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vchan.cn
- 网络摘录 繁体
第十七章 实边防议建军镇 惩跋扈勇斗回王
喀喇沙尔垦地分为两片,其中一片在城西北二百余里,正好途中顺便勘查。为了避免两人同行路上住宿不便,全庆先行一日,六月初一起程。林则徐则随后于初二日起程,于初七日上午赶到了喀喇布拉克军台,与全庆会合。两人约定初八会勘。
初八早饭后,两人同赴库尔勒北山根,勘清此地垦地九千九百亩。灌渠是从雪山脚下汇集雪山融水,水量足用,只是渗漏严重,必须挑挖、填堵。
次日两人赶往喀喇沙尔,因为行程二百余里,全庆凌晨两点就起程先行,林则徐续进。午后到达开都河南岸,全庆及喀喇沙尔新任办事大臣书园率文武前来迎接,陪他入住东门外行馆。
全庆身体不适,休息三天后再出城丈量垦地。垦地离城不远,当天上午量得可垦地三千六百亩,午后就赶回城里。回到城里收到家信报喜,林汝舟庶吉士散馆,考试取得第二名的好成绩。此次散馆参加考试四十九人,留在翰林院三十八人,改到各部任职者十一人,无人出任知县。众人听到消息,纷纷来向林则徐致贺。
接下来几天,林则徐与全庆商议喀喇沙尔垦地呈报稿,南疆各城,只有此地具备招汉民承种的条件,已经派人到乌鲁木齐等地招募。因为喀喇沙尔垦地最先就是由全庆办理,因此朝旨令他直接回奏。他对林则徐说:“林公,各处勘地稿子都是由你主笔,我署名而已。而且前面还有布将军把一关,我更不用操心。这次直接由我出奏,更要劳驾您了。”
林则徐当仁不让,别人起草,他还真担心事情说不明白。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了。他闭门谢客,用了一上午工夫把稿子拿了出来,全庆仍然是只字未改,当天出奏。
这时布彦泰来信,库车勘地奏稿获旨交部议。库车是南疆勘地第一宗,呈报给布彦泰是在三月初,布彦泰出奏是在三月底,如今才得到交部议的消息,可见此事恐有争议。林则徐知道部议的程序,再顺利也需要十余天,如果争议大,一个月也未必能出结果。此时南疆勘地的任务已经完成,再待在喀喇沙尔也不是办法。回伊犁、乌鲁木齐当然更没必要。阿齐乌苏大渠竣工的奏折是在四月底出奏,按一般情形算来,六月底七月初就该有结果,他决定前往吐鲁番,以便等候旨意。
当天晚上,全庆撑着病疲为林则徐设宴送行,喀喇沙尔地方文武作陪,大家都祝林则徐早日释回。回想数月来南疆勘地经历,真是感慨万千。说是吃了千辛万苦,一点也不夸张。过天山苏巴什沟(今干沟),车行峡中,轮碾沙石,隆隆作响,林则徐被颠的胃疼呕吐,耳朵又嗡嗡作响,头晕目眩。通过戈壁时,水源奇缺,需要用葫芦灌水。经过喀拉布拉台(今库尔勒西喀拉苏),因为知道此地有水,并未备水,结果到地方后,发现水浑浊咸涩,难以下咽。路上台站设施简陋,有些地方连做饭的锅灶都没有,林则徐父子好多次要向附近百姓借锅灶下面条、煮粥,或者露天啃块冷饼充饥。风沙更是家常便饭,黄尘迷目,几不见人。有几次车被大风吹倒。山路颠簸,车轴断掉的情形也有好几次。在和田、喀什噶尔勘地,住的是毡帐,飞蚊、跳蚤,让人难以成眠,尤其夜里风大,毡庐几乎被吹翻,提心吊胆,不敢睡着……
南疆所勘垦地,大都离城较远,如库车、叶尔羌、喀什噶尔垦地离城七八十里,阿克苏垦地在城南二百七十里,和阗垦地在城北二百里。这些地方就是武臣边帅也往往很少周历,但林则徐无论多远,都坚持亲自前往勘查。尤其是水源勘察,更是加倍仔细。与林则徐一同勘地的全庆,比林则徐小十五岁,虽然也周历七城,因身体一直不好,库车、和阗、叶尔羌、喀什噶尔的勘地他并未到现场。但在呈报稿中,林则徐无一不是写明两人共同勘察,这让全庆不但佩服,更为感动。这一路下来,两人成了真正的知己老友。
回想与全庆数月勘地,全庆带病兼程,也相当不易。而且其为人诚恳,对林则徐这个“废员”执礼甚恭。临行前林则徐写了一封信,对他数月的配合关照表示谢意,同时赋诗一首留念——
蓬山俦侣赋西征,累月边庭并辔行。
荒碛长驱回鹘马,惊沙乱扑曼胡缨。
但期绣陇成千顷,敢惮锋车历八城。
丈室维摩虽示疾,御风仍喜往来轻。
第二天——六月二十二日一早,林则徐一行自喀喇沙尔起程前往吐鲁番。一路上天气酷热,蚊虫肆虐。有些住宿的小店用驼粪做院墙,臭不可闻,更让人难以入眠。自哈尔布拉克军台进入峡谷后,又极其阴寒,需要穿棉衣,路上行人竟然有穿羊皮袄的。出了峡谷,天气复又酷热,夜里挥扇不止,几乎无眠,但自此至吐鲁番,却再无蚊蝇虫蚤之患。
六月二十八日到达吐鲁番,因天气太热,林则徐被众人挽留小住,题写对联、扇面,终日不得闲。吐鲁番是伊犁公文必经之地,他一直关注军台过往的公文。七月初二,他从军台上得到消息,伊犁将军本日有折过此,系六月二十六日所发,但是未附有给林则徐的信。他查阅军台记录,伊犁渠工奏折已经批回,经过吐鲁番的时间是六月二十日,二十五日可到伊犁,有喜讯的话,布彦泰一定会立即通知,今天也就应该到吐鲁番了。如今杳无音信,实在是令人不解。
众人劝他说,没有消息未必就是坏消息。也许朝廷会单独下旨。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与其他戍臣不同,或许会下部议,晚十天半月也属正常。他决定赶到哈密去,如果有释还的上谕,他直接从哈密入关会更快一些,甚至可能会在节前与家人团聚,在关内过今年的中秋节。
七月初三夜里十二点,林则徐一行就起程,日出前走了九十余里,到了胜金门,由此往东,两旁都是土山对峙,皆赤色,就是俗称的火焰山。在山间走二十余里,涧水不断,其流颇旺。过小桥数道,到达胜金军台。此时正是辰正(早晨八点),众人在军台补睡。接下来的几天都是中午避暑,一早一晚赶路。大部分地方都是沙碛戈壁,也偶有小块绿洲,正赶上麦熟,忙于收割。地里长着的多是高粱、棉花,长势不错。过了七克腾木军台,数百里全是戈壁,且常有大风,风一起则累日不息,甚至把人马车辆刮飞。好在吐鲁番领队大臣每六十里设一腰站,在戈壁上挖出地窝子,地上再障以土墙,作为台兵接递文报和行人栖息之地。
九天后,林则徐到达瞭墩。这里有难得的一片绿洲,当初赴伊犁,他就是由此北上越过天山,走天山北路。这里住处还算宽敞,与戈壁里住地窝相比,条件不知好了多少。他当天晚上写一封家信,告诉家人他的行踪和计划——
自六月初一在库车发信之后,即赴喀喇沙尔会勘地亩。计在六月十五以前七处全行看毕,内有六处系由伊犁将军具奏,唯喀喇沙尔一处有旨令全小汀具奏,已在彼处与之商定折稿,勘地事宜已经全了。唯盼伊犁四月廿八所奏之渠工奉有释回之旨,便可一直进关,乃迄今杳无信息,甚不可解。而六廿六布将军又发一折,于七月初二日由吐鲁番递过,并未附信与我。如果批折回来,有释回之信,布将军必飞信告知。今看此情形,殊属不妙,或者如前年之交部议亦未可定耳。再,京中如见有释回明文,岂有不赶信到家之理?家中如得京信,亦岂有不赶信到口外之理?或者以为西安寄信出来总不能快于伊犁将军之信,如此观望,则两误矣!
