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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持家,何能治国
——李嗣源的家事
做人难,做一个统驭万方的帝王,难上加难。
李嗣源控制的区域极大,北至长城,南达淮河,东临大海,西及秦岭,是公认的天下最强者。但就是这个表面上风光无限的天下最强者,夜深人静时面对明月,心中总会升腾起一丝不安与焦躁。
问题出在他的家庭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李嗣源在为究竟由谁来继承自己的皇位发愁。
李嗣源总共有四个亲生儿子——李从璟、李从荣、李从厚、李从益。
如果不是那场李嗣源完全没有想到的意外,他根本不必为继承人发愁,因为他的长子“骁勇善战、谦退谨敕”的李从璟在奉李存勖之命,去魏州劝其父李嗣源的过程中,于卫州被元行钦杀害。
插一句闲话,五代有个奇特的现象,综合能力极强,一旦继位就能成为明君的儿子往往不得善终,所以君主被迫选择其他儿子,结果国破家亡。梁太祖朱温有子朱友裕、晋高祖石敬瑭有子石重信与石重义、汉高祖刘知远有子刘承信、李嗣源有子李从璟。
李从益太小,而且生母是个无名宫人,李嗣源不可能立他为嗣。真正有资格竞争皇位的,只有同母的皇次子李从荣和皇三子李从厚,他们都是夏皇后所生。而在李嗣源当皇帝后,他首先考虑的继承人,并不是以序当立的李从荣,而是老三李从厚。天成二年二月,十四岁的李从厚就被封为河南尹,兼判六军诸卫事。河南尹兼判六军诸卫事,相当于现在的首都市长兼任卫戍司令,五代没有立皇太子的习惯,但凡当上首都市长(后唐为河南尹,晋汉周宋为开封尹)的皇族,基本都是能当上皇帝的。再加上出任判六军副使的是当时名将、李嗣源最宠爱的女婿石敬瑭,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李嗣源这是要石驸马保三皇子坐江山的节奏。
对于李嗣源为什么要把皇位传给李从厚,于史无载,但推测一下,应该与李从荣和李从厚不同的性格有关。李从厚生性淳厚稳重,“形质丰厚,寡言好礼”,这一点非常像李嗣源本人,所以“明宗以其貌类己,特爱之”。而次子李从荣,生性疏阔,贪大喜功,附庸风雅,喜欢和文人交朋友,甚至还出版过一本诗集——《紫府集》。江湖上那些绿头苍蝇听说皇次子是个臭鸡蛋,纷纷凑过来,“(李从荣)多招文学之士,赋诗饮酒,故后生浮薄之徒,日进谀佞以骄其心”。向来瞧不起酸腐秀才的李嗣源不喜欢李从荣冒充文人,曾经多次告诫次子,你的文学水平不过半瓶醋,一旦闹出了笑话,会影响皇家形象。
李嗣源经过反复权衡,决定立李从厚而疏远李从荣。所以李从厚留在洛阳当“皇太子”,而李从荣则被发配到天雄军当邺都留守去了。李从荣虽然爱好文学,但他冒充文学青年的真实目的还是那个让人眼热的帝位,可他没想到,竞争还没开始,他就输给了弟弟。当得知李从厚任河南尹兼判六军时,李从荣“闻之,不悦”。
李从荣虽然不悦,可只要父亲不改变主意,他一点翻盘的机会也没有。但谁都没有想到,一场意外的婚姻,却突然改变了李从厚与李从荣的命运,李从荣竟然不可思议地咸鱼大翻生,挤掉了李从厚。
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就是前一篇提到的枢密使孔循。
