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广为流传的太平天国的故事：

1853年11月，太平天国攻破安徽桐城，搜杀清军团练吕贤基，下令士兵“杀吕妖”，结果士兵听成“杀女妖”，城破后见女即杀。

等发现杀错人之后，下令止杀，却已经有3500多名当地女子被杀。

这个故事实在太离奇，越离奇听起来越像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真是个巨大的悲剧！

弄清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他涉及太平天国是否滥杀的问题。

一

这个故事的出处只有一处来源，就是当时桐城的团练头目，文人胡潜甫写的《凤鹤实录》。

团练就是民兵，电视剧里看到士兵衣服上有个“勇”字，指的就是民兵。

团练的好处就是都是同村族人，知根知底，一旦逃跑全家遭殃。团练头目一般是族人中享有声望的私塾先生。

这个故事的作者胡潜甫，据考证就是当时的桐城的团练头目之一胡大新（下文均称为胡大新）。

他是当地的一个文人，也是太平军的对手，会不会是他故意抹黑太平军呢？

事件发生在太平军西征时期，石达开命胡以晃进攻合肥，路上经过小城桐城，顺便拿下。

桐城被称为文都，在清代出了141名进士，名门望族也多，世人比较熟知的是“六尺巷”和桐城派。

桐城在安庆北边，本来是不驻扎军队的。

城内只有安庆退败的一些清军，还有本地的团练，兵力是有一些，但跟此时的太平军打仗属于螳臂挡车了。

1853年11月12日（本文时间均为农历），天下大雨，太平军从安庆兵分两路，进入桐城境内。

胡大新的仆人报告说，太平军已经到离城70里的练潭了，安庆知府采取鸵鸟策略说，不要吐露风声，以免惊动人心。

太平军在那里停留了一天， 焚练潭， 掠典铺衣物辎重， 尽搬入安庆城中。

该来的还回来，第二天清晨，探马飞报，太平军已经离城25里。

桐城知县赶紧报告已71岁高龄的安徽按察使张熙宇，但他却假装说报告不是真的，然后带兵隐藏到山中。

他就是从安庆败退回来的，能不知道太平军就要到了吗？

他当然知道。

其他官员见状，也都跟着逃走了，只有团练带民兵出城，在离城十里的地方跟太平军先头部队交战。

不久，太平军黄旗蔽天，大部队到达，随后分兵绕后占领桐城城门，团练腹背受敌，立即溃散，桐城失陷。

桐城失守的过程很简单，我们能就此认为清军将领个个都是无能之辈吗？

其实也不能这么看。

张熙宇其实算是个好官，曾在治地发大水的时，亲自指挥各乡，兴工复堤，年费比往年省十分之七。

林则徐曾与他畅谈，对他多次肯定，离官的时候，士民送十里不舍。

他还写过几本诗集，诗文在当时有流传。

桐城上文也说过了，本来就没有驻兵，所以失陷不可避免。

按照先进的军事思想，应该不计较城池得失，保存实力，歼灭敌人有生力量。

其实玩过moba游戏都可以理解，当塔必然要掉的时候，你在塔下坚守也只是给对方送个人头而已。

他本是个文官，此时已经71岁了，还被迫带兵打仗，非常的不容易。

但清政府不这么看，在得到奏报后，很快下令将其砍头了：

不竭力堵御，由小路退守，只知顾身家，竟是无能又丧胆之人，尚何足惜！即行正法。

以清廷的看法，城在人在，城陷你就得死，是一种逼死人不偿命的做法。

这个可怜的老头，本来都活不几年了，还没得到好下场。

下面写一下太平军进驻桐城后的记录。

二

凌晨2点（四鼓），太平军沿街喊令催人，凡事没有拜上帝的人，都出城门离城。

被杀者有2000人，溺死自尽有一千多人，被虏去有四五千人，金银十四万多两，钱帛米谷不计其数。

同时，将女子赶至女馆保护，为了防止她们自尽，锥刀皆去之。

太平军比户搜洗，逢人即刃，后来改牵至城头劈死，由城墙上推落，有乘其挥刀时，趁势自己坠落，靠死尸遮掩获生还的人。

黎明开刀杀人，日午封刀，三里外幸免，城中全家遭难或全家自尽的居多。

团练首领马三俊的父亲是退休的工部都员外郎，八十岁，在山中的一个祠堂里居住，（听闻太平军进攻山中）从容携着拐杖登堂，他的孙子泣催速避，贼入直刺死他的孙子。

贼见一老人倨上坐，拽之起，怒责问是谁，老人大言曰：

吾前翰林院庶吉士、工部都水司员外郎马瑞辰也！

老人用拐杖护击不休， 贼劝之降，不屈，贼怒把他绑着，行到半路，骂声越来越厉，贼说：此老妖厉害。

