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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冯道生存之“道”(四)
刘知远死后,刘承祐即位,后汉朝局陷入一片混乱,而年近七十的冯道正在家中撰写一篇自传体文章,这就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长乐老自叙》。
有赖这篇《长乐老自叙》,后人才可以了解冯道家族的背景以及冯道个人的家庭情况,因为冯道几乎把自己的八辈祖宗都写进来了,祖名甚,宗名甚,娶过几房老婆,生过几个儿女,甚至还不嫌笔墨,把自己出道以来所历任的官位、爵禄都写了进来,拉拉杂杂一千三百字,而《旧五代史·周书·冯道传》,总共也不过三千八百字。最让后世道德家不能接受的是,冯道把自己所侍奉过的君主一个不落地写出来,计有刘守光、李存勖、李嗣源、李从厚、李从珂、石敬瑭、石重贵、耶律德光、刘知远,以及“今上”刘承祐。而在道德家们看来,冯道这么做,就等于一个淫荡的女人满世界宣称自己睡过多少个男人……
司马光、欧阳修、王夫之、赵翼都对冯道大加鞭挞,痛骂冯道毫无廉耻。清人赵翼最讨厌冯道,他在《廿二史札记》中大骂冯道:“冯道历事四姓十君,视丧君亡国,未尝屑意,方自称长乐老,叙己所得阶勋官爵以为荣。(冯道)可谓不知人间有羞耻事者矣。”赵翼可从来没骂过张昭、符彦卿,原因也仅仅是因为张、符二人最终侍奉的是赵翼极端热爱的宋朝罢了。
后世对冯道有个误解,多以为冯道在乱世百姓流离之际而自称“长乐老”,其实冯道自称“长乐老”,是因为冯家祖上的郡望是北朝时的长乐郡而已,并无其他含义。
冯道在《长乐老自叙》中自夸官声,被道德家们痛骂,而冯道在文中最后对人生的思考,却是非常让人感动的。冯道认为做人要“在孝于家,在忠于国,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货。所愿者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以三不欺为素。贱如是,贵如是,长如是,老如是,事亲、事君、事长、临人之道,旷蒙天恕”。
“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货。”“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从来没有这样的奸佞之臣。
冯道侍奉的帝王较多,但这是客观的历史发展,不是冯道所能左右的。冯道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匡谏君主,下及福惠于百姓,不愧于天地良心。正如明朝狂人李贽所说:“百姓卒免锋镝之苦者,(冯)道务安养之力也。”
李嗣源走了,还有石敬瑭可以上承小康之世。石敬瑭之后,后汉政权残暴违于天,所幸后汉四年后就被郭威推翻了。
郭威性格有些接近于李嗣源、石敬瑭,而冯道的性格则最适合侍奉这样的老板,为人稳重,喜怒不常于形色。其实冯道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也是郭威在官场上的贵人。郭威西征三叛前,特意来请教冯道,冯道给他出了一个世纪绝招——花公款收买人心。郭威用了冯道开的这个方子,果然把军权牢牢攥在手中,为将来废汉建周打下最坚实的基础。
在乾祐之变后,郭威流泪起兵南下讨说法,虽然没有冯道暗通郭威的记载,但冯道显然是希望郭威代汉称帝的。原因并不复杂:冯道心中还残存着“致君尧舜”的梦想,而最有可能帮助自己实现这个梦想的,现在看来也只有性善且多能的郭威。
应该是从这一点考虑,当郭威准备谋杀湘阴公刘赟时,年已七十的冯道不辞辛苦,车马劳顿前往徐州,帮助郭威诈骗刘赟。刘赟虽然身单力薄,但毕竟身边还有不少带刀侍卫,冯道孤身深入,那是要冒杀头危险的。而刘赟身边多是年轻人,他们把被郭威欺骗的怒火都撒在冯道身上,徐州节度推官、年仅二十岁的郭忠恕当众大骂冯道:“令公(冯道)累朝大臣,诚信着于天下,四方谈士,无贤不肖,皆以为长者。今一旦返作脱空汉,前功业并弃,令公之心安乎!”而只要刘赟一声令下,早已抽剑在手的贾贞、董裔等人会立刻上前,将冯道砍成肉泥。
冯道要是贪图富贵,他完全可以不参与郭威的事情,反正以他的江湖资历,郭威上位,他还可以继续当他的天下文臣之首,又何必冒这个风险?
