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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传庭继续阅读塘报。这一份塘报是报告革、左等股“流贼”在大别山中潜伏,未敢出山大掠。他没有看完,把塘报扔到地上。外边打人声和哭叫声传进帐来,但他好像并没注意,又看第五份塘报,是详细报告河南各处大灾,“土寇”蜂起。他看完后扔到地上,去看第六份。这一份塘报说淮、泗一带“土寇”蜂起。他不自觉地把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把塘报扔到地上。第七份塘报是说清兵深入,高起潜在卢沟桥失利。他摇摇头,扔到地上。刘仁达走了进来,躬身禀道:

    “禀大人,已经打过了。”

    他没抬头,没用眼睛看,用鼻孔嗯了声。刘仁达蹑脚蹑手地退了出去。他看的第八份塘报是说清兵继续深入,已经到了易州和涿县一带。他把塘报往地上一扔,还有两份不再看了,叹口气说:

    “满鞑子已经深入畿辅!”

    替他从地上拾塘报的那位幕僚把一叠塘报放在桌上,说:“大人不必过虑。今夜一战将闯贼消灭,大人即可与制台大人前去勤王。大军一到,京畿一带就马上转危为安了。”

    孙传庭没有回答,举杯在手,默默地饮了半杯,把杯子抛在案上,又把下巴一摆。那个亲兵会意,把酒壶和酒杯撤走了。他深知手下的将校一听说要去同清兵作战就心惊胆战,谈虎变色,加上他认为自己虽然对“剿贼”有丰富阅历,但对清兵作战从无一点把握,何况清兵的锐势正盛!但是他不愿将这话当众说出,只好默不做声。

    从大帐外传进来一声吆喝:“总督大人驾到!”跟着,中军匆匆进来,对他说:

    “禀大人,总督大人已经来到帐外。”

    没等孙传庭来得及出帐恭迎,洪承畴已经走了进来。孙传庭率幕僚们在大帐门里躬身迎接,说:

    “恭迎恩师大人!”

    洪承畴很随便地向大家拱拱手,说:“战场之上不用多礼。你们各位今天都十分辛苦了。”

    孙传庭同幕僚们赶快回答:“大人才辛苦了。”

    洪承畴和孙传庭坐下以后,幕僚们除一两位最亲信的、经常参与军事密议的人留下之外,其余的都退了出去。孙传庭欠身说:

    “大人连日鞍马辛劳,不在通洛川大营休息,亲来敝营,不知有何训示?”

    洪承畴用带有福建土音的蓝青官话说:“几日来我们连奉数道圣旨,要我们速将闯贼荡平,星夜率师勤王。皇上的火爆脾气,你我都是知道的。今晚我又接到兵部十万火急檄文,催促勤王。万一逆贼漏网,不惟皇上见罪,也使我们数年心血,功亏一篑。”

    “恩师放心。依门生看来,闯贼经过今日整日大战,只剩下两千多人,其中有不少是妇女、儿童和伤号,能够打仗的不过一千多人,且均疲惫万分。如今被我军重重包围,粮草断绝,水源亦无,只得杀马而食。他们己是飞走路绝,恰似釜底游鱼,或降或死,别无他途。”

    洪承畴拈着胡须,成算在胸地微微一笑,说:“白谷兄,你未免把情况看得太容易了。”

    孙传庭不觉一惊:“门生看得容易?……请大人详示。”

    洪承畴说:“困兽犹斗,何况是李自成与刘宗敏等?以学生看来,今夜三更,他们必然要突围出走。万一堵截不住,岂非功亏一篑,遗患无穷?”

    “恩师不必过虑。门生已经准备好一封谕降书,正要请恩师过目之后,派人送往贼营。倘彼等束手就降,则我军就可以兵不血刃,降此元恶巨寇。如其不降,我军即于五更进攻,四面截击,必能一鼓歼灭,不使一贼漏网。”

    洪承畴摇摇头:“李自成不是肯降的人。”

    “从前李自成冥顽不灵,不肯投降。如今情况不同,彼必肯降。”

    “未必,未必。”

