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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绝望之时方可见

“于微虫声中,听出大千世界。”——张大野在《微虫世界》一书的序言中开篇即点出了全书的主旨。

微虫,指的就是作者自己。张大野,史书没有此人的任何记载,他给这个世界留下的唯一纪念就是这本叫《微虫世界》的书。《近代史资料》1955年第三期曾部分节选过该书,但已经被删得一塌糊涂,文海出版社出版于1974年出版了180本的《清代稿本百种汇刊》,《微虫世界》在其中的055本,方才让此书逐渐为世人所知。

近年来,田晓菲女士在其著作中对该书进行了剖析,遂使得此书流传颇广,英译本也于2014年由美国华盛顿大学出版社出版。

张大野是一名底层文人,并无功名,也即未能步入仕途。但在看他的著作之时,会发现其写作颇具功底,佛家和又道家对他的尤为影响深远,但他的思维并没有凝固于此——他在某些思维上已经具备现代性,因为《微虫世界》一书也并非如只为叙事,而是在叙事的基础之上去反思。

此书分为四部分,本文主要讲述的是二部分。这部分内容对于今天的人来,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或者说是另一个世界。甚至都难以相信,在如此环境之下,作者居然活了下来,而在危难之中,最能见人性。所以,我这一章的题目就叫“人性:绝望之时方可见”。

01

微虫生于咸丰甲寅年(1854)正月朔日,因为其父此时四十六岁,故而呼其曰“四六”。

微虫在四岁之时即就读于私塾,从这个年龄就读书来看,家中十分重视教育,父亲也算得上是老年得子,对其重视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学堂中,有一王姓同学比他大一天,且是三十生,而微虫是初一生,所以王同学称其为“初一弟”,微虫称王同学为“三十兄”。童年的微虫与同辈孩童嬉戏打闹,把学堂闹成一锅粥,且又天性贪吃,曾经把明矾当白糖偷吃,这些做法,与普通的孩童并无差异。

但在微虫七岁之时,世道有变。

太平军在绍兴

庚申年(1860)九月二十六日,绍兴大乱,因为太平天国的势力到达此地。幸亏家中的雇工鲁三义将微虫救起,带出城外,回到鲁三义的家中。

二十七日,警颇急。

二十八日,局势又稍有缓解。当时传言太守在城内练兵,死者很多,城内的具体情况也不得而知。

二十九日夜,城中突然多处起火,而村中寂静无声,各家各户都紧闭家门,只有微雨簌簌,或偶尔林中有鸟惊起。鲁三义的母亲安慰年幼的微虫道:“不要害怕”,并让鲁三义只照顾微虫一人,不用管其他人,鲁三义大哭。

天亮之后,所有人都上山躲避,此日无事。

十月初一、初二,不断有人从绍兴城中而来,说贼(指太平军)已经发布了安民告示。听了这话,大家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但人们又有一个担心:听说邻村有起义兵抗击贼寇的,大家估计贼寇的大军随时有可能到来。

一夜,风雨大作,鲁三义刚喝了点酒,突然跳进来大呼:“快走,走,贼来了”,然后背起年幼的微虫就往山里狂奔。而贼果然来了,喊声四起,全村人四处奔逃。

到了天亮之时,方知其实是义兵在冒充贼寇(太平军),微虫的母亲和姑姑幸亏鲁三义的母亲带着躲避到坟冢之间,才得以侥幸逃脱。

村里自杀和被杀者多达10多人,家具、鸡、犬被洗劫一空。微虫感叹:这就是所谓的义兵吗?

不久,贼寇(太平军)真的来了,义兵出战失利,村里人都奔往山上或者山谷中,饿了就吃些野果子,困了就在荆棘中入睡。逃难的人之中有一名孟先生,他原本是城中的医生,带着妻子和三岁的儿子在此避难。某日,众人皆躲避,天下着雨,孟先生三岁的儿子开始哭闹。旁边有一名念珠诵佛祖的老妇人,她对于孩童的啼哭恶言相向,认为必定会引来贼寇,还不停地诵佛,祈求保佑。

孟先生亲手将三岁儿子杀死,杀死的方法,文中用了“裂杀之”三个字,杀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但“裂”很少见到,比较为人所知的就古代的“车裂”,即五马分尸。孟先生是如何“裂杀”自己的儿子,书中没有记载,只是记载了结果:

肠胃狼藉,血流离相。

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场景:一心向佛的老人,一生救死护伤的医生,他们联手杀死了一名3岁的孩童。

眼见这一切的微虫吓得两腿发抖,感叹道:

嗟乎,父子天性,乃竟决如此,乱世故无所不有,如彼老妪殆所谓:狗彘不食其余者呼?