西安托人官封递来之信,然总是别人官衔,我若已经过身,则其虽从身边过去,不能拆阅。唯西安将军递来之信,于官封上直写“钦差查勘回疆开垦事宜,前两广总督林”,旁标“关外沿途探投”字样,我无论何处皆可接到。前此散馆之信,即是由西安将军寄来,计由西安三十六日到喀喇沙尔,颇为不迟。此次不知亦有信托他递来否?我现已将到哈密,如日内尚无信息,则不能直行进关,须在哈密等候。倘早晚有释回之信,则必兼程进关。家中寄信仍以托西安将军官封为便,但官封上标明探投之处,须看光景。如系五月底六月初旨意准予释回,则我现在早晚必可得信,直赶进关,家中信来只要写兰州、凉州一带探投;若前折是交部议,至七月半间应有释回之旨,则须写嘉峪关至哈密一带探投;万一不准回,则须递哈密一带了。
从瞭墩到哈密,二百八十里,林则徐一行用了两天半的时间,于七月十五——中国的中元节这天赶到了哈密城郊。新任办事大臣是由西藏办事大臣调任,到任还需几个月,现在主事的是协办大臣恒毓,三年前林则徐过哈密时恒毓就任协办大臣,他率领哈密协副将、哈密厅知州等文武官员出城迎接,当天晚上送席至林则徐住处。他告诉林则徐,哈密也奏报了新垦地亩,已经快两个月,很快会有旨意,十有八九会交由林则徐勘察。
林则徐在哈密住下来,望眼欲穿,等待释回上谕。释回的消息没等到,却等来布彦泰举荐折被留中的消息。
林则徐当时正在写字,故作镇定,把信装进口袋,继续挥毫。但手却有点抖,拿不稳笔杆。只觉得从心口开始,一股凉意遍袭全身。胸口发闷,两眼发蒙。他招招手,对林聪彝说:“老三,快扶我躺下。”
林聪彝连忙扶他到床上躺下,问:“爹,你没事吧?”林则徐点头又摇头,说:“我感到身子特别乏。”
林聪彝说:“我去找郎中给你瞧瞧?”
林则徐说:“不必张皇,我躺会儿就好。”
林则徐并没有躺一会儿就好,心慌更甚,又流鼻血。林聪彝不敢耽搁,连忙到街上找郎中。郎中来把了脉,说是焦劳太甚,以至心悸,又加脾肾均虚,因此胸闷、乏力。开了药,让林则徐好好静养。
出了门,郎中对林聪彝说:“三公子,令尊病得不轻,请小心照料。令尊最近有什么特别烦心的事吗?”
林聪彝说:“没有,家父这几日心情一直还好,病发前正在写对子。”
郎中说:“那是我多虑了。我在药中加了点镇静、宁神的药,令尊睡一觉也许会减轻。不过因为心肾脾皆虚,量不敢加大,能不能安眠,我也无把握。你要备下点儿吃食,病人醒来后吃一点。最好是老米粥,越烂越好,令尊脾胃均虚,饮食需要留意,要多吃易消化的东西。”
林聪彝一一记下。回到屋内,见林则徐额头上直冒虚汗,心手里也是汗。他坐在病床边,一刻也不敢离开。林则徐看儿子一脸焦虑,劝慰他说:“老三,别担心,服了药睡一觉就会减轻的。”
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林则徐睡着了。林聪彝这才亲自为父亲熬上老米粥,煨在火上,怕凉了,一会儿就加把火,一直没敢眯眼。
半夜,林则徐醒来了,问坐在床边的林聪彝:“老三,几点了?”
林聪彝说:“过了三更了。爹,火上热着粥呢,我给你盛一碗来。”
林则徐喝了一碗熬得稀烂的老米粥,精神头好多了。他说:“老三,别担心,没事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布彦泰的信,说:“老三,爹一时进不了关了,这是布将军的信。”
林聪彝读了信,说:“爹原来是为此心焦。怪不得郎中问我,爹是不是有特别烦恼的事。都怪孩儿,竟然一点也未察觉。”
林则徐说:“今天请的郎中,医道不错——爹没告诉你,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林聪彝想安慰父亲,但以他的阅历,根本不知如何劝慰。
林则徐说:“我刚刚梦到你爷爷了。他还是那么瘦。好像是我参加会试那年,腊月里,我要赴京赶考,为盘缠的事借遍了亲朋四邻。不巧你爷爷又病了,郎中说是终年劳累,需要用人参补一补。可是刚给我凑够盘缠,家里哪还有钱买人参?当时,我和你娘结婚两个月,你娘要陪我进京,两个人的费用,少了实在支撑不下来。我当时竟然把凑起的盘缠全数带上,没给你爷爷留下一两。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三四岁跟着你爷爷读书,他终日把我抱在膝盖上,对我慈爱无比,这个道理很早就懂,可是,在他病重需要一支人参的时候,我为了赶考,一两银子也没给他留下……想起来,心里有愧……”
林则徐闭着眼,摇着头,眼角落下泪来。
林聪彝从来没见父亲这么伤心过。他说:“爹,你也不必太难过。如果换成我们正进京赶考,你也一定会像爷爷一样,把钱省出来的。”
“是,父母慈爱子女,这是天伦。”林则徐说,“道理我明白,可就是无法原谅自己。”
林聪彝劝他说:“你也得为爷爷想一想,如果你真的因为盘缠不足不能参加会试,爷爷会不会更难过?所以,爹爹不必过于自责。”
林则徐说:“后来你们都出生了,我也做了人父,能够理解你爷爷的心思。我一直想有个机会,和你爷爷说说我心里的愧疚。可是出来做官后终日忙碌,嘉庆七年,我在陕西按察使任上擢江宁布政使,派人回福州接你爷爷到南京,心想终于有机会侍候你爷爷了。可是没想到他到江宁不久就病逝了,我当时还在陕南救灾,临终前我也未在跟前。我心中的愧疚也就永远没机会亲口对他说了。”
林聪彝说:“爷爷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必说,他也会知道。你不是常说,知子莫如父吗?”