    “流贼中以张献忠与罗汝才人数最多,作乱亦较闯贼为早。今张、罗二贼先后就抚,朝廷免于诛戮,前例俱在。闯贼失去呼应,以孤立无援之贼抗数省精锐官军,势穷力竭,陷入绝地,逃死无门。情况如此,故门生料其必降。在今日阵上,闯贼已露出降意了。”

    “已露出降意了?”洪承畴仍然不信,注视着传庭的眼睛问。

    “当时闯贼愿意投降,但求率领贼众抵御东虏。门生恐其行缓兵之计,重弄欺骗官军逃出车厢峡故智,不准所请。我想,如今彼已知我们非陈奇瑜可比,倘派人前去谕降,赦以不死,定然自缚来归。”

    车厢峡故智——崇祯七年五六月间,李自成、高迎祥、罗汝才和张献忠等各路起义的部队在陕西省兴安县境误入车厢峡,四面山如刀削,只有一个口子被官军堵死。十几万人马被围困在这个绝地,粮草断绝,无法出去,又下了一个多月连阴雨,弓弦都脱了。自成用计贿赂总督陈奇瑜及其左右,伪言投降,骗陈奇瑜放他们的大军出峡,军势复振。

    洪承畴又笑了一笑,说:“白谷兄既然料贼必降,不妨试试。倘彼等愿意投诚,也免得我军将士再有死伤。”

    孙传庭向亲信幕僚们瞟一眼,说:“拿谕降书来!”

    一个亲信幕僚赶快把准备好的谕降书呈给巡抚,巡抚义转呈总督。洪承畴看了谕降书后,望着孙传庭狡猾地拈须微笑说:

    “白谷兄,我看还是以你巡抚的口气谕降为好。”

    “恩师以宫保部院之尊,久任总督,德高望重,威名赫震,流贼闻之丧胆,故请用恩师名义谕降,更易成功。”

    洪承畴推诿说:“可是我的印不曾带在身边。”

    “门生立刻派人把谕降书送往大营用印。”

    洪承畴见不好再推,点头说:“也罢,就送到学生的大营去用印,但须要派一个得力的人前去谕降才好。”

    “学生打算派降贼大天王高见随中军参将刘仁达同去,恩师你看如何?”

    洪承畴很明白他的用意,但故意表示诧异。因为孙传庭好胜心强,他常用大智若愚的态度对他;倘若传庭在某些问题上虚心向他请示,他就拿出来老成练达的真面目,对传庭所疑虑的问题分析入微,独具卓见。现在他看见传庭过分自信,骄气横溢,就暂时装着糊涂,问道:

    “为什么要派大天王?万一闯贼不降,恐怕连他也回不来了。”

    “大天王投降以后,尚未为朝廷立功。派他前去劝降,正是给他立功机会。这种人反复无常,留下未必可靠,万一回不来,亦不可惜。”

    洪承畴不再说话,只是拈须微笑。孙传庭向帐外叫:

    “传中军刘参将同高见进帐!”

    只听帐外一声传呼,随即大天王跟在中军参将刘仁达的背后走了进来。他们向总督和巡抚行了礼,肃立候令。孙传庭把谕降书交给刘仁达,吩咐说:

    “你同高见拿着这封谕降书立刻到总督大人的行辕用印,然后去到贼营,面见闯贼,将谕降书给他,并要晓之以大义,动之以利害,叫他们立刻投降。速去,不得有误!”

    中军参将刘仁达说了声“遵令!”正要退出,不料大天王高见扑通一声跪到巡抚面前,慌乱地说:

    “求抚台大人恩典,小的实在不能前去,不能前去。”

    “这正是你立功的好机会,为何不去?”

    “李贼向来对投降朝廷的人最恨不过。如今大人叫小的前去劝降,不惟无效,恐怕小的一落入他的手中就活不成了。”

    “胡说!他现在无计求生,岂敢杀害你么?本抚院倘无十分把握,决不会令你前去。你何必如此胆怯?”

    “不是小的怕死,是小的深知李自成的为人……”

    孙传庭的脸色一变,大喝道:“本抚院军令如山,你敢抗命不前去么?”