人性之恶,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02

不久,情况越来越紧急,微虫与鲁三义等人辗转到微虫姐夫家里避难。

十一月二十七日清晨,贼寇大至,放火焚烧树林,浓烟遮天蔽日,突然大风起,雷雨如注,山洪从山上而来,而人们惊恐地发现在洪水中竟然夹杂着无数人的残肢断臂,数以千百计。书中并没有交代这些残肢断臂来自何处,是谁的。很显然,在山上已经发生了惨剧。

人们惊恐地四散逃离,雨声、山洪声、呼喊声、哭声夹杂在一起,已经不能用“凄惨”二字来形容。微虫由母亲带着,仓皇之际无处可逃,跌跌撞撞钻进一树林,准备自经死,恰好鲁三义母子痛哭着赶到,于是相互搀扶着而逃,幸免于难。

而微虫的姐夫一家人,预先拆去了木头,弄垮了房子,捡了些洪水中残肢放在外面,人则躲在残骸之中,得以幸存。而村中死者无数,有全家皆没者。

而此时,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五叔母得知了微虫的下落,派人来接他;坏消息是七叔、七叔母一家人全部遇难。

不久,局势有所好转,贼寇驻扎在乡里的士卒不时前来巡视,但都不惊扰百姓,大家才稍稍安定下来。

但战斗从未停歇。年幼的微虫,竟然有一次跑到战场上去观看乡兵与贼寇交战,想来因为他是年龄小,不知害怕,才敢去看,其他人可是不敢。

战斗开始,号角声、鼓声齐响,一骑飞奔而出,高喊:“好兄弟,杀啊!要小心啊!打败了我们就没命了呀!杀呀!好兄弟呀!”然后群起而攻,枪炮如雷鸣,烟雾笼罩了整个战场,连人影都无法看清。一些战死者被拖到了空地上,用旗帜覆盖,微虫跑过去看,见旗帜上面全是子弹打过的小孔,一面旗帜上竟然数十上百之多。而死者中有很多其实并未完全断气,竟然直接践踏让他们尽快断气。

不久,身居巅口的表嫂得知微虫母子下落,接他们去住。当时有一个包村,组织了很多义兵,贼寇10多万人,屡攻不下,周围村庄的人害怕贼寇迁怒于己,就招募族人中青壮年自卫,其中有一人叫文景。

包村后来被贼寇攻破,贼寇用了很多地雷,在巨大的爆炸声中,生灵涂炭。传言贼寇要杀尽所有人以泄愤,但又有人认为包村已经聚集了数十万人,贼寇不可能尽杀之。

真实的情况是,包村被攻破之后,贼寇将人们驱赶到各间屋内,在屋的四周用竹筐装上棉絮等易燃物,然后浇上油,点燃焚烧。这种方式并不是想要将屋中之人烧死,而是用火烤,将人活活烤死。方法之残忍,难以言表,如此暴行一共延续了十一天才停止,而微虫的表兄夫妻二人俱在其中。此次遇难的人中间,杭州人最多。事后查看现场,但见血肉狼藉,尸虫从屋内一直蔓延至附近的林中,腥臭之味,十里可闻。

包村被攻破之时,文景立即就背着微虫奔逃。当时正值盛夏,微虫得了痢疾,竟多次便溺于文景身上,痢血淋漓。由于情况紧急,文景也不敢停留,以至于背上皮肤溃烂,有人劝文景放下微虫自行逃命,文景坚决不从,将微虫送到安全地方才离去,不久即病死。

文景的死,是否与背上微虫排泄的污物有关,不得而知,他只是一位普通的的村民,人性的光辉在这一刻闪现。这不由让人再次想起那位亲手杀死三岁儿子的孟医生,同样为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大了。而文景死后,由于战乱,竟不知其究竟葬于何地,微虫想要坟前杯酒以祭,也未能如愿。