孔循这个人的经历非常传奇。孔循不知道姓什么,幼时失怙,后来给汴梁富户李让当养子,改姓李不过李让又当了朱温的干儿子,孔循改姓朱。朱温儿子有个乳母喜欢孔循,接孔循过来抚养,因为乳母丈夫姓赵,又改姓赵,叫赵殷衡。等到梁朝建立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孔循最终改姓了孔。
孔循为人油滑,有奶便是娘,当初李存勖快要玩完时,李存勖和李嗣源都要争汴州,而时任汴州刺史的孔循不知道到时押谁的宝,干脆两边都押。孔循极其搞笑地先跑到北门迎接李嗣源,然后又蹿到西门迎接李存勖,两边磕头押宝。等到李嗣源称帝后,安重诲权倾一时,孔循又抱住了安重诲的大腿,“重诲尤亲信之”。不过孔循也只不过是想利用安重诲而已。孔循看到年迈的李嗣源让李从厚任河南尹兼判六军事,他就认定李嗣源一定会把江山传给李从厚。为了巴结李从厚,“为人柔佞而险猾”的孔循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从厚。但正因为这一点,孔循彻底得罪了安重诲。
其实李嗣源本来是想为李从厚娶安重诲的女儿,但孔循精明过了头,他为了能当上皇帝岳父,他挖坑骗安重诲跳了进去,说你是二号皇帝,不宜与皇家走得太近。安重诲便拒绝了李嗣源的提亲,但没想到孔循竟然偷偷摸摸把自己的儿女嫁了过去。安重诲无端被孔循耍了,异常恼火,利用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先把孔循踢出中枢,出为忠武军节度使。因为恨屋及乌,安重诲又盯上了李从厚,因为李从厚一旦当上皇帝,那么孔王妃就是皇后,孔循又得骑到自己头上。在安重诲一系列见不得光的运作下,天成四年四月,李嗣源突然解除李从厚“河南尹兼判六军诸卫事”的职务,去太原当河东节度使,实际上废除了李从厚的太子地位。而李从厚被废后,能接盘的也只能是李从荣,所以李从荣极其幸运地叼到了“河南尹兼判六军诸卫事”的肉饼,成为实际上的皇太子。
其实,李嗣源在废掉李从厚时,还有一个人选可以考虑,就是他的养子——一代虎将李从珂。
李从珂本名王阿三,因母亲魏氏守寡后嫁给了李嗣源,李从珂便当了拖油瓶。河东灭梁,李从珂立功无数,被安重诲等人所忌恨,安重诲没少给李从珂穿小鞋,而李嗣源非常疼爱这个养子,甚至为了犊子,李嗣源当场和安重诲对骂。但涉及帝位传承,在有自己亲生儿子的情况下,李嗣源不可能把帝位传给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郭威传位给养子柴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郭威的亲生儿子都被刘承祐杀光了,别无选择。虽然李从珂严重不服,但养父铁了心肠,自己也只能徒唤奈何,谁让自己没投对胎?不过李从珂很快就欣喜地发现,其实他还有机会翻盘。
原因在于李从荣自身。
如果是个聪明人,在被实际确认为太子之后,即位之前,应该夹着尾巴做人,先把老皇帝熬死,再暴露自己的本性也不晚。其实此时的形势对李从荣是非常有利的,李从荣最惧怕的头号权臣安重诲因为和李嗣源翻了脸,已经被李嗣源做掉了。只要李从荣稳扎稳打,就没有势力能威胁到他的地位。但李从荣刚判了六军诸卫事,就仗着自己手上有兵权,开始在官场上四处树敌。李从荣还没在“太子”宝座坐稳,就几乎得罪了官场上所有大佬,甚至还包括后宫实际掌权的“皇后”王德妃花见羞。
比如安重诲之后的两大枢密使——范延光和赵延寿,都因为不是李从荣的人马,而被李从荣时常辱骂敲打,“皆轻侮之”。而李从荣和自己的姐姐永宁公主因为不同母,平时就互相嫌憎,李从荣恨屋及乌,对姐夫石敬瑭百般嫌弃。甚至当初劝李嗣源立李从荣的宰相冯道,也上了李从荣的黑名单,他怀疑冯道推荐自己是场阴谋,“执政(冯道)欲以吾为太子,是欲夺我兵权,幽之东宫耳”。