    高见在地上叩着响头,连说:“小的不敢。”他想着若是不去,被孙传庭治以违令之罪,拉出砍头,倒不如硬着头皮前去,也许有一丝活路。于是他哀求说:

    “小的此去,凶多吉少。倘若不幸被闯贼杀害,恳大人可怜我的老婆孩子,给他们一点抚恤,免得饥饿流离,小的在九泉之下也永感大德。”

    “你放心去吧。”

    高见又磕了一个响头,才随着刘仁达退出大帐。

    “凡是投降的贼,都是怕死的没出息货!”孙传庭十分蔑视地骂了一句。洪承畴收敛了脸上的狡猾微笑,说:“以学生看来,谕降书未必有效,还是以布置军事要紧。”

    “请恩师指示。”

    “白谷兄,据你看,倘若逆贼突围,将从何处冲出?”

    “倘若逆贼突围,必从西南与东南两路。”

    “何以见得?”

    “逆贼经此一战,知大人亲率大军在北,必不敢自投死路。曹变蛟劲旅在南,倚险扎营,闯贼也不敢向南突围。西有华山,东北有潼关,正东驻有重兵把守,连飞鸟也难越过。西南为贺人龙把守,兵力较弱;东南为左光先把守,今日损兵折将很多。门生料他如想突围,必定选择这两条路冲出。”

    洪承畴含笑点头:“白谷兄久历戎行,果然料敌不差。有兄在此,学生何忧!军事上将如何布置?”

    “请恩师下令。”

    “由你巡抚下令也是一样。”

    “恩师代天子总督诸军,亲莅战阵,岂有门生下令之理。”

    “既然我兄如此过谦,学生就不再推辞了。可惜来不及传谕几位总兵前来,面授机宜,只好派人口传军令了。

    洪承畴正在沉吟,一个孙传庭的亲信幕僚走前一步,躬身说:“方才听说几位总兵与副将大人都来向抚台大人请示机宜,因见制台大人正在与抚台大人谈话,不敢进来,仍在外边恭候。”

    “啊?这就好了!”洪承畴高兴地说。“传马科、左光先、贺人龙三位将军进帐!”

    只听一声传呼,三位大将快步迸帐,向总督和巡抚参见以后,肃立听令。洪承畴先说了几句慰勉的话,然后说明了今夜李自成如不投降,必会从西南或东南冲出。他命令贺人龙速将所部人马秘密地移到东南角上,与左光先协力堵截东南一路;命令马科将所部人马移到西南角上,设好埋伏,不得稍有疏忽。他因为断定李自成向西南冲出的可能性最大,所以一再说这一路特别要紧,叫孙传庭亲自率领巡抚标营精锐移驻西南角上的险要去处。最后他站立起来,说:

    “诸位深受国恩,务望努力杀贼,以报皇上。倘能将李自成与刘宗敏等巨贼捉到,献俘阙下,上释九重之忧,下振军民之气,国家当不吝封侯之赏。如敢作战不力,致有一贼漏网,本总督有尚方剑在,决不宽容!”

    三位大将同声回答:“甘当军令!”

    三位大将正要退出,忽然被总督叫住。洪承畴在他们的脸上扫了一眼,看见他们的神气都充满着信心,心中欣慰,但是他叮嘱说:

    “各位不要因为今天我军大胜,闯贼残余无几,就有点骄傲大意。李自成智勇出众,且得部下死力,不同于其他流贼,望诸位千万要多加小心!”

    “一定小心!”三将同声回答。

    “还有,我听说李自成之妻高氏虽不熟悉武艺,但是为人也是智勇兼备,刚毅果决,深得众贼爱戴。诸位倘遇高氏,务必将其生擒,一同献俘阙下。”

    “遵令!”

    三将退出以后,孙传庭恭敬地说:“门生此刻就率领标营移驻西南角上,请大人在此休息,等候闯贼投降回音。”

    “好吧,白谷兄多辛苦了。学生在此稍候一时,如闯贼拒不投降,学生也要亲去兄处督战。”

    “请恩师不必劳神。门生定不使一贼漏网。”

    “但愿兄马到成功。”洪承畴把孙传庭送到帐外,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白谷兄,皇上三下严诏,再赐尚方剑,其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今夜如不能全歼逆贼,将李自成等阵斩或生擒,不要说影响我们勤王大事,也难免不惹皇上见责。闯贼既悍且狡,不可大意。”

    “门生知道。”

    洪承畴没有立刻回到帐中,站在寒风中,望着人马在苍茫的月色下匆匆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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