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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患难之交真情义 欺内媚外假忠臣
大年初一一早,伊里布拜完了家堂,出将军署赴万寿宫行庆贺礼,再赴文庙进香。然后再去拜访督抚将军司道及海关监督,虽然大家都挡驾,但一圈转下来,也费了一上午工夫。广州的冬天虽然很暖和,他乘的也是暖轿,不过他年已七十又一,而且又在病中,感到冷气从脚下开始,直向骨头缝里钻。下轿的时候,又呛了一口冷风,只觉得一直凉到了胸口。午饭备好的水饺伊里布一口也没吃,到了晚上仍然没有食欲,而且感觉有一团又冷又硬的东西一直撑在胸膈间。自从在南京用过西药,他特别相信西医,打发人去城西关外商馆请西医。商馆区新豆栏街丰泰行三号有美国人伯驾开的广州眼科医院,又称新豆栏医局。还好洋人不过春节,伯驾恰巧在医院。他亲自来给伊里布诊治,告诉伊里布,他的肝和心脏都有点问题,请务必好好休息,尤其不能过于急躁忧愁。
伊里布心里说:我办的这差使,能不急躁不忧愁吗?
过了正月初五,黄恩彤、咸龄等人去黄埔与罗伯聘议定海关税则。整个进展还算顺利,与海关原定税则相比,有五十余种货物关税增加,六十余种减少,新增原例未载货物十三项。议增部分,大多值百抽五——也就是五厘的税率;议减的货物大部分税率二厘至四厘之间。这在当时是世界各国中最低的进出口税率,受益最大的是英国商人。不过在黄恩彤看来,已经很不错了,因为统算下来,比原来海关税总体上要增五成左右。其中最令他得意的是茶叶出口税为值百抽十。伍绍荣告诉黄恩彤,英国商人贩运茶叶到英国,英国政府每担征进口税二十五元,相当于纹银十七两五钱,而中国每担仅征出口税一两三钱,连十分之一也不到。黄恩彤据此力争,争取到了值百抽十的税率。伊里布对这个结果也颇为满意。
然而,这个结果却惹怒了整个广州官场,因为按谈定的办法,英商在海关缴税后货物便可畅运中国各地,不再缴任何费用,尤其是从前的各项陋规浮费完全割除,从督抚到州县尤其是与外贸沾边的,从此都失去了一笔不小的收入。更让广州官场气愤的是,这件事情还无法摆到桌面上说。但他们不会忍气吞声,总会有办法表达一下他们的不满。
元宵节这天早上,广州城内外到处发现《全粤义士义民公檄》,将军府大门上也给贴上了。差役撕了一份呈上,伊里布一看,又气又急,出了一头大汗。揭帖开头写道:“恭维天朝大统,岂容裂土以与人,而草野效忠,但知杀贼而报国。我大清抚有区夏,二百年来,列祖列宗,以圣继圣,举凡食毛践土,久浃帝德而浃皇仁;即在化外穹荒,共戴天高而履地厚。四海澄镜,万国梯航,距中国数万里外,西南诸夷,亦莫不候风占月,输忱效顺。乃独英吉利者,其主忽女忽男,其人若禽若兽,凶残成性,甚于虎狠,贪黩之心,不殊蛇虺。”
伊里布拍着大腿说:“真是井底之见!如此辱骂英人,恐怕又要节外生枝。可恶至极!”
接下来揭帖历数英夷的罪恶,对费尽周折签订的《南京条约》,揭帖则批评说,“奈何疆臣大帅,惜命如山,文吏武臣,畏犬如虎,不顾国仇民怨,遽行割地输金,有更甚于南宋奸佞之所为者?”“若他国群起效尤,将何策以应之?是则英夷不平,诚为百姓之厉害,国家之大忧。唯不共戴此天,方无愧于血气;如甘同覆斯土,是真全无心肝!”
伊里布心头一堵,只觉得胸膈间有硬块膨胀,眼睛发花。他吩咐道:“马上派人,去请祁制台——不,请梁抚台过来说话。”
梁宝常过来,见伊里布脸色蜡黄,连忙劝慰说:“大人千万不要生气,这份揭帖绝对不是针对大人,是去年十月底的事,始作俑者已经投入大狱。”
据梁宝常说,写这份揭帖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浙江的监生钱江,此人本是游棍,数试不第,却又狂妄至极,前年到广州来瞎混,处处兴风作浪,无人不厌之。去年南京签约后,他就勾结一个叫何大庚的——此人曾入林则徐幕府,深受“以民制夷”的影响——一起炮制了这份揭帖。官府追查的时候,钱江竟然手持揭帖,直入衙门,自称系其首倡。一个多月前两人都已经下到大狱。
“今天怎么又冒出来了?”伊里布说,“这说明其同党仍在,必须严加追拿,按律严惩!”
梁宝常说:“是,是,已经派人追查,钱江、何大庚两人也正在审讯中。”
伊里布说:“下了大狱已经一个多月,还在审讯中?”
梁宝常说:“不瞒大人说,如何治罪大家意见分歧,处理不妥,恐怕引发民愤。”
“民气如此浮躁,中外如何相安?像钱某、何某之辈,实属刁健之尤!不按律严惩,以儆刁风,省城恐永无宁日!”伊里布拍着桌案怒吼,“祁制台有病在身,而且也不想当这个总督了,我不再与他过话。你守土有责,此事必须尽快有个结果,不然难免有人继续效尤!我敢说,钱某、何某之党羽肯定潜藏省城,暗中附和。”
“大人息怒,不值当。”梁宝常说,“我已经安排人追查,也正加紧审讯。”
伊里布问:“加紧审讯,那要审讯多久才能有结果?”
梁宝常说:“大人不必太过着急,冷处理更妥当一些。而且,我已经调任山东巡抚,近日就起程北上。”
“啊?你调山东了?”伊里布很感意外。
“是,山东巡抚病缺,朝廷下旨调我巡抚山东。”梁宝常说,“广东事繁任重,我实在不能胜任。朝廷已调苏抚程晴峰巡抚广东,他是翰林出身,又在剿灭张格尔时立功,是真正的文武双全,由他来辅助,钦差大人如虎添翼。”
程晴峰就是程矞采,伊里布当然熟悉,年逾六十,办事倒算是稳健,但要等他来,至少要两个月,缓不济急。
“程晴峰到任前,由粤藩署理巡抚。粤藩王宝珊当年在都察院被誉铁面御史,治吏是一把好手,他一定能够成为大人的臂膀。”梁宝常安慰伊里布。
伊里布知道官场习气,署理官缺,向来是有利的事情抢着做,担责任、得罪人的事先拖着。他说:“好了,我知道了。山东巡抚不像广东这边事多,而且上面没有总督,一切自己做主,是个好缺,祝贺你脱离苦海,你赶紧回去忙吧。”
梁宝常对伊里布的冷嘲热讽只当没听见,拱手说:“那我就不打扰了。”
按照约定,伊里布与璞鼎查明天在黄埔会面,在《五口通商税则》上签字。璞鼎查比伊里布早一天赶到,看了广州城又出现的揭帖,立即递来照会抗议,认为是对大英女王和大英帝国的极大冒犯,更是对英国商人的巨大的威胁。他提出,广东官吏已经不能保证广州的安全,英商将不到广州进行贸易,而是改为香港。中方提出的保留行商,与其他商人一体竞争,璞鼎查也予以拒绝。
如果英国人改为在香港贸易,广州海关便形同虚设,海关税便无从征收。如果真是这样,道光帝肯定饶不了伊里布!他抱病前往黄埔见璞鼎查,不料璞鼎查已经回到香港,表示此事无可再议。
伊里布又急又气,当天在返回广州的船上就病倒不起。回到广州请西医来治,也不见效,而且忽冷忽热,热时要用扇子来扇,冷时又要加几重锦被。西医诊断是患了疟疾。疟疾本有金鸡纳霜,有奇效,无奈伊里布年老体弱,又有肝病、心脏病,金鸡纳霜也不管用了。到了二月初四,他自觉势将难起,口述遗折,对未能完成使命深为遗恨,“正思勉竭衰残,力图报称,岂料精神内耗,瘴病入侵,病入膏肓,莫可救药。从此长辞盛世,莫由再觐天颜,瞻望阙廷,不胜呜咽,而于夷务不能克终其事,尤觉死难瞑目,抱恨九泉。”
当天夜里,伊里布在忧愤中去世。
与广州浮躁不安的气氛不同,万里之外的伊犁,春暖花开,生趣昂然。
这天早晨,布彦泰打发人来请林则徐到将军府吃早饭。林则徐赶到的时候,文昌、邓廷桢及四位领队大臣已经早到了。看来是有重要事情,不然,何以把大家叫起一起吃早饭?