遂刺死在山坡。

贼乃焚烧祠堂，火光照耀如白昼，里面躲避的家人兄嫂女子都被烧死，加上仆人一共有二十一人。

有个叫马树华的通判，贼抓住他，他劲直不屈，贼回刀杀之，其幼女抱父尸痛哭，贼吁嗟哀叹而去。

有乡人代置办木棺，三日收埋完成，共计老少妇孺死者3500多人。开始贼首传杀吕妖，指的是吕贤基，群贼误会，所以妇女遭难者多。

以上就是大致的情况。

所以我们能看出，其实原书记载并不是杀了3500名妇女，而是说在死去的百姓中，妇女遭难的多。

《凤鹤实录》这本书记录是否真实，我还没有见到有人研究，罗尔纲只引用此书一处，引用的也只是时间而已，没有讨论其真实性。

简又文则直接采信“吕妖”误传为“女妖”这一种说法。

三

我们再看另外一本书：《家园记》，作者当时正在桐城，而且他被太平军掳到军中，后来逃走。

他采用日记的方式写书。

书中大量记载清政府的恶行，也有太平军的恶行，所以应该更公平一点。

书中记载说，太平军在进城前，曾经有发进贡告示，说准备好贡物，否则就屠城：

我太平天国传谕各路进贡，不遵者屠其城，局中当尽早预备贡物。

太平军进城前，全城人心惶惶，下雨的时候，天打雷，听起来像炮声，就有人大喊：

炮来了！

全城人都寂静听，大声再响，大家都知道原来是雷声，向天看看，东方发白，则握手相互庆祝，说：又赚了一夜。（原文）

太平军进城的第二天， 贼屠城，老幼无遗，出城四里搜杀。

裹挟桐城几千人，桐城的遗民都怨马三俊。

从这里能够看到，其实太平军确实杀了一些人。

书中同时也记载了大量清军恶行，广大群众痛恨团练局，称呼团练局的四个长官为四凶，称领勇的六人是六獒，称到处逼老百姓捐钱的十个人为十鼠。

大家都想食其肉而寝其皮，日夜呼天，每饭不忘。

太平军进城前一天，就有人在半夜贴文历数团练的罪恶，第二天，团练局派人清洗，桐城人说：

贴可以洗，怨不可洗也。

全城民众，强者但愿贼速来，弱者但愿自己速死。

不少丁勇也日祝贼到，相约贼来则杀督队的人。

也就是说有不少百姓盼望太平军的到来，但并不能说明他们更爱太平军，而是两害取其一。

我写太平天国心理是矛盾的，清廷和太平天国到底谁是正义的一方呢？

以上就是太平军在桐城的一些细节。

到底有没有“吕妖“和”女妖这回事，下面说说我的看法。

四

这事有三种可能性：

一、是真的。

二、太平军一部分士兵误解了。

三、太平军没说错，桐城人听错了。

我们先讨论第一种可能性。

这种说法不太可信，太平军约有一万多人，为什么太平天国没有一人记录此事？

即使他们不识字，但被俘后有供词，民间会有传言，将官有报告，这些都没有任何记录。

如果发生这样的事，地方官员的奏折一定会提及（因为比这小很多，芝麻粒大的事都会报告在奏折里），清军奏折里也没有记录。

《家园记》的作者当时身处桐城，也没有记录。

所以，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几乎可以将这种可能性剔除了。

第二种可能性，一部分士兵误解了。

我们无法排除太平军士兵有一两个傻瓜，听成了杀女妖，这种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

假如数量极少的话，也就没有讨论的必要了。

第三种可能性最大。

太平军除了广西人，还有湖南湖北人，当时清军抓过三个扮成乞丐的太平军奸细，听他们的口音在楚粤之间。

当太平军高喊着杀吕妖的时候，尤其湖南湖北的士兵，l和n不分，桐城人很容易听成杀女妖。

我个人的结论是第三种，太平军没喊错，桐城人听错了。

我们再回到原文看看：

贼首传杀吕妖，群贼误会，所以妇女遭难者多。

其实这书中记录仍然是模糊的，战争本来就是妇女遭难者多。

清代文化又比较封闭，每一座城池攻占，都有大量的妇女自尽。

不是说妇女更脆弱，而是战争给女人带来的痛苦和无助，是多过男性的。

当然，以上也只是我个人的推测。

有时候正史定义准确，但未必真实，以民间视角去看待历史，往往更接地气。

我们也不应该总是以宏大的视角看历史。

相比之下，与其阅读各种历史概念，我更喜欢看来自民间的散记，它往往更鲜活，更真实，也包含更多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