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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听他说自己也就要死,但自觉全身了无异状,当下又点燃火折,要去察看他的创口。那火折烧了一阵,只剩下半截,眼见就要熄灭,他顺手摸出黄蓉夹在馒头中的那张字条,在火上点着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败叶来烧,但这时正当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摸,湿漉漉的尽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怀中掏摸,看有甚么纸片木爿可以引火,右手探入衣囊,触到了一张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东西,原来是梅超风用以包裹匕首之物,这时也不及细想,取出来移在火上点着了,伸到周伯通脸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火光照映之下,只见他脸上灰扑扑的罩着一层黑气,原本一张白发童颜的孩儿面已全无光彩。

周伯通见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但见郭靖面色如常,没丝毫中毒之象,大为不解,正自寻思,瞥眼见他手中点着了火的那张东西上写满了字,凝神看去,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炼功的秘奥和口诀,只看了十多个字,已知这是《九阴真经》的经文,蓦地一惊,不及细问此物从何而来,立即举手扑灭火光,吸了口气,问道:“兄弟,你服过甚么灵丹妙药?为甚么这般厉害的蛇毒不能伤你?”郭靖一怔,料想必是喝了参仙老怪的大蝮蛇血之故,说道:“我曾喝过一条大蝮蛇的血,或许因此不怕蛇毒。”周伯通指着掉在地下的那片人皮,道:“这是至宝,千万不可毁......”话未说完,又晕了过去。郭靖这当儿也不理会甚么至宝不至宝,忙着替他推宫过血,却是全然无效,去摸他小腿时,竟是着手火烫,肿得更加粗了。只听他喃喃的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郭靖问道:“你说甚么?”周伯通叹道:“可怜未老头先白,可怜......”郭靖见他神智胡涂,不知所云,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跃上树顶,高声叫道:“蓉儿,蓉儿!黄岛主,黄岛主!救命啊,救命!”但桃花岛周围数十里,地方极大,黄药师的住处距此甚远,郭靖喊得再响,别人也无法听见,过了片刻,山谷间传来“......黄岛主,救命啊,救命!”的回声。

郭靖跃下地来,束手无策,危急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闪过:“蛇毒既然不能伤我,我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不及细想,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饮茶的一只青瓷大碗,拔出匕首,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让血流在碗里,流了一会,鲜血凝结,再也流不出来,他又割一刀,再流了些鲜血,扶起周伯通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左手撬开他牙齿,右手将小半碗血水往他口中灌了下去。郭靖身上放去了这许多血,饶是体质健壮,也感酸软无力,给周伯通灌完血后,靠上石壁,便即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替他包扎臂上的伤口,睁开眼来,眼前白须垂地,正是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舍命救活了我。来索命的无常鬼大失所望,知难而退。”郭靖瞧他腿上伤势,见黑气已退,只是红肿,那是全然无碍的了。

这一日早晨两人都是静坐运功,培养元气。用过中饭,周伯通问起那张人皮的来历。郭靖想了一会,方始记起,于是述说二师父朱聪如何在归云庄上从梅超风怀里连匕首一起盗来。他后来见到,其上所刺的字一句也不懂,便一直放在怀中,也没加理会。周伯通沉吟半晌,实想不明白其中原因。郭靖问道:“大哥,你说这是至宝,那是甚么?”周伯通道:“我要仔细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这是真是假。既是从梅超风处得来,想必有些道理。”接过人皮,从头看了下去。