布彦泰来到客厅,满脸喜气道:“我给大家读一份廷寄。谕军机大臣等:前据布彦泰等奏,新疆边防重地,兵制碍难更张,未便将伊犁镇总兵裁撤,请裁西安镇总兵移置天津一折,当交军机大臣会同该部速议具奏。兹据奏称,西安镇所辖地面,俱系平原,非口外边防紧要可比等语。此次议裁总兵一节,前有旨令富呢扬阿、布彦泰详加体察,据实具奏,现在仅据该将军奏到,其何镇可以裁撤移置天津,未据该督详查覆奏,着富呢扬阿接奉此旨,务即通盘筹计,是否可行,悉心妥议,迅速具奏。穆彰阿等原折,着抄给阅看。将此谕令知之。”
“伊犁镇总兵保住了!”文昌高兴地击案大笑。开春后,他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布彦泰说:“是啊,裁不裁西安镇,那是陕甘和朝廷的事了。伊犁镇是保住了!昨天晚上就收到廷寄,我高兴了一夜,今天早晨把大家叫起来,通报给大家,都高兴高兴。这件事,诸位都是功不可没。尤其是林公、嶰翁,帮我起草的奏稿无可反驳!”
邓廷桢说:“稿子是少穆主笔,我没起作用,顶多算敲敲边鼓。”
林则徐则说:“要论功劳,是诸位的功劳。大家把理由都说清了,我不过是总结一下而已。”
“好,好,都有功劳。”布彦泰说,“我敬大家一杯!”
吃过早饭大家告辞的时候,布彦泰吩咐每人都有一网兜鲜鱼。原来今年春早,伊犁河早已开河,渔人撒网打鱼,送给将军尝鲜。
从将军府出来,邓廷桢兴致很高,说:“少穆,阳春三月,若在江南,早就是游春的好时候。伊犁河离城不远,咱们作伊犁河一游如何?”
邓廷桢比林则徐大九岁,但身体很好,尤其眼睛不花,灯下可作蝇头小楷,心胸豁达,经常吟诗作赋。他这么一提议,林则徐也觉得到伊犁河去踏青是个好主意。自从到伊犁后,冰天雪地,还从未到伊犁河边去过。于是两人决定,两家倾巢出动:林则徐这边叫上林聪彝、林拱枢,邓廷桢那边叫上次子邓尔颐,另外还有陪他出关的亲威严煜。林聪彝和邓尔颐飞跑回家放下将军赠的鱼,林邓两人且在钟鼓楼下稍等,等两个年轻人气喘吁吁跑回来,一起出城踏青去。
伊犁河在惠远城南门外,不到一里地,六个人步行出城。天气很暖,走出南门,几个年轻人都把坎肩脱了。城外田里,陇麦青青,有农人正在挥锄刨地。伊犁河边,高大的白杨树头已经泛绿,柳树枝条嫩黄,在风中摇曳。夹杂几株矮树,开着红花白花。
林则徐说:“伊犁真是与关内不同,冬天还没过完,春天一下就到了。”
还没到河边,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几个人到了河边,数十丈宽的河水哗哗西流。邓廷桢告诉林则徐,现在雪山刚刚开始融化,河水还不够大,到了夏天,河水就大多了,能灌满百余丈宽的河床,最深处可达丈余。
这些日子,林则徐一直在读新疆地理历史方面的书籍,知道伊犁河有三大支流,一支由浩罕国自西而东,流入南疆,流过昭苏后转而向北,与巩乃斯河汇合后改向西流,在惠远城东南二百余里处与喀什河汇流,一路西去,最后流进贝加尔湖。
邓廷桢看着河岸盛开的野花赞叹说:“这可真算得上是塞上江南。”
林则徐说:“是啊,一提起西域,大多数人都是黄沙弥漫、戈壁酷热的印象,谁能想得到,伊犁河谷,花红柳绿,土地肥沃,不逊江南。”
河里有渔船正在打鱼,几个年轻人都跑到水边,看渔人收网。这一网收获颇丰,一尺多长的鱼在网里挣扎蹦跳。渔人拣出几条,向岸边抛过来,几个年轻人在岸边手忙脚乱却按不住活蹦乱跳的鱼,惹得渔人在船上放声大笑。
邓廷桢却见林则徐一脸忧戚,很奇怪,问:“少穆,怎么了,忽然就没兴致了?”
林则徐说:“嶰翁,你看这塞上江南,风景好,民风也好。可是内忧外患,真不知这风景能维持多少?”
邓廷桢说:“少穆,人生不满百,何怀千岁忧?你这可就太煞风景了。”
林则徐说:“嶰翁,我在广州的时候,读了好几篇夷人文章,都谈到俄罗斯是陆地上最贪婪的国家,当时就担心它对我西北有野心。不过,当时也仅仅是担心而已。你看伊犁这塞上江南的美景,贪婪的俄罗斯能不生觊觎之心吗?中俄接壤,我预感俄罗斯将来要成为大清最大的外敌。”
邓廷桢说:“少穆,就凭夷人的几篇文章,就让你这样担忧,何必呢?”
