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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上文,今天继续更新太平军西征攻打合肥时,一个当地百姓的亲身经历。
今天的标题又变了,叫血流成河。
本文文献来源于周邦福(米商)的《蒙难述抄》,上一篇文章写到太平军攻克合肥后,作者躲在家里,太平军来敲门。(本文遵照原文以第一人称来写。)
一太平军也挺有礼貌,轻轻地敲两下门,我打开门,说声:请进。先进来一个真长毛(头发比较长,较早加入),看起来不过20岁,肤白,头戴花藤棚帽子,身穿玉色绸小袄,腰系黑色汗巾,下穿黑色绸子裤子,光着腿,脚穿一双布鞋,背上绑着一把腰刀。后来知道是广西人,进来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凶恶,我见他不说话,就退到后屋里去。
后面又进来3个人,衣着原文都写得很细致,这里就不赘述了,总体来说,穿着丝绸衣服,算是衣着光鲜了。一个小长毛,看着十五六岁,安徽人,姓夏。一个头发二寸长,不过20岁,白面书生,舒城人,姓刘。(舒城在合肥南一百多里,一个半月前刚被太平军攻克,估计是那时候才刚加入的。)还有一个,三十来岁,像乡下农人,肩膀上被2吊铜钱,手拖一个杪子,靠在墙上。
那个真长毛走进店堂,掳的2双鞋,放在桌上,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又递给我一些面糊,让我贴在大门上,帖子上写:翼殿右参护指使等字样。我走过去贴上,仍回来站旁边。
他又从怀里掏出黄布条,问我这里有几个人?我说店里有4个人,真长毛就给我4个黄布条。小长毛对我说:每个人都戴在前面。这东西名叫飞子,条子上也写:翼殿右参护听使。(粤方言称票为飞,所以叫飞子)
真长毛向店里屋走去,小长毛有掳来的潮衣服,让店伙帮他晒。我看这两个不是真贼,就问他:老兄,可能保命?他说:前三天,丞相有射书进城,关门在家者,不躲不杀,你们不晓得吗?我说:不知。他说:你们这样,没事没事。
我又问他,见面都称呼什么?他二人说:向后去的就是本馆的大人,最大的就称呼为大人,其余的都称老兄弟,掳你们合肥人,都称呼为新兄弟。对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又问他:我就说句土话,二位老兄想必也是被掳的。他二人说:老爹,是被掳的。我们是舒城人,他姓刘,我姓方。我又问他:桌子上的香炉,为何都要撤去?他说:我他们敬天父,不要香炉,不要惹他们不喜欢。
看见真长毛走后头回来了,又转向花园去,姓方的说:他去找你家可有骡马。回来后,又进店堂,打开柜子找,我说:没有什么。他也不理,又开衣箱,我说:没有衣服银子。
他说:有银子快拿出来。我说:没有,如果撒谎,尽管搜,搜出来就愿死罪。他就出来了,我也跟着出来。我心想如果不先表诚意,恐怕翻腾久了,岂不受辱。
真长毛叫那三人走,我说:这里煮的有饭有茶。他回答说:我们出去有事,回来再吃。我问他们:可要关门?他说:关起来也好,不是本馆的人不进来的。
等一会,又来打门,进来两个真长毛,一个面露凶恶,一个脸白,一人手提一把钢刀,还在滴血。二人看打扮都是广西人,听闻是馆子头目,小长毛都称呼为大人。一个人望着我目不转睛,我也跟他对视良久,心中虽然难过,但脸上毫不失色。
他二人坐下,我才放心。我请他们吃茶,他们也不做声。我又问他:二位鞋都潮了,换换吧。他回答说:不要换袜子,有鞋换换也好。
我随即告诉伙计,取2双鞋鞋来。他们又吃一杯茶,就走了,叫一个人去挑银子去,我叫一个伙计去,他说害怕,我说:不要紧。他就只得跟着去。