03

不久,左宗棠的部队到来,而短毛(指土匪)的势力渐起。之所以把土匪称作短毛,是为了与长毛(太平军)做区别。短毛又是另外一番作风,他们见了长毛就杀长毛,见了百姓就杀百姓,唯独到了官兵面前,他们就成了义兵。

短毛们或数十人,或百余人为群,所到之处,如风如雨,尸体横籍于道,以至于河水为之不流,豺狼四出,以尸为食,百姓比当初城陷之时更惨。

于是微虫的大人就准备了一小舟,一家人在舟上度日,一日,突然贼寇大至,直接把他们推入河中,抢了舟而行,原来此时贼寇打了败仗,抢舟以逃。一家人从水中起来,躲进附近一尼姑庵中,继而官兵大至,呼喊声、砍杀声四起。庵中一尼姑,被官兵捉去,只听见一声嚎叫,然后则无声,大概已经成为了刀下亡魂。躲在后面的微虫一家人,不敢出一声。微虫的嫂嫂见此情景,吓得失去了主张,拔腿就跑,失魂落魄加上高度紧张,导致她径直冲入河中而死。嫂嫂原本在城陷之时就已经自刭过一次,后经抢救而幸免于难,以为大难之后必有后福,未曾想没有死于贼寇之手,而是死于官兵。幸好官兵急于追赶贼寇,未详细搜寻尼姑庵,微虫母子等人得以再次逃过一劫。

微虫一家人这个时候又遇到了麻烦,微虫的母亲因为奔波之苦,加上连日惊吓,又断了粮,所以患了病。这个时候,一个跟了微虫家20多年的仆人阿张站了出来,他每日砍柴换粮来供养一家人,但他一人所得毕竟有限,而他往往饿着自己,也要微虫一家人不饿肚子。在阿张的支撑下,差不多用了六个月时间,张母的病得以恢复。

战乱结束之后,微虫为了感谢,送给阿张很多银两,但微虫的诸位兄长并不喜欢阿张,阿张发怒而去,后竟然饿死。

危难之时则依之,安稳之时则弃之。这就是很多人的惯常做法。

想来此次遭难,若无鲁三义、文景、阿张,微虫皆命已归西了。

对于阿张是具体做了些什么,可以讲一下。

绍兴是一个与水相伴的城镇,大河小港,处处可通,所以百姓往往利用小舟来躲避贼寇,但如果在河道中遇到贼寇的船,那就只有束手就擒了。微虫就有多次这样的经验。

有一次,当微虫随着大人一起乘舟于河上,舟有些漏水,后面有贼寇追来,而大风突起,又有一大船从旁边经过,浪涛之下,贼寇的船被打翻,十多人全部落于水中。而微虫乘坐的小舟也不听使唤,最终陷入泥中才停下来,但见水面上漂浮着尸体,而微虫也昏了过去,经过救治,才苏醒过来。当夜,微虫母亲寻了一农家过夜,幸好仆人阿张找寻了过来。

某日,天快黑时,村中传来一个消息,说贼寇认为村中有起兵反抗者,所以要来洗村,所谓“洗村”,顾名思义就是要把村寨全部洗一遍,意思就是不留一个活口。村中人皆四散逃离,微虫一行人在仓皇之中竟然幸运地登上了一小舟,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幸运”,因为船夫是一名”短毛”,他驾舟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抢劫财物,当舟到河中间之时,他拿出了刀。一名村妇十分勇敢,突然一把将其推进水中,并夺过刀,将其杀死,微虫再一次幸免于难。

微虫等人奔往一个叫柏舍的地方,这里是家族祠堂所在地,族长找了一艘小舟,让微虫等人在村中深处藏匿,时值秋天,豆棚瓜架上硕果累累,斜阳西下,遥闻渔唱,恍然间竟让人有一种太平盛世的感觉。

微虫母子到之后不久,母亲生病了。某日,突然警报传来,有短毛与贼寇作战失败,微虫母子赶紧登上小舟,但有不少人在慌乱之中也强行登上了这只小舟,小舟倾覆。幸亏有不少柳枝垂入水中,微虫得以幸免,走了三四里,突然听闻有喊叫声,原来是仆人阿张不知道从哪里夺取了一艘粪船,微虫母亲赶紧上了船。阿张驾船入芦苇之间躲避,村中大火之后产生的浓烟遮天蔽日,哭声、喊声、枪炮声汇聚在一起,像一锅煮沸了的粥,整夜未止。已经是秋天,晓风习习,吹在已经打湿的衣服上,寒彻肌骨,残阳欲坠,不禁让微虫失声痛哭,仆人阿张赶紧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给微虫船上,然后将其抱在怀里。

