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 纸纹 护眼

三二 伍子胥复仇记

接着上一篇讲吴国的话题。

在柏举之战中,最出风头的是阖闾之弟夫概王,但这并没有改变吴国高层三驾马车的权力分配格局,即阖闾为君,孙子为将,伍子胥为相。

说到伍子胥,肉麻地讲,他是春秋历史上不世出的奇男子。伍子胥的传奇人生经历,举家遇害、仓皇逃难、历尽艰险、偶遇明主、策划政变、为父报仇、辅佐少主、含冤而死,如此跌宕起伏的人生,春秋三百年,风流人物不可计数,也找不出第二个伍子胥。

伍子胥在春秋史上的地位,有些类似王猛在十六国史上的地位,都是位居一人之下,一肚子的“阴谋诡计”,为他们的君主成就一方霸业立下不可替代的奇功。

如果单论家世,诸葛亮和伍子胥还有一拼,都是名士大夫之后,而王猛祖上八辈贫农。伍子胥祖上有史可考的,就是春秋霸主楚庄王身边的直臣伍举。

伍举不仅是楚庄王时代的名臣,在楚灵王时代,伍举依然敢于直谏,深得楚王赏识,史称“伍氏三世为楚忠臣”。由于伍举打下了坚实的底子,伍氏家族在楚国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

伍子胥作为贵家子弟,在权力私有化的时代,是很容易在官场上捞到一个肥差的。伍子胥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就是伍尚,但伍尚为人“慈温仁信”,刻薄地讲,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而伍子胥在父亲伍奢眼里就是一块稀世珍宝,伍奢曾经当着楚平王的面称赞伍子胥:“胥为人,少好于文,长习于武,文治邦国,武定天下!”

更为重要的是,伍子胥的父亲伍奢是太子熊建(以下皆称太子建)的师傅,私交非常好。可以想见,等太子建继位后,伍子胥肯定会坐直升机飞进官场,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只是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在太子建距离大位越来越近的时候,突然遇到一场可怕的政治变故。不仅太子建的政治前途尽毁,还把伍家拉下了水,本来有机会成为楚国第一政治家族的伍家家破人亡。

问题出自太子建的少傅(排名次于伍奢的太子师傅)费无忌身上,费无忌是春秋时代著名的奸臣,和后来吴国的大奸臣伯嚭号称两大亡国祸水。

跟着太子建,费无忌自然有肉吃,但费无忌前面有一个伍奢挡道,太子建也是重伍轻费。也就是说,费无忌在将来的楚国政治格局中只能屈居伍奢之下,这是费无忌无法容忍的。

为了能在政坛上获得更高的位置,费无忌挖了一个政治陷阱,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太子建、伍奢父子一起推进坑里给活埋了,而且骂名还由楚平王背着。

故事的情节并不复杂,费无忌利用在秦国给太子建物色老婆的机会,把本属于太子建的秦国美女送给了楚平王。太子建平白丢了老婆,自然对费无忌非常恼火,费无忌就趁机在楚平王面前煽阴风点鬼火,说太子建因为秦女被夺,对大王有怨恨之心,劝楚平王废掉太子建。

此时的太子建并不在郢都,而因为受到费无忌的谗言,再加上母亲蔡氏无宠,被贬到了城父(今河南宝丰东)居守。这又给费无忌构陷太子提供了机会,说太子建阴谋勾连诸侯,企图杀父自立。

其实费无忌真正的目标,不止是要除掉太子建,伍奢和他最贤明的次子伍子胥,都上了费无忌的黑名单。在伍奢被陷害下狱后,楚平王威逼伍奢写信把伍尚、伍子胥召到郢都来,即可免死,被伍奢拒绝。楚平王够阴毒的,他派使者去找伍氏兄弟,说我已经赦免了你父亲,并给你们兄弟加官晋爵,快来郢都履新上任吧。