林则徐说:“我也许是过虑了。可是,嶰翁,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家何尝不是如此?布将军已经算是相当出色的疆吏,他主政新疆,对俄罗斯的野心却并未引起警惕,万里之外的朝廷枢臣们,更可想而知了。”
邓廷桢说:“少穆,凡事都讲天时地利人和,如今你我都是戍臣,东南的事朝廷都不愿让我们置喙,西北又如何能轮得到我们说话?我们要是说出来,恐怕人家会说是危言耸听。人要拿得起,放得下。现在,你我必须放得下,否则,岂不是自寻烦恼?你瞧我,自从到了伊犁,终日吟诗作赋,再就是吃饭喝酒睡觉。在这一点上,你可以学学我了。”
林则徐说:“好,不想这些烦心事了,好好欣赏眼前的美景。”
河北百余丈外有龙王庙,邓廷桢告诉林则徐,原来龙王庙在河边,庙里有一座望河楼,道光十三年(公元1833年)大水,庙与楼俱溃入河,这是五年前新建的。几个人到庙里参观一番,顺便往西关外,乡间正在演剧,观者如堵,几个人在茶棚小坐,然后从西关回城。
回城后林则徐邀邓廷桢父子到他寓所吃饭。邓廷桢说:“你家厨子阿福手艺真是了的,十天半月不在你家吃饭,就害馋虫了。”
厨子阿福是从福建老家带到西安的,手艺的确不错,因为女眷没随同出关,郑夫人特意派阿福出关为父子三人做饭。
吃过饭正在喝茶,将军府派人来通知,说是捉了一只老虎下午要剥皮,请两人前去观看。林则徐和邓廷桢的孩子们一听打到了老虎,立即来了兴致,跟着两人去将军府看热闹。
老虎是绥定城附近的猎户打死的,送给总兵福珠洪阿,福总兵又亲自送到将军府来了。布彦泰请了两位屠夫负责剥皮,一再叮嘱要小心,不要割破了,他是要进贡给皇上的。
福珠洪阿一看到林则徐和邓廷桢,把两人拉到一边说:“将军告诉我了,伊犁镇总兵保住了。将军说,全是两位奏折写得好,让我要好好请两位。我园子里的花都开了,请两位明天去赏花,务必赏光。”
邓廷桢有点老小孩的脾气,一听十分高兴,三人当即约定,明天一定去。
当天晚上,将军府设宴,一则请众人品尝虎肉,二则为伊犁领队大臣开明阿饯行。开明阿三年任期已满,奉旨进京陛见。他是满洲正红旗人,时年四十四岁,个头高大,英伟倜傥,不像一般满洲人疏于文墨。他善诗赋,又关心时政,与林则徐一见如故,气味相投,经常馈赠食物礼品,诸多关照。
酒喝得差不多后,各找话题畅谈。林则徐与开明阿交头接耳,对他说:“子健,这次你进京陛见,应设法提醒皇上,务必提防俄罗斯。英吉利被称为海上霸主,俄罗斯则有陆霸之谓,对他国领土极其贪婪,中俄接壤,隐患极大。”
开明阿说:“没问题,林公已经和我提过多次。这次陛见,我一定将林公的意思转奏。但是,我是有条件的。”
林则徐问:“什么条件?我一个戍臣,还能有什么条件满足子健?”
开明阿说:“对林公而言,小事一桩:赠我一首诗,并请林公亲自题写。”
林则徐轻轻一拍桌案:“好,子健起行前,我必定不负所托。”
次日一早,福珠洪阿快马回绥定城安排游园事宜。吃罢早饭,林则徐父子三人和邓廷桢父子二人分乘两辆马车前往绥定城。一路上草色遥看,陇麦青青,绿杨夹道,三十里的路程,半个时辰就赶到了。福珠洪阿直接把客人带到绥园,先在凉亭里喝茶,然后游园赏花。红桃白杏已经开始败落,雪白的香梨花正在盛开,粉红的苹果花骨朵正在舒展,红白相间,赏心悦目。
但邓廷桢的情绪不太高。福珠洪阿说:“嶰翁,都知道你善辞赋,你看今天花红柳绿,你不来一首?不然,可真愧对这塞上春色了。”
邓廷桢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年富力强,我却是年近七十,垂垂老矣!人一老,就怕过年,怕春花秋月。”
话虽如此,邓廷桢还是要了纸笔,填词一首《金缕曲·偕少穆同游绥园》:
怕说春明媚。掩闲门,枝横瘦绿,苔生荒翠。忽漫招携联骑去,为访柳疏花腻。把细径、春痕穿碎。一角牙旗风外展,敞银屏、浅酌蒲桃醉。催羯鼓,蔗竿戏。 俊游却话当时事。黯飘零,幺弦十八,红桥廿四。未必尊前愁暂祓,转教花销英气。枉自痴、山阴修褉。雁柱华年真一梦,问啼鹃可解离人意。春渐老,劝归未。
众人都说好。词是不错,但上阕一个“怕”字,下阕一个“愁”字,情绪有点不对头。林则徐有些不明白,昨天去伊犁河边,邓廷桢还兴致勃勃,今天怎么就这么惆怅满怀?不过想想也不难理解,年近七十的老翁,贬谪在万里之外,春光如白驹过隙,难免意绪消沉。正如杜工部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众人都撺掇林则徐和一首。自到广州起,他与邓廷桢时有诗词唱和,尤其到了伊犁,你唱我和更是频繁。林则徐当仁不让,来到案前,提笔和词,稍作修改,即告完成:
绝塞春犹媚。看芳郊,清漪漾碧,新芜铺翠。一骑穿尘鞭影瘦,夹道绿杨烟腻。听陌上,黄鹂声碎。杏雨梨云纷满树,更频婆、新染朝霞醉。联袂去,漫游戏。 谪居权作探花使。忍轻抛,韶光九十,番风廿四。寒玉未消冰岭雪,毳幕偏闻花气。算修了,边城春稧。怨绿愁红成底事,任花开花谢皆天意。休问讯,春归未。
林则徐是和邓廷桢的词意,但更是劝解:花开花落都是天意,又何必愁肠百结?一切顺从天意吧。
福珠洪阿说:“两位大方家,词是在我绥园而作,就应该留在绥园。对不住,我可要强行留下来了。”
福珠洪阿又催两人用印。好在印章都是随身带,两人都盖了章,现场赠送。
两点多,林则徐他们告辞返回。天气比昨天还要暖,年轻人都把棉衣脱下来放在车上。路上经过尚未完全建成的锡氏花园,里面花树缤纷,亭榭曲廊,很有江南园林味道。院墙筑了一半,大门尚未修成,此时匠人大约吃饭未回。林则徐提议到凉亭小坐。
“嶰翁,你今天的心绪好像不太好。”林则徐说,“昨天你还劝我,人生不满百,何怀千岁忧。”
“少穆,叫你笑话了。”邓廷桢说,“今天早晨出门时,原本是兴致很高的。就是在绥园,看到满地落英缤纷,忽然就想,人这一生,也就如这花瓣一样,眨眼就归于泥土。少穆,我都快七十的人了,俗话说叶落归根,我这片叶子,还能不能归根?想来实在愁煞人!”
“嶰翁不必如此悲观!”林则徐说,“咱们三个戍臣,虽然你最年长,可你的身子骨比我和文河帅都好。放心吧,我估计,最迟今年下半年,你就该进关了。”
“何以见得?”邓廷桢问。
林则徐只是随口劝慰,哪里有现成的理由呢?想了想说:“嶰翁你想,既然中英已经议和,英夷的索求已经满足,英舰已经南返,还把我们留在新疆干什么?等皇上气消了,一句话,你就回去了。再说,咱俩同时被遣戍,你早我半年多到,肯定也要比我早回。”
“皇上的气,怕是一时消不了。”邓廷桢说,“江督牛镜堂、扬威将军、靖逆将军不都是被判大辟吗?这一场战事下来,凡是与英夷交锋的,不管是主战的还是主和的,不管是钦差还是疆吏,都未得善终!”
的确如此,钦差大臣从林则徐到琦善、伊里布,再到裕谦、奕山、奕经,疆吏里面的邓廷桢、颜伯焘、讷尔经额……哪一个没受过处分?