作者每次写到劫后余生之时,必然会写到当时的景色。

第二日中午,陆续有村民来告知贼寇已经退去,回到村中,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微虫:残檐断壁之间或有浓烟仍未散去,残肢断体遍布,空气中传来阵阵恶臭。

后来,郡城被官军收复,当时盛传着种种谣言:有人说官军败了,贼寇将尽杀所有人;有人说贼寇败了,将调集大军前来复仇;有人说短毛将蓄发,帮助贼寇攻打洋兵;有人说洋兵是想要我们的土地,将要攻打官军等等,也不知道哪种消息是真的,往往一夜之间,就能收到数次警报。一日,短毛突然骤至,仆人阿张赶紧把微虫送上小舟,然后回去接微虫的母亲等人,就在这个期间,两名妇人登上小舟,直接将微虫丢入水中,幸亏阿张及时赶到,将水中的微虫救起,而短毛又被村中组织的队伍击退,微虫又幸运地活了下来。

第二天,贼寇又来了,一行人赶紧登上小舟,进入一条支流躲避了三日,小舟不慎触了岩石,几人只得上岸躲避了三日,然后幸运地找到了一只小舟,想要乘舟去往后堡,舟刚行不久,就没办法前进了,河道上飘着一层厚厚的白色脂肪,厚达数寸,脂肪间尽是各种漂浮着的尸体,小船一接触,顿时船舷上爬满了尸虫,腥臭之味,让人几至昏厥,而尸虫接触到人,可让人立近乎于死。一行人赶紧退了出来,但贼寇已在后面,舟上的人认为此次必定再难逃脱,哪知道此时贼寇之间居然自己人打了起来,一行人才得以逃出生天。

太平军在绍兴

如果没有短毛,乱不至此,贼寇虽然酷虐,但他们志在占据城池,占据之后也希望能够安定,只有短毛,首鼠两端,为了获取利益,往往肆掠于各村之间,导致村村尽破,而村民的生死只在旦夕之间。

微虫又讲了一件事,当时有志华、志英两兄弟,他们的父亲是微虫家的衣工。贼寇来了之后,志英就加入了贼寇的队伍,一时间颇为得意,但好景不长,志英不久得罪了贼寇,贼寇杀了他之后将他的头悬挂于杆上。晚上,志华带着年幼的微虫,让微虫给他望风,自己则口里衔着刀,爬上了杆子,取下了头颅。志华抱着头颅痛哭流涕,竟然舔了起来,旁边的微虫看到这个场景,不知道为何,也跟着痛哭起来,也许,这一场景本就让人悲伤难抑。

04

常年的战乱,让微虫总结了一套从火光中猜测焚烧物的本领:如果火苗的顶部形状尖锐而且火苗往上冲者,这是烽火;如果火苗散漫且颜色呈现出紫色,是焚烧钱财和物资;火苗上部呈现出黑色而下面为赤色,是在焚烧房舍;燃烧之后冒出白烟且下面火苗浮动,是在焚烧粮饷;燃烧之后气凝结而火光惨绿者,是在焚烧积尸。

这种经验的获得,是在无数次的亲眼所见之后方才总结而得出的。这经验背后的故事,一定是人们所不愿意听闻的。

还有一种经验的获得则自于食物和药材。由于食物的极度短缺,微虫很多时候都与大人一起上山采集野果之类,所以积累了很多经验,苦子的浆能够制作豆腐,是果腹的最佳选择,只可惜不多;而银牌草的叶子竟然像牌一样有天、地、人、和等等。而微虫竟然也跟着大人一起,识得了很多可以治疗跌打损伤的植物。人,无论面临什么样的困境,总在想着办法去面对厄运,去适应环境,好让自己活下去。

山中有一种野兽叫挖根邱狸,身体跟猫、狐狸一般大小,昼伏夜出,数量极多,战乱发生之后,竞相捕捉为食,导致被捕捉殆尽。人们吃草根、树皮,割了皮箱煮着吃,甚至有吃死人者,所以林中的野兽也遭了殃,其他类如鹰、狸等兽皆被捕捉,穿山甲也被挖出来,不能幸免。身处乱世,人畜都是无法安身的。