因为李从荣是实际上的帝位继承人,加上李从荣为人浮薄轻佻,一旦登基,势必会引发天下大乱。范延光、赵延寿、石敬瑭等人惹不起李从荣,都打算离开京城到外地避祸。这些大佬各自都有后台,范延光用钱喂饱了花见羞和太监头子孟汉琼,回到他曾经待过的成德军当节度使。赵延寿也是李嗣源的女婿,兴平公主一句话,赵延寿立刻卷起铺盖去汴州任宣武军节度使。而石敬瑭更是手眼通天,走了永宁公主的门路,得到了拥有强兵实权的河东节度使的肥差,堪称天下第一强藩。即使以后李从荣即位,他也奈何坐镇河东的姐夫不得。
这些人后台硬,说跑就能跑,其他没后台的都得在火药桶里老实待着。最搞笑的是亲军都指挥使康义诚,他的特殊身份是不能离开京城的,他只能两边下注,自己押宝老皇帝李嗣源,而让儿子押宝“太子”李从荣……
范延光和赵延寿不过是外臣,得罪也就得罪了,但李从荣最不应该得罪的就是他的庶母花见羞。因为花见羞还有另外一层敏感的身份——皇四子李从益的养母。
花见羞是五代史非常传奇的女人,她本姓王,是邠州一个卖饼人家的女儿,因长相绝美,人称“花见羞”。早年曾经是梁朝头号名将刘的通房丫头,刘死后,王氏流落江湖,后来被李嗣源收留。李嗣源的原配夏夫人死得早,继夫人曹氏又与世无争,实际上主持后宫的是德妃花见羞。
花见羞没有生儿子,所以李嗣源便把幼子李从益交给花见羞抚养。花见羞是个有权力欲的女人,李从荣和她非亲非故,一旦李从荣当上皇帝,自己什么好处也捞不到。但如果是李从益即位,那么自己就是权倾天下的皇太后……
如果李从荣处事谦和谨慎,花见羞拿不到他什么把柄也就算了,没想到李从荣到处惹事,又让花见羞看到了翻盘的希望。
此时的老皇帝李嗣源已经病入膏肓,眼瞅着就要伸腿瞪眼了,李从荣为了安全起见,决定一旦父亲不行了,他就率兵强行继位,绝了花见羞那帮鸟人的念想。
长兴四年(933年)十一月初八,李嗣源突然发病,昏迷不醒。李从荣立刻进宫打探情况,发现父亲要完了。而他离开内殿后,听到宫里一片哭声,李从荣更坚定地认为父亲已死,“从荣意帝已殂”。李从荣知道属于自己的时代即将到来,回府准备当皇帝去了。
但让李从荣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爹根本没有死,等他前脚刚走,李嗣源就醒了过来。因为李从荣早就把宫里的太监宫女得罪光了,没有人给李从荣通风报信,这就给了花见羞扳倒李从荣一个绝佳机会。
三天后,即十一日清晨,李从荣率亲卫步骑千人在天津桥集结,准备进宫继位。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阻挠,李从荣派心腹马处钧去找新任枢密使冯赟,威胁冯赟:“今天我就要当皇帝,你们满门老小的性命都捏在我手上,你们自己看着办!”
冯赟其实是知道李嗣源还活着的,他哪里还肯上李从荣的贼船。冯赟等马处钧走后,立刻骑马来到宫里,见到了新任枢密使兼宰相的朱弘昭,三司使孙岳,以及代表王德妃势力的老太监孟汉琼。冯赟的任务是和大家一起,做已经准备向李从荣投降的康义诚的工作,毕竟康义诚手握京城兵马,他的心态将决定大家的命运。冯赟警告康义诚不要首鼠两端,须知老皇帝还没死!然后又拿李嗣源对康义诚的厚待给康义诚施压:“主上拔擢吾辈,自布衣至将相,苟使秦王兵得入此门,置主上何地?”冯赟说得慷慨激昂,实际上他真正的目的还是保住自己满门的性命,“(一旦李从荣事成)吾辈尚有遗种乎!”