林则徐说:“我也这样安慰自己。每次梦到你爷爷,他都会说,老三,别往心里去,爹从没怪过你。人生七十古来稀,爹活了七十八岁,知足了。你给林家争了光,我到地下见到祖宗,脸上也有光。可如今,我是个罪臣,连关也入不了,让祖宗蒙羞了。”
“爹不要这么想,你是受冤枉的,大家都知道。”林聪彝说,“一路上大家这么尊重你,没人拿你当罪臣。”
“是啊,这是我没想到的,也是我最感欣慰的。”林则徐说,“京中为我说话的人也不少,可是,圣意何时才能回转呢?我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我真怕客死异乡,不能活着进关。”
林聪彝连忙劝他:“爹爹不要这么悲观,即便捐修阿齐乌苏大渠的功劳还不能打动皇上,你往返南疆两万余里,亲自勘察垦地,这份劳绩布将军一定会为你请功。”
“布将军为我已经尽力了,听天由命吧。”林则徐说,“老三,如果我真的不能活着入关,你们兄弟扶棺回福州,一定把我葬在你爷爷身边。还有,一定要把你爷爷的坟重新修一修,这点钱不能省。我一直想把你爷爷奶奶的坟重新修一修,一直未能如愿,这件事交给你们兄弟几个了。”
林聪彝说:“爹爹何必说这话,你放心好了,我要陪着你进关呢。”
林则徐说:“好,暂且不说这事。为你爷爷修墓的事,不能忘了。”
既然已经没有释回的可能,再在哈密等也没意义了。林则徐打算后天就折回吐鲁番。林聪彝不同意,认为他的身子太弱,实在不宜长途跋涉,最好还是休息十天半月,无奈说服不了固执的老头子。
第二天一早,林聪彝去协办大臣府找到恒毓,向他求助。恒毓说:“三公子放心好了,我有办法留下林公。”
恒毓到了东关林则徐的住处,对他说最近有两道廷寄过哈密到将军府,里面必有一道是关于哈密垦地的旨意。从哈密到伊犁将军府,往返不到半个月。请林则徐务必以十天为期,如果十天还无消息,他要返回吐鲁番,绝不阻拦。“林公你想,如果有旨让你勘察哈密垦地,你折回吐鲁番,再折回来,一来一去,就要二十余天,你劳苦奔波事小,耽搁了勘地岂不难以交代?”
林则徐知道这是劝他的话,却不无道理,而且他的身体的确需要休养,于是在哈密住下来,安心调养。郎中开的药很对路,林则徐身体恢复得很好,开始给友人复信,给恒毓等人书写对联。八月初十,收到全庆转来的廷寄抄件,是关于垦地的,但不是勘察哈密,而是吐鲁番伊拉里克——
军机大臣字寄前任喀喇沙尔办事大臣全、乌鲁木齐都统唯,道光二十五年六月十九日奉上谕:
布彦泰奏查明伊拉里克地方,在吐鲁番境内,向隶乌鲁木齐都统管辖,距伊犁二千余里之遥,所有开垦事宜,请由惟勤自行具奏办理等语。此次伊拉里克开垦地亩,仍着全庆、林则徐前往该处详细履勘,既将丈地分田、招民安户及考核工费各事宜悉心妥酌,与惟勤通盘筹划,联衔具奏。将此谕知全庆、惟勤,并传谕林则徐知之。钦此。遵旨寄信前来。
林则徐看罢,心情为之振奋,把抄件交给林聪彝。原来是折回伊拉里克勘地,林聪彝不知老父何以如此高兴。
林则徐说:“你太粗心了,‘联衔具奏’四字你应该留意到。从前的几道上谕,都是说由我和小汀勘察后呈报将军,由将军具奏;而这次恩准我‘联衔具奏’。我一个废员,并无官衔,圣谕如此,当不是笔误,而是圣心回转加恩!”
“啊,的确如此!这一定是布将军的荐片起了作用。”林聪彝说。
布彦泰已经是两次单片为林则徐请功,去年龙口竣工,他就为林则徐附片请功,虽然林则徐未得释回,却被委以南疆勘地的差使,形如钦差大臣;阿齐乌苏大渠竣工后再次举荐,虽然仍未释回,却有了“联衔具奏”的说法,林则徐在道光帝心中的地位再次得以提升。
林聪彝说:“南疆勘地收功,布将军若再为爹爹请功,一定能够释回了。”
林则徐说:“但愿如我儿吉言。”
林则徐决定明天就起程回吐鲁番,林聪彝也赞同,父子两人高高兴兴收拾行装。第二天半夜起行,仍然是早晚赶路,午间休息,用了十多天的时间,于八月二十三日回到吐鲁番。全庆已经提前赶到,因伊拉里克灌渠尚未完工,应吐鲁番同知之请,暂缓几日勘察。
这天下午,布彦泰的亲信师爷到了,带来了布彦泰的亲笔信,极短,只有一句话:小汀、林公,南疆垦地,宜招民屯垦,以符上意。
林则徐问师爷:“将军这是何意?”
师爷又递上一份廷寄抄件和一份奏折抄件,说:“两位看完上谕和穆中堂的复奏就明白了。”
军机大臣字寄伊犁将军布,道光二十五年六月初九日奉上谕:
前据布彦泰奏,勘明库车开垦地亩一折,当交军机大臣会同户部议奏。兹据核议具奏着即照所议办理。因思回疆各城,开垦荒地,朕意原以内地民人,生齿日繁,每有前往各城营生谋食者,如能将此项荒地,招致户民承种,则地无旷土,境鲜游民,日久可成土著,俾得安所乐生,原非为该处回户另筹生计。所以初降旨时,有查明具奏之语。乃各城随奏随办,皆系辑瑞作俑,以致共相效尤。现在库车地亩既据全庆等往勘,请给回户承种纳粮,复经布彦泰核奏,自系因地制宜。唯事当创始,不可不预防流弊。着布彦泰等体察各处回情,如有勒派苦累情事,即不可强以所难,稍存迁就。将此谕知布彦泰,并传谕全庆、林则徐知之。
等林则徐和全庆看完上谕,师爷说:“上谕同意了库车垦地给回的奏请,但其实并不符合上意,上谕说得明白,南疆垦地,并非为回户另筹生计,而是实边。上谕又特别强调不可不预防流弊,布将军不能不慎重考虑。两位再看奏折,按部议能不能行得通?”
军机大臣穆彰阿领衔的复奏有数千字,先是照录了布彦泰的奏折,然后叙述了户部议奏的情况,户部对库车垦地的意见,是可以交给回户承种,但收获后应与官方平分,“查回疆岁赋,户部例载回户自种之地十分抽一,承种官地按岁收粮石多寡平分入官。即道光十七年,前办事大臣赓福奏给回户垦种库车地亩,亦系援案照办。兹据全庆等请照库车回户岁纳粮数按亩核定,自系为经费核实起见,应如所奏,照承种官地平分入官之例,按亩核征,以为经久之计。”穆彰阿代表军机处的意见是,“此次所开旷土,系特旨交办,原为招致内地民人应种之业,现在准令回户承种,尤属逾格天恩,该回户等自当分外感激,踊跃输将。是以臣等查照平分定例,议如所奏。”但同时又要求,“应敕下伊犁将军,传谕全庆、林则徐,详细体察各处回情,如有勒派苦累回户情事,即不可强以所难迁就办理,自应仍照喀喇沙尔成案,招内地眷民认种升科。如或地处僻远,商民稀少,然陆续招徕,逐渐开垦,不难闻风踵至,日久生聚,庶旷土皆成沃壤,民回均沐殊恩,以仰副圣主轸念黎元抚驭边陲之至意。”
穆彰阿的复奏意思很明白,勉强同意交给回户承种,但其真意仍然是希望招汉民。
师爷说:“将军担心书信中无法说明白,因此特意派我跑一趟。将军的意思,朝廷既然一意要将垦地交给汉民承种,两位可不必再持前见,由他出奏,南疆各城垦地,招汉民承种就是。不然,将来有什么流弊,将军实在承担不起。”
林则徐说:“我们的意思,当然也是愿意由汉民承种,可问题是南疆各城,除喀喇沙尔外,实在没有汉民可招。”
师爷说:“林公,恕我说句不讲道理的话,朝廷要招汉民,咱们就上奏招汉民就是了,至于招不招得起来,那是将来的事情。”
“那南疆垦地,岂不又要复荒?”林则徐说,“朝廷要我和全大人勘察,不就是为了拿出一个可行的办法吗?我们辛苦跋涉两万余里,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这算怎么回事?也没法向南疆各城官民交代啊!”