邓廷桢说:“现在看,还是主和派占了上风,琦静庵有旨意要派为叶尔羌办事大臣,伊莘农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广州将军,正在广东办理善后,耆介春圣眷正隆,坐镇两江。”
林则徐劝邓廷桢说:“嶰翁,是非功过,千秋史笔,自有评说。我前一阵一直在想,如果时事能够重演,我们会有两样选择吗?没有。皇上让我去禁烟,我还是要去,还是要销毁烟贩的鸦片,还是要和英夷见个高低。实在没有什么好后悔的,那就泰然处之吧。”
“好,我们没什么好后悔的,那就随遇而安吧。与坡公比起来,我们幸运多了。他在琼海,连租个房子都无人敢租,我们起码起居不愁;他孤身一人,我们至少有三个,诗酒唱和,也算得上逍遥快活。何况此间大小文武对我们都极客气,想一想,真该知足了。”邓廷桢说,“且不去管谁占上风,如今伊莘农到广州去办善后,但愿能够顺顺当当打发走英夷的军舰,不要再起什么波折。”
林则徐说:“但愿吧。”
伊里布病死,海关税则商谈只好停下来。英国人要在香港开市的消息传了出来,在广州惹起轩然大波。因为一旦在香港开市,广州海关形同虚设是一方面,原来靠黄埔码头吃饭的数万人将立即失业,广州的商人与英国人贸易也会更费周折,起码运费一项就增加一大笔。结果数万人罢工,去围困十三行英国商馆——失火的英国商馆已经修好重新开张。奉旨接替伊里布与英国人继续谈判的祁贡也表现得很强硬。璞鼎查发现事情不妙,只怕夜长梦多,一方面照会两广总督,收回香港开市的请求,同时向耆英发照会,表示他要带军舰北上,到江浙去与耆英谈,因为当初南京条约签字的三人,伊里布病死,牛鉴被革职,只能也只愿找他。
耆英连忙复信,表示此事他绝不会置身事外,但请不要到江浙来谈,他请旨到广州去。他一面请旨,一面不等旨意就起身南下。一路星夜兼程,在南雄州接到了五百里廷寄,“前因伊里布出缺,通商事宜命祁贡督同黄恩彤、咸龄接办,唯耆英系原议之人,为该夷所信服,较之祁贡接办更为妥协。本日已明降谕旨,将耆英作为钦差大臣,弛驿前往广东查办事件矣。该大臣即驰赴广东,接受钦差大臣关防,办理通商饷税章程,一切务臻妥善。”看看日期,应该是他的奏折到京当日就颁下了这道上谕。
耆英到了广州,入驻贡院,从前的靖逆将军府又成了钦差行辕。当天上午,谁也不见,先见黄恩彤和咸龄,劈头就问:“我接到伊文敏的信,听他的意思,在广州吃了不少窝囊气,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要据实回禀。”
伊文敏就是伊布里,他病逝后朝廷赏加太子太保,谥号“文敏”。
听两人将督抚不肯全力配合等情详细禀报后,耆英一拍桌子说:“真是岂有此理!伊文敏太过迁就,让他们瞪鼻子上脸。”
黄恩彤说:“文敏公刚刚复起,难免有些谨慎有余。广州民气浮躁,官府办事顾虑太多。”
耆英说:“这不怪老百姓,百姓都是墙头草,关键在封疆大吏!一味纵容,民气岂有不浮躁之理?我不是伊文敏,不听招呼,我就不客气。”
耆英当即派人,让总督祁贡和巡抚程矞采即刻到行辕来。
祁贡先到,耆英连面也不见,等程矞采到了,他才到花厅来,见面就给了程矞采个下马威:“晴峰,你好大的架子,总督大驾都到了,你才姗姗来迟,广东官场都这么不懂规矩吗?”
程矞采是从江苏巡抚任上调来,此前是耆英的下属,两人私交不错,他听得出耆英这是指桑骂槐,连忙解释说:“天太热,接到大令时我正在洗澡,故而来迟一步。”又向祁贡拱手说,“祁制台,让您久等了。”
耆英挥挥手说:“算了算了。叫你们两个一起来,就是要把办事的规矩说一说,先不说这事。伊文敏在广州办差,外受英国人的挤兑,内受广州官场的敷衍,吃了不少夹板气。他去世,固然与他身子弱有关,可认真追究起来,广东大吏也难辞其咎。只是伊文敏居心仁厚,只是在信中跟我发发牢骚,如果他把广东大吏所为奏上去,我想诸位也难安于位吧?”
祁贡要解释,耆英立即斩断他的话头说:“祁制台不要告诉我,你已经两次请病假。实话说,我已经密奏皇上,你请病假也不准。伊文敏为了夷务病故在任上,他就是我们的榜样。不光是你,就是我在内,病了也不准请辞。谁病死在任上,我给你们请恤典,请封荫。”
这话可真够恶毒的,祁贡气得脸色蜡黄。
耆英说:“我已经声明,本人不像伊文敏那么好脾气,你们骂我曹操都行。我就是宁负天下人,也不能让天下人负我。广州官场的风气得变一变,得听招呼。中英已经和睦如初,‘以民制夷’已经不合时宜,要是谁想‘以民制官’,那就更是打错了算盘。本钦差奉有便宜行事之权,一切尽在便宜之内!”
见祁贡、程矞采都低头不敢说话,耆英缓和了语气说:“但本钦差有一样好处,恩怨分明,功过也分明。诸位帮我办好了夷务,等事情了结,本钦差一定为大家请功。”说罢端一端茶杯,站在门外的仆从高喊:“钦差大人送客了。”
祁贡和程矞采一前一后告辞出门,耆英的戈什哈追出来喊道:“程抚台,钦差大人说有事忘了问,让您再回去一趟。”
程矞采看一眼祁贡,祁贡说:“钦差大人找,你回去就是了。”
程矞采回去,耆英在签押房见他。签押房是机密处所,耆英在此召见,是把他当自己人的表示:“晴峰,现在中英已经议和,万事朝着和的方向来,再任由各方胡闹,甚至火上浇油,这算什么?轻了说,这是不识大体;重了说,这是抗旨不遵!现在我主外,与璞爵士谈,主内的事,我看祁制台顶不起来,你要多上心,总之不能添乱。”
程矞采连忙表示,一定全力以赴,保证广州安靖。
“得把官方的态度明白无误地传递出去,别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蠢蠢欲动。”耆英问,“那个钱某人的案子审清了没有?怎么定的案?”
程矞采说:“早就审清了。其实案由很简单。当初钱某人和姓何的,炮制了一篇檄文,目的是鼓动广州绅商出钱募勇。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御英卫国,实际的用心却是想从中谋利。因为钱某和何某在士绅中的口碑不佳,没有多少人响应,祁制台也坚决反对。两人不能得逞,便四处张贴,要给官府点颜色瞧瞧。当时因为英国人闹得太不像话,结果一呼百应,四处风传。后来围堵英国商馆,也都与钱某等人的蛊惑有关。可是,他们不过是弄了篇夸夸其谈的文章,想骗几吊银子而已,按律也治不了多大的罪。而且,广州有一帮书生视这两人为英雄,所以治起罪来更要谨慎。可是,如果放掉又不合适,所以一直就这么拖下来了。”
耆英斩断程矞采的话说:“晴峰,什么叫不过是弄了篇夸夸其谈的文章?这岂止是一篇文章?这是与朝廷对着干,是抗旨不遵!他们是想骗几吊银子,可是带来的后果是什么?广州数万人围困商馆,让英国商馆烧了个精光,最后又赔了英国人四五万两银子,连伊文敏也搭上了一条命。说起来,都与这两人蛊惑大有关系。所以这两人必须从严治罪。从前,像这种情况最重判到什么罪?”
