初一早晨,林则徐一行出城勘察荒地。乌什荒地在城东,不是太远。上午就丈量完了,统计共有十万三千余亩,比维禄原奏尚多两万余亩。这十余万亩地,是乾隆三十一年所设屯田,分为宝兴、充裕、丰盈三屯,当时设屯田绿营一千人。后来屯兵不断减少,目前仅存三百余名,因此大部分地亩都荒弃了。如今荒地复垦,水源不成问题,当年就是从毕底尔河及骆驼、巴什、柳树泉等引水,灌渠尚在,稍加疏浚就可复用。

下午回城,已经是晚饭时候。第二天吃过早饭,四个人商议乌什垦地的办理办法。维禄的原奏是将兵屯撤销,垦地全部交给回户承种,他当然还是坚持这一主张。

“屯兵大多不谙耕作,他们的办法无非就是私雇回民。禁止吧,恐怕误了种地,不禁吧,有名无实。乌什三面环山,地气寒冷,经常下冰雹,收成没把握,有时一年之亏,成数年拖累,屯兵也是叫苦不迭。这个样子,于屯田无利,于兵防也无益,垦地撂荒,而回户又无地可种,于兵、于民、于边防是三不利。所以屯务必须得改。”

林则徐说:“改屯兵为防兵,一心操防,对加强边防有利。只是屯兵变为防兵,开支不免增加。朝廷财力如今是捉襟见肘,一听增加支出就犯愁,这一条必须预先想到。”

维禄说:“这事粮饷上也有个测算。交给回户承种,按当地惯例交租,十万余亩可得租粮五千石。三百四十名屯兵,原来每年交粮两千七百余石,还要扣掉种子、牛料九百余石,实缴一千八百石。如果改为防兵,五千石扣除这三百四十名屯兵口粮及种子牛料,比原来实际可多得粮食三千余石,是不会增加支出的。”

全庆说:“这么算账也不错,可是,这五千多石能不能收得上来?回户到底愿不愿承种,这必须确保十拿九稳方才行得通。不然画饼充饥,到时候租不出去,朝廷追责,我们在座的诸位都难辞其咎。”

维禄说:“与阿奇木伯克商讨过,他拍着胸脯说,给领之地断不至抛荒拖欠,如不能安分务农,或私卖私租,他情甘坐罪。”

全庆说:“改屯兵为防兵,事涉兵部,改设后的防兵汛地如何规划,军械如何办理?这也得预先想到。”

维禄回答说:“屯兵的屯房,可就地改为汛房,屯地改为汛地。原有的耕牛、农具作价变卖,用以添置军械,不会增加支出。”

林则徐说:“现在办理屯田,全数交给回户,朝廷担心会有流弊。朝廷的意思,更愿招汉民耕种。”

维禄说:“库车都难以招引汉民,乌什比之更偏远,招民户更是难上加难。这一条,在乌什更行不通。”

接下来商量呈给布彦泰的稿子,最后商定,还是辛苦林则徐起草。

大事已定,下午维禄陪同游览乌赤山。山上建关圣帝君殿、火神殿、马王殿、城隍殿、菩萨殿。山顶是韦驮殿,居乌赤山最高处,居高临下,俯瞰全城。山北麓是悬崖峭壁,十分险要。山上还有旧城遗存,维禄说,当初乌赤城就建在山上,只有东麓建有城门。乾隆年间建永宁城时,考虑人口增多,为了方便,将新城建在了山下。

晚上,林则徐起草稿子,一直忙到夜里两点多。

第二天,林则徐一行起程回阿克苏。路上用了两天半时间,三月初五午时回到阿克苏。休息一天,初六日下午又起程南下,前去勘察阿克苏垦地。南行四十里,过浑巴什河,河边有河神庙,是道光七年所建。道光六年夏季,张格尔攻占南疆西四城后,亲自带兵数千自喀什噶尔来犯。当时阿克苏守兵只有数百,正恐无法拒敌,忽然起了大风,尘沙蔽天,刮向叛军,清军趁机追杀。叛军乘夜渡河西归,河水忽然大涨五六里,等到水落后渡河方半,急湍忽至,淹毙叛军千余。叛军以为东四城有神灵佑护,不敢再犯。朝廷因此下旨建庙。庙边还有昭忠祠,供奉阵亡参将以下兵丁数百人,都是当年从征南疆者,林则徐和全庆两处都虔诚进香。当年数百人就敢与叛军接仗,足见当时兵气尚扬,将士用命。联想东南战事,林则徐感慨万千。如果东南各地都能誓死抵抗,虽然未必能最终取胜,但也不致让英夷如此猖獗!