师爷说:“林公,你们两位的差使就是勘察南疆垦地,勘察完了,也就交差了,不存在向官民交代的顾虑。将来怎么办,那是别人的事。”
林则徐固执劲上来了,说:“交给回户承种,我想不出有什么流弊。南疆回户许多人无地可种,生计无着,多少人终日只吃一块冷饼充饥,衣服更是破烂不堪。就是这样,他们见了汉人就鞠躬,我们一路上,作向导,赶马车,垫道路,无一不是回户,这样的好百姓,到哪里找?把南疆垦地交给他们承种,不也是有利边疆长治久安?”
师爷说:“林公,你又何必如此固执,上谕说得明白,南疆垦地,原就不是为回户另筹生计,上面这层意思你不是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林则徐对全庆说,“小汀,我不与他说话,我就问你,南疆回户生计如此艰难,难道我们能坐视不理?把垦地交给他们,这样一个改善他们生计的机会,我们难道能装聋作哑,缄口不言?”
师爷不高兴了,说:“林公,你可别把将军的好心当了驴肝肺!将军派我走这一趟,完全是为了你好,是为了你能尽早释回入关。将军连为你请功的折稿都备好了,只等你能改变主意,他就将南疆垦地的承种办法和单片附奏一块拜发。我这把年纪,从北疆屁颠颠地跑到南疆来,不承想还落一身埋怨。”
林则徐连忙拱手向师爷致歉:“都怪我口不择言,我对将军和老夫子的垂爱十分领情。只是,南疆的回众需要安抚、纾困,如果垦地白白抛荒,实在太可惜。”
全庆说:“咱们不急于下结论。林公,将军和老夫子一片好心,你也再仔细考虑一番。我呢,和老夫子好好介绍一下南疆的实情,咱们明天再碰头如何?”
这的确是件大事,林则徐必须好好想一想。全庆则详细向师爷介绍南疆各城垦地的实际情况,及当地招募汉民的难处。
林则徐当然知道事关自己能否释回,但想来想去,依然无法迎合上意,改变回户承种的主张。踌躇至深夜,他给长子林汝舟写了一封信,与其说是讲给儿子听,不如说是再次说服自己——
夫田地欲招民户者,为边防计耳。殊不知回疆之所谓边防者,防卡外之浩罕、布鲁特、安集延而已。八城回民,何防之有?回民极懦且极可怜。自汉官以至兵丁,使唤之甚于犬马,贸易放债之汉民欺骗之盘剥之,视若豕羊而已。以公道言之,回民无日不应造反。其所以不反者,从前受准噶尔之害更甚于此,归本朝来,即算见了天日。故虽行路之人,见有汉官经过,即行下马磕头,其敬畏如此。军台弁兵偶一生气,伊即丧胆,鞭打脚踢,不唯不还手,且不敢逃开。前此张格尔之叛,乃浩罕为之,非张逆有尺寸之能也。浩罕知回民最敬其和卓之后,以张格尔是和卓嫡派,养在彼国,居为奇货,道光六年挟以作乱,扬言和卓得复回疆,所有田地分厘不要完粮,各城回民信以为真,是以该年西四城望风响应,一时俱陷。迨后所言不验,且将回民家产人口掠抢往浩罕去者不计其数,回民始悔从逆之误。十年间再行煽惑,遂骗不动矣。璧星泉《守边辑要》内言之甚详且确。
此次历尽八城,亲见其居处饮食之苦,实在可怜。一人两个冷饼便度一日,桑葚枣杏瓜果一到熟时即便度饥,并两个冷饼亦舍不得吃。如此好百姓,汉民中安得有之?若恐其富强而生反侧,此隔壁账而又隔壁账者也。前次汪衡甫致嶰翁信云“田地给回,恐致内占”。嶰翁谓此说大不可解。如以田与浩罕,始有内占之患,以本城回民耕本城地亩,何云内占?衡甫在枢曹中尚是最明亮人,所疑如此,余子更不必言矣。如果南路欲严备边之法,只有将巴尔楚克旷地大为开垦,设为重镇,厚集兵力,不难成一都会,则卡外各夷如浩罕辈,永远不敢窥边。然必须有一百万经费,始能办成。而此一百万之费,不过二三十年内仍可收回,断不落空,何必欲于各城安插民户?无论此时无民可招,即使花钱搬送,亦是无益反害。非虑回民之不依汉民,乃虑汉民之糟蹋回民反致激变耳。
今库车一处,廷议虽准给回,而钱粮要令平分。以此作难,实太不近情理。谦帅胆小,—见廷议挑剔,忽欲将已经奏定给回之八城一并自行改议,复请招民,并谓民无可招,归于拉倒而已。殊不知廷议只是磨牙,并非不准,安用出尔反尔,自家首鼠两端耶?所有各城查勘定议之奏,前已抄有四城,由嶰翁处看后寄回。今再抄叶尔羌、喀什噶尔二城,并库车廷议及前后呈复之件。及此次谦帅来信,我之复信一并寄回,阅之自悉其详也。
第二天林则徐前去见全庆和师爷,拱手说:“老夫子,林某想了一夜,还是无法改变授田于回的初衷。”
全庆和师爷相顾一笑,说:“林公,我们两个早就想到了。如果一夜改了主意,就不是林少穆了。”
林则徐说:“实在不是林某故作深明大义,实在是南疆各城之田,除授予回户外无他法。”
师爷说:“详细情况全大人已经给我介绍了,如果南疆垦地不想前功尽弃,只有授回一策。我回去会力劝将军以此复奏。只是可惜了林公,以此复奏难免会惹中枢大佬不高兴,受牵累的首先是林公,将军之所以要改主张,也主要是为林公计。”
林则徐说:“我知道将军和老夫子的一番苦心,林某感激不尽。林某如今是废员一个,不能为国效力,但不能为一己之利而置南疆屯垦大计于不顾。再说,廷议总是会往返争论,并非一定不准,只要将军将理由说得更充分一些,授田于回的主张未必不能通过。”
师爷说:“我已经被全大人说服了,回去后会劝说将军,再向朝廷力争。还劳驾林公作一篇呈文,我带给将军。我毕竟了解情况不如两位来得深刻直接,何况我的文笔,难望林公项背。”
林则徐说:“老夫子太自谦了。起一篇呈文没问题。不过,皇上想通过屯垦实边的圣意也不能不顾,我有个想法,与两位商量。”
师爷说:“林公有何高见?如果能够兼顾实边,当然会更容易说服中枢。”
“南疆八城,要通过招民户屯垦实边,实在太难,而且即使各城招至数百人,对实边难有实效。南疆实边最主要的就是防备浩罕,应在喀什噶尔附近,建一军镇与之互应。这次南疆勘地,两次路过巴尔楚克。我留心调查了解,发现此地可垦地极多,水源也充足。此地居于南北疆咽喉,可与喀什噶尔、叶尔羌等城成掎角之势。如果广行屯田,安置上万人不成问题,从中挑选数千精兵,足为各城声援,不必舍此他求。”
全庆、师爷都赞不绝口,认为是个好主意。
