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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体纯等七八位年轻的偏将匆匆地陆续来到,听了双喜说出来郝摇旗哗变的消息,一致同意不必等待闯王下令,立即去将陈家湾包围起来,不让他们逃掉一个。大家还共推威望较高的刘体纯指挥全军。

    一群青年将领正要向外走,李过大踏步进来了。他住的村子离这里有几里远。下午他也在刘宗敏那里议事,晚饭前因事先回去,这时他以为闯王已经回老营,匆匆地骑马赶来。刘体纯正要向他禀报郝摇旗的事,他用手势阻止了刘体纯,说:

    “我已经知道了。近来听说郝摇旗手下的人们过不了这样的苦日子,也讨厌军纪太严,背后有些怨言,没想到他们竟敢哗变!”

    他丝毫不像这一群青年偏将的慌张和急躁,冷静地向大家扫了一眼,吩咐老营的卫队全留下守护老营,只令刘体纯和马世耀等四员偏将带领三百名骑兵到离开陈家湾三里远的小路上埋伏,以备出其不意将郝摇旗的人马截住,一网打尽。刘体纯等一声“遵令!”转过身,快步走了。李过又吩咐谷英和谷可成:

    “你叔侄俩带一百名骑兵离开二虎他们二里远的地方埋伏。前边不管怎样厮杀,不许你们动。倘若郝摇旗的人马有漏网的,你们就把他们收拾了。不许有一人逃掉!”

    “遵令!”二谷齐声答应,转身走了。

    李过又命令留下的两员偏将在老营的村子周围小心巡逻,不要疏忽,双喜和张鼐看李过一直不派他俩去参加战斗,心中忍耐不住,几乎是同声说:

    “派俺俩跟二虎叔一起吧!”

    “你俩今夜要跟着闯王离开商洛山中,就留在老营吧。”

    两个小将一惊,问:“离开商洛山往什么地方去?”

    “不要多打听,临动身时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两个小将满肚子狐疑,但是他们平日都怕李过,不敢再问。李过又吩咐从老营派出三个人到陈家湾村外察看郝摇旗的动静,轮流回来禀报。当这三个人走了以后,他还是放心不下。他想,郝摇旗近来收集自己的溃散余部,虽然只有七十多人,但手下几员偏将都不弱,郝本人又是一员虎将,不可低估了这一股人马的战斗力量。怕刘体纯们万一会对付不了,他嘱咐双喜等小心保护老营,便带着随身的几个亲兵,追赶刘体纯们去了。

    李过走后不过半顿饭工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老营的外边停住。双喜和张鼐不知是什么人来,忽地从火边站起。正要出去看,忽然传过来一匹战马的萧萧长嘶。这是他们所熟悉的乌龙驹的叫声,按照他们的说法,任何马都没有它的叫声雄壮。两个小将猛一高兴,互相一望,跑步向外迎去。双喜说:“妥啦,郝摇旗准不能活!”张鼐接着说:“闯王准会亲自出马去活捉郝摇旗!”他们心头的兴奋简直没法用笔墨形容。整个老营里的将校和兵卒都激动地到大门口迎接闯王,个个摩拳擦掌,相信他一定会亲率他们去捉拿叛贼。

    李自成下马以后,站在老营大门外朝着陈家湾的方向凝望片刻,对亲兵们说。”马不要卸鞍!”又对亲兵头目李强说:“挑选五十个人,五十匹马,准备好,等候着随我出发。”说毕,他不急不忙,踏着稳重的步子走进老营。双喜和张鼐随着他走迸上房。大群的将士们都来到上房门外和天井院里。所有的人都紧张地望着他的脸上表情,等待着他一声令下,但遗憾的是,他只挑选五十个人,而不叫老营中的全体将士去参加惩治叛贼的战斗!双喜已经知道,他派去报信的弟兄在路上遇见闯王,所以用不着他再禀报,只等着闯王下令。在灯光下,他看见义父的脸色铁青,眉宇间含着苦恼。这种表情他是熟悉的。常常在战事不顺心的时候,闯王立马阵前,望着自己的将士纷纷倒下,也就是这种表情。李双喜每次看见他的这种表情,就想到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色,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把主剑一挥,冲入敌阵,好像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暴风雨就开始了。双喜的心情紧张万分,悄悄地把张鼐的手捏了一下,交换了一个眼色。

    当自成在路上才得到报告时,他不禁火冒三尺,恨恨地骂了一声:“该死!”他要捉住郝摇旗和他的左右亲兵亲将,凡是图谋拉走的人员一概杀掉,以肃军纪,并为后来者戒。但反心一想,他觉得这样不妥。几个月来,他因为大天王高见等许多人离开他以至投降官军,常常心中痛苦,责备自己。他认为,也许是因为他从前脾气暴躁,不能容人,才使得大天王等人不愿跟他在一块儿共度艰难。特别是潼关南原战败之后,这种反躬自责的心情更甚。如今他想:倘若郝摇旗只是因为吃不了目前的苦而拉往别处,杀了郝摇旗不是气量太小么?如果郝摇旗不是去投降朝廷,一旦杀了他,让很多起义的朋友听到岂不寒心?可是,难道能置之不理,让部下拿摇旗作榜样,想拉走就拉走么?