当天行程近百里,到达浑巴什军台时,已经是亥正,车马劳顿,风尘仆仆,卸下行装各自就寝。

第二天南行一百二十里,下午到了一个叫玉儿满庄的回庄,此地有维吾尔居民二百余户,阿克苏新垦地的灌渠龙口就在这里,因此决定不再往前走,就在此地住宿。附近有爱依柯尔河,清澈的河水沿着水渠流向二十里外的朗哈里克。林则徐、全庆和辑瑞查看完龙口,又沿着灌渠走了五六里。灌渠两岸果园颇多,桃杏梨花正在盛开,蜂飞蝶舞,一派春光。

三人边走边谈,自然谈到阿克苏垦地的事情。

去年春朝廷赏布彦泰时,要求南疆各城,如有旷土可以招垦者,一律奏办。辑瑞立功心切,立即开垦朗哈里克荒地,并奏请拨给回户承种,没想到未得奖赏,反而受到议处。

林则徐说:“朝廷责备,其实原因并非是未奏先垦,而是给回户承种,担心有流弊,朝廷更愿意把垦地交给汉民。”

“我不是没想过给汉民承种,可是不现实。”辑瑞说,“阿克苏汉民比别的地方人数是多,但适宜承种的实在没有。这里的汉民大体分三种,其一是发遣人犯,现有六十余名,本应重罪发给伯克为奴,肯定不合适;其二是游民佣工,约可召集百人,但他们只寻短工度日,即给以地亩也无耕种之资,根本无意承种;第三类就是贸易商民,都不谙农务,怎么可能再赴二百里外兼顾耕田?至于招募内地民户,需费太多,也不现实。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决定交给回户承种,否则只能抛荒。”

林则徐说:“这是实在情形。我看过你当时奏稿抄件,可惜没把这些情形讲清楚。”

辑瑞说:“是啊,当时没想到朝廷会有顾虑,否则我定会把原因说清楚。这次两位来勘察,是唯一的机会,还拜托两位能够把实情向朝廷奏明。我个人背个议处是小事,屯垦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全庆看林则徐一眼,说:“林公,这又要偏劳了。”

林则徐说:“说不上偏劳,义不容辞。”

今天不是太劳累,而且住的地方也宽敞方便,林则徐自己一个房间,正好可以回复一下近来收到的信件。数天前从乌什回阿克苏的路上,接到伊犁转来的家信,得知长子林汝舟已经于正月二十日起程赴翰林院散馆——参加翰林院三年学习的毕业考试。另外还接到陕西巡抚李星沅的信,知道他已经调任江苏巡抚,陕抚则由乌鲁木齐都统惠吉接任。家信和李星沅的信,都是由陕西巡抚衙门官封寄给库车的札拉芬泰,再由他官封寄来。札拉芬泰在来信中告诉林则徐,他已经调任阿克苏办事大臣。

林则徐现在非常牵挂林汝舟散馆后的去向。十年寒窗,一朝跳过龙门。跳过龙门之后,其实并未万事大吉,是新竞争的开始。殿试后的一甲,直接进入翰林院,状元授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授正七品编修,其余进士则还要参加一次考试,叫作朝考,优秀者称为“庶吉士”,要进翰林院学习三年;“庶吉士”三年期满,“散馆”要考试,合格者授以翰林院编修、检讨,不合格的分发各部任中书或者分发地方任知县。林汝舟“散馆”成绩如何,事关前程,林则徐自然挂念。除此之外,则是他何时能被释回。在家信中,他也主要是交代这两件事——

阅此一信,知舟官定于正月二十日起身进京散馆,我心始慰,估计此时已在圆明园寓中用功矣。散馆之期,总在四月望间。我此次所寄之信递到西安后,复由西安转寄到京,总在散馆之后。而伊犁三月中旬间必将渠工完竣请奖之折,与本次勘过库车、乌什两处情形同时奏报,亦系四月中旬到京。所有喜信都在那数日之内,京中见有明文,即应作信寄来,托顺天府尹最好,用限行官封驰寄西安,西安接阅之后,即当加封托西安将军或抚、藩、臬速即加封,直寄库车札南山处,无论我在何处,伊皆能用官封转递,不至迟误。现在南山虽已调任阿克苏,然伊须待继任之人到库车接篆,始能交卸,计六月之前,南山仍在库车任内。此间所盼望者:一是散馆等第及引见、留馆确信;二是伊犁渠工请奖所奉旨意;三是勘过库车、乌什地亩之折是否批交部议,或照折明降谕旨。