程矞采说:“我和刑名老夫子请教过,这种情形,一般也就是判杖刑,最严厉的判过流刑。”
耆英说:“那就照着最重的来,从重遣发!他们不是佩服林少穆吗?如今林少穆在新疆,把这两块料也打发到新疆屯田去。你就照我说的奏报,朝廷保证一概照准。还有,商馆失火的案子,我听说官府抓了十几个人,却迟迟没有定罪,成何体统?”
程矞采说:“捉拿的十几个人,早已经审清,进商馆放火者共六人,三人已经死亡,另三人拟杖一百,流两千里;五人抢劫财物,拟杖一百,徒三年,还有五人进了商馆,但没抢到东西,拟责三十板,枷号一月。但因为事出有因,且是英夷无理在先,怕百姓不服,因此只能暂时羁押,并未宣判。”
耆英说:“这可真是岂有此理。英夷无理在先,就可以放火吗?璞鼎查给我写信,非常不满,提出来要到香港去开市,因为广州官员不能保证英商的安全。怎么向他们证明广州能够确保英商安全?先把这帮放火抢劫的匪徒法办了!”
程矞采答应,回去立即督责臬司衙门结案。
当天下午,耆英又找黄恩彤、咸龄两人,让他们立即约请璞鼎查派人到黄埔,继续已经中断数月的海关税则谈判。
耆英说:“事情宜速不宜迟,江宁和约已经双方全权大臣签署快十个月,皇上已经用宝,英女王是否已经用玺?双方必须尽快换约,否则从前努力等于白费。”
程矞采说:“据说英国女王已经用玺,璞鼎查爵士坚持要等海关税则议出结果才肯换约。”
耆英询问了海关税则的议定情况,说:“石琴,我只问你一句,按目前新税则,粤海关税能不能确保增加?”
黄恩彤说:“这个绝无问题。经与粤海关粗略估算,近年关税岁入约在一百三十万两上下,如果按新规估算,每年增收七八十万两有把握。再加其他四关新开,每年增收一百五六十万两不成问题。”
耆英说:“这就好!只要国家税收增加,在皇上那里,在国人面前,都好交代。我去年办夷务,结束了兵连祸结,如果每年再能增加百余万两的关税,但凡有点良心的,谁能不说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黄恩彤说:“目前还有一项阻碍,就是行商问题。伊大人的意思,是继续保留行商,将来可以协助税关对付夷商。可是英国商人的意思,非要取消行商不可。据英商说,百余年来,商行通事、书役人等,例外苛索,暗事诛求,再加各项陋规负担极重,必去之而后快。”
耆英说:“和约中已经有明文,夷商将来自已选择交易商人,不必像从前必须投行商,没说行商取消,其实已经形同虚设,他们何以又提出这个问题?”
黄恩彤说:“是伊公有保留行商的意思,特意向英人提出来。”
耆英说:“这可真是多此一举。你告诉英国人,完全照约办理,以后自愿投商交易,绝不会再经行商之手。”
黄恩彤说:“按照和约规定,今年六月间必须缴三百万元,马上就到期,必须早做准备。”
耆英说:“这些行商除了通过与夷商做生意有厚利可赚,还通过所谓行用,内外盘剥,落入私囊,说起来,这些银子都该归入海关!他们起居豪奢,花天酒地,活得倒是滋润。在江宁时璞鼎查就告诉我,他们称兵滋扰,分索码头,积怨就源于行商累年之盘剥。你传我的话,这三百万元,让十三行行商先出一百万,商总伍绍荣要独担其半。”
黄恩彤说:“去年缴六百万,行商已经出了三百万。今年再出,依什么名目?”
“名目还不好找?”耆英说,“就叫赎罪银好了。这场战祸,他们罪不可恕。”
钦差行辕令行商交一百万元“赎罪银”的谕饬由广州府派人送到十三行,但伍绍荣当时不在公行。事关重大,公行立即派人送到珠江南岸的伍家花园,声明交给伍商总。伍家花园的门房仆役是新人,直接把谕饬送到伍秉鉴那里。伍秉鉴病了整整一个冬天,暮春后才见好转。今天由仆从扶持,在园子里看看花草,心情还算不错。接过谕饬,看到“赎罪银”三字,只觉心口一堵,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等伍绍荣被下人找回家,见爹已经口眼歪斜,且认不出他这个儿子来了。
前来诊治的是新豆栏医局的伯驾,他告诉伍绍荣,老人身体本来就极弱,这次是严重中风,只怕回天无术,必须考虑后事了。伯驾不幸言中,当天夜里,一代巨商伍秉鉴去世了。
黄恩彤回到广州城,当面向耆英报告谈判情况。税则基本商定完毕,只有茶叶、棉花两项,中方希望茶叶每担增至三两,棉花每担增至五钱,而罗伯聘坚持认为增加太多,尚在争议中。
“另外,璞鼎查提出,将鸦片列入海关税则。他们认为,中国名为禁烟,实则免税,不如干脆纳入税则,朝廷尚可增加一笔收入。”黄恩彤说,“朝廷三令五申,一直未在严禁上松口。如果将鸦片纳入海关税则,即是承认鸦片贸易合法,烟毒势必更加肆虐,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我一口回绝。”
“回绝得好,这一条无论如何不能答应。”耆英说,“在江宁时,璞鼎查就曾经提出这一要求,我没有答应。这场战祸,说到底是为鸦片这一毒物而起。英夷为销售毒物而发起战争,从道义上说他们师出无名。如果我们将鸦片纳税合法化,则英国人的战争反而师出有名,我们不但在军事上败了,在道义上也输了。所以,无论如何不能答应。”
黄恩彤说:“罗伯聘的意思,这一提议是璞鼎查提出来的,最好由您给他答复。”
耆英说:“要让他们死了这条心,并非难事。你见罗伯聘的时候告诉他,鸦片一直是在走私,很难照实纳税。如果他们非要坚持,那每年先交五百万两鸦片税再说,我想他们会知难而退的。至于璞鼎查那里,我会写信给他的。”
耆英立即给璞鼎查写一封亲笔信——
因地密特璞鼎查勋爵:
中国有言,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江宁一别,已越十月,不胜想念之至。
黄藩台言,爵士建议中国将鸦片纳入正税,可增海关收入。此意虽美,然实有滞碍难行之处。中国烟禁甚严,吸食者罪致死,今遽请弛禁,大皇帝断不依允,内外大臣,亦必力争,耆英即冒罪奏请,恐亦无济。且奸民与奸商走私渔利,由来已久,一旦弛禁,能必其进口报关,遵例纳税乎?诚恐徒有弛禁之名,仍无纳税之实也。
去岁以来,你我二人均致力于同一工作,在商谈及处理事务中,彼此心心相印,无话不谈,身虽为二,心实为一,未有不可说之话,未有不可商之事。江宁和约,中外瞩目,我大皇帝已经用宝,谅贵国女王也亦用玺,期待与爵士早日面晤,换约为盼。
这封信的末尾,耆英特意用满文签名。
他得意扬扬,让黄恩彤看信中有何不妥。黄恩彤看来,语气太过亲昵而嫌肉麻,不像两个全权大臣,倒像是热恋中的青年男女。
“我专门向人请教过,英夷通信,无分男女,称呼前必加‘因地密特’,意思是亲爱的,用我们中国词,大概就是知己、至交、密友的意思。我之所以如此放下身架,是为了与璞鼎查搞好私交,而便于公事。”耆英说,“我听说,璞鼎查有个儿子正在上大学,我准备把他认作义子。如果璞鼎查答应,那我们就和亲戚差不多,商议起事情来就方便多了。”
耆英的这个想法有些出格了。黄恩彤连忙劝阻说:“大人,这恐怕要好好考虑下,当心那些御史言官们骂您是汉奸。”