    杀与不杀,在自成的心上连翻了几个过儿,终于把主意拿定,头脑冷静起来了。一到老营的大门外,看见将士们摩拳擦掌的情形,他的心中又稍微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对大家说一句话,大踏步走进大门。为着对大家表示他心中并不激动,他一到大门里就把脚步放慢,背抄手向上房走去。

    “双喜,”自成进了上房问:“关于郝摇旗的事,你做了什么布置没有?”

    双喜赶快把李过所做的军事布置禀明,想着义父一定会点头赞许。但是闯王把浓眉毛猛然一皱,说:

    “怎么能这样办?真是鲁莽!”

    大家吃一惊,但随即互相递着激动的眼色,并且有人小声说:

    “瞧吧,闯王另有妙计!”

    闯王吩咐说:“双喜,你亲自去,快马加鞭,越快越好,叫你大哥把人马全数撤回,路上一个人也不准留。郝摇旗带着他的人马愿往什么地方都可以,不许你们阻挡。哪个敢伤害郝摇旗一人一骑,我将按违抗军令治罪!”

    在片刻之间,李双喜和张鼐目瞪口呆。上房外站立的成群将士也都大为失望,摸不着头脑。自成对双喜一挥手,催促说:

    “去吧,愣怔什么?迟误了我惟你是问!”

    双喜说:“爸爸!郝,郝摇旗,他忘恩负义!”

    “我现在没时间对你多说,快去!”

    张鼐忍不住大叫一声:“闯王!倘若白白地放走郝摇旗,全营将士都不心服!”

    闯王叹息说:“你跟双喜年纪小,随后你们就会明白的。”随即转过脸来,对双喜严厉地问:“你还不快去么?要让我按军法办你?”

    双喜怀着无限委屈,把脚一顿,从墙上取下马鞭子,噘着嘴,噙着汪汪的眼泪出去了。

    上房门口和院子里发生了一阵小声议论,随即有一个老兵踏阶而上,站在门外大声说:

    “闯王!家有家规,军有军法。像郝摇旗这样的人,平时居功自满,遇到艰难的时候又不肯同心协力,常发怨言,闯王你度量宽,容忍了他,已经够了。现在眼看着他哗变,拉人马逃走,不加阻拦,这就没法叫全军将士心服。闯王,郝摇旗放走不得!”

    “放走不得!”许多声音附和说。

    李自成走到门口,看见刚才大声说话的是今天才归队的亲兵王大牛,身上带着创伤,头上裹着白布。他的心中难过,面带苦笑,慢慢地说:

    “郝摇旗原不是咱们老八队的人,我不能拿他同你们一样看待。如今咱们打了大败仗,日子十分艰苦,还要加紧操练,还要严厉军纪。郝摇旗同他的手下将士受不了,愿意离开,就让他们离开吧。我此刻心中有事,许多话不能详细对你们谈,事后你们会明白的。”

    自成的神情和口气是那样诚恳,那样充满感情,所以虽然只简单几句,而且声音很低,却把大家的忿怒不平之气平息了大半。尽管人们心中还有委屈,但谁也不再说了。

    “大家辛苦了一天,”闯王又说,“不是守夜的人,都去睡吧,睡吧。明天天不明还要下操哩。王大牛,你今天才回来,还不去休息么?去吧!”

    说毕,他匆匆地走往里间,准备他去谷城要带的金银和别的东西。他一边收拾,一边心中刺疼,小声地责备自己说:

    “自成!你同摇旗共事多年,出生入死都在一道。他现在要离开你,竟然事前连对你说一声都不肯。这是你的赤诚还不能取信于人,怨得谁呢?”

    上房门口和院里的人们还没有散去,心中老觉得这问题不算结束。有些人平时看事心眼活,想着闯王口头上说让郝摇旗随便拉走,未必不是另有妙计,说不定是闯王定计派郝摇旗假装逃走,而这个密计连李过也被瞒过。从前就使用过这种妙计骗了官军,赚开城池。有不少人同意这种猜测,有不少人摇头怀疑。正在这时,奉李过的命令在陈家湾村外探事的人中有一个跑了回来,向闯王禀报说郝摇旗的人马已经拉出村外,正在排队。闯王继续收拾东西,不慌不忙地说:

    “让他们排队好了。”

    人们的心情又开始激动不安了。到底闯王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难道白白地让郝摇旗拉着人马逃走不成?难道真是闯王同郝摇旗定的妙计?可是看闯王的神情,分明不像是他叫郝摇旗假装逃走的。刚才大家都看见,他的眉宇间有着苦闷,脸上带着苦笑!

    闯王收拾毕东西,从里间缓步出来,看见张鼐噘嘴瞪眼,站立不安,像热锅台上的蚂蚁一样,又看见许多人都没散去,连王大牛也没有走。他理解大家的心情,走到门口,催大家快去睡觉。一部分人陆续散去,一部分人仍不肯走。闯王转过身来,慈爱地拧一拧张鼐的耳垂,含笑说:

    “小鼐子,别对我噘着嘴。不要几年,你就要带着人马独当一面。到那时,你不但要学会处顺境,也要学会处逆境。当你处逆境时,难免不有朋友离开你,难道你都要同人家拼命么?”停一停,他在张鼐的肩上拍一下,又说:“快去把你和双喜随身用的东西收拾一下,马上要跟我起程,说不定得一个月才能回来。”

    听了闯王的话,张鼐默默地进去收拾东西。他的心里还是想不通,还在愤恨不平,还在委屈,并且在喉咙里小声咕哝说:

    “做朋友就应该同生死,共患难。像郝摇旗这样的人,根本就算不得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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