当日王重阳夺经绝无私心,只是要为武林中免除一个大患,因此遗训本门中人不许研习经中武功。师兄遗言,周伯通当然说甚么也不敢违背,但想到黄药师夫人的话:“只瞧不练,不算违了遗言。”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枯坐无聊,已把上卷经文翻阅得滚瓜烂熟。这上卷经文中所载,都是道家修练内功的大道,以及拳经剑理,并非克敌制胜的真实功夫,若未学到下卷中的实用法门,徒知诀窍要旨,却是一无用处。周伯通这十多年来,无日不在揣测下卷经文中该载着些甚么。是以一见人皮,就知必与《九阴真经》有关,这时再一反复推敲,确知正是与他一生关连至深且巨的下卷经文。他抬头看着山洞洞顶,好生难以委决。他爱武如狂,见到这部天下学武之人视为至宝的经书,实在极盼研习一下其中的武功,这既不是为了争名邀誉、报怨复仇,也非好胜逞强,欲恃此以横行天下,纯是一股难以克制的好奇爱武之念,亟欲得知经中武功练成之后到底是怎样的厉害法。想到师哥所说的故事,当年那黄裳阅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万寿道藏》,苦思四十余年,终于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数的武学,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门,自是非同小可。那黑风双煞只不过得了下卷经文,练了两门功夫,便已如此横行江湖,倘若上下卷尽数融会贯通,简直是不可思议。但师兄的遗训却又万万不可违背,左思右想,叹了一口长气,把人皮收入怀中,闭眼睡了。睡了一大觉醒来,他以树枝撬开洞中泥土,要将人皮与上卷经书埋在一起,一面挖掘,一面唉声叹气,突然之间,欢声大叫:“是了,是了,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说着哈哈大笑,高兴之极。郭靖问道:“大哥,甚么妙法?”周伯通只是大笑不答,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郭兄弟并非我全真派门人,我把经中武功教他,让他全数学会,然后一一演给我瞧,岂非过了这心痒难搔之瘾?这可没违了师哥遗训。”正要对郭靖说知,转念一想:“他口气中对《九阴真经》颇为憎恶,说道那是阴毒的邪恶武功。其实只因为黑风双煞单看下卷经文,不知上卷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基法门,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练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跟他说知,待他练成之后,再让他大吃一惊。那时他功夫上身,就算大发脾气,可再也甩不脱、挥不去了,岂非有趣之极?”

他天生的胡闹顽皮。人家骂他气他,他并不着恼,爱他宠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意,那就再也开心不过。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脸上不动声色,庄容对郭靖道:“贤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外,还想到许多旁的功夫,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待我慢慢传你如何?”郭靖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只不过蓉儿说就会设法来放咱们出去......”周伯通道:“她放了咱们出去没有?”郭靖道:“那倒还没有。”周伯通道:“你一面等她来放你,一面学功夫不成吗?”郭靖喜道:“那当然成。大哥教的功夫一定是妙得紧的。”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兴,你是上了我的大当啦!”当下一本正经的将《九阴真经》上卷所载要旨,选了几条说与他知。郭靖自然不明白,于是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传过根源法门,周伯通又照着人皮上所记有关的拳路剑术,一招招的说给他听。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看过了记住再传,传功时决不向人皮瞧上一眼,以防郭靖起疑。这番传授武功,可与普天下古往今来的教武大不相同,所教的功夫,教的人自己竟是全然不会。他只用口讲述,决不出手示范,待郭靖学会了经上的几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与之拆招试拳,果见经上武功妙用无穷。如此过了数日,眼见妙法收效,《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渐渐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给蒙在鼓里,丝毫不觉,心中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常笑出声来。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为郭靖烹饪可口菜肴,只是并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九阴神抓”之法,命他凝神运气,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击。郭靖依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见梅超风也练过这个功夫,只是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入活人的头盖骨中,残暴得紧。”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不知练功正法,见到下卷文中说道‘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她不知经中所云‘摧敌首脑’是攻敌要害之意,还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敌人的头盖,又以为练功时也须如此。这《九阴真经》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驱魔除邪是为葆生养命,岂能教人去练这种残忍凶恶的武功?那婆娘当真胡涂得紧。郭靖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这门功夫。”于是笑道:“梅超风所学的是邪派功夫,和我这玄门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罢,咱们且不练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内家要诀。”说这话时,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经文先教他记熟,通晓了经中所载的根本法门,那时他再见到下卷经文中所载武功,必觉顺理成章,再也不会起疑。”于是一字一句,把上卷真经的经文从头念给他听。