现在我正往勘阿克苏之地,大约三月初十外可往叶尔羌,月末始能到和阗。仍须折回叶尔羌,往勘喀什噶尔。计至四月中旬可以勘毕,拟另由小路转回阿克苏,五月端午以前可回阿克苏,专候伊犁渠工批回确信。如荷释回,则当加站而行,七月总要进关也。

林则徐这封信中,还为新添的第三个孙子取名臻品,意思是“至秦所添三口也”。另外还批评了四子林拱枢寄来的作文太过潦草,真正是谆谆教导。

然后又复李星沅来信。李星沅调任江苏,写信向林则徐请教治吴方略。林则徐在信中说,“吴中疮痍已重,久已病入膏肓,凡弟所历诸艰,皆阁下所已备悉。尊函殷殷下问,倍仰若谷虚怀,果有上药灵丹,曷敢以刀圭自秘。如其但开医案,绝少良方,毋乃徒烦赘笔乎?总之该处只能为治标之计,无暇过求,唯多尽一分苦心,少添一分大弊,事不决裂,人得相安,即扁鹊在今,恐亦不过尔尔,识者以为然否?至弟旧时承乏,历有数年,诚恐舛谬多端,尚望随时改正,是所叨感。”林则徐历任封疆多地,对吏治民情十分了解,他已经感到束手无策了!

信中也谈到了此次勘查垦地情况,“弟所勘地亩,今已勘过两处,均请布帅核明,次第奏出。但招民实难强为办理,若图一时迎合,终蹈欺饰之愆,只得将目击情况据实筹议,能否仰邀愈允,尚未敢知。草草劳人,弥滋兢惕。”

李星沅来信,每次都是亲笔,林则徐特别叮嘱,“此后如荷惠函,万勿再烦亲笔,弟深知吴中万冗交集,断不能有此工夫也,切嘱。”

林则徐还附《石梧移抚吴中七叠前韵奉寄》三首,其中一首对自己主吴时未获成绩深表歉疚——

秕糠前度话因缘,三仕江东忆十年。

未与嗷鸿回菜色,难除害马愧蒲鞭。

连樯飞挽终无策,比户追呼剧可怜。

最是禾棉将熟候,别风淮雨听凄然。

第二天全庆、林则徐一行与辑瑞到玉子满庄南二十里的朗哈里克垦地开始丈量,仍然是林聪彝骑马监督,各回官引绳丈量。到吃午饭时丈量清楚,共十一万九千亩,比原奏多出两千亩。下午又勘察灌渠,发现有几处水渠又窄又浅,必须重新挑挖。当天晚上仍然回到玉儿满庄。

次日,林则徐一行离开玉尔满庄,前往叶尔羌。一路沿着塔里木盆地边沿,逆叶尔羌河西南行,路上用了五天时间,行程六百余里,于三月十三日赶到了通往叶尔羌和喀什噶尔的交通要道巴尔楚克(今巴楚县)。叶尔羌河、喀什噶尔河自西南流来,向东北方向流去,因此这一带水源十分充足。道光十一年在此地开田招汉民屯垦,并建有土城,现驻一游击、一守备和两千总,都出城迎接。晚饭后,林则徐到街上找商民闲谈,据说此处垦种土地二万四千余亩,种粮汉民二百余户。每户种地百亩,每亩纳粮三升。

第二天沿着叶尔羌河往南行走,天已经热了,林则徐所乘的大车换下厚布旧围,换上他亲自设计的单布新围,上面还设有纱窗。这一路上都是叶尔羌河沿岸平原,树木蓊郁,芦苇正在返青,上年的枯苇尚存,有一人多高;一路多水,深处以苇木为小桥,难胜重载,每过桥时提心吊胆,只怕桥断车陷;路上时有野兽出没,甚至发现了老虎的行踪,不过因随从人多,野兽都远远躲避。新疆的天气一早一晚温差很大,林则徐他们一天的行程都是分成两段,半夜里早早起程,午饭后休息,一直到下午四点左右再上路,晚上八九点钟才到住处。路上又接到叶尔羌参赞大臣奕经的信,转告他朝廷已经下谕,叶尔羌的垦地也归林则徐、全庆勘察。奕经还专门派人送来了烤羊肉。

因为中午不能赶路,五百余里的路程用了六天,三月二十日到达叶尔羌城。叶尔羌参赞大臣奕经,曾任过扬威将军,在浙江前线一败涂地,当时被判斩监候,但前年又被重新起用;帮办大臣赛什雅勒泰是布彦泰将军的亲弟弟,两人率领驻叶尔羌的协领、参将、游击、都司及回务章京、粮饷章京等文武官员在城外迎接。