“此处虽然距内地极远,但作为专门招募汉民之地,与散居各城又有不同。内地出关谋食之人,不是聚于乌鲁木齐、吐鲁番,就是直赴伊犁一带。为什么?因为这里汉民较多,可以各有依傍,不像南疆各处尽是回民,语言、衣食皆不相同。如果巴尔楚克专门招募汉民,人数即巨,自成大镇,贸易、生产无不方便,且不与回户杂处,也可避免纠纷。只要朝廷拿出经费,给予种子、耕牛、盘费,要比各城分别招募容易成事,再造一个伊犁、乌鲁木齐,也不是没有可能。”
师爷一拍桌案说:“妙极了!林公此议,真是久远之谋。布将军一再感叹,林公这样的人才闲置新疆未免可惜,依我看,林公到新疆来,真新疆福气也。布将军为南疆边防薄弱寝食难安,如果巴尔楚克建成军镇,将军便可稍得安眠了。”
不过,耕牛、种子、盘缠都要官府提供,这是笔不小的开支。以每人五十两计,招募两万人便需一百万两。“算起来数额巨大,但分年招募,每年数十万两也不是不可负担。而且屯垦后每年都有收入,便可用于后续招募,接力办理,有十数年便可初具规模。”林则徐对巴尔楚克军镇的建设已经胸有成竹,经他这么一分析,全庆和师爷都觉得此事极为可行。
几个人又就巴尔楚克的屯垦建镇进行了商讨,师爷对林则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实话说,将军复奏的折子都备好了,只等两位同意南疆垦地全部招募汉民承种就可以拜发。如今我被两位说服了,回去就修改奏稿。不过,有一段是不必修改的。”
师爷说,将军已经做好再次举荐林则徐的准备,稿子已经起草。原计划作为附片和复奏一起拜发。师爷把这个附片的底稿带来了——
再,新疆南北路各城奏请开垦事务,均经全庆、林则徐周历履勘,详核定议,由奴才布彦泰陆续具奏请旨遵办在案。此外再无另有请垦官荒,即已全局完竣,全庆自应由彼处回京当差。林则徐自去年十月奉旨饬派查勘各城垦荒事宜,迄今将近一载。该废员自备资斧,效力奔驰,往返万余里,著有微劳。前于伊犁开垦阿齐乌苏地亩案内,首先捐办要工,经奴才布彦泰将出力人员开单具奏,均蒙渥沛恩施,唯林则徐未蒙明降谕旨,现在差竣,应令前往何处,恭候训示遵行。
布彦泰的重要奏稿,都是这位师爷捉刀,他此番带底稿来,就是要见好林则徐。林则徐当然感激不尽,拱手说:“感谢将军一再提携,感谢老夫子妙笔成全。”
师爷当天起程回伊犁,林则徐、全庆还有吐鲁番领队大臣海枚、同知福升送到城外。师爷走后,几个人在城外亭中小坐,林则徐对海枚说:“秋帆领军,吐鲁番有坎儿井引地下水灌溉,我第一次见到大为惊奇。据说吐鲁番物阜民丰,坎儿井之利功不可没。不知开凿一套坎儿井费用几何?”
海枚说:“坎儿井引水暗渠长短不一,竖井多寡也不一,要说一套具体花费多少,还真不好说。致堂更清楚一些。”
致堂是吐鲁番同知福升的字。他说:“短的二三百两,长的六七百两甚至上千两都有可能。”
林则徐说:“我有个想法,捐一千两银子,拜托地方雇请匠人,挖几口坎儿井,以为提倡,也算为吐鲁番百姓尽绵薄之力。”
海枚说:“让林公破费这怎么好?林公不必管了,我负责向吐鲁番文武劝捐,挖几条坎儿井好了。”
林则徐知道此事万万不可,不然吐鲁番官员不在心里骂娘才怪。他说:“秋帆领军,此事万万不可如此办理。我尽心是我的一片心意,怎么可以牵累地方?我说明白,我捐一千两,尽这一千两办事,而且领军千万不可再让地方官员捐资,不然仍旧是我牵连大家。”
海枚说:“好,我明白林公的一番美意。这件事就交给致堂办好了,他对坎儿井颇为关心,与挖坎儿井匠人也熟。林公不让我们捐助,我们从命就是。”又转头对福升说,“致堂,林公捐资挖井的事,必须向工匠们说清楚,让吐鲁番百姓知道,这井是林公捐助的。”
福升说:“那是自然,回城我就找艾尼瓦尔老人商议,他是挖坎儿井的匠头,经验最丰富。”
回城吃过午饭,福升带着一个老人来见林则徐。老人留着络腮胡须,浓眉毛,大眼睛,脸颊消瘦,人显得很精神。他是艾尼瓦尔,今年五十六岁,是吐鲁番经验最丰富的坎儿井匠头。林则徐问他,一千两银子能挖几口坎儿井,艾尼瓦尔说,这要看坎儿井渠的长度。短的三四里,长的十几里都有。要是挖三四里长的,一千两银子能挖四五条;五六里七八里的,能挖三四条。
林则徐对挖坎儿井十分感兴趣,决定明天跟随艾尼瓦尔出城去寻找水源。出城往西北方向走了二十余里,来到一个三面环山的斜坡上,老人说:“林大老爷,咱们脚下一定会有水。”
林则徐问:“老人家是怎么知道这里一定有水?”
艾尼瓦尔说:“老辈传下的经验。老话说,‘撮箕地,找水最有利。’这个地方,像个撮箕,三面环山,三面的水都向这里汇聚,地下必定有水。”
林则徐点头说:“有道理。”
老人又指指四五里外的荒坡说:“那些地方土质不错,一旦有了水,就是上好的葡萄园。咱们到下面,确定出水龙口,就可以放线开挖。”
艾尼瓦尔让徒弟在脚下插上一杆红旗作为标志。
几个人下了山坡,走了四里多,坡度明显放缓。老人停住脚步,说:“林大老爷,龙口可以建在这里。再往下,坡度很小,不适合挖暗渠了。将来可以在附近建一个涝坝,夜里蓄水,白天灌溉。涝坝东西可以各挖几条明渠,将来这一片地方都能浇上水了。”
林则徐问:“一条坎儿井能灌溉多少地亩?”
老人说:“主要看出水量,如果水量大,一条就可灌溉五六百亩,小的话二百亩左右,依小人的判断,此地水源应当不会太小,三四百亩不成问题。”
林则徐说:“这一片地方足有两千余亩,一条渠肯定是不够。”
老人说:“山上插旗的地方,是水源的中心位置,将来可以向水源方向,多挖几条。第一条挖完后看水量,再挖两条或者三条,这一片地方就都可以灌溉了。”
“那就太好了。”林则徐又说,“老人家,我有一个问题请教,如果万一你选定的水源地没有水,却从这里一直挖进去,岂不是徒劳无功?”
老人说:“一般应该没有问题。龙口开挖后,会同时在水源地挖一口试水井,看一下水源深浅,然后调整暗渠的坡度和竖井的深度。”
老人的徒弟在脚下插了一杆红旗,老人告诉林则徐,将来在两杆旗之间,沿直线确定竖井的位置。竖井间的距离,坡缓处因为井不需太深,用工少,可以密一些,每隔五六丈就可以挖一口;越往上,坡越陡,竖井越深,间距则越大,十五六丈甚至二十余丈间才挖一口。
艾尼瓦尔老人说:“像这条坎儿井,龙口距试水井大约四里有余,总要挖五六十余口竖井。”
林则徐惊讶说:“要挖这么多竖井?那得用多少人?”