贼寇离开绍兴是在正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微虫家的人即赶回家中查看情况,家具不仅没有丢失,反而有所增加,比较珍贵的十三楼的书画,出人意料的完好无损。住在微虫家中的是贼寇的抵天燕,“燕”是比“王”低一等的爵位。他们四面墙壁上画满了狮、龙、象等画,把整个房间搞得像祠堂一样。

官绅进城之后,即要求各家各户捐财物出来,犒赏洋兵,这些人甚至直接进行抢夺,穷凶极恶,微虫家的人根本在家里待不住,只得他处居住。七日之后,再去查看,但见所有财物被全部洗劫一空。微虫家人就问旁边人,是谁干的?回答:是短毛(土匪)。

这种事情并不奇怪,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自古如此。

人之性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当战乱刚起之时,人们之间尚且相互照顾,后见到了贼寇的所为,也渐渐磨刀霍霍,杀人如屠猪羊。甚至就连狗都是如此,由于战乱起,狗无人照管,狗就去吃路边的死尸,长久如此,毛变长变粗,眼中泛起红光,甚至直接扑咬路边的行人,路人惊吓之余以为是熊,实则是狗。

又,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是有道理的。当时,很多尸体落于水中,人们喝了这样的水,出现大疫一点也不奇怪。当初包村被围困之时,水道被断绝,人血被拿来卖钱,一盏可卖七钱,此乃闻所未闻之事。这血是从哪里来的?很多都是死者身上来的,喝了这样的血,不死于敌人之手,也必然会死于大疫。

包村由于聚集多达数十万人,这些人大多惨遭毒手,而他们身上又或多或少带着财物,贼寇攻破之后,大行搜刮,贼寇走后,短毛又来再次搜刮一次。但此事并没有完,当初事情危急之时,聚集在包村的人肯定会把财物深埋,一些百姓待短毛走后,又开始来挖掘财物,已经被掩埋的尸体被不断翻了出来。而这样挖掘与翻找,又带来了新的杀戮,为了争夺挖掘出来的财物,又往往争斗袭杀,因此而死者不计其数。

贼寇杀人,十分随意,微虫曾见一妇人与一些贼寇在一起嬉笑打闹,妇人突然说:“董二,你这个负心人。”看来这名妇人与董二之间有情愫,董二问:“为什这么说?”妇人就笑着开始数落起来。董二怒而拔刀,妇人则笑着说:“你可以拿刀来杀我呀!”话音未落,刀已经劈下,妇人一臂落地,旁边几名贼寇则哈哈大笑,显然对于此事习以为常。董二又解开妇人衣服,割其乳,丢在地上,然后大笑而去。年幼的微虫竟然拈起被丢在地上的乳:

视其乳,血流离,有淡红色,类石榴子者满其中,试拈而观之,若突突跳不止,乃狂怖而返。

整个事件中,出现最多的是笑,妇人笑着调情,围观贼寇看热闹般哄笑,董二事后大笑,在笑声中,一条人命消失不见,这才是事件的恐怖之处。

太平军在攻下城池之后,在守城之时,将坟地里的棺材全部挖了起来,然后在里面填上土,数量多达成百上千,当城池遭受炮击垮塌之时,就用来修补城墙。在战况最激烈的西郭门一带,尸体堆积如云,已经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已经分不出来究竟是官军的还是贼寇的。战后,有一些来不及逃走的贼寇在慌乱之间就躲进了民户之中,官军将藏匿之贼杀死,并向该民户索贿,有很多并非贼寇的普通百姓因此被冤枉致死的。而那些投靠了贼寇的人,曾经耀武扬威一时,此时也大多被杀。获利最大就要数短毛了,他们在名义上是义兵,又在交战中掠夺了大量的财富,而官府也不怪罪他们。

乱世也不是没有好处,对于年幼微虫来讲,共有三乐:一是不用读书,终日游玩;二是年长者无不对其疼爱有加;三是山巅、树梢皆有其足迹,就如杜甫诗中所述:一日上树能千回。山中有一古刹曰十灵庙,供奉着十殿阎王,常年处云雾缭绕之中,松柏参天,在战乱中为贼所焚毁。庙中的雕塑、彩画仍在,有一个无常鬼的雕塑,面目狰狞,手持铁链,脚下有一木板,踩下之后雕像就做出要套人头的样子。微虫初次见这个雕塑的时候,尚觉得有些害怕,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一日,微虫和一群孩童到庙中游玩,看见庙中有为贼所杀而留下的一具尸体,几名孩童在嬉戏之时,抬着这具尸体,想要把将其头套入无常鬼雕像手中的铁链里。由于尸体太重,连带着无常鬼雕像一起倒地,孩童们见状,大笑起起来,不断打尸体和雕像的屁股。