叶尔羌与新疆大部分地方一样,有汉城和回城。叶尔羌的汉城特别大,周长近十里;城中还建有满城,供驻防的八旗居住。林则徐一行的住处安排在满城的营务处。进城到了营务处,林则徐连门也没进,就去回拜奕经和赛什雅勒泰。两人同署办公,拜访起来很方便。

当天晚上,赛什雅勒泰又专门设宴,宴请林则徐全庆一行。他有个儿子年十三,名威麟,专设一席由他坐东,宴请林聪彝。

奕经和赛什雅勒泰请林则徐在叶尔羌小住几日,许多人都想得到他的墨宝,而且全庆身体虚弱,一路劳顿,也需要休息。于是就在叶尔羌住了两天,林则徐除了为众人题字,又回复布彦泰、邓廷桢、豫堃等六七位朋友的来信。二十三日凌晨又将阿克苏勘地情况写好事略,天亮一并寄发给布彦泰。

早晨九点多,林则徐先行起程前往和阗。奕经率阖城文武送到城外,又在十里外设毡帐备茶水。一路上河沟、水渠很多,现在尚未到夏季,或涉水而过,或从草桥而行。也有水磨坊数处,每处十磨,每日磨小麦二十五六石。

和阗位于塔里木盆地西南边缘,南边越过昆仑山就是藏北高原。其地西南高,东北低,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有三十余条河流汇入和阗,在这里冲积出几片绿洲。其中最大的河有两条,发源于喀喇昆仑山的喀拉喀什河和发源于昆仑山的玉龙喀什河,两河在和阗境内汇流后称和阗河,向北流过塔克拉玛干沙漠汇入了塔里木河。从叶尔羌到和阗,需要先向东行,这一路都是绿洲。过了叶城县,就到了塔里木盆地的边缘,由此进了和阗境内,沿着昆仑山北麓向东。和阗办事大臣奕山派一名笔帖式专门到和阗边界迎接陪同,一路上茶水、食宿全由他安排好。到绰洛克军台后,便进入茫茫戈壁中,路上多沙土、石子,且经常遇风,沙尘飞扬,只有台站附近偶有树木。

二十七日下午,林则徐一行到了杂瓦军台,此地离和阗城仅五六十里,已经是树木茂密的绿洲。住处也宽敞洁净,院中杨树参天。

晚饭前,忽然有千余人浩浩荡荡向军台围过来。军台相当于内地的驿站,主要是递送公文及为过路官员提供方便,并没有多大防卫能力。军台负责的是位九品外委把总,大约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形,十分紧张,招呼军台所有人都来保护大人。两天前林则徐一行接到奕经的信,通报英吉沙尔卡伦外有布鲁特人滋扰,该不是布鲁特人吧?应该不会,和阗一带不是布鲁特人游牧地。陪林则徐同行的和阗笔帖式对当地情况较熟悉,他看看服饰说:“不是布鲁特人,是回人。”

林则徐说:“大家不必紧张,看他们手中并无器械,并非前来闹事。十有八九是递状子来了。这在关内常见,有大员过境,百姓有冤往往会约集众人递状子。”

真被林则徐猜中,几个老者带头跪了下去,后面一千余人也都跪下。一位老者操着拗口的汉语说:“我们听说有位关内来的青天大老爷路过这里,请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

笔帖式说:“林大人,看来是冲着你来的。”

林则徐先把老人扶起来,让后面的人也都站起来,然后邀请几个老人到屋内说话。

原来,离此地二十里有个叫哈剌哈什的回城,驻有四品阿奇木伯克一人,五品明伯克四人,约有维吾尔百姓四千余户。伯克常有各种苛派,每亩比别的地方多纳粮四升。办理这种事情林则徐有经验,与笔帖式稍作商议,答复老人收下他们的呈词,到和阗后一定交给办事大臣查办,请大家各自回庄,听候城内谕示。

林则徐看到数里外有农户居住,就提议前往察看百姓的生活情况。笔帖式面有难色,说不放心林则徐的安全。林则徐说:“不必担心,我们手无寸铁,对百姓没有任何威胁,何来危险?”

笔帖式说:“各级伯克很可恶,他们往往借官府的名义搞苛派,百姓不知实情,对官家有些敌视。”

林则徐说:“这更应该经常和百姓接触才是,越是隔膜,成见岂不更深?”