伍尚为人老实,没看透楚平王的花花大肠,以为天上掉馅饼,准备张嘴接饼。楚平王是个什么货色,伍子胥再清楚不过,他反对前去郢都送死。伍子胥说得很明白:父亲在楚王手上做了三年人质,之所以不动手,就是因为我们还没落网。一旦我们去郢都,楚王没有后顾之忧,我们必死。

人质的价值就在于绑匪还没有实现自己的目的,一旦收到赎金,就有可能撕票灭口,也有个别善良的绑匪,但楚平王显然不在此列。在伍尚的坚持下,他决定在明知有去无回的情况下去郢都陪父亲受死,而伍子胥则选择逃亡。

在伍尚看来,唯一有能力在日后为伍家报仇的,只有伍子胥,而伍子胥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更要命的是,伍奢同样是这么认为的。在得知伍子胥已经逃亡的消息后,伍奢在刑场上幽幽地说了一句:“楚之君臣,且苦兵矣。”这话是说给楚平王、费无忌等人听的,放跑了伍子胥,你们以后就等着吃刀头面吧。

伍子胥性情刚烈如火,是典型的江湖豪侠性格,奉行孔子“以直报怨,以德报德”那一套,和三国头号蛊惑男法正是同一类人物。在父兄被杀后,伍子胥的人生目标就是复仇。伍子胥在长江边痛哭流涕:“楚王无道,杀吾父兄,愿吾因于诸侯以报雠矣。”因为太子建已经出逃,伍子胥决定去寻找太子建,在路上遇到了好友申包胥。伍子胥咬牙切齿地告诉申包胥:“父母之雠;不与戴天履地,兄弟之雠,不与同域攘壤;朋友之雠,不与邻共乡里,今吾将复楚辜,以雪父兄之耻!”

历史总是惊人的巧合,楚平王废太子事件,几乎就是当年晋国骊姬之乱的翻版。只不过太子建并没有像姬申生那样自杀,而是学着姬重耳四处流浪,但太子建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应该相信晋顷公让他帮助灭郑然后把郑国分给他的鬼话。郑定公和宰相子产可不是省油的灯,在人家的地盘上想以客易主,谈何容易。

太子建不出意外地被干掉了,却把伍子胥给害苦了,想必太子建与晋顷公的密谋没有告诉伍子胥,但在郑定公和子产看来,伍子胥不可能洗脱干系。为了活下去,为了心中那个伟大的复仇理想,伍子胥背着太子建的幼子熊胜,狼狈逃离郑国。

至于伍子胥下一站避难所为何选在吴国,结合伍子胥说过要“因于诸侯以报雠矣”来看,应该是伍子胥认为吴国与楚是世仇,而且国势渐盛,至少吴王僚有意愿帮助自己灭楚复仇。

在去吴国的路上,发生了一件历史上著名的典故,就是“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其实所谓愁白头是后人美丽的传说,真实的情况是昭关(今安徽合山,当时属楚国)守城官员怀疑伍子胥的身份,派人紧追不舍,如果不是突然在江边出现了一位神秘的渔翁,搭船送伍子胥过江,伍子胥和熊胜早已经成了刀下之鬼。

伍子胥最让人尊敬的一点,就是恩怨分明。渔翁救了伍子胥一命,伍子胥感激涕零,把价值百金的佩剑送给渔翁,不过被渔翁婉言谢绝了。有人常说,捍卫社会道德底线的往往在民间,此言不虚,比如漂母用一饭救了韩信,并给了韩信奋发图强的勇气和自信。

有意思的是,伍子胥在逃亡的过程中,居然也遇到了一位“漂母”。事情发生在溧阳(今江苏溧阳北),此时的伍子胥已经身无分文,而且又病了一场,为了活下去,伍子胥只能沿街乞讨。

在溧水河边,饥肠辘辘的伍子胥发现有一位“漂母”在洗衣服,她身旁放着一个盛满饭食的篮子。伍子胥低声下气地哀求漂母施舍一点饭给他填肚子,溧水漂母犹豫了很久,才勉强把篮子中的饭食分给伍子胥一部分。

