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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田妃为要给皇上解闷,把她自己画的一册《群芳图》呈给他看。这是二十四幅工笔花卉,崇祯平日十分称赏,特意叫御用监①用名贵的黄色锦缎装棱成册。他随便翻了一下,看见每幅册页上除原有的“承乾宫印”的阳文朱印之外,又盖了一个“南熏秘玩”②的阴文朱印,更加古雅。他早就答应过要在每幅画页上题几个字或一首诗,田妃也为他的许诺跪下去谢过恩,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他一直没有时间,也缺乏题诗的闲情逸致。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浏览画册,一边向旁边侍立的一个太监问:
“高起潜来了么?”
“皇爷说在文华殿召见他,他已经在那里恭候圣驾。”
“杨嗣昌还没有到?”
“他正在齐化门①一带城上巡视,已经派人去召他迸宫,马上就到。”
他把画册交还田妃,从旁边一张用钿螺、玛瑙、翡翠和汉玉镶嵌成一幅鱼戏彩莲图的紫檀木茶几上端起一只碧玉杯,喝了一口热茶,轻轻地嘘口闷气。整个承乾宫,从田妃到宫女和太监们,都提心吊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田妃多么想知道城外的战事情形,然而她绝不敢向皇帝问一个字。不要说她是妃子,就是皇后,也严禁对国事说一句活。这是规矩,也叫做“祖宗家法”,而崇祯对这一点更其重视,他愁眉不展地喝过几口茶,把杯子放回茶几上,烦躁而又威严地低声说:
“起驾!”
※※※
当皇帝乘辇到文华门外的时候,高起潜跪在汉白玉甬道一旁,用尖尖的嗓音像唱一般他说:
“奴婢高起潜接驾!”
崇祯没有理他,下了辇,穿过前殿,一直走迸文华后殿,在东头一间里的一只铺着黄垫子的雕龙靠椅上坐下。高起潜跟了进来,重新跪下去,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如果是一般大监,一天到晚在皇帝左右侍候,当然用不着这样多的礼节。但他现在不是在宫中侍候皇上的太监,而是皇帝特派的总监军,监督天下勤王兵对清兵作战。
“今天的消息如何?”崇祯问,“炮声好像又近了。”
高起潜跪着回答说:“东虏①兵势甚锐,今天已经过了通州,看情形会进犯京师。”
有片刻工夫,崇祯默不做声。其实,外边的军情他随时都能够得到报告,用不着问高起潜。不过为保持他的自尊心,他不肯直然提出来他急于要知道的那个问题。
“昌平要紧,”他慢吞吞他说,“那是祖宗的陵寝所在,务必好生防守。”
“请皇爷放心。卢象升的宣、大①、山西军队已经有一部分增援昌平。依奴婢看,昌平是不要紧了。”
又沉默一阵。崇祯从一位宫女手里接过来一杯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用嘴唇轻轻地咂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一只天青色宣窑暗龙杯,欣赏着精美的名贵艺术。高起潜完全明白皇上的心思,但是他等着皇上自己先提起来那一个极其重大的问题,免得日后皇上的主意一变,自己会吃罪不起。站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宫女和太监都没有一点声音,偷偷地打量着皇上的面部表情和他的端详茶杯的细微动作。他们都知道皇上会向高起潜问什么机密大事,但是他们没看见皇上的任何指示,不敢自动地回避出去。这些宫女和太监们平日不需要等待皇上开口,他们会根据他的眉毛川良梢、嘴唇或胡子的任何轻微动作行事,完全合乎他的心意。当皇上的眼睛刚刚离开茶杯的时候,一位宫女立刻走前一步,用双手捧着一个堆漆泥金盘子把茶杯接过来,小心地走了出去,其余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在一两秒钟之内蹑着脚退了出去。
现在文华殿里只剩下皇上和高起潜两个人了。崇祯站起来,在暖阁里来回踱了片刻,然后用沉重的低声说:
“高起潜,你这几年常常出外监军,还有一些阅历。朕叫你总监天下勤王兵马,这担子不轻啊。你可得小心办事,驱逐鞑虏,保卫京师,万不可辜负朕意。”
高起潜很明白皇上只是希望他“小心办事”,并不希望他勇猛作战,而且他自己也确实很怕清兵,但是他用慷慨的声调回答说:
“奴婢甘愿赴汤蹈火,战死沙场,决不辜负皇爷多年来豢养之恩。”
崇祯点点头,在龙椅上坐下去,小声说:
“起来吧!”
高起潜又叩了一个头,然后从地上站起来,等候皇上同他谈那个机密问题。就在这时候,在明亮的宫灯下边,我们才看清楚高起潜是一个身材魁梧,没有胡须的中年人,虽然他已经四十多岁,但由于保养得好,面皮红润,看起来只像有三十出头年纪。同崇祯皇帝的苍白、疲倦和忧郁的面容相比较,完全是两种情形。
“勤王兵马虽然到了几万,”崇祯突然把谈话转入正题,“但我们既要安内,又要攘外,二者不可得兼。历年用兵,国家元气损伤很大,如无必胜把握,还是以持满不发为上策。你是总监军,总要相机进止,不可浪战。”他把“浪战”两个字说得慢一些,响一些,生怕高起潜不够注意,然后停顿片刻,接着说:“如其将这几万人马孤注一掷,不如留下来这一点家当,日后还有用处。”
高起潜赶快跪下说:“皇上圣虑深远,说得极是。奴婢一定相机进止,不敢浪战。”
“使将士以弱敌强,暴骨沙场,不惟有损国家元气,朕心亦殊不忍。”崇祯用不胜悲悯的口气把话说完,向高起潜的脸上扫了一眼,好像在问:“你明白么?”
高起潜深知道皇上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关于那个问题只能点到这里,以下的话必须由他揭开,于是赶快放低声音说:
“皇上是尧舜之君,仁德被于草木,爱将士犹如赤子。以今日形势而言,既要内剿流贼,又要外抗东虏,兵力财力两困,都不好办。如果议和可以成功......”
“外边有何意见?”崇祯赶快问,没等他把话说完。
“外边似乎没有人知道此事,”高起潜毫不迟疑地撒谎说。其实由皇帝和兵部尚书杨嗣昌秘密主持向满洲试图议和的消息不但朝廷上文武百官都已经知道,连满城百姓也都在纷纷谈论,而且不但老百姓很不同意,连文武百官中也有很多人表示反对,只是他们没有抓到证据,不敢贸然上疏力争。
听了高起潜的回答,崇祯有点放心了,小声嘱咐说:“这事要与杨嗣昌迅速进行,切不可使外廷百官知道,致密议未成,先遭物议。”
“奴婢知道。”
“对东虏要抚,一定得抚!”皇帝用坚决的口气说,故意用个“抚”字①,以掩饰向满洲求和的实际,也不失他大皇帝的无上崇高的身份,“倘若抚事可成,”他接着说,“国家即可无东顾之忧,抽调关宁铁骑②与宣大劲旅,全力剿贼,克期荡平内乱。卢象升今夜可到?”
“是,今夜可到。”
“要嘱咐他务须持重,不可轻战。”
“奴婢领旨。”
一个年轻长随太监手提一盏宫灯进来,躬着身子奏道:
“启奏皇爷,兵部尚书杨嗣昌已到。”
“叫他进来。”崇祯说,向高起潜挥一下手。高起潜马上叩了一个头,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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