(从这里,我们能学到一些乱世生存技巧,一个是战乱时期躲家里,别乱跑,要跑也是提前跑。如果已经来不及,躲家里更安全点;另一个是,跟可能伤害你的人多聊天,心理学家也有证明这一点,比如路上遇到流氓劫匪,主动和其说话,比不说话好。)
二伙计跟着出去,不一会儿,挑来盐猪舌头2个,盐肉盐肠等食物,二贼都没进来,只招呼挑进去就又关上了门。一会,最开始的那四个人又来了,真长毛去店堂查行李物件,其他三个人就去厢房里搜查。小长毛说:你们所穿的衣服裤鞋都带着。他们三个人将衣服捆起来,叫弄饭吃。
吃饭时,真长毛没看菜,直接去店堂柜里,取2个盐猪舌头来叫烧烧,切一切,放锅里烧烧,送上桌子就吃饭。小长毛对我们说:吃过饭就跟我们走。我听着不觉伤心。
吃过饭,那三人带衣服等东西走了。又进来几十人,贼叫伙计拿来个大巴斗(是一种筐),又拿来24串钱,将衣物都放到巴斗内,叫伙计抬去。
贼叫几十人来店堂里拿钱,一个人拿几串,也不知道多少,有的绳串断了,钱撒一地。我站旁边说:他们拿钱也不记账,又泼洒一地,恐怕对不上数目。我也知道一些平常事理,贼也不回答,我转念又想,岂不是我傻了。
钱拿完,贼叫我们走,我跟店里一个伙计一起走,我肩膀披一条被褥,他肩膀扛2条,又带一件皮袍子,又提大包一个。他说提不动,我说提不动,就丢了吧。
贼不让丢,让带着走。出了店门实在伤心,最可惜是万贯家财米粮,捐给军饷,还没用完,却都送给贼了。几十年辛苦,竟然落此下场,不知道前世做了什么孽。
一边走,一边想,来到大街上,看满街是贼,家家是被掳的样子,尸横遍地,血流满街,走到十字街口,四面一看,到处都一样。从文昌宫门口到县桥,都是尸横满地,几乎看不见地面。桥头地方,尸体堆着尸体,走上县桥,往河里一看,尸体将河填满,跟岸边齐平了。河的下游略微少点,但也看不见河岸。(地狱也不过如此,其实历史上人间一直有地狱,只是人们遗忘得太快,所以才为幻想中的地狱而感到害怕。)
走出大街,走到一个书店,贼把书店变成馆子,街上也是尸横遍地,血流满街,我跟着贼进馆。小长毛带着我们向后走,送到屋内,满屋都是长毛,其余的都是被掳的合肥人。(太平军将男女分馆,过集体生活,一些大户常常被占用,当作馆,鲁迅的祖屋也曾被占用过,本文的馆都是这个意思,可以看作是集体宿舍。)
在这屋内,如同监狱一般,已落在天罗地网内,活不如死,伤心至极!痛死我也!想死我也!急死我也!何不早死?恨我没有决心,也恨诸位伙计多事,屡次阻拦。(这段话基本是原话,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跟陌生人被关在一间屋里,像战俘一样,设身处地想想确实难受。作者是个米商,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更难以忍受了。)
到了晚上8点,小长毛教我们每天早晚敬拜天父吃饭,中午不用敬,每天吃3顿饭。早晨见天亮就要起床,晚上三更后睡觉(12点左右),是二人一单,不脱小褂裤。今日没带被褥的人,3天后打开当铺,每人发一床被褥。当晚我跟店内伙计2人一单。(这里一单啥意思,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个床(或一个被子)睡觉的意思。)
十八日早起,有头进屋来叫说:大人有令,叫合肥新兄弟前去听令。去的时候,贼首坐上头,是真长毛,不过30多岁,黄脸,有胡须,名叫陈享荣。旁边站着一位先生,一个个叫姓名,问伙计:做什么工作。他说:做朝奉。(掌柜的意思)。贼首问:识字吗?他说:识字。贼就叫他做先生。
问到我,我说:姓周,名大文,做生意。(作者胡编个名字。)问:识字吗?我说:识字。贼说:做先生。
