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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见他双手跃跃欲试,脸上一副心痒难搔的模样,说道:“摔几交也算不了甚么?”发掌和他拆了几招,斗然间觉得周伯通的掌力忽虚,一个收势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却被他左手挥出,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筋斗,左肩着地,跌得着实疼痛。周伯通脸现歉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这一记手法说给你听。”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去。

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经》里有句话道:‘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几句话你懂么?”郭靖也不知那几句话是怎么写,自然不懂,笑着摇头。周伯通顺手拿起刚才盛过饭的饭碗,说道:“这只碗只因为中间是空的,才有盛饭的功用,倘若它是实心的一块瓷土,还能装甚么饭?”郭靖点点头,心想:“这道理说来很浅,只是我从未想到过。”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开设门窗,只因为有了四壁中间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实心的,倘若门窗不是有空,砖头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这么一大堆,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郭靖又点头,心中若有所悟。周伯通道:“我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二字,那就是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跟着将这四句话的意思解释了一遍。郭靖听了默默思索。周伯通又道:“你师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顶儿尖儿,我虽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内家功夫诀窍,想来还不是他的敌手。只是外家功夫练到像他那样,只怕已到了尽处,而全真派的武功却是没有止境,像做哥哥的那样,只可说是初窥门径而已。当年我师哥赢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决不是碰运气碰上的,若他今日尚在,加上这十多年的进境,再与东邪西毒他们比武,决不须再比七日七夜,我瞧半日之间,就能将他们折服了。”郭靖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没福拜见。洪恩师的降龙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刚,那么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便是天下之至柔了,不知是不是?”周伯通笑道:“对啊,对啊。虽说柔能克刚,但若是你的降龙十八掌练到了洪七公那样,我又克不了你啦。这是在于功力的深浅。我刚才摔你这一下是这样的,你小心瞧着。”当下仔仔细细述说如何出招使劲,如何运用内力。他知郭靖领悟甚慢,是以教得甚是周到。郭靖试了数十遍,仗着已有全真派内功的极佳根柢,慢慢也就懂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还没记住。”当下凝神思考,默默记忆。周伯通是小孩脾性,不住催促:“行了,记住了没有?快点,来!”这般扰乱了他的心神,郭靖记得反而更加慢了,又过了一顿饭时分,才把这一招功夫牢牢记住,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交。两人日夜不停,如此这般的拆招过拳。郭靖是少年人,非睡足不可,若非如此,周伯通就是拚着不睡,也要跟他拆招。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乌青淤肿,前前后后摔了七八百交,仗着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来的七十二手“空明拳”,却也尽数传了给他。

两人研习武功,也不知已过了几日。郭靖虽然朝夕想着黄蓉,但无法相寻,也只有苦等。几次想跟着送饭的哑仆前去查探,总是给周伯通叫住。

这一天用过午饭,周伯通道:“这套空明拳你是学全的了,以后我也摔你不倒了,咱俩变个法儿玩玩。”郭靖笑道:“好啊,玩甚么?”周伯通道:“咱们玩四个人打架。”郭靖奇道:“四个人?”周伯通道:“一点儿不错,正是四个人。我的左手是一个人,右手是一个人,你的双手也是两个人。四个人谁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郭靖心中一乐,笑道:“玩是一定好玩的,只可惜我不会双手分开来打。”周伯通道:“待会我来教你。现下咱们先玩三个人相打。”当下双手分作两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作二人,每一只手的功夫,竟是不减双手同使,只是每当左手逼得郭靖无法抵御之际,右手必来相救,反之左手亦然。这般以二敌一,郭靖占了上风,他双手又结了盟,就如三国之际反复争锋一般。两人打了一阵,罢手休息。郭靖觉得很是好玩,忽然间又想起黄蓉来,心想若是蓉儿在此,三个人玩六国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欢。周伯通兴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当即将双手互搏的功夫教他。这门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难了几分。常言道:“心无二用。”又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这双手互搏之术却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习之时也正是从“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起始。郭靖初练时双手画出来的不是同方,就是同圆,又或是方不成方、圆不成圆。苦学良久,不知如何,竟然终于领会了诀窍,双手能任意各成方圆。

周伯通甚是喜慰,说道:“你若不是练过我全真派的内功,能一神守内、一神游外,这双手各成方圆的功夫哪能这般迅速练成?现下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剑。”这是郭靖自个就由南希仁和韩小莹传授的武功,使起来时不用费半点心神,但要双手分使,却也极难。周伯通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戏,极是心急,尽力的教他诸般诀门。过得数日,郭靖已粗会双手互搏。周伯通大喜,道:“来来,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党,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们的敌人,双方比试一下武艺。”

