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跳梁小丑”名叫洪大全。

1852年一天，清军抓住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太平军，他毫无惧色，侃侃而谈：

洪秀全是我兄弟，我名洪大全，我好饮，弟好色，我肯屈膝，弟则不能，我项上缚有铁索，弟兄不睦可知。

所有手下的人皆称我同洪秀全为万岁，我叫冯云山等皆呼名字。

一开始我只觉得他是个跳梁小丑，在历史的长河中国不值一提，但后来我发现并不是。

他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落魄书生，是一个胡言乱语的大忽悠，他胆子很大，撒下弥天大谎。

他忽悠了满清钦差大臣，说自己是洪秀全的拜把兄弟，是跟洪秀全齐名的万岁，可以对其招安。

钦差大臣对他好吃好喝地伺候，但最终被清廷识破，被凌迟而死。

凌迟时围观的闲人很多，众人谩骂。洪大全忍刑叹息，还吟诗两句：

“汉儿尽作胡儿语，争向城头骂汉人。”

这两句诗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昨天偶尔有在一篇文献中，看到他被押解进京的时候作的词：

一事无成人渐老，壮怀待要问天公。

从他身上，我看到每个在社会底层挣扎人的影子。

他屡试不第，在那个阶级固化的社会里，他想要有所出路。

所以，他剑走偏锋，棋行险招，只是结果运气不太好。

那么又有另外一个问题。

为什么中国人会普遍认为，平凡的人生就意味着彻底失败？

我们为什么害怕这个叫平凡的东西？

读历史的时候，一个平凡人的命运更能打动我，我写这个人主要就是想讨论这个问题，在本文结尾我将试着回答。

答案不一定对，姑且看一看吧。

一

洪大全是湖南人，地主出身，家资丰饶。

他多次参加科举考试，都没有考中。

但他又自视甚高，每每饮酒大谈国事，说清廷百务堕废，万一天下有豪杰趁机而起，国事便不可收拾。

这一点他看的倒挺准，没多久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就爆发了。

后来他就主要研究兵法，被一个天地会头目看好，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他和他弟弟。

洪大全带着钱去广西做生意，恰好赶上广西土匪多。

他就自告奋勇向广西钦差大臣（李星沅）推荐自己，说自己可以帮助平贼。

但被骂了一顿，赶了出来。

一气之下，洪大全就投奔了洪秀全。（当时天地会率众投奔太平天国的有很多。）

洪大全满嘴跑火车，他只是一个天地会小头目，但跟太平军吹嘘自己是天地会的天德王，并且展现出一副饱读兵书“赛诸葛”的样子。

他在太平军中并未获得重用。

洪秀全普遍不太信任天地会成员，当时天地会成员反水的不少。

他给洪秀全提了不少意见，惹怒了洪秀全，就将他好酒好肉软禁起来。

但他的自吹自擂在太平军底层士兵中还是产生一些影响的，比如《贼情汇纂》中就记载说：

凡在永安军中者, 皆言（洪）大全才识非常。

这时是太平天国第一桶金时期——占据永安州城。

一开始洪大全给天王提了不少意见，洪秀全很生气，洪大全就走出永安，结果被守卡截回。

杨秀清、萧朝贵都请天王杀他，天王不准，把他关押在大牢里。

这就是为什么开头说，他在被清廷抓捕时，脖子上还有铁索。

永安突围时，洪秀全命人给洪大全穿一身好衣服，然后安排一个妇人向清军告密，说此人是杨秀清。

清兵一哄而上将其抓获，为太平军突围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在清军这边，钦差大臣赛尚是一个不懂兵法的人，咸丰帝派他去镇压太平天国，他颇为无奈，出发前就跟友人流泪送别。