笔帖式劝不住,就叫了三五人陪同林则徐前往。看着不远,走了好久才到,大约不少于四里路。篱笆扎的院墙,十分简陋。笔帖式上前,用维吾尔语问:“里面有人吗?钦差大人来了。”

里面一阵惊慌,一个男人在急促地吩咐着。

笔帖式喊:“快开门,钦差大人到了。”

林则徐说:“不要紧,别催得太急。”

篱笆门拉开了,一个高个子络腮胡子中年人退后几步,跪到地上,头也不敢抬。

林则徐吩咐说:“让他起来说话,不必跪。”

中年男子听了笔帖式的话,这才站起来,弯着腰,高举着一块囊。

笔帖式对林则徐说:“林大人,这是回户的风俗,把最好吃的东西献给最尊贵的客人,您应该接过来。”

林则徐接过来,这才看清男子的脸,十分消瘦,布满皱纹,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烂不堪,几乎衣不蔽体。

林则徐要到屋里看看。男子惶恐地头前带路。屋里几乎是家徒四壁!林则徐掀开粮缸,只有盖住缸底的一点儿麦子。

另有隔开的一间,门上挂一块破烂不堪的布帘。林则徐要进去看一眼,男子连忙阻止。笔帖式说:“林大人,里面大约有女眷,衣不蔽体,不方便。”

林则徐连忙止步。这时一个男孩子从里屋跑出来,大约八九岁了,光溜溜的,一丝未挂。男子严厉地拉他一把,他躲到男子身后,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

男子做着手势,笔帖式对林则徐说:“林大人,他的意思,请您吃馕。您不吃,他会不安的。”

林则徐揪了一小块嚼着,那个男孩瞪着眼睛看着,咽着口水。

笔帖式说:“他是个佃户,日子很难,这一块馕大约是他一天的口粮。孩子们不干活,吃得更少。”

林则徐眼窝一热,差点流出泪来。他把馕递给孩子说:“我吃过了,这块囊你吃吧。”

孩子接过去,不顾爸爸的阻拦,狼吞虎咽吃起来。

林则徐早有准备,招招手,林聪彝递上一小袋普尔钱,里面有二十枚,值一两多银子。林则徐又招招手,说:“再加一袋吧。”

林则徐把两小袋钱递给男子,男子不敢接。笔帖式说:“大人赏你,还不快接过去。”

男子跪下,高举双手,不敢抬头,接过两袋钱,连连磕头。

笔帖式说:“他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林则徐心里很不舒服,出门返回,一路上无话,心口堵得慌。走了老远,林聪彝说:“爹,那个回人还跟在后面。”

林则徐回头一看,果然,那个男子拎着那个男孩——他已经披了一件破烂的上衣,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笔帖式说:“他是来送大人。”

林子徐向他挥挥手说:“不必送了,回去吧。”

男子听了笔帖式的话,站住了。

林则徐他们走了一会儿,再回头,父子两人还跟在后面。

笔帖式说:“从来没有人给他这么多钱,他不知道怎么感谢大人。”

林则徐感叹说:“不过是二两银子,何劳他如此感念!你让他回去吧,不要再送了。”

笔帖式走过去,向他说了几句。他拉着孩子跪到地上。

林则徐一行走出很远,回头看,父子两人还跪在地上。林则徐再也忍不住眼泪,说:“多好的百姓。咱们快走,不然,他会跪得更长。”

林则徐本来打算先在杂瓦军台住下来,等全庆赶到后一起进城。但奕山派人来请,第二天只好先行一步。沿途树木茂盛,尤其是桑田连陌。和阗维吾尔百姓都养蚕织绸,也擅长织布,在伊犁时林则徐掌粮饷处,知道库存官布,皆是由和阗运往。奕山派印房章京和城守营都司远迎四十里,到了城外十里,奕山亲自来迎,陪同进城。林则徐一行的行馆在南关,稍作收拾,就去拜访奕山,被留在署中吃午饭。

奕山曾被任命为靖逆将军,在广州与林则徐短暂同事过。他时年已经五十五岁,人本来就平和,经过广州一番挫折,待人更和气。他详细向林则徐介绍和阗情况。和阗旧有六城,今大城而外,有哈剌哈什,克勒雅里,这两城各有回户数千;玉龙哈什、勒尔拉、塔克努拉三处如今有庄无城,回户较少。

说起路上维吾尔百姓拦路递状的事,奕山说:“回地都交由伯克治理,原是为了尊重其风俗,便于管理。可是现在这些伯克无不趁机聚敛,好处他们得,怨气却推给朝廷。长此以往,回众恐怕会与朝廷离心离德。”

“领军可有善策?”林则徐问,领队大臣有领军之称。

奕山说:“也没有什么善策,若想见效,除非就像雍正年间贵州等地改土归流的办法,派流官治理,而不是伯克世袭。或者继续保留目前制度,但必须制定约束监督伯克的办法。可是我这种身份,刚刚复起,危如累卵,何敢提什么建言?”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奕山和奕经一同被革职,前年十月,两人又同时被赏二等侍卫,奕山出任和阗办事大臣,奕经出任叶尔羌参赞大臣。目前都想尽快见功于皇上,怎么可能去捅马蜂窝?