我们常说春秋第一忍人是越王勾践,其实伍子胥的忍术和勾践相比丝毫不逊色。勾践为了复仇,甘当吴王夫差的奴隶,忍了二十年,才终报一仇。伍子胥的情况也差不多,如果不是强烈的复仇意识在强撑着伍子胥的人生,以伍子胥的刚烈性格,早就飞蛾扑火般地找楚平王复仇去了,而不是一忍就是十年。

换句话说,伍子胥和勾践都是厚黑道高手中的高手,勾践的那点花花肠子早就被伍子胥看穿了,勾践最终能战胜夫差,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勾践能忍,而是夫差太单纯,不相信伍子胥的忠告。

勾践在吴都姑苏当过三年的奴隶,而伍子胥同样在姑苏当过一段时间的疯子,勾践当奴隶是在演戏,伍子胥同样在表演。伍子胥每天披头散发,赤着脚走在姑苏的石板街道上,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外语,双手摇来摇去。

伍子胥这么做的动机很简单,他在吴国人生地不熟,他是没有正常渠道接近吴国最高统治层的。伍子胥唯一的机会就是出现在公开场合,进行夸张的肢体表演,来吸引别人的注意。伍子胥相信一点,在看他夸张表演的观众中,肯定有吴国高层散布在民间的耳目,而伍子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不是所有人在街头免费表演都能得到喝彩声的,伍子胥有别人不能相比的优势,他的外形实在太帅了!据《吴越春秋》记载,伍子胥“身长一丈,腰十围,眉间一尺”,在唯心主义盛行的古代,这样的身体条件往往会被人视为奇异之人。

果然,有一位善于相面的吴国市场管理官员发现了与众不同的伍子胥,并把伍子胥推荐给了吴王姬僚。伍子胥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机会,他在和吴王僚的会谈中,抵掌如神,侃侃而谈,伍子胥已经看出来吴王僚对他的喜爱,他知道他将有机会完成自己的复仇计划。

其实伍子胥不仅吸引了吴王僚的注意,吴王僚的堂弟公子光早就盯上了“勇而且智”的伍子胥,想把伍子胥收拢袖中,留为己用。伍子胥眼光毒辣,一眼就看穿了公子光藏在内心深处不敢示人的秘密——杀僚自为吴王。

现在伍子胥面临两个选择:一、保僚杀光;二、保光杀僚。从伍子胥奔吴的目标来看,谁能替他报楚杀父之仇,他就会站在谁的船上。问题是吴王僚和公子光都有对外征服的雄心,所以伍子胥只能两利相权从其重,公子光比吴王僚的野心更大,能力更强,所以伍子胥还没有和吴王僚过完蜜月,就钻进了公子光的洞房。

只认目标不认人,更不谈所谓的感情,这是勾践和伍子胥的另一个共同点。文种为勾践灭吴立下不世奇功,结果勾践一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逼文种自杀。伍子胥做事也够狠辣,吴王僚对他有知遇之恩,结果伍子胥却在暗中帮助公子光密谋政变。

“专诸刺王僚”,是春秋时代最著名的一场宫廷政变,钩心斗角、暗藏杀机、步步惊心、最终一箭穿心,成就了公子光称雄东南的不世霸业。号称春秋四大刺客之一的专诸,就是伍子胥从民间搜刮来的,并把专诸介绍给公子光,“欲以自媚”。

一个“媚”字用得恰到好处,说明伍子胥为了替父兄报仇是不顾一切的,在伍子胥看来,能实现自己的目的就是正义,所以伍子胥并不会因为对吴王僚有什么负罪心理。也正因为这种褊狭但厚黑的性格,所以在吴越争霸后期,伍子胥才是勾践最大的死敌。

仇恨,已经占领了伍子胥的精神世界,他似乎就是为了报仇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公元前516年,当楚平王去世的消息传到姑苏时,伍子胥竟然号啕痛哭,他恶狠狠地告诉和他共患难的太子建之子熊胜:“你祖父死得太早了,可惜我的复仇大业!不能亲手杀死你的祖父,恨!”已经长大成人的熊胜默然无语。