郭靖正当年少,对这种玩意岂有不喜之理?当下右手与周伯通的左手联成一气,和自己左手及周伯通右手打了起来。这番搏击,确是他一生之中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也是从未听过。两人搏击之际,周伯通又不断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厉,怎样才会守得稳固,郭靖一一牢记在心。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哪知这样一来,郭靖却学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有一日他忽然想到:“倘若双足也能互搏,我和他二人岂不是能玩八个人打架?”但知此言一出口,势必后患无穷,终于硬生生的忍住不说。又过数日,这天郭靖又与周伯通拆招,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战。周伯通高兴异常,一面打,一面哈哈大笑。郭靖究竟功力尚浅,两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险招,左手自然而然的过来救援。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极,郭靖竟是无法回复四手互战之局,又成为双手合力的三国交锋,只是这时他已通悉这套怪拳的拳路,双手合力,可与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打个旗鼓相当。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没守规矩!”郭靖忽地跳开,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么?”郭靖道:“你双手的拳路招数全然不同,岂不是就如有两个人在各自发招?临敌之际,要是使将这套功夫出来,那便是以两对一,这门功夫可有用得很啊。虽然内力不能增加一倍,但招数上总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周伯通只为了在洞中长年枯坐,十分无聊,才想出这套双手互搏的玩意儿来,从未想到这功夫竟有克敌制胜之效,这时得郭靖片言提醒,将这套功夫从头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地跃起,窜出洞来,在洞口走来走去,笑声不绝。郭靖见他突然有如中疯着魔,心中大骇,连问:“大哥,你怎么了?怎么了?”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过了一会,才道:“兄弟,我出洞了!我不是要小便,也不是要大便,可是我还是出洞了。”郭靖道:“是啊!”周伯通笑道:“我现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还怕黄药师怎地?现下只等他来,我打他个落花流水。”郭靖道:“你拿得定能够胜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逊他一筹,但既已练就了这套分身双击的功夫,以二敌一,天下无人再胜得了我。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他们武功再强,能打得过两个老顽童周伯通么?”郭靖一想不错,也很代他高兴。周伯通又道:“兄弟,这分身互击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领会,现下只差火候而已,数年之后,等到练成做哥哥那样的纯熟,你武功是斗然间增强一倍了。”两人谈谈讲讲,都是喜不自胜。以前周伯通只怕黄药师来跟自己为难,这时却盼他快些到来,好打他一顿,出了胸中这口恶气。他眼睁睁的向外望着,极不耐烦,若非知道岛上布置奥妙,早已前去寻他了。到得晚饭时分,那老仆送来饭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黄药师来,我在这等他,叫他试试我的手段!”那老仆只是摇头。

周伯通说完了话,才恍然大悟,道:“呸!我忘了你又聋又哑!”转头向郭靖道:“今晚咱俩要大吃一顿。”伸手揭开食盒。郭靖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与往日菜骨大有不同,过来一看,见两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菇炖鸡,正是自己最爱吃的。他心中一凛,拿起匙羹舀了一匙汤一尝,鸡汤的咸淡香味,正与黄蓉所做的一模一样,知是黄蓉特地为己而做,一题心不觉突突乱跳,向其他食物仔细瞧去,别无异状,只是食盒中有十多个馒头,其中一个皮上用指甲刻了个葫芦模样。印痕刻得极淡,若不留心,决然瞧不出来。郭靖心知这馒头有异,捡了起来,双手一拍,分成两半,中间露出一个蜡丸。郭靖见周伯通和老仆都未在意,顺手放入怀中。这一顿饭,两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个想到自己在无意之间练成了天下无敌的绝世武功,右手抓起馒头来吃,左手就打几拳,那也是双手二用,一手抓馒头,一手打拳;另一个急着要把饭吃完,好瞧黄蓉在蜡丸之中藏着甚么消息。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馒头,骨都骨都的喝干了汤,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郭靖急忙掏出蜡丸,捏碎蜡丸,拿出丸中所藏的纸来,果是黄蓉所书,上面写道:“靖哥哥:你别心急,爹爹已经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最后署着“蓉儿”两字。郭靖狂喜之下,将纸条给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咱们逼他放,不用求他。他若是不答允,我把他在这洞里关上一十五年。啊哟,不对,还是不关的为是,别让他在洞里也练成了分心二用、双手互搏的奇妙武功。”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郭靖盘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着黄蓉,久久不能宁定,隔了良久,才达静虚玄默、胸无杂虑之境,把丹田之气在周身运了几转,忽然心想:若要练成一人作二、左右分击的上乘武功,内息运气也得左右分别、各不相涉才是,当下用手指按住鼻孔,分别左呼左吸、右呼右吸的练了起来。练了约莫一个更次,自觉略有进境,只听得风声虎虎,睁开眼来,但见黑暗中长须长发飘飘而舞,周伯通正在练拳。郭靖睁大了眼,凝神注视,见他左手打的正是七十二路“空明拳”,右手所打的却是另一套全真派掌法。他出掌发拳,势道极慢,但每一招之出,仍是带着虎虎掌风,足见柔中蓄刚,劲力非同小可。郭靖只瞧得钦佩异常。

正在这一个打得忘形、一个瞧得出神之际,忽听周伯通一声“啊哟”急叫,接着拍的一声,一条黑黝黝的长形之物从他身旁飞起,撞在远处树干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掷出。郭靖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吃了一惊,急忙抢上,叫道:“大哥,甚么事?”周伯通道:“我给毒蛇咬了!这可糟糕透顶!”郭靖更惊,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变,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块衣襟来扎住大腿,让毒气一时不致行到心中。郭靖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看时,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他一只小腿已肿得比平常粗壮倍余。周伯通道:“岛上向来没有这种奇毒无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而来?本来我正在打拳,蛇儿也不能咬到我,偏生我两只手分打两套拳法,这一分心......唉!”郭靖听他语音发颤,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内功强行抵御,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弯下腰去就在他伤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得,这蛇毒非比寻常,你一吸就死。”

郭靖这时只求救他性命,哪里还想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创口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挣扎阻止,可是全身已然酸软,动弹不得,再过一阵,竟自晕了过去。郭靖吸了一顿饭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既减,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晕了半个时辰,重又醒转,低声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归天了,临死之前结交了你这位情义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欢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虽浅,但两人都是直肠直肚的性子,肝胆相照,竟如同是数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这时见他神情就要逝去,不由得泪水滚滚而下。周伯通凄然一笑,道:“那《九阴真经》的上卷经文,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内,本该给了你,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长久,咱俩在黄泉路上携手同行,倒是不怕没伴儿玩耍,在阴世玩玩四个人......不,四只鬼打架,倒也有趣,哈哈,哈哈。那些大头鬼、无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色大变。”说到后来,竟又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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