“我是满人,没人骂我汉奸。骂我满奸我也不怕。”耆英说,“汉朝的时候为了羁縻匈奴,皇上会把公主嫁给单于,这样皇上就成了单于的丈人。我这个,也有点和亲的味道吧。为了国家社稷,我个人牺牲点名节也就罢了。”
过了几天,璞鼎查回信耆英,约定双方三天后在香港会面,届时将专门派舰船前来迎接钦差大人。
道光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三日(公元1843年6月20日),是西方人的礼拜四。日落时分,载着钦差大臣耆英的英国“雌狐”号轮船到达维多利亚港口。这里与九龙岛隔海相望,两年前义律与琦善未达成协议的情况下就派兵强占,随后用英国女王的名字命名这一港口,并开始大兴土木。不到两年的时间,港口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再是从前只能停靠渔船的简陋小港。岸上也是今非昔比,不但有一条宽阔的马路,而且建起了好几幢洋楼。此时,港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中国人和英国人,轮船靠岸时,前来迎接的中国人吹起唢呐,敲起锣鼓,燃起爆竹。
陪同耆英走下轮船的是传教士郭士立,他是受总督委托,带着轮船专程到广州迎接钦差。在港口迎接钦差大臣一行的是香港卫戍司令官,他与总督秘书麻恭一起,负责护送钦差大臣到女王路上的住处。
耆英在他的绿呢大轿中坐下后,有一位随从用掸子掸去了他靴子上的灰尘,同时传出话去:可以走了。
这是一支长长的队伍。最前面是唢呐为主组成的一支乐队,边走边奏在英国人听来极为粗鄙的音乐。接下来是举着肃静、回避以及钦差大臣所有官衔木牌的队列;接下来是两匹顶马,跟在后面的是手执刀斧的护卫步兵,接下来才是耆英的八抬大轿,左右都有文武官员扶轿而行;后面是郭士立的轿子,黄恩彤以及十三行行商潘廷官的轿子(伍绍荣正在丧中,而且耆英不喜欢他,因此没有随行);后面则是各种随行人员,不下二百余人。此外还有英国兵、印度兵组成的警卫队,从码头到钦差大臣的住处,都由英国陆军布岗。
当钦差大臣队伍到达住处时,香港总督的助理总副官卜鲁斯上尉在大门口迎接。钦差大臣的住处是由一位英国商人提供的,是一个带花园的大院子,十分宽敞。稍作休息,耆英、黄恩彤、咸龄等到总督府赴欢迎晚宴。香港首任总督璞鼎查以及文武官员陪同,宴会后还有舞会。但耆英有些晕船,又舟车劳顿,兴致不高,提前告辞,璞鼎查亲自把他送上轿。
第二天上午,璞鼎查率属下文武到耆英住处拜访,耆英模仿西方礼仪,分别拥抱了总督和卫戍司令。当天下午,耆英到总督府回访,回访结束后,璞鼎查陪同耆英在女王路检阅了驻扎在香港的英国军队。
耆英坐在轿子里,每经过一个队列时,英军官兵都举起手中的武器向他致敬。他对队列操练中的行进和反向行进颇感兴趣,检阅结束后他仔细询问卜鲁斯上尉关于变换各种队形的目的和意义。卫戍司令又邀请他去操练场观看炮兵表演,炮兵们把大炮从牵引车上卸下,再将大炮重新连上牵引车,拖带到指定位置,进行打靶表演。
第三天上午,耆英拜访郭士立。去年在南京谈判期间,作为璞鼎查带去的三位翻译之一,耆英与他多次交往,两人私交不错,这次郭士立又亲自去广州迎接。耆英专门拜访表达谢意,同时也是想从郭士立口中套一套璞鼎查的实底。郭士立告诉他,爵士已经作好了换约的准备,一切都会顺利的。
下午,耆英带着黄恩彤、咸龄前往香港总督府会谈。客气话说过后,转入正题,谈茶叶和棉花的税率问题。
“商人们都报怨,这次海关税率增加得太多。”璞鼎查说。
耆英回答说:“爵士阁下,这次海关税则,议增的货物有五十六种,而议减的货物有六十余种,有增有减,是很公平的。比如人参、燕窝、羽绒等税率减了九成。”
璞鼎查连忙摇头:“不不不,这些货物虽然减了很多,但进出口量都很小,对商人们的利益并没有多大影响。而茶叶、棉花就不同了,英国每年进口茶叶三十多万担,运销到中国的棉花四十多万担,数量如此庞大,而贵国要求茶叶每担增加到三两,是原来的两倍;棉花要求增加到五钱,是原来的三倍,商人们的负担太重了。”
耆英回答说:“从前正税是低,可是,从前商人们除了正税外还要交陋规行用,去年爵士还向我抱怨,陋规、行用超过正税数倍;如今正税是增了,可是陋规、行用一概裁革,商人们不过是拿从前陋规、行用交了正税,何谈负担太重?而且五口统一税率,再不会像从前一样随意伸手盘剥,这难道不正是贵国商人所期盼?而且我听说贵国每担茶叶收税二十五元,折合中国白银十七两。贵国朝廷从中获利极厚,我海关仅增至三两,又何谈增加商人负担?”
璞鼎查说:“我国商人万里航海,成本很高,经营十分辛苦。”
耆英说:“如果贵国朝廷体恤商人,何不减少茶叶进口税至十五两,让利二两,足以补足我海关新增的一两五钱。”
两人争来争去,谁也不肯松口。最后,璞鼎查提议说:“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耆英说:“那好,茶叶每担二两五钱,棉花每担四钱,不可再低。”
璞鼎查与他的商务助手交谈几句,点头说:“好,就此议定。还有其他几件事情,也需要一并谈清楚。”
耆英说:“其他的事情,我提议不妨以后再议,来日方长嘛。当前最要紧的是换约,同时把谈定的税则奏报朝廷批准。新税则会增加海关的收入,这是个喜讯,皇上一高兴,其他的事情都好说。”
璞鼎查说:“贵国皇帝既然这么看重海关的收入,那何不把鸦片纳入海关税,每年几万箱,每箱纳税二两,便是十余万两。”
耆英连连摇摇头:“不不不,鸦片的问题不能单纯从海关税上看。此事不可商议,也不必再议。”
璞鼎查说:“贵国名为严禁,实则放任走私,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自欺?”
耆英说:“鸦片的源头在贵国商人,如果贵国不再种植,不再向中国私运,便可不禁而止。”
璞鼎查说:“如果贵国无人吸食,便不会有人贩运。打个比方说,你们是个永远填不满的大坑,水当然会流进来;如果你们这个大坑没了,水就不再流往这边了。”
又是一番争论。
璞鼎查说:“钦差阁下坚持鸦片不纳税,每年都会损失一大笔银子,会有人指责阁下的。”
耆英说:“我国大皇帝严禁鸦片,对境内吸食、贩运治罪极重。我不能违抗皇上的旨意。”
璞鼎查说:“如果将来大皇帝改变了主意呢?”
耆英说:“那是将来的事,将来的事让后人办理好了。我这里是不会同意鸦片合法贸易的。”
璞鼎查说:“阁下一心维护贵国大皇帝的尊严,令人钦佩。大英帝国女王陛下也有几件事情极为关切,不能不先听听钦差阁下的意见。”
耆英说:“我可以先说说我的看法,但不能影响尽快换约和奏报海关税则。”
璞鼎查说:“今天会谈结束后就可换约,海关税则的事情阁下今天就可以奏报给你们的大皇帝。”
耆英说:“既然如此,何不先换完约再谈其他?”