伍子胥非常狠辣,为了他的复仇计划,他可以背叛吴王僚,也可以出卖吴王僚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子庆忌。人们往往注意到伍子胥的吴国重臣身份,却忽略了伍子胥还有另外一个较为隐秘的身份,就是吴国特务暗杀小组组长。

这不是在诬蔑伍子胥,春秋时代有两大著名刺客,一是刺杀吴王僚的专诸,一是刺杀吴王僚之子庆忌的要离。这两位暗杀高手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是伍子胥推荐给阖闾的。

老话常讲,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伍子胥这样的忍人推荐的,个个都不是善类。专诸情况还好些,知道在刺杀王僚之前把老母幼子托付给阖闾,而要离做得更过分,为了骗取庆忌的信任,要离居然让阖闾把自己的妻儿烧死在市。

伍子胥的豪侠仗义,倒是和《水浒传》中的江湖第一好汉武松非常相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但江湖气太重,不明事理,杀人如麻,伍子胥同样如此。为了实现自己的复仇大业,伍子胥不停地在正义和邪恶之间变脸,甚至阖闾在伍子胥眼里,也不过是个复仇工具。

阖闾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伍子胥只是把他当成实现复仇目标的水泥平台。不过阖闾也是个忍人,他为了自己的灭楚大计,同样可以做到忍人所不能忍。

伍子胥能卖掉吴王僚,将来未必就不会出卖自己,但阖闾知道伍子胥的重要性,他曾经下令:“无贵贱长少,有不听子胥之教者,犹不听寡人也,罪至死,不赦。”不客气地说,伍子胥和阖闾只是为了实现各自目标才走到一起的,二人之间没少互相利用,甚至互相算计。

伍子胥在阖闾的政治权力分配中,不仅扮演着宰相、军统局长的角色,同时他也是吴国的参谋总长,头号大幕僚。伍子胥的谋略能强悍到什么程度?我们知道楚军的最高军事统帅是囊瓦(子常),但实际上楚昭王心目中的最佳统帅人选是子期。

子期用兵如神,一旦子期统帅楚军,伍子胥的复仇梦想就将成为泡影。所以伍子胥派出能接近楚国高层的超级间谍潜入郢都,散布子期无能论和囊瓦神武论,说用子期为帅,吴必能轻易杀之,但如果用囊瓦为帅,吴将罢兵不敢战。

愚蠢的楚昭王不辩贤愚,上了伍子胥的当,任用囊瓦为帅,结果楚军一败涂地,楚昭王悲剧地成为楚国历史上第一位被敌国攻进国都的楚王,老婆被阖闾肆意奸污。虽然史料上没有记载,但不排除一种可能,就是阖闾奸污过楚昭王夫人,伍子胥跟着插上一腿,通过玩弄楚王夫人宣泄自己的复仇快感。以伍子胥的性格,他是完全能够做出这种下作事情的。

伍子胥的复仇快感,在吴军士兵刨开楚平王陵、将楚平王还没有腐烂的尸体摆在伍子胥面前时,伍子胥积累十多年的屈辱、痛苦和悲愤,在他用力举起铁鞭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伍子胥对楚平王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他面对的是一具没有生命力的尸体,但在伍子胥看来,他屈辱的活下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即使是尸体,也是楚平王的!

伍子胥用了平生的力气,对着楚平王的尸体狠抽了三百铁鞭,将尸体打得腐烂如泥。即使如此,伍子胥依然不解恨,他扔掉铁鞭,左脚踩在尸体的肚子上,右手挖出尸体的眼睛,一边抠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让你听信费无忌的谗言,害我父兄!”