林则徐说:“领军的难处我理解,可是,百姓呈诉反映的问题,还请认真查办。”

奕山痛快地说:“那是当然,林公放心好了,我也正想借此机会整顿一番。治本的办法一时难行,治标的措施肯定得狠下一番功夫。”

林则徐拱手说:“重重拜托领军了。”

由奕山处境又谈到林则徐的遭遇,奕山劝慰说:“少穆,你也要想开点。这场祸事,你看看与之沾边的疆臣大吏,有几个能全身而退?几乎没有!可恨的英国鬼,打又打不过,和又不甘心,所以无论是主战还是主抚的臣子,都背了处分。皇上的难处,我们做奴才的,得多体谅。”

林则徐说:“我想得开。常言说,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没能为皇上办好差,受此处分理所应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一点我从不含糊。”

奕山说:“你能这样想最好。随遇而安也是一种本领,像你这样遇逆境而不消沉,这才是英雄本色。”

满人腹中墨水有限,说话难免大而不当。不过,奕山劝慰、赞扬林则徐的诚心,则是不容置疑的。

林则徐捋捋胡须说:“领军,我今年六十又一,须发斑白,老朽而已,何谈英雄!要说我林某人对自己的命运、前途一点也不关心,那是自欺欺人。廉颇老矣,可为国效力的心一刻也不曾丢。”

“你的性情和心情,我很能理解。”奕山说,“林公,你放心吧,我想你的事皇上心里有数,我估计下半年就该有恩旨了。”

林则徐说:“借领军吉言,说句不怕见笑的话,我真是归心似箭。”

这也是实话。林则徐有些“迂”,但不“欺”,这一点很对奕山的脾气。

由叶尔羌到和阗,八百余里,全庆走走停停用了八天,四月初二才到。林则徐和奕山一起出城十里相迎。全庆一路跋涉,十分疲惫,需要静养几天。他说:“林公,就偏劳你了,我实在无力出城去勘查了。”

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林则徐当然体谅全庆的难处,但必须等他这句话。他爽快地说:“好,你好好休息,放心好了,我和领军会把差使办好的。”

全庆又对奕山说:“我和林公奉旨行事,一是勘察此地是否可以开垦,二是否有汉民可以招垦,三是如果交给回户承种,有无流弊。这三点必须勘查清楚。”

奕山说:“明白,我们都是奉旨行事,当然遵旨而行,放心,我一定配合林公把地勘好。”

初三早晨,林则徐和奕山起程往北,沿玉龙喀什河一天行程二百里,到达垦地灌渠龙口。当天晚上,他们就在河岸边搭起毡帐,就地住宿。初四黎明即起,自龙口起,勘量达瓦克、鸡克坦、爱海里地亩,当晚仍回河滩毡帐。夜里风很大,几乎要把毡账掀翻。初五仍然是黎明即起,自达瓦克历苏尔坦、叶里雅克,下午又赴阿堤巴什勘查。毡帐移到鸡克坦、苏尔坦之间,晚上九点多才回,夜里仍然刮大风。初六行程一百五十里,到达瓦克西的托洛欢吉,此地居和阗东北,由此直接回叶尔羌省不少路程,当天林聪彝先回和阗,计划次日带行李先赴杂瓦军台。初七,奕山送林则徐六十余里到羊阿里克,由此西行到杂瓦军台,等候全庆、林聪彝。

林则徐在杂瓦军台住一夜,第二天下午,林聪彝和全庆才从和阗赶到。晚上仍在杂瓦军台住宿,林则徐与全庆商议和阗垦地勘察情况及如何经营,根据和阗的实际和奕山的建议,坚持交给回民承种,呈文仍然由林则徐动笔——

查和阗一城,在叶尔羌东南八百余里,由该城至新垦之达瓦克地方又有二百余里,本皆树窝草地,一片老荒,因和阗境内有玉河一道,源远流长。办事大臣奕山以该河水利可资,此项荒地不宜听其久废,于上年七月间前往相度地形,在达瓦克西南二十余里之处筑坝开渠,修立龙口,将玉河之水顺势导入,遂使久荒之地顿成腴润。仍恐冬春河水消减,复自洋阿里克至达瓦克一带觅得源泉五十余处,接引入渠,终年皆堪灌注。是此项荒地实系可以开垦,并无格碍。又查达瓦克系该地总名,就中更分土名数处,曰鸡克坦爱海里,曰苏尔坦叶里雅克,曰阿提巴什,皆犬牙交错之地。当经逐段丈量,除沙碛冈梁外,实在可耕者总有十万余亩。