老人说一般五六个人。一口竖井,井下两人,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挖掘暗渠;井上一人,负责向上提土;再有一人,负责倒土。如果人手多,也可同时挖两口竖井,十来人就够了。“技术好的坎儿匠并不多,我一般是带着五六个徒弟。”
林则徐又问:“老人家,有一点我不明白,你的徒弟在竖井下分别向两边挖,如何保证所挖暗渠不偏离了方向呢?”
老人说:“这个简单,井下会挂一盏油灯,灯前再挂一个圆球,照着球的影子往前挖,每挖一段就停下来,看一下影子是否还居中,如果偏了方向,调整一下就是了。”
吃过午饭,艾尼瓦尔带领徒弟们圈定竖井的位置,在上面洒上石灰作为标志,第二天他将带徒弟们来施工。
晚饭前林则徐一行回到吐鲁番城,同知福升安排宴请。席间林则徐问福升,艾尼瓦尔只带五六个徒弟施工,进度太慢,可否增加人手,多条竖井同时开挖不是更快一些吗?
福升解释说,坎儿井匠人们也有类似门户之见,各自的技巧并不外传,因此一般只带自己的徒弟,很少合作挖一条井。
林则徐说:“我听艾尼瓦尔的意思,一条坎儿井快则数月,慢则一两年。那效率太低了。我的想法,最好明年开春能够用上。季节不等人,误一年就是一年的收成。几个匠头合作,带上徒弟们一起同时开挖一条坎儿井,几个月完工,开春就用上,多好!互不搭腔,各自闷着头干,一两年完不成一条,就误了两年收成,损失何其大!”
福升说:“是啊,可是匠人们有匠人们的规矩。”
林则徐说:“致堂,规矩是可以变的!你把匠人头请到一处,把我的意思说给他们,劝他们抛开门户之见,彼此合作,共同承揽,钱不少挣,见效还快,何乐而不为?而且借此机会打破封闭、互相交流,提升挖井技术,更是利疆利民的大好事。怎么样致堂,你费心劝劝他们如何?”
福升说:“林公这一指点真是醍醐灌顶,我今天就打发人发话给吐鲁番所有坎匠头,明天到我衙门会议。大人放心,应该没问题。至少大人捐的这几条井,我非让他们合起手来干不可。”
次日午饭前,福升来见林则徐说:“林公,你交代的事办成了!”
林则徐问:“各匠头们愿意合作挖井了?”
“对,他们愿意合作。”福升说,“他们还要把这次挖的井命名为‘林公井’。”
林则徐说:“万万不可。我只是想为吐鲁番百姓办一点事情,让人骂我沽名钓誉何苦来哉!”
福升说:“林公你听我说,这是匠头们共同的意见。他们的规矩,开挖的坎儿井,往往用匠头的名字来称呼,这次好几个匠头都带徒弟参与,用谁的名字也不合适,他们共同议定,就用林公井来称呼。”
林则徐说:“用我的名字不妥——这样,吐鲁番有火州之名,就叫火州井。等这一片地方的几条井挖好,就变成一片绿洲了。我送你一幅字如何?”
福升当然是求之不得。林则徐提笔写的是,“绿从火州起,水自暗中流”。“火州可以理解为吐鲁番,也可以理解为刚刚开挖的火州井。只要有坎儿井的地方,就成沃壤良田。”林则徐这样解释。
这时,又收到布彦泰转来的上谕,哈密垦地交由林则徐和全庆勘察。两人商议,伊拉里克灌渠工程已经完成,先勘完伊拉里克再勘哈密。
伊拉里克垦地在吐鲁番所辖的托克逊军台西,此处西、南、北三面环山,山下形势平坦,土脉腴润,当地称这种土为板土,说是只要有水,插下羊鞭也能长出绿叶。经丈量,此处垦地共十一万一千亩。
这片垦地的水源,引自二百里外阿拉浑河,河上建龙口束水石坝,又在沙石戈壁凿出大渠,到达伊拉里克垦地后又多挖支渠,工程量十分浩大。从前戈壁开渠引水,水流不到地头,就全部渗入沙石中。负责督办伊拉里克大渠的黄冕,大量收集民间破旧毛毡,铺在渠底,再在毡上铺一层细沙土,起到了很好的防渗作用,流经二百余里,到达伊拉里克垦地的水流依然旺盛。林则徐与全庆往返四百余里,逐段勘验大渠。虽然林则徐与黄冕是好友,但一点也不客气,提出好几处需要加工补挑。他对黄冕说:“南坡,你可不要不高兴,我向来如此。只有如此,上可以对朝廷,下可以对百姓,中可对僚友。”
勘察完伊拉里克垦地回到吐鲁番,与从乌鲁木齐赶来的都统惟勤商议如何复奏。林则徐认为吐鲁番本有汉民,而且离内地又近,招汉民承种伊拉里克垦地行得通,这也符合朝廷的愿望,惟勤和全庆也都赞同。为了便于管理,林则徐提议将十一万亩垦地按东南西北分为四大片,以年、丰、人、寿四字编号,每号各设正户长一名,副户长二名,乡约四名,由他们具体负责选择诚实农民承种垦地。每户授地五十亩,大约可安置二千二百余户。伊拉里克垦地肥沃,参照其他地方,每亩征银七分五厘,每年可征银八千余两。考虑到大渠每年都要维护,林则徐建议每年从赋款内动支一定银两。另外,他观察伊拉里克地形地势,很适宜挖掘坎儿井,建议每年都从赋款中动支一定银两,用于开挖坎儿井。“坎儿井水量稳定,非常适合新疆实际。多挖坎儿井,将来就是大渠水量减少或者淤塞,也不至于缺水抛荒。”
对林则徐的建议,惟勤、全庆都赞同。惟勤的意思,既然此处垦地招汉民承种,且承种的办法也已经有所考虑,不如干脆拿出一个详细的章程来,一并上奏。当然,起草的任务又落到林则徐的头上。
林则徐在埋头起草奏稿及章程的时候,伊犁将军布彦泰的奏折到京了。这天早晨,道光帝召见军机大臣,第一件事就是商议布彦泰的奏折。
但没像平时一样直奔主题,道光帝说:“朕真是老了,晚上看奏折,眼花,流泪,早晨起来,腰酸背疼。”
穆彰阿说:“请皇上保重龙体。”众军机附和。
道光帝说:“人都说,一岁年纪,一岁见识。这是说孩子,说年轻人。人过了四十,一岁年纪,一岁衰老。四十以前,就是熬几个通宵,睡一觉起来,一切照常。可是过了四十就不行了,每过几年,身体总会有个部位闹毛病。过了五十,那就更不用说了,明显感觉是一年比一年老。”
众军机竖着耳朵听,不知皇上何以发出如此感慨。
“你瞧,这才九月底,朕就觉得殿里已经寒气逼人。就是去年,还没有这种感觉。”
穆彰阿说:“奴才吩咐下去,让他们马上升火盆。”
道光帝摇手说:“那还倒不必。我的意思是,人过了六十,身体就差得太多了——林则徐今年多大了?”