仇报完了,伍子胥突然失去了人生的奋斗目标,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伍子胥的性格具有典型的双重性,一方面可以为了自己的个人目标而背叛道义,另一方面,他又可以在富贵之后寻找曾经施舍给他饭吃的漂母,在得知漂母投河自尽后,伍子胥将一百金扔到了河里。

这种性格的人,往往是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正义与邪恶,每天在他的灵魂深处进行残酷的肉搏战,伍子胥也不知道哪一方会成为胜利者。但在公开场合,双重性格的人往往表现得非常自信,实际上他们总是在极力掩饰自己灵魂深处的惶恐与不安。

严格来说,伍子胥的一生中只做了两件事情:一件就是投奔吴国,并最终依靠吴国的力量完成了自己的复仇大计;一件就是在吴国太子死后,伍子胥推荐了阖闾的次子夫差继任太子。

知子莫若父,夫差的为人,阖闾再清楚不过,按阖闾自己的话说,夫差性格太软,“愚而不仁,恐不能奉统于吴国”。从夫差日后的所作所为来看,阖闾的预见完全正确。

夫差想做太子想疯了,在得不到父亲肯定的情况下,他买通了伍子胥。夫差希望伍子胥能在父亲面前替他说句好话,伍子胥痛快地答应了。

伍子胥的自信膨胀到了顶点,吴王阖闾在伍子胥眼中,以前是个反楚复仇的政治工具,现在只是个证明伍子胥在吴国呼风唤雨的政治工具。伍子胥告诉夫差:“太子未有定,我入则决矣!”在伍子胥的强硬坚持下,阖闾有些无奈,只好违心地立夫差为太子。

这是伍子胥的自作聪明处,他以为他扶持夫差上位有功,即位后夫差会奉自己为大国师,把吴国玩弄于股掌之下。一千年后,隋朝太子杨勇被废,晋王杨广买通了第一权臣杨素这条线,暗中运作,果然成功登上大位。杨素也以为他能完全控制杨广,结果发现杨广对他处处紧逼。杨广希望杨素早点见阎王,主要原因是杨素对杨广当上皇帝有大功,每一次见到杨素,杨广都会产生一种负债感,这对君主来说是极痛苦的。

夫差对伍子胥的感觉同样如此,为什么历史上许多新君都对托孤大臣产生反感,甚至刀兵相向,问题就出在这里。权力向来是排他的,但君主的最高权力是由大臣施舍的,这种屈辱感不是正常人能忍受得了的。

另外就是托孤大臣往往德高望重,权力过大,已经严重威胁到君主对天下的有效控制。在这种情况下,君主往往会削弱托孤大臣的权力,扶持江湖威望较低的大臣入阁主事。新阁臣正因为威望较低,权力又是君主赐予,所以在相当时间内不会威胁到君主的地位。

伍子胥一直没有看透这一层关系,还沉浸在拥立夫差的美梦中不能自醒。等到夫差不动声色地把同为楚人奔吴的伯嚭安插在伍子胥的身边,伍子胥才大呼上当,而此时,夫差已经继位十二年了,即公元前484年。

伯嚭和伍子胥是旧交,他的不幸遭遇几乎复制了伍子胥的人生路线图,伯嚭的祖父是楚国左尹白州犁,又是因为费无忌暗中捣鬼,白州犁被杀,伯嚭听说伍子胥在吴国当官,就跑到吴国混饭吃。

伍子胥常常看得清别人,比如勾践在姑苏上演的苦肉计,一眼就被伍子胥戳穿,但他往往看不清自己。伯嚭之所以能以火星般的速度在吴国官场蹿红,实际上是伍子胥自掘坟墓,挖了坑自己跳了进去。

吴国大夫被离看出伯嚭不是善类,“噽之为人,鹰视虎步,专功擅杀之性,不可亲也”。劝伍子胥和伯嚭拉开距离。伍子胥只相信自己的感觉,他不听被离的劝告,说伯嚭与我同是楚人,又家遭横祸,我们是同病相怜的兄弟,伯嚭岂能害我?