这个场景的骇人程度不言而喻,但孩童们却乐在其中,这之间的巨大反差透视着一个情况:孩童们对于死尸已经习以为常,这是他们生活中随处日可见的,故而他们早已经失去了对其的恐惧,就如同微虫开始之时尚且害怕面目狰狞的雕塑,习惯之后也就不怕了,一个道理。看似是孩童们的顽劣,却体现的是当时社会的残忍,良可知也。

太平军在绍兴

贼寇(指太平军)曾将数百村民驱赶至山上,自悬崖上丢下,破碎的肢体到处都是,哭声震天,而贼寇们笑声不止。不久,有人带着百多名贼寇上山,进入山中一大洞,此洞深不见底,怪石嶙峋,该人诡称洞中藏有财货,故而贼寇纷纷跟随其后,而早有人在洞口准备了大量的柴禾,点燃之后,放火烧洞中的贼寇,火势之大就连石头都被烧得五彩斑斓,自此以后,这座山都被改称为:锦彩峰。

05

当战乱平定之时,微虫的父亲抱着他痛哭道:“我老了,家业也被荡尽了。”微虫父亲以前最大的爱好就是垂钓,梦想是一舟一蓑笠,放逐于烟波之间,但大乱之后,也不可得了。

微虫在12岁到17岁之间,读了5年书,然后外出忙于衣食。

此时,我们可以再回到去看看微虫为此书所写得序言:

微虫可以从声音中听出来自大千世界的信息。蜜蜂的翅膀细微到极致却可以飞翔、蚊虫的眼睛同样细小却可以看到大千世界。以此对照我们的世界,民间琐事虽小,但其中同样包含着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等关系,也有着喜怒哀乐的故事。我们将一杯水倒在地面的凹陷处,一只蚂蚁路过就以为看到一个巨大的湖泊,它如果看到一个小火苗,会不会将其看作东升的旭日呢?

微虫,就是小虫子,太阳、星辰、河流、山岳这些,它都看不到,它能够看到只是一杯水、一个小火苗,它就满足于此而惊叹仰慕,认为这大概就是所说的太阳、星辰、河流、山岳。小虫子跳跃而起,抬头而鸣,根据自己所见的而私下记录,采集这个世界的声音。

我们可以认为张大野所写的这本书,是一家直言,而作者也说了,他看不到太阳、星辰、河流、山岳,在他的眼里,一杯水就是一条河流。

后面的第三章,还有关于捻军的记录,无非是残忍之上再加残忍,我不再翻译和复述。

身逢乱世,如何才能幸免?

1861年七月,太平军在忠王李秀成和侍王李世贤两兄弟的领导下攻占了江浙重镇绍兴,绍兴及周边县的人口遭受了重大损失。太平军统治下的绍兴,普通百姓的生活如何,本文用一个绍兴人的亲身体验来说明。

《虎口余生》清朝末期绍兴人鲁叔容所作。记载了咸丰十一年(1861)太平军攻下绍兴之后,他在城中东躲西藏长达三个月一事。

从他的记载中可以看到太平军攻克绍兴后敌对双方的情况,更可以见到乱世之下的普通百姓的悲惨生活。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中有收录此文。

▲绍兴老照片

咸丰十一年(1861),九月二十九日,辰时(早上7点到9点),太平军攻占绍兴府,这一天,风雨交加。

先前之时,清军总兵饶廷选兵溃,诸暨县令许瑶光受伤逃逸,太平军各部直扑诸暨各城邑,官员与缙绅们尚且各执己见,不修武备,鲁叔容心里为此忧虑不已。这一天黎明,鲁叔容让仆人赶紧出城去买一只舟,准备到乡下看母亲,实则是去避难。不承想太平军夺取西门而入,清军战败,守城的团练大臣王履谦及各官员皆弃城而去,绍兴城为太平军所有。