哦,原来皇上的话题是对着林则徐来的,穆彰阿回奏道:“林则徐是乾隆五十年生人,今年整六十周岁,要论虚岁六十一了。”
道光帝说:“新疆苦寒,对六十多的人来说不大容易熬。他吃了这三年的苦,应该想明白了。布彦泰已经是三次举荐林则徐,特别这次南疆勘地,奔波万余里,每地都是亲自勘察,差使办得不错。传旨:林则徐着饬令回京,加恩以四五品京堂候补。”
穆彰阿“嗻”了一声表示奉旨。
“至于南疆各城垦地如何招垦,布彦泰复奏坚持原奏,你们回去后议议再说。”
第一次议题,就这样结束了。
林则徐于十月初三日起程前往哈密,全庆晚两天起程。此次赴哈密,路上已经降了几次雪,林则徐冒寒前往,于十月十三日到达。等了四天,全庆才到,一路劳顿,身体有些吃不消,只好再休息数日。
哈密垦地离哈密城二百二十里,林则徐听到的消息,此处有地无水,招民开垦恐怕会贻误屯田。不过他的脾气,在自己未勘察前不会预存偏见。二十一日,他和全庆由粮饷章京陪同前往勘察,于二十四日午饭前赶到。地方名叫塔尔纳沁,该处本系屯田,有土城一座,官田本有一万四千余亩,因土性瘠薄,地气阴寒,须间段轮流,此耕彼歇,每年实种地七千三十亩。林则徐、全庆亲自监督,分段丈量,除现在屯田一种一歇之外,虽有闲荒余地,多系靠傍山崖,零星曲折,与官田犬牙相错,界址难分,总数只有六千余亩。林则徐与全庆传集屯田老兵队长及把头、乡约雇工等,问他们荒闲地能否加以开垦。他们众口一词,认为现在每年轮垦七千余亩,已经为水源发愁,如果再招民垦,有地无水,尤其是遇到雪小年份,更是无法保证灌溉,官屯定会贻误。林则徐与全庆商议,应准屯兵所请,不再招民户垦种。
林则徐一行起程回哈密,到达城郊那天,忽然有近百人拦轿递呈,他们中有哈密士绅、商人,也有汉族百姓和绿营兵,他们要告的是哈密王。
全庆与林则徐商议,认为他们只负责勘察垦地,不宜接受诉呈,最好由哈密厅办理。哈密厅以及哈密知县都出城迎接,正好交由他们办理。没想到众人不答应,为首的老者跪地不起,大声说:“我们听说奉旨勘察垦地的林大人是有名的清官,我们只信林大人!”
哈密知县对林则徐说:“林公不妨先接下来,进城再议。”
林则徐接下诉状,众人一直跟进城才散去。
众人不肯让哈密厅接诉状,这里面肯定有原因。一到住处,哈密厅同知就来见林则徐,说根据《回部王公表传》的相关记载,哈密土地均属哈密王所有,所以呈控事项不好办理。
林则徐说:“我只问一句,今天绅民们呈控事项,是否属实。”
哈密同知说:“基本属实。”
林则徐拍案而起,说:“新疆自入版图以来,无论南北各路,寸土皆属天朝,哈密王如此行事,实在过分!”
哈密同知说:“无奈前例俱在,我们也是萧规曹随。”
林则徐见哈密同知一再回护哈密王,知道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不再与他议论,说:“那好,你把《回部王公表传》找一本来,我仔细研读研读。”
哈密同知一走,全庆劝林则徐说:“林公,我们只负责勘察垦地,并无接受呈控的职责。尤其布将军已经再次为你说话,在这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哈密王伯锡尔圣眷优渥,如果他恶人先告状,我们就有口难辩。”
据全庆说,哈密王的祖先在康熙三十六年(公元1697年)就被封札萨克一等达尔汗,到乾隆年间,又被封为世袭罔替的郡王衔、多罗贝勒。嘉庆十八年(公元1813年)伯锡尔承袭,到了道光六年(公元1826年),张格尔发动叛乱,形势危急。大批清军调往南疆前线,因路途遥远,军粮供应十分困难。伯锡尔自告奋勇,组织千余辆牛车,为清军运粮。原计划这批军粮从哈密运至吐鲁番交接,由于吐鲁番运力也十分紧张,伯锡尔顾全大局,又让车队把军粮一直送到阿克苏前线。不久张格尔败亡,伯锡尔以“备办车辆、供应兵差”有功,受到赏赐,道光十二年又进京觐见,被道光帝授多罗郡王。这些年日渐跋扈,连哈密办事大臣也不放在眼里,在南北疆尽人皆知。
林则徐说:“哈密乃咽喉要地,边防最重之区,无田无粮,几成化外,这如何得了!我就不信哈密地方尽属回王。”
全庆又劝道:“林公,如果你真想查办,也应先听听恒帮办的意思。”
对,帮办大臣恒毓是目前哈密最高地方官,应该先听听他的意见。全庆的意思,是借恒毓之口劝说林则徐。没想到恒毓对回王也是一肚子气,说:“早就应该给他点教训,他真以为在哈密可以无法无天了!”
全庆连忙劝恒毓说:“恒帮办,我和林公奉旨勘察垦地,不宜接受呈控,应该交给哈密厅办理才妥当。”
没想到恒毓说:“交给那孙子,还不如不交,他就是哈密王喂饱的一条狗。”
哈密厅同知在哈密为官十余年,与哈密王关系密切,对哈密办事大臣向来是阳奉阴违,恒毓这个帮办更是受气不少,恨不得他倒霉歇灶。
全庆把恒毓拉到一边,提醒他林则徐目前不宜再惹是非。他失望地说:“我还想借林公的威望收拾一下这老小子,那就算了吧,林公前程要紧。”
这无疑是激将法。林则徐说:“前程固然重要,可是恒帮办如果都认为哈密王跋扈不法,那普通百姓又该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哈密王如此行事,必将是哈密大患,为国为民,都不能坐视。不然出门如何面对哈密百姓?”
恒毓见林则徐认真起来,反而真诚劝阻:“林公,这位哈密王深得圣眷,你还是不要碰这个马蜂窝了。”
林则徐说:“你们两位不要过于担心,我也没打算非与哈密王过不去。我的想法是,先弄清他的底细和朝廷的规定,只要把这些弊端除了就行,不一定非要得罪他。”
恒毓说:“你这是虎口夺食,怎么可能不得罪他?”
林则徐说:“也未必。他如果自知理亏,我们又放他一马,给他面子,我想他也不一定非要自讨没趣。如果已经天理不容,他还跋扈不法,那我不要前程,也要和他碰一碰。”
恒毓说:“林公说得也有道理,先摸清实底再说。《回部王公表传》我看过,林公也知道我肚里墨水有限,也没大弄清楚,但里面确实有回户免于纳粮的说法,还有不得兵民互耕的说法,所以哈密的兵屯要跑到二百里外。城外的荒地,刚要招垦,就被哈密王捷足先登,派人耕垦。官家钉桩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林则徐对全庆说:“这就更不能不管了,如果我们置之不理,我们一走,哈密王肯定会说这片地方勘地的钦差已经认可是回王所有,那时候,哈密百姓就该恨我们是糊涂蛋了。你们两位先不要担心,我先到哈密厅档房去详查回王档案,这还要恒帮办给我一角公事。”
接下来两天,林则徐先是在档房查档,并作详细记录,然后又仔细阅读《回部王公表传》,重要的地方都用笔画出,有的还作批注。
林则徐弄清楚了哈密回王的来龙去脉及有关哈密垦地的上谕,哈密王目前的不法行径,不难一一驳倒。他与全庆、恒毓商量,决定会会哈密王。恒毓建议,哈密同知与哈密王关系密切,不妨先会会他,他自然会传话给哈密王,届时再会见哈密王,若哈密王自知理亏,事情也许会好办得多。
林则徐深以为然,亲自去会哈密同知。哈密同知一看林则徐抱着一大摞资料,就知道不好糊弄了,对林则徐十分客气:“林公,这些年来,哈密人对回王意见颇大,无奈我一个小小同知,胳膊扭不过大腿,萧规曹随,哈密汉民对我多有误会。”
林则徐说:“不是误会的问题,实在是回王的做法太出格。有人说,哈密都是回王私地,此说何来?”