璞鼎查同意,于是双方换约。英国女王盖玺的南京条约早就到了两个多月,璞鼎查把女王的玉玺指给耆英看。拿到女王盖玺的约条,耆英一块石头落地。他很高兴,向璞鼎查打听他儿子的情况。璞鼎查说他的儿子叫弗里德里奇·璞鼎查,正在读大学。
耆英说:“很好,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的义子,他的名字按你们的风俗,就叫弗里德里奇·耆英·璞鼎查。”
看到璞鼎查一副蒙了的样子,耆英问:“怎么,爵士阁下,您不高兴吗?我认弗里德里奇为我的义子,将来可以邀请他到中国来,在广州,还是到北京,他想去哪里,都可以。”
璞鼎查说:“谢谢钦差阁下的美意,他还在读大学,来不来中国,那是很远的事情。”
耆英以一家人的口气说:“瞧爵士说的,哪里是很远的事情。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他是有备而来,打发人去他的住处取他老婆的画像来,与璞鼎查交换老婆画像,“中国人认了干亲,会认真地当亲戚走的。咱们先交换内人的画像。”
耆英这一手把璞鼎查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连忙摇头说:“对不起,我的夫人有照片,可惜我没带。等我托人从伦敦带来后,再与钦差阁下交换。”
接下来开始谈璞鼎查关心的几件事情,耆英说:“我们已经算是亲戚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好了。”
璞鼎查连忙声明说:“接下来是谈公事,我不是以私人身份,更不是以钦差阁下所说亲戚的身份来谈。”
耆英说:“知道,我明白爵士的意思。可是,亲戚的身份有助于我们互相理解、体谅,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在当面。”
璞鼎查对中国人的思维无法理解,即使不是亲戚,面对面谈判,难道就不是有话说在当面?
璞鼎查提出商议的第一个问题,是治外法权问题。这是英国人多年来一直想谋求的特权。英国人犯法,他们常常以中国法律“野蛮”为借口,拒不授受中国裁判,但受到中国官员极力抗拒。两年前林维喜案发生后,林则徐寸步不让,坚持要义律交出凶犯。这让英国政府觉得,治外法权不是那么容易能得到的。所以,巴麦尊给璞鼎查的训令提出,条约内应有英国自行设立法庭独立审判英人的规定,但又指示,若清政府同意割让香港,条约内可不提此要求。所以南京条约中未提出此项要求,可是没想到条约签订后,耆英主动提出,要求英国人自己约束英国商民。璞鼎查从中发现了获得治外法权的天赐良机,他急于以条约的形式确定下来。
他说:“换约后将约期五口通商,届时英国商民将会到各口经商贸易,中英百姓难免会互有诉讼。各口英国领事自当尽力劝息,不能息讼的时候,将邀请中国官员共同查明事实。英人如何科罪,由英国领事按照章程、法律办理。如此办理,则较为妥协。”
耆英说:“这一项,年前我已经奏报我国大皇帝,大皇帝亦认为如此办理较为妥当。”
璞鼎查说:“将来五口通商,贵国要求严厉约束帝国商民,这自然没有问题。贵国维护地面安宁,有官府衙役,有驻防军队。可是贵国不答应让军舰驻泊口岸,又靠谁去约束英国商民的不法行为呢?我建议,各口岸应当允许驻扎一定数量的军舰,以约束英国商民。”
这是个新问题。但在耆英看来,璞鼎查的这个要求有道理,如果不允许英国军舰驻泊,到时候难道要中国人去约束英国人?那可真是不胜其烦。
他说:“爵士讲得有道理,我本人从内心里赞同,但将来必须奏请大皇帝决定。但数量不能多,每口只能驻泊一条军舰。”
璞鼎查说:“好,就照一只约定。去年在江宁时,钦差阁下曾经照会中提出,我国商民不得离开口岸,到乡村游玩,更不能深入内地贸易。可是,哪里是乡村,哪里算内地?必须画出明确的界限。”
耆英说:“这是自然,到时候各个口岸双方要画出明确的界址。”
璞鼎查说:“好,如果有了明确的界限,界内的英国商民,英国领事一定严格约束。英国商民违背此条禁约,擅到内地远游者,不论系何品级,即听中国地方民人捉拿,交英国领事官依情处罪。只是希望贵国民人不要野蛮殴打伤害,以免伤了两国和气。”
耆英说:“我国是礼仪之邦,绝无野蛮行为。”
璞鼎查说:“好,今天议定的这几条,钦差阁下可否一并奏明大皇帝?”
耆英说:“一开始已经说过,这些事项,将来详议后再奏请。”
璞鼎查说:“好,我理解钦差阁下的意思,只想先把增加海关收入的新税则奏报大皇帝。那么,我们可否立个备忘录,以便将来具体办事的人有所遵行?”
耆英说:“我也正有此意。”
按照双方的约定,备忘录由英方起草,双方认可后定稿。等秘书麻恭起草完了,拿给璞鼎查看。璞鼎查很满意,说:“我们在中国口岸争取到了世界上最低的关税,但我认为,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成就。今天下午的会谈,将关税议定权、治外法权、口岸划界权、驻泊军舰权统统收入掌中,实在是意外之喜!今天晚上我再宴请尊贵的钦差大臣,你说说看,在哪里宴请最好?”
麻恭说:“上次已经在总督府宴请过,这次不妨找个新奇的地方。”
“新奇的地方?”璞鼎查问,“哪里是新奇的地方?”