鲁叔容听闻此警报,赶至吴山板桥,遇见一邻友,两人正在相互打探消息,谋划对策之时,突然看见一些头发散乱、光脚的人仓皇奔逃而来,两人赶紧上前询问情况,但这些人都喘着粗气,根本说不出话来。

鲁叔容则赶紧往观音桥李氏外舅家,家里尚有男女尚20余人,皆张皇失措,面而无人色。鲁叔容一看这里也不是藏身之所,就又想到南街比较偏僻,可以暂时躲避,但刚行不远,就遇到了两名太平军,他们头上裹着红巾,左手执大旗,右手持短刀。两名太平军将鲁叔容身上的银物搜走,并挟其同行。到达朝东庙前时,趁太平军向他人举刀索金银之时,鲁叔容悄悄逃走,慑伏在唐家巷的坟冢之间。时,大雨如注,衣服和鞋子皆湿透,鲁叔容用隔墙张木匠的梯子,在其家的竹林丛中进行躲避,听着雨声,听着城里的各种嘈杂之声:

闭目息喘,惟闻炮声、刀声、追呼声、马蹄声、破壁声、撞门声、豕嗥鸡噪声、男妇哀乞声、孩稚哭泣声,悚耳慑魄,几不知此身尚在人世。

傍晚十分,城中逐渐安静下来,鲁叔容翻墙到了王离堂家,得知太平军夺取了他家一些鸡鸭和数件衣服,太平军中的一些心底善良的人说,明日大队人马要来,让他们及早躲藏。

鲁叔容回到自己家里,大门已经被毁坏,他赶紧将一些重要物资藏了起来,然后带着一些钱,拿着斧头,打着烛笼慢慢东行,途中见到死者很多:有胸膛有洞者,有胫骨折断者,有身首异处者。走到皇封巷,鲁叔容发现墙隅之处有人,拿过烛笼一看,竟然是老友王芳洲和他的侄子,遂相约一起缒城而出,但王芳洲的亲戚开门挽留他,所以缒城一事就没有成功。

鲁叔容只得想其他办法,于是到东郭沈氏外舅家,外舅已携孙出城,只剩下小妾和一婢在哭泣。没办法,当晚鲁叔容与仆人阿有在一菘园就宿。

三十日,雨继续在下,鲁叔容与阿有菘园的破壁中不敢出来,太平军来往搜了四次都没有发现他们。到了晚上,一天没有吃东西的鲁叔容到外舅家要吃的食。

在这里,得知了一个好消息:东郭门夜间是打开的。于是结伴十多人,乘夜冒雨而行,过了太阳桥,为守城的太平军拦截,一行人无一免者,全部被捉获,鲁叔容被反绑着双手,身上财物皆被搜去。太平军来审问他:

一贼鼠头鹰眼,状甚凶,顾余曰:“尔非若辈中人,实言无隐。”余以读书对,不信,语他贼曰:“是妖也,杀之。”

俄两持刀贼驱余出门外,复一贼趋出谓余曰:“妖者官也,汝官乎?”

余曰:“所谓官者,侦探纷沓,知汝辈到,不死者已飘然走矣,我非官可以不死,闻城仍开,故欲偕众出城耳。”

贼笑谓持刀者曰:“非妖也,解其缚留为我监缝衣者。”乃呼余坐室中。

一起被抓的还有沈氏外舅父的小妾,她被关在另外一个房间,哭骂声传来,又听见闻数十刀击之声,随即寂静无声,很显然这个小妾不愿受辱,反抗而死。

太平军以在城堞上点燃了很多火堆,以作燎望之用,又有将领模样的人来警告太平军守城,不得有任何稍懈。

太平军在睡觉的时候,将鲁叔容捆在了床脚下,就离去了,不久就听到了妇女的哭泣之声,太平军的嬉笑声,过了很久才安静下来,不久则鼾声如雷。鲁叔容这个时候不断挣脱绳索,竟然得以成功,就悄悄逃走。

这是鲁叔容第二次死里逃生了。

到延庆寺前,尚惊魂未定,突然遇一太平军持火把迎面而来,鲁叔容赶紧躲到旁边一小屋里,但此屋很小屋,后面临河,根本无处藏匿。在被逼入绝境之后,鲁叔容看到门旁有一根木棍,想到被抓去也是死,斗也是死,不如一搏。于是等到这个太平军进来寻他的时候,以木棍猛击,将其打死。