事实却狠狠抽了伍子胥一记响亮的耳光,伯嚭不仅得到了阖闾的信任,身居显要,夫差继位后,伯嚭迅速取代了伍子胥在夫差心中的地位,虽然伍子胥在名义上还是第一阁臣。伯嚭曾经在私下场合拆伍子胥的台,他劝夫差要小心伍子胥,说伍子胥“为人强暴,大王最好离他远点”。夫差不住地点头:“寡人知之。”

当伍子胥有所醒悟时,他悲凉地发现,他身边全是敌人,包括夫差、伯嚭,以及在姑苏卖力表演的越王勾践以及范蠡,甚至还包括春秋第一美女间谍西施。

伍子胥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夫差的影响力,当他看破勾践的苦肉计,劝夫差杀掉勾践以绝后患时,夫差不听。当夫差准备放勾践回越时,伍子胥再劝,说:“今不灭越,后必悔之。句践贤君,种、蠡良臣,若反国,将为乱。”又被夫差拒绝。

伍子胥和夫差的政治决裂,给了伯嚭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伯嚭在夫差面前又捅了伍子胥一刀。《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记载:“伍员貌忠而实忍人,其父兄不顾,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彊谏,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备伍员,员必为乱。”而这一次,夫差相信了。伯嚭的这句话就等于说伍子胥意图谋反,不要说夫差无法容忍,就是阖闾也容不下这样的伍子胥。

伍子胥当然不会谋反,但夫差对他的态度已经定性,夫差不会再听伍子胥的任何忠劝。伍子胥当年自作聪明地把夫差推向前台,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夫差为了获得太子之位而对伍子胥低三下四,现在看来不过是伪装而已。

绝望的伍子胥已经没有任何能力改变夫差,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准备后事,他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在伍子胥出使齐国期间,趁机把儿子交给了关系不错的齐国大夫鲍氏,算是给伍家留一条血脉,一如楚太子建把幼子熊胜交给伍子胥抚养。

而托子于齐,正是夫差与伍子胥矛盾的最高潮,夫差恶狠狠地说道:“伍员果欺寡人!”吴王的发怒,宣告着伍子胥传奇人生的终结,夫差断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伍子胥。

伍子胥刚回到姑苏,就领了夫差赐他的一柄金镂剑,请大夫自裁吧。伍子胥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骄傲的伍子胥还是难以接受这样的残酷现实,他在做平生最后一次反抗。而这次反抗,是伍子胥自认为不公的命运。

《吴越春秋·夫差内传》对伍子胥自杀有详细的记载,如下:

吴王闻子胥之怨恨也,乃使人赐属镂之剑。子胥受剑,徒跣褰裳,下堂中庭,仰天呼怨曰:“吾始为汝父忠臣立吴,设谋破楚,南服劲越,威加诸侯,有霸王之功。今汝不用吾言,反赐我剑。吾今日死,吴宫为墟,庭生蔓草,越人掘汝社稷。安忘我乎?昔前王不欲立汝,我以死争之,卒得汝之愿,公子多怨于我。我徒有功于吴。今乃忘我定国之恩。反赐我死,岂不谬哉!”吴王闻之,大怒,曰:“汝不忠信,为寡人使齐,托汝子于齐鲍氏,有我外之心。”急令自裁:“孤不使汝得有所见。”子胥把剑仰天叹曰:“自我死后,后世必以我为忠,上配夏殷之世,亦得与龙逄、比干为友。”遂伏剑而死。

临死之前,伍子胥性格中的报复基因再次发作,他提出了一个要求,等死后,把眼睛挖出来,悬在姑苏东门之上,他要在另一个世界看着夫差死于勾践之手。

这个要求激怒了夫差,伍子胥的要求并没有得以满足,他死后,尸体被愤怒的夫差扔进了滚滚长江。伍子胥看不到勾践复仇成功的那一刻,但在他脖颈上的鲜血喷薄而出的时候,他依然坚信这一点:勾践一定会把夫差碾成泥土。

历史也证明了伍子胥准确的判断,可这一切已经和伍子胥没有什么关系了。

名著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