原奏内称约计可招一千余户,按地而论固属绰然有余,然就全庆等现勘情形细加体察,不患人多地少,转患人少地多。缘和阗在回疆中最属偏隅,而新垦地亩则又偏隅中之偏隅,以八城形势较之,乌什亦在偏处,由阿克苏而入仍由阿克苏而出,与和阗之由叶尔羌而入仍由叶尔羌而出者,地形偏僻虽同,而乌什距阿克苏仅二百数十里,和阗距叶尔羌则远至八百余里,是以民人较之乌什更为稀少,实因地势使然。即设法招徕,亦恐难以强致。且不独招民户为难,即招回户亦复不易。缘和阗原辖回城六处,境地较广,而且蚕棉并产,以纺织为业者甚多,其所辖各回庄或与新垦之地相距窎远,或回户本有恒业难以兼营,皆不便强为安户。即佣力作之人,亦不乐舍近图远。唯与新地较近之处以及无田、田少之人,则皆欣欣然希图承种。然一时召集,未必遽得千户之多。窃思该处既无民人可招,只得给与回户耕种,但亦不必据以千户为定,如蒙天恩准其招集回户,应由该城大臣就其情愿承种者先行分给,将来能安千户与否随时察看酌办,并严禁各伯克强为勒派,似即可无流弊。唯今岁春耕已过,应以来岁为试种之年。其口食、牛具等项该处业已捐资,自应听其给发,俾回户咸知踊跃,俟秋后查其收成分数,再行定则升科。

一路西行,四月十五日,林则徐一行回到了叶尔羌。负责叶尔羌垦地的章京随奕经去了英吉沙尔未回,在等待的两天里,林则徐复信、写字,未得片刻清闲。

四月十八日奕经回到叶尔羌,因全庆身体不适,不到垦地现场。林则徐一行出城向西行五十余里,到达和尔罕垦地,当天及次日上午勘查灌渠。和尔罕垦地水源有两处,一处是西北哈拉木扎水渠,一处是东南的色热瓦特大渠。只是中间隔着五道沙梁,有没有渗漏是个大问题。去年秋天奕经已经发动捐资,将沙梁进行了挑挖,并开通试水。这次林则徐全程进行勘查,见龙口吸溜甚紧,势若建瓴,通过沙梁的灌渠流水也还通畅。但渠壁容易坍塌、淤塞,林则徐提出有些渠段要再挖深,还要砌护块石、拦钉排桩,避免沙土坍卸入渠,并且每年都要进行疏浚。接下来用一天时间完成垦地勘量,共九万八千亩。

二十二日,林则徐到了英吉沙尔城。

林则徐和全庆在英吉沙尔休息一天,二十四日起程赴喀什噶尔。出城往西走三十余里,到索葫芦克,此地有维吾尔族住户百余家,汉民在此开铺经商者二十余家。南疆汉民极少,驻军战斗力也非当年,如果不好好治理地方,将来大患酿成,恐怕会野火燎原,后果不堪设想!

当天行程一百五十里,晚饭前到达喀什噶尔。喀什噶尔领队大臣开明阿,在伊犁时与林则徐关系十分密切,他和绿营驻军总兵丰伸及满汉章京均出城迎接。

“喀什噶尔”的意思是“玉石集中之地”,汉代属疏勒国之地。历史上就是南疆重镇,更是丝绸之路南北两路交汇地。丝绸之路进入新疆后,由敦煌分为南北两路,北路沿塔里木盆地北边缘的库尔勒、库车、阿克苏再南下到达喀什噶尔,南路沿塔里木盆地南边缘,经今若羌、且末、和田、叶城再西进到达喀什噶尔,由喀什往西经西亚到达欧洲。为保丝路畅通,班超曾驻守此地十七年。唐代在此设疏勒都督府,是当时“安西四镇”之一。清廷在平定大小和卓之乱后,在喀什噶尔设“总理回疆事务参赞大臣”,管理南疆八城事务。喀什噶尔城是土城,但气势雄伟,甲于南疆。城内驻汉兵三千五百名,满兵五百名。汉城北二十里,有回城一座。当天林则徐一行住在汉城的绿营参将衙署。

林则徐本来计划次日就勘察喀什噶尔垦地,开明阿劝他在此驻留几日。全庆旧疾复发,也需要休息。一时走不了,既住之,且安之。林则徐作书、题字之外,请来阿訇详细询问卡外各夷部风土人情,因为阿訇经常到诸国去念经。