经中所述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一时之间哪能领悟得了?周伯通见他资质太过迟钝,便说一句,命他跟一句,反来复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然不明句中意义,却已能朗朗背诵,再念数十遍,已自牢记心头。又过数日,周伯通已将大半部经文教了郭靖,命他用心记诵,同时照着经中所述修习内功。郭靖觉得这些内功的法门与马钰所传理路一贯,只是更为玄深奥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马钰的师叔,所学自然更为精深。那日梅超风在赵王府中坐在他肩头迎敌,兀自苦苦追问道家的内功秘诀,可见她于此道全无所知,是以心中更无丝毫怀疑。虽见周伯通眉目之间常常含着嬉顽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哪料到他是在与自己开一个大大的玩笑。那真经上卷最后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语一般的怪文,叽哩咕噜,浑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这些年来早已反复思索了数百次,始终想不到半点端倪。这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要郭靖也一般的尽数背熟。郭靖问他这些咒语是何意思,周伯通道:“此刻天机不可泄漏,你读熟便了。”要读熟这千余字全无意义的怪文,更比背诵别的经文难上百倍,若是换作了一个聪明伶俐之人,反而定然背不出,郭靖却天生有一股毅力狠劲,读上千余遍之后,居然也将这一大篇诘屈诡谲的怪文牢牢记住了。这天早晨起来,郭靖练过功夫,揭开老仆送来的早饭食盒,只见一个馒头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认。他等不及吃完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一瞥之间,不由得大急,见信上写道:“靖哥哥:西毒为他的侄儿向爹爹求婚,要娶我为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信并未写完,想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丸,看信中语气,“答”字之下必定是个“允”字。

郭靖心中慌乱,一等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信给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这不干咱们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这就可惜得很了。我......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说他。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说越不对头,只有空自着急。周伯通道:“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能练师兄的几门厉害功夫,黄老邪又怎能因禁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的闺女,唉,可惜啦可惜!想当年,我只不过......唉,那也不用说了,总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你练不好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点穴功夫,让她抚摸你周身穴道,那便上了大当......要娶她为妻,更是万万不可......”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般坏处,心中愈烦,说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黄老邪的女儿虽然生得好看,也必跟黄老邪一样,周身邪气,让西毒的侄儿娶了她做媳妇,又吃苦头,又练不成童子功,一举两得,不,一举两失,两全其不美,岂不甚好?”郭靖叹了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发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跃起身来,忽听空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急扑而下,正是拖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雕儿停住,只见雄雕脚上缚着一个竹筒,忙即解下,见筒内藏着一通书信,正是黄蓉写给他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西毒不日就要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为严紧,非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连给他煮菜竟也不许。事到临头,若是真的无法脱离,只有以死明志了。岛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阱,千万不可前去寻她云云。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出匕首,在竹筒上刻了“一起活,一起死”六个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双雕升空打了几个盘旋,投北而去。他心念既决,即便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又过了十余日,黄蓉音讯杳然,那上卷经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够背诵。周伯通暗暗心喜,将下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也是一件件的说给了他听,却不教他即练,以免给他瞧出破绽,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记在心,前后数百遍念将下来,已把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连那一大篇甚么“昂理纳得”、甚么“哈虎文钵英”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无误。周伯通只听得暗暗佩服,心想:“这傻小子这份呆功夫,老顽童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自大进,心想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日后他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只怕功夫更要在黄药师、洪七公之上。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周伯通惊叫:“有蛇!”一言甫毕,异声斗起,似乎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色大变,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但一听到这种蛇虫游动之声,却是吓得魂飞魄散。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拦在洞口,说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别出来。”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我说哪也不用去瞧了,毒蛇有甚么好看?怎......怎么会有这许多蛇?我在桃花岛上一十五年,以前可从来没见过一条蛇,定是甚么事情弄错了!黄老邪自夸神通广大,却连个小小桃花岛也搞得不干不净。乌龟甲鱼、毒蛇蜈蚣,甚么都给爬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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