麻恭建议就在军舰“阿让库尔”号上,璞鼎查让他立即前去安排。
回到行馆的耆英,也很为下午的会谈高兴。他对众人说:“总算把茶叶棉花的税则谈了下来,仅此两项税收,即可抵往年关税正额,总算不负圣托。”
众人都喜气洋洋。
黄恩彤说:“各口岸的英夷由他们自己来约束,英夷匪类由他们治罪,可减掉无穷麻烦,也是大功一件。我听下面的人说,这些年来最怵头的就是审办夷人。办轻了,不合中国律法,办重了,夷人攻击我们野蛮。现在好了,交由夷人审办,大家都算解脱了。”
耆英点头说:“这样最好,省得我们帮助夷人去维护地方。以后夷人再敢横行不法,唯英国领事是问。只是允许英舰驻泊口岸一事,我略有顾虑。原来说定的是只允许英夷商船进入口岸。”
黄恩彤说:“既然让英夷约束夷商,允许他有一条军舰驻泊也不过分。一条军舰没什么可虑的,做醋不酸,做盐不咸。”
黄恩彤的安慰很有效,耆英已无任何顾虑,兴致所致,唱了一首满文歌。
当天晚上,钦差大差一行应邀到“阿让库尔号”军舰上共进晚餐。那艘军舰从船头到船尾都挂满了旗帜,客人到来时还鸣放了十七响礼炮。军舰甲板上搭起了天棚,改造成了一个漂亮的舞厅。耆英对此赞不绝口,说:“把武力与文雅巧妙结合,这样的方式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即使再过几十年或者上百年,中国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宴会就在甲板上举行,璞鼎查举杯致祝酒词:“欢迎尊贵的中国钦臣阁下莅临香港!祝愿英国女王和中国皇帝健康长寿!祝愿两国间的友好关系能进一步促进和增加双方的贸易和繁荣。我要特别感谢钦差阁下,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中英和平友谊。我提议,我们共祝开明的政治家和英中两国之友耆英健康长寿,我们尊敬他是因为他显示出卓越的政治才能,我们珍惜他是由于他具备了宝贵的社交品质。”
耆英专注地聆听着祝酒词,举杯致答谢辞说:“我也敬祝我国大皇帝和英国女王万寿无疆,感谢璞鼎查爵士的盛情招待。璞鼎查爵士才是真正的外交家,才是真正具有卓越的政治才能。至于我本人,尽管我的才能被夸大了,但是爵士和诸位的真挚情谊我已经感受到了。我可以郑重起誓,只要皇上还让我主持中英交往,我就全力维持两国的和平与繁荣。”
宴会结束,在甲板上举行舞会。耆英不会跳舞,他与出席舞会的军官一一打招呼,并跟军官夫人们握手。他还把一位小姑娘抱起来放在膝盖上,跟她亲切地打招呼,并将一件饰品套在她的脖子上。一位坐在他旁边的已婚女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吩咐一位随从去取来一块丝绸手帕作为礼物赠送给她,并希望得到她的手帕作为礼物。对方一时不知所措。郭士礼连忙附耳介绍,在英国,这是不合适的。耆英连忙向女士道歉。对方点头微笑,表示理解。
次日上午,耆英一行在璞鼎查和海军司令的陪同下,乘坐“冥王号”铁甲船环绕香港岛观光,晚上则出席卫戍司令官举办的晚宴。
第四天,耆英举办了隆重的答谢宴会,以满汉全席一百零八道菜招待英方要员。为了照顾英方习惯和口味,席间特意准备了刀叉,酒则除了中国的白酒、米酒,还有西方人习惯的香槟酒、雪梨酒和白兰地酒。席面上菜肴之丰富令英国人惊讶,既有各种腌菜、酸菜和萝卜干之类的冷菜,也有鹿肉、鸭肉、鱼翅、排骨、栗子汤、鲨鱼汤、公鹿里脊汤,还有炖火腿、油焖笋以及英国人难以理解的各类炖菜,在餐桌的中央,还有烤制的孔雀和野鸡。
耆英以一种最文雅的中式礼貌方式用筷子从他自己的碟子里夹出一小块肉,并将它递到身边最尊贵的客人盘子里。黄恩彤等人也不断地用大酒杯劝客人喝酒,不让他们有“逃避”的可能。咸龄酒量十分可观,他喝了不少香槟酒和红酒之外,还喝掉了大半瓶黑樱桃酒,紧接着又去喝另一瓶果仁白兰地酒,每喝掉一杯酒,都会一拍桌子,大喊一声“好”。
接下来是相互祝酒,开始是“为英国女王和中国皇帝干杯”,然后为法国国王和瑞典国王干杯,因为在场的客人中有法国人和瑞典人。耆英再次站起来,端起酒杯,微笑着望着璞鼎查,说:“我在这里要宣布一个好消息,璞鼎查爵士已经答应他的儿子做我的养子,我将像对待我的亲儿子一样,善待弗里德里奇·耆英·璞鼎查。”
接着耆英邀请璞鼎查唱一首歌,他也唱了一首满族歌曲。咸龄也唱了一首粗犷的满族歌曲。耆英的卫队长是蒙古人,他唱了一首蒙古歌曲,他的嗓音非常浑厚,引发了热烈的掌声。在英国客人们中间,除了璞鼎查外,卫戍司令、大法官、卜鲁斯等人也都一展歌喉。
宴会结束后,大家还玩了击鼓传花的游戏,一直到十点多,宴会才结束。
第五天早上七点,耆英一行从香港维多利亚港登上了两艘轮船,返回广州。临行前璞鼎查赠给他一把剑,还有他的妻女的照片。耆英按照西式礼仪,拥抱了总督和卫戍司令少将。
回到广州后,接下来通商章程细则,由黄恩彤、咸龄和罗伯聘等人继续详谈。等谈得差不多后,耆英正式出奏。奏折先说明为什么要到香港去,“夷酋璞鼎查来文,请定期会晤,面定大局。奴才以此事非与该酋面商终难定局,且香港情形究属若何,将来能否杜其走私,亦应亲往察看明白,庶有把握。”
然后重点说明为什么必须尽快议定通商章程,“向来各国货船,每年六月以后即陆续来粤。奴才到粤之时,相去货船进口之期仅止月余,若不迅速办结,夷船聚集守候,非急而生变,即游行各口,希冀走私,于大局殊有关系。奴才带同黄恩彤、咸龄等,轻装减从,即坐火轮船前往香港,接见该酋,奴才当即宣布皇上恩德。次日亲赴该酋住处,以诚破诈,以气折骄,该酋技无所施,奄然帖服,又经黄恩彤等反复开导,始得头绪。”
然后重点说新定税则增收情况,“窃查粤海关进出口货物,百余年来递有变更,近年来进口以棉花为第一大宗,出口以茶叶为第一大宗,如此二宗税饷得有加增,则于关税大有裨益。伊里布多方设法,辩论再三,虽已唇焦舌敝,力尽筋疲,而该夷等不肯听命增加。奴才复与璞鼎查面商定准,茶叶每担由原九钱二分增至二两五钱,棉花每担由二钱一分增至四钱。茶叶每年以四十五万担计之,每年约可收银一百十余万两,棉花以五十一万三千担计之,每年约可收税银二十万五千余两,即此二宗已足抵粤海关岁入正额。且此二宗均属粗重之物,偷漏易于稽查,征收较有把握。”
最后又专门报告了与璞鼎查临行赠送礼物的情况,“内渡濒行时,该酋璞鼎查呈送身佩洋刀一把,以明诚意。并将伊及妻子女图像恳求带回,以表其神形业已追随左右,不敢再有异志。英夷重女轻男,今夷酋将其妻室图像相赠,据通华语之夷酋等咸称,若不诚敬钦信,断不能如此等语。奴才随将所佩金环并书画纨扇一柄即行付给,此非奴才甘于抑志降心,轻身冒险,又不避嫌疑与之酬酢,盖不如是,则疑团不释,彼此相持,讫难定案。”
此外专门上了一片,说明已经允许广州将于七月初一日开市。
耆英的奏折于十四天后到达京城,道光皇帝十分高兴,盛赞耆英,很快军机处寄谕耆英——
军机大臣字寄钦差大臣耆。道光二十三年七月初四日奉上谕:
耆英奏酌定通商输税章程等折,据奏五月二十六日,带同黄恩彤、咸龄轻装减从,即坐火轮船前往香港,接见该酋璞鼎查,已将通商章程及输税事例粗定大局,换给和约,该酋极为恭顺帖服,即于六月初一日回省等情。有胆有识,甚属可嘉!其粤海关进出货物,现已议定棉花茶叶税则,约计关课,有赢无绌。因该夷急于通市,即定于七月初一日先在广州开市,着即照议办理。唯香港四面环海,舟楫处处可通,现已有内地民人零星买卖,必须明定章程,以杜走私漏税,并一切未定事宜,着耆英会同祁贡、程矞采、文丰通盘筹划。固须俯顺夷情,尤当慎持国体,永杜弊端,俾各省皆可照办。将此由四百里谕令知之。
趁道光皇帝高兴,军机大臣祁隽藻上了一道密折,请皇上加恩,释回林则徐和邓廷桢。因鸦片战争而受处分的官员,包括琦善、奕山、奕经、讷尔经额等大多陆续起复。
过了一天,就有了回音,七月初六日,内阁奉上谕:邓廷桢着加恩释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