四月二十八日,开明阿陪同林则徐、全庆出城去勘察垦地。垦地在喀什北百余里处,引水龙口在铁列普曲克河西岸。当天林则徐一行赶到龙口后先勘察水势及龙口工程,当晚就住在毡庐里。铁列普曲克河水量很大,引水灌渠也无问题,只是河水太过浑浊,容易沉积泥沙,淤塞渠道。林则徐提出应当制定岁修计划,每年冬春都进行一次淘挖。

次日往北行三十余里到达垦地,有两片,一片在河东,经丈量有六万七千二百亩;一片在河西,有一万六千九十八亩。用一上午时间,全部丈量完成。由此地赶往东北,赶到巴尔楚克,比回喀什再往回折要省六站近五百里,林则徐和全庆决定不再回喀什,直接赶往巴尔楚克。但这一路偏僻,没有军台驿站,晚上住的地方也没有,而且是布鲁特游牧地,不安全。喀什绿营参将丰伸专门派出一个千总,带兵二十名,用大车拉着毡帐,一路陪同林则徐一行,晚上负责扎毡帐,同时兼作护卫。

用了四天半的时间,行程近六百里,于五月初三到达巴尔楚克。这一路劳顿,全庆身体有些吃不消,巴尔楚克的驻军游击劝他们过了端午再走,于是就决定休息两天。林则徐用这两天时间,与全庆商议了勘察喀什噶尔垦地呈报稿,垦地的承种办法,河东六万余亩交由回户承种,河西一万六千余亩招汉民承种,但何时招起来,实在没有把握,因为喀什噶尔实在太远了。

林则徐还用这两天时间,分别给奕经、开明阿、丰伸等人写信,感谢他们的热情接待。他在来南疆的途中,发现许多河流水深流畅,完全可以通航,但是南疆百姓不习惯借助舟楫之力,让林则徐备感可惜,他在给奕经的信中,特意提及,希望奕经能引起重视,“一路沿河而下,每疾湍东逝,如矢离弦。窃谓此间如得一苇之航,则虽千里江陵一日可还,惜乎新疆百姓皆习惯轮车畜驮,遂无有问诸水滨者耳。”

也是逗留巴尔楚克期间,林则徐收到布彦泰的信,知道阿齐乌苏大渠竣工请奖奏折已经于四月二十八日拜发。林则徐算算日期,六月底七月初就该有结果,如果皇上加恩释回,他七月就该入关了。

在巴尔楚克过了端午节,初六起程赶往阿克苏。一路上有多条河流,春末来时还能涉水而过,如今雪山融水正盛,需要坐船摆渡。蚊虫又多,马背都被叮肿了。在路上走了七天半,于五月十三日回到了阿克苏。布彦泰派专差来慰问,带来燕菜、海参、莲子、茶叶等。因为全庆身体虚弱,在阿克苏略停数日。

全庆在阿克苏休息治疗数日,身体好转,五月十九日起程,六天后赶到了库车。在此还是休息五六天。林则徐每天题写对联、扇面,回复亲朋旧友书信。到了六月初一,才得空回一封家信。他自三月初回过一封家信外,再无只言片语寄往西安。此次写家信,重点交代他拟定的入关计划——

端阳节以后所行乃回头路,已将六城地亩全行勘完,陆续呈请将军具奏,若能一直进关,则中秋以前总可赶到西安。只因途次又有谕旨,令与小汀同勘喀喇沙尔之地,则路过彼处,不能不再耽搁。而伊犁开垦完工奏请奖励之折,系于四月廿八日始经奏出,计批回总须六月底始到伊犁,再由布将军驰函寄知,约需十日。须见此件恩旨,始能一直进关。昨想一法,欲于喀喇沙尔勘地之后及早离开,是以具一呈子与布将军,说因鼻衄盛发,回疆并无医药,拟由喀喇沙尔勘地完后就近赴吐鲁番、哈密寻医诊治,请其附片一奏。未知伊肯代奏否?若果奏出,则于喀喇沙尔不过耽搁数日,拟直由吐鲁番赴哈密,等候将军之信。计算入关程站,可以赶早二十日。又思京中五月内伊犁完工折子到时,定已先见谕旨,如有释回之信,舟儿自必赶寄西安,西安亦必赶寄关外。但未知官封递与何人?若仍寄至库车,则我业已经行过库车以东,伊再将信打回,徒然往返。这一封信到后,若再寄家信来,须看光景。如果知系进关,即不必远寄,只需递至肃州、凉州一带,逐层改近,乃免递送过头耳。

林则徐真是有些归心似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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