咸丰帝眼巴眼望地希望剿灭太平天国。

他两次下旨，第一次，勒令他要擒获太平天国头目；第二次，令他要将太平天国全数歼灭，否则惟他是问。

结果，清军围困永安大半年后，太平天国突围成功。

赛尚阿心惊胆战，要知道清律对贻误战机可是非常严苛的，要么斩立决，要么斩监候。

他害怕被清廷责罚，好在士兵们说捉拿了“杨秀清”。

赛尚阿大喜过望，在审讯的时候，洪大全说：

洪秀全是我兄弟，我名洪大全，我好饮，弟好色，我肯屈膝，弟则不能，我项上缚有铁索，弟兄不睦可知。

所有手下的人皆称我同洪秀全为万岁，我叫冯云山等皆呼名字。

因我不以王位自居，都叫人不必称我万岁，我自居先生之位，其实我的志愿安邦定土，比他高多了。

他还自称永安城就是在他的指挥下攻克的。

他滔滔不绝，毫无惧色。

估计赛尚阿心中也有所怀疑，但此时洪大全是他的救命稻草，他又怎么会彻查呢？

于是，便给他安排在雕梁画栋的大船里，巨烛高列，美酒无限量供应，一切都为了让他写好供述。

洪大全说可以离间太平党，但送信人只能将箭绑着信射进去，估计没送到。

从这里我们能看出他其实是很想立功，很想活着的。

赛尚阿报告给朝廷，将他押送回京师，说抓到了重要贼首天德王洪大全。

但他马上就被聪明人弹劾了：

从前查奏贼逆首姓名，并无此人。赛尚阿将他张皇装点，不过是为了稍掩己过罢了。

清廷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上谕说：

既然已经送到路上了，那就先押回京师，再审吧。

清朝押送人员为了防止他被劫，所以先放出风声要陆路押运，其实是走水路急送道长沙。

洪大全每天在密封的船舱里，窗户全部封死，不漏一点光线。

估计他也猜到可能事情已经败露，所以希望送到衡州走陆路，到时候天地会弟兄们可能回来拯救。

他每天问押运官员，是否要到衡州走陆路，押运官员假装答应，到达长沙的那天，还对他说：到衡州了。

他出船舱一看说：

此长沙也，吾休矣！

二

洪大全骗了不少人，当时西方人写的有关太平天国的很多书，都大篇幅去写天德王。

如果不熟悉这段历史的读者，读起来会感到一头雾水。

他也给后事的史学家们造成很大困扰，现在基本已经查明，天德王是他自己编的（天地会曾有天德名号，但不是他）。

他在供词中隐藏了最重要的一条信息就是，他是天地会的一个山堂的头目。

后来，他的弟弟、 弟媳妇、媳妇被抓的时候（他老丈人很悲催，俩女儿都被凌迟），才将他的身份彻底查明。

洪大全原名焦亮，1823年出生，比洪秀全小9岁。

他曾对洪秀全说反清复明，洪秀全说：反清尚可，复明何谈？

天地会喜欢拜一些民间神明，洪秀全很厌恶这一点。

洪大全对拜上帝教也不感冒，上本章劝谏说：

“天王不能以才武制群下，而专用妖言，张角、孙恩、徐鸿儒何足法哉！开辟以来，未闻以妖术成功者，宜急改之。”

他将洪秀全比作张角之流，洪秀全看了非常不高兴。

他又批评洪秀全毁书行为，将其类比成秦王：

秦政掘孔墓，而天王鞭批遗像；秦政烧书，而天王以经史置污秽中。

洪秀全听了更不高兴。

他看不起杨秀清，对洪秀全将大权委任给杨秀清很不爽：

今天王据手掌之地，崇虚名而受实祸，非良策也。天王又高拱宫中，立三十六宫以自娱，而委政于庸儿（杨秀清），罪甚于闯（即李白成）、献（即张献忠），事将如何？”

这让洪秀全大为震怒。

以上事迹也说明，洪大全其实并非碌碌无为之辈。

最终，他和他弟，以及各自的媳妇都被清廷凌迟处死了。

洪大全被杀的时况，据《平定粤匪纪略》的眉批记载：

洪大全性极狠忍，被磔时，开目自视脔割，至刃刺心头，一呼痛而已。

当时围观的闲人众多，众指谩骂。

洪大全忍刑叹息，还吟诗两句：

汉儿尽作胡儿语，争向城头骂汉人。（出自唐·司空图《河湟有感》）

这两句诗说明他确实是一条汉子。

他看似疯疯癫癫，夸夸其谈，但心里是明白人。

他表面上投机钻营，但心底又保持了一份看不惯世道的心，正如我们普通人一样。

三

我初次读到洪大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吹自擂，瞒天过海。

直到我读到他被押解进京的路上作的一首词《西江月》：

一事无成人渐老，壮怀待要问天公。六韬三略总成空，哥哥行不得，泪洒杜鹃红。

过了三十岁，我对一事无成人渐老，是深有体会的。

我想他也不过是想赌一把吧。

他在供述中对咸丰帝一口一个称“臣”，并表示自己熟读兵法，是旷世奇才，可惜换不来小命一条。

他低估了他人的智商，同时也低估了清廷的残忍。

乱世中命本身就不值钱，何况他还让清廷失去颜面。

只能说他是一个可怜人。

洪大全是有雄心壮志的，科举不成功，就读兵书造反。

他对洪秀全的劝谏一针见血，说明他是有些才干的，可以说是怀才不遇。

即使被抓，他还想靠三寸不烂之舌，在清廷混一个职位，撒下弥天大谎，最终承受人间至苦之刑。

他的这些行为让我看到普通人为命运挣扎的影子。

我们是否可以说，平凡是无法忍受的，阶层跃迁是可以让人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的。

现在又有多少人为了钱而铤而走险呢？

我们现在讨论一下本文开头的问题。

很多西方国家的人也不理解（中国人）这个问题。

为什么中国人普遍无法忍受平凡的一生呢？

真不是我们心态差。

需要说明一点的是，西方国家有庞大的中产阶级群体。

他们口中的平凡，跟我们所说的平凡，其实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平凡人，其实是拥有房子、汽车、一年两次旅游的人生。

在我们眼中也许是富人了。

在清代，如果我遇到洪大全，我如何劝他安心当个平凡人呢？

在只有奴隶和奴隶主的封建社会，我如何劝他安心当个奴隶呢？

我猜中国人无法接受平凡可能有两个原因：

第一，就是我之前多篇文章中提到的，在封建社会，在古代，在过去的几十个世纪里，平民被大面积地欺压和杀害。

我们有这样残酷的历史，导致我们现代人依然对做一个平凡人心怀恐惧。

第二，为生存而奋斗让人精疲力竭，同时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对爱情又太过忽视。

如果生存已经很艰难，同时又没有爱情，那么日子就会更难忍受。

我们看到网上到处都是单身狗的哀嚎，但有些（极个别的）人却可以随意换女友，我又该如何劝人们知足常乐呢？

如果有丰富的物质、爱情、诗和远方，而中国人又是天生幽默和善良的，我想大多数人都乐于接受当个平凡人。

那么问题来了。

我们这一代人，是否应该追求一种诗意的人生？

虽然有很多种困难（比如房价和 996），但我认为还是应该追求的。

否则我们辗转一生还有何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