郭威是个好皇帝,他建国之后,推行了很多符合百姓利益的好政策。而从《旧五代史·冯道传》“太祖(郭威)甚重之(冯道)”的记载来看,冯道应该在很大程度上参与了郭威的新政,至少郭威会向冯道咨询有关治政经验,毕竟冯道的资历与能力摆在那儿。
风吹过,雨飘过,冯道还是那个冯道。
不过有一点,冯道和郭威是不太相同的。郭威虽身处旧时代末期,但他却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创性人物,宋朝的繁荣,其源头就是郭威的改革。而冯道身处新时代的开端,却是一个再标准不过的旧时代代表人物。而当郭威驾崩,养子柴荣即位后,锐意进取开拓天下时,冯道就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柴荣继位后最重要的事情,无疑是应对北汉刘崇联合契丹兵马大举南下。刘崇南犯,实际上给了柴荣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机会,锐意正盛的大周皇帝决定亲征刘崇。但柴荣没有想到,他亲征的决定却遭到了所有官员的反对,高坐殿上的大周皇帝成了孤家寡人。
七十三岁的冯道站了出来,他有话要说。
柴荣还在坚持亲征,冯道问其理由。柴荣认为“刘旻少(轻视)我,谓我新立而国有大丧,必不能出兵以战。且善用兵者出其不意,吾当自将击之”。
冯道笑了,他明确表示自己坚持反对皇帝亲征,理由是刘崇势大,不可轻敌。
柴荣面色不悦。
但冯道还在喋喋不休地劝柴荣,把刘崇说得凶神恶煞一般,柴荣脸上已经十分难看。而欧阳修对冯道突然发神经似的劝谏柴荣非常不解,“前事九君,未尝谏诤,而世宗……道乃切谏,以为不可”。
柴荣尊冯道是五朝老宰相,还是忍住怒火,但他的态度依然强硬——朕必亲征。而冯道的态度同样强硬到底,“冯道固争之”,言外之意是:就凭你?
柴荣俯视众人,言语如刀,“当年唐太宗打天下,一人一马一剑,身先士卒,横扫天下。王世充、窦建德非无不授意,遂壹天!唐太宗能亲征天下,朕也能!”柴荣眼里满是骄傲。
冯道又笑了,“唐太宗自是唐太宗,陛下自是陛下。”
柴荣还在反击冯道:“刘崇据十州手掌之地,妄建尊号。而朕率百州锋锐健儿,苟遇刘崇老儿一众乌合,如泰山压卵,刘崇老儿死如齑粉!”
柴荣从来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轻视。
而冯道却继续践踏着柴荣脆弱的自尊心,“泰山自是泰山,陛下自是陛下。泰山不是陛下,陛下也不是泰山”。
柴荣彻底怒了,他站起来,几乎是怒吼着告诉冯道以及那些骨子里瞧不起自己的大臣:“你们把朕当成石重贵第二,可朕偏要证明给你看,石重贵自是石重贵,柴荣自是柴荣!——你们怕死,都留下来,朕亲征河东,一剑直取刘崇颈上那颗苍头!”
冯道并不想迎合柴荣的自信,还想再给柴荣泼冷水,好在宰相王溥出来打圆场,柴荣才勉强按下怒火,拂袖而去。
关于冯道为什么会在行将就木之时突然向柴荣发难,史评家们多有不解,王夫之甚至认为柴荣此时对冯道已起了杀心。史料并没有留下冯道此举的真实用意,只能妄自猜测。而最流行的观点则认为冯道当众羞辱柴荣,实际上是做给刘崇看的。
北汉与周朝有杀子之恨,刘崇一旦灭周,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柴荣的,毕竟柴荣养父郭威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刘赟。而刘崇同样不会忘记,正是冯道给郭威做狗腿子帮凶,刘赟才死于非命。若灭周,刘崇也难保不会羞辱冯道。冯道羞辱柴荣,等于在刘崇面前给自己画了一张保命符——自己并不是郭家走狗。
不过,冯道并不相信柴荣就一定败于刘崇,至少柴荣亲征掌握了兵权,而石重贵之所以灭亡,恰恰是因为兵权旁落杜重威之手。而且,刘崇百无一能,和他兄长刘知远好不了多少,一旦再次统治中原,既是中原百姓之难,也是冯道本人之难。从这个角度讲,冯道是希望柴荣打败刘崇的,毕竟柴荣的天才能力,冯道是看在眼里的。
冯道老了,他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了,柴荣和刘崇的战争,他再也管不着了。
而柴荣在亲征之后,几乎是报复性地让重病缠身的冯道奉太祖皇帝灵柩去二百里外的郑州嵩陵下葬。
车马劳顿,黄尘扑面,柴荣应该是有意折腾冯道,赶紧把这个老家伙累死,省得以后在自己面前聒噪。
冯道知道柴荣用意,淡然一笑,一路咳着赶赴郑州嵩陵,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把身体早已冰冷的郭威遗体送进黑暗的墓道中。
冯道知道,不久后,他冰冷的遗体也同样会被埋葬在无尽的黑暗中。
冯道回到汴梁家中,已经奄奄一息,命不久矣。而此时的柴荣,正在与刘崇决一死战。也许冯道已经得到了消息,他的嘴角闪过一丝微笑,他知道,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柴荣将会开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崭新时代。
周显德元年(954年)四月十七日,周太师、中书令冯道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享年七十三岁,与孔子同寿。
附冯道富有人生哲理的诗作两首。
《天道》
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
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偶作》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
“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
冯道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