同知说是《回部王公表传》有载,找到那一页指给林则徐看,“雍正十二年所部献可耕地之军营屯田者,上以哈密皆国土,且为缠头回世耕地,不忍别置民人,而其地设官田,不便兵民互耕,诏别给地亩及牛具谷种偿之。”
林则徐说:“这可真是大错特错,这一句说得很明白,哈密皆国土,国土者,国家之土地,何来回王之土说?不忍别置人民,是因当时尚无内地人来,只有回人耕种,不忍从别处招民安置,以免迁徙之苦。如果当时此地有汉民,自然会一同安置,并非是哈密不能安置汉民也。不便兵民互耕,是说兵屯不宜与民屯互耕一处,并没说汉民不能与回民互耕。圣谕至明,岂容借端影射?”
要在文字上玩游戏,哈密同知自知不是对手,此时只有点头的份。
林则徐又说:“查遍所有资料,皇上赏给哈密王土地,只有乾隆二十一年上谕,当时上谕说,准噶尔全部底定,哈密属邑德都摩垓、图古哩克地,不必复设汛哨,仍给回民为世业。这一条,《回部王公表传》也有记载。那么,邑德都摩垓、图古哩克又是哪里呢?我从哈密档案库中查到一份资料,是当时哈密回民主事萨满达与驻扎巴里坤侍郎牙尔哈善会同详查,邑德都摩垓就是现在的上莫艾,图古哩克就是现在的土古鲁,当时这两片地方的四至都记录在案,清清楚楚,何来哈密均是回王之地一说?”
林则徐拿出抄录的文件,说:“这是我从哈密厅现存卷宗抄录来的,你可以去核实。”
接下来,林则徐又出示了好几份文件抄件及《回部王公表传》的记载,这些记载无一不是说明,哈密王被呈控所作所为皆为非法。
林则徐转移话题,不再谈哈密王,而是谈南疆垦地:“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这么重视南疆垦地吗?”
哈密同知说:“上谕中说,是为了裕民实边。”
林则徐说:“不错。可是为什么眼下皇上这样重视呢?有些内情你未必知道。英夷犯顺,签订南京条约,赔款两千余万元。朝廷财赋吃紧,新疆协饷艰难,新疆必须自辟筹饷之途,这是其一。新疆北有俄罗斯,南有英吉利,都在虎视眈眈,必须广开民屯,一则增加军粮储备,二则藏兵于民。哈密地处咽喉,系军事极重之地,南疆各城,均有可垦之地,唯有哈密,报了八千亩垦地,经勘察因无水源根本不能招垦。哈密城东有近万亩荒地,本来已经计划招垦,哈密王却派人私垦,官方所钉界桩竟视如无物。说轻了这是化公为私,说重了,是破坏皇上经略新疆的大计!我要如实呈报,不知哈密王会得个什么处分?哈密王圣眷正隆,或许无损毫发,可是哈密地方官,竟然做睁眼瞎,皇上能轻饶得了吗?”
哈密同知连忙离座,给林则徐打拱不已:“林公,您千万要手下留情,给下官条生路,我实在惧于哈密王声威,不敢与之抗辩。”
林则徐连忙把他让回座上,说:“我之所以详细说给你,一无打算与哈密王为难,二无打算让你丢官。可是,哈密王所为实在太不像话。我的想法是,地方军民呈控的事项,如果哈密王一一改正,则不难帮他过关。你告诉哈密王,新疆与内地均在皇舆一统之内,无寸土可以自私;而汉民与回人均在圣恩并育之中,无一处可以异视。必须互相和睦,畛域无分,始足以荷覆载之生成,享闾阎之乐利。哈密内附最先,自哈密王先祖承袭札萨克敕印以来,现已历六世,尤其当今哈密王,深荷皇上厚恩,本为国家臣仆,于普天率土之义岂有不知?我和全领队、恒帮办后天就在你衙门约见哈密王,请他好自为之。”
十一月初一,林则徐和全庆、恒毓到哈密厅衙门会见哈密王伯锡尔。没想到事情出奇顺利。伯锡尔首先表示:“东新庄之地是近年垦成,今知应属官地,情愿献出作为公田,另呈请奏。”
林则徐说:“王爷能够深明大义,皇上定会奖谕。呈控中列举王爷属下百般勒索,不知王爷是否知情?”
哈密王说:“这都是手下人胡作非为,我一概不知。”
恒毓说:“王爷既然这样说,那近城坟地一带从前所筑围墙即行拆毁,听军民葬理,不得勒索;煤厂、石山、木山各官地,都不准勒取地租,闲旷地面,军民取土资用,均不得索掯,王爷该不会有意见吧?”
哈密王说:“没意见,从前都怪我驭下不严。如果再有借端勒索,我一定重治其罪。”
林则徐说:“王爷如此深明大义,事情那就好办了。我提议将来不妨出个告示,把王爷刚才这番表示都告知哈密军民,不知王爷是否有异议。”
哈密王说:“没有异议,没有异议。林公和全领队是钦命勘地大臣,我今天也带人来了,就到东新庄将地亩勘察情况,由两位钦差奏报皇上,我也拜折奏呈如何?”
那当然是求之不得。
哈密王没敢在林则徐等人面前摆排场,只带了几个仆从。林则徐、全庆、恒毓等一行一同出城,还是用林则徐制作的绳尺,一绳绳丈量。午饭前量完了已经垦熟的土地,计五千七百二十亩。午饭由哈密王派人送来,有手抓羊肉,羊肉拌饭,十分丰盛。饭后继续丈量,下午五点多丈量完毕,未垦荒地四千八百三十二亩,总计一万零五百亩。
晚饭由恒毓安排,一边吃饭一边商议勘察哈密垦地的呈稿,自然还是由林则徐起草。
回到住处,有好几封信,林则徐先裁开伊犁将军府的大封套,布彦泰将军在信中转来内阁明发上谕——
道光二十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奉上谕:
布彦泰奏,查勘开垦事务将次完竣等语。前据该将军奏称,林则徐于伊犁开垦阿齐乌苏地亩案内,捐办要工,嗣因新疆南北各城开垦事务,叠经降旨,派令林则徐同全庆前往履勘。兹据布彦泰奏,各城开垦,九十月间即可全局完竣,林则徐自饬派查勘以来,自备资斧,效力奔驰,将近一载,著有微劳。着饬令回京,加恩以四五品京堂候补。
林则徐看罢,喜不自胜,他高声叫道:“老三,皇上加恩释我回京了!”
林聪彝正在泡茶,扔下茶壶跑过来,拿过上谕抄件,惊喜地叫道:“爹爹加封四品京堂了!”
“是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上没忘记我这个老臣呐!”林则徐激动地昂起头,眼角热泪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