所有被掳的人问完话后,都被带到后面,教怎么敬天父。敬天父是什么样?在大厅里,摆一个桌子,点灯,摆十碗菜,3碗饭,3碗茶。
几个长毛坐上头,馆内人站两边,高声念所谓的“赞美经”,念完一起跪下,真长毛口中默念所谓的“悔过奏章”,一会就起来,大家散去。(悔过奏章就是“忏悔”的意思)把敬天父的菜撤去,给贼首吃,其他各人也去拿饭菜,8个人一桌,4碗菜,同时下筷子。
厅前挂一个大锣,早晚敬天父的时候,把大锣敲10下,馆内人都来吃,吃完撤桌,三餐都是这样。馆内有6个贼首,都是广西人,外加大小新兄弟124名。
吃完午饭,叫我跟掌柜的做先生,其他伙计一个烧锅,一个放马。我坐着越想越惨,贼竟把各省良民掳来供他们驱使,想想不如早死。
三十九日,来写名册,叫到我时,我说:周大文,52岁,父故,母存,81岁,无兄弟,有妻无子。写好名册,就算是入营了,我这履历是假的,因为有母有妻无子,才有话说,又有退路。(这里作者确实很聪明,有80老母要抚养,还没有子嗣,按照传宗接代的传统,他还不能死。但我觉得这样做也有风险,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人告密就惨了。要我可能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晚上8点,贼伪春官丞相(指胡以晃),下令:本日封刀。不杀人了,又传令:要打姐妹馆。将妇女都叫进馆来,可怜妇女一听要进馆子,这天不知道要死多少。妇女进馆,也有带孩子的,也有空身的,饮食衣物一无所有,如何能活命?虽说不杀妇女,也糟蹋死了。
今天就更新到这里吧。这里写的很细致,编应该是编不出来的,即使编也很难符合史实,但我没出有什么毛病。作者也只是个米商,不是职业文人(文人编造伪书是有可能的,为了卖书,已被证实的太平天国伪书也不少)。他作为一个老百姓,也没有编造的动机,原文是按照日记的形式来写的,整本书平铺直叙,事无巨细都写了,也没有看出为了抹黑太平军而刻意花大量笔墨的地方。
我还没有看到有哪个历史学者证明这本书是伪书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就认为是正史。(我已经搜集了十多本已经被证实的伪书,我在写作的时候就会避开这些书的引用)。
但大学者罗尔纲曾这样评价《蒙难述抄》(钞和抄都可以),他说:如《蒙难述抄》捏造说太平军攻克合肥时,在城内杀人十数万。可是作者又说他自己以及他所认识的人,没有一个被杀,而且身受太平军的保护,打了自己的嘴巴。
但我发现罗尔纲在自己的著作中引用这本书很多次,这说明了什么呢?既然你认为它不可信,为什么还要引用它呢?这个就很有趣了,不便细说,自己体会。
至少说明一点,罗尔纲也不认为这本书全部都是伪造的,(最多)认为杀人这一点不靠谱。但原文说的很清楚了,不躲不杀,作者和伙计都躲在店里,所以没有被杀,逻辑上也没有大毛病。
作者描述血流成河那一段,我也认为可能也夸张了一点。一个人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过那种情形,第一次见肯定大受冲击,比如近处堆得比较多,再加上血侵染地面,所以就感觉整条街满满地都是,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另外一方面,当时也没有对待战俘的公约,战后如何全凭将领的个人良心。士兵在失败之后,脱下外套,扔掉兵器与普通人无异,城破那天,城墙上挤满了人,如果你是太平军,你会怎么做?要么就任由他们逃亡,要么就驱赶回家事后再审,要么就杀。如果选择第三种,一旦开杀戒,就很难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