实际上比冯赟更着急的是孟汉琼,如果李从荣进宫,自己必将惨死。所以孟汉琼见康义诚似乎还有些犹豫,兼之有人报秦王李从荣已经率兵入宫,孟汉琼不再废话,直接闯入内殿见李嗣源,大呼:“从荣反,兵已攻端门,须臾入宫,则大乱矣!”宫中人皆惊,相顾号哭。孟汉琼到底是在宫里头混的,快刀斩乱麻,直接逼得康义诚不得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同时也成功地制造了李从荣要杀光所有宫人的恐怖气氛。
孟汉琼所说李从荣的“反”,其实并不是说李从荣要改朝换代,言下之意其实是想对李嗣源说李从荣要弑父夺位。李嗣源久经宦海,自然能听懂孟汉琼的意思。当年朱温是怎么被儿子朱友珪干掉的,李嗣源一清二楚,所以当孟汉琼说李从荣要反,李嗣源气得浑身颤抖,他让自己的养孙、控鹤指挥使李重吉立刻指挥禁军平定李从荣叛乱。李重吉是李从珂的儿子,自然早就视李从荣为死敌,一旦李从珂有机会当皇帝,那李重吉就是皇太子……
李重吉有了动力,自然要为自己的亲爹卖命,立刻把兵守住宫门。孟汉琼也没有闲着,老太监披上盔甲,骑着高头大马,极其拉风地带着五百骑兵出讨李从荣。
李从荣此时还在做着皇帝梦,他雄踞在天津桥的桥头,等待着康义诚的回话。康义诚并没有来,来的却是孟汉琼派来的马军都指挥使朱洪实率领的五百精锐骑兵。李从荣这才知道他的老爹根本没有死,就是老爹派朱洪实来追杀自己。李从荣“大惊”,实际上是差点没被吓死。李从荣再没有之前威风八面的气势,在朱洪实的骑兵杀出左掖门后,腿已经被吓软的李从荣仓皇逃回秦王府,带着老婆刘氏钻到了床底下,吓得瑟瑟发抖。奉李嗣源诏令前来讨逆的皇城使安从益“就斩之(李从荣),并杀其子,以其首献”。
本来公认的大唐帝国继承人,就这么以一种荒谬搞笑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美梦。而当宫里的李嗣源听到李从荣被杀时,“悲骇”,差点从床上掉下来。李从荣再不孝,李嗣源也从来没动过杀掉李从荣的念头,最多废为庶人禁锢终身。而从安从益的心狠手辣来看,他应该是受了花见羞以及孟汉琼的指使——斩草除根!
李从荣死了,他的两个儿子也死了,其中一个小儿子还是当着李嗣源的面被杀掉的。而诸将敢于向李嗣源提出把此子交出来的无理要求,如果没有王德妃在背后站台,几乎是不可能的。
李嗣源应该知道这些背后见不得光的一些瓜葛,但此时的李嗣源已行将就木,无力再反击什么人了。以冯道为首的官员们进宫安慰老皇帝,李嗣源满面羞惭,“吾家事至此,惭见卿等!”不过值得李嗣源欣慰的是,天下终究还是他子孙的。就在李从荣被杀的第二天,李嗣源就立刻派孟汉琼火速去邺都,召李从厚回洛阳继位。
十一月二十一日,孟汉琼飞驰邺都,见李从厚。李从厚当天就从邺都出发东进。二十九日,李从厚风尘仆仆地赶到洛阳宫,但他慈爱的父亲在二十六日就已龙驭上宾了。很快,李嗣源的庙号就由宰相们拟定出来——明宗圣德和武钦孝皇帝。
虽然南宋遗民陈栎曾经高度评价过李嗣源,认为“周世宗第一,唐明宗第二,周太祖第三”,但激进的史学家王夫之对李嗣源的评价却非常低,王夫之认为李嗣源“不能谋身而与之谋国,其愚不可瘳;不能谋国而许之以安民”。
王夫之的观点并非没有道理。相比郭威和柴荣相继拉开中原政权统一天下的大幕,李嗣源的七年小康并没有推动历史的发展,甚至还导致后蜀孟知祥的独立,后唐帝国被生生割掉一大块疆土。而李嗣源治家不力,宠溺儿子,处事不明,最终导致祸起萧墙,自己也被活活气死。
李嗣源幻想着给自己的亲生儿子留下一根没有荆棘的权杖,但可惜的是,性格庸弱的李从厚接过这根光滑的权杖时,却发现很多人都在盯着这根权杖。据李从厚粗略估计,这些人中有长兄李从珂、姐夫石敬瑭与赵延寿,还有范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