然后丢弃木棍,赶紧逃逸,跑着跑着鞋也不见了,又下着微雨,一步一跌,又回到菘园躲避,又考虑到此地也不安全,翻墙到李姓家里,也无处躲藏,转由小巷到王定肃公祠堂后面躲避,此时东方既白。

鲁叔容又遇到了医者王荣生,他也是无处躲藏。鲁叔容跑到一农户家,想要躲藏,但人家不允许,不得已又奔往后衙桥南岸,在一户人家的后楼窗外暂时躲避。

十月初一日,天要亮的时候下起了大雨,而一下就是一整天,后楼窗外的鲁叔容,借着几颗柚子树藏身,又冷又饿之时,幸亏有柚子充饥。而此时的城中:

四处火光相映如霞电,煏爆之声轰耳不绝,怆呼乱起,哀鸣动地,真绝无仅有之惨变也。

等到黄昏,鲁叔容冒雨至妙佳桥,见一缝纫店隐约有灯光,但其大门紧闭不敢冒然敲击,只得隔着墙轻呼店主姓名,店主开门收留了他。主人给他冷酒一瓢,烂豆一小把,鲁叔容吃得津津有味。

初二日,雨仍未停,黎明十分,鲁叔容回家,想要换一件棉衣御寒,发现屋中一片狼藉,赶紧捡了数件旧衣,到邻友王子坚家暂避,其妻给了一碗麦饭,这是几日以来第一次饱饭,鲁叔容感叹:

真此生之漂母(指给韩信饭吃的老妇)也。

吃饱之后,就要选藏身之处,最终选择床顶(古代很多床的顶部也是木头所制造,比较结实)。

初三日,雨继续下,因为床顶距离屋瓦仅一尺多,连翻身都困难,于是又躲在房梁的承尘上,由于房屋架已经朽坏,中间又堆积了很多破木器,蛛网灰尘累积,有一些太平军到来也都是看了一眼就离去了。

▲承尘

初四日,下雨,鲁叔容躲在承尘上,有一太平军用长矛捅了几次,又上屋顶翻屋瓦向下窥视,但幸运的是都没有发现他。对此,他感叹这完全是神灵庇佑:

非神灵呵护能幸免乎?

午间十分,有投水者,是状元巷童氏,是鲁叔容的旧邻居,被太平军掳至妙佳桥,童氏投水,太平军弃之不顾,被另外的太平军救下后挟之而去,不知所往。

初五日,立冬,天终于晴了,太平军用长矛来刺承尘上,鲁叔容心悸肌栗,几乎被察觉。天快黑的时候,下来找饮食,突然遇到三名太平军走入,赶紧屏住呼吸急奔,才得以幸免。作者感叹:

险哉!

太平军接连挨家挨户搜寻,乱草丛棘之中也用矛捅数次,遇到人之后,必曰:“拿花边来!”也就将钱财拿来。拿钱财不多者,辄砍一二刀,没有钱财则杀,所以路旁者的死者身上伤痕遍体,这是多次刀砍的结果,并非是某一个太平军所致。鲁叔容害怕难以从此次大难中逃生,当晚回家,作了一封遗嘱。

初六日,晴,鲁叔容躲在承尘上,甚为恐惧。天黑之时王子坚的妻子告诉他:

贼嗜杀,有剖腹而实以草者。

鲁叔容吓得夜不成寐。

初七日,晴,躲在屋上,太平军掳船入城,运载妇女、辎重泊城门外。

初八日,下起了雨,鲁叔容又躲到承尘上,几位太平军在下面穷搜细掠了半日才离去。晚间满城鼓柝声不绝,传闻李秀成将要以20万大军去破杭州。

初九日,阴,鲁叔容又躲在房屋顶上。晡时(午后3点到5点),太平军在前街焚烧积尸,烟结如雾,腥风刺鼻,胃翻欲呕。

初十日,阴,避屋上,望云心切,泪流沾衣。午后有两名太平军在墙脚割草,鲁叔容只能像蛇一样紧紧贴在瓦上,不敢动分。

十一日,晴,避屋上。太平军贼挨户取铁锅,击碎之后,钉在圆木之上,以此作为滚木守城,这也表明太平军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知,鲁叔容心中闷甚。夜里,他梦两自己两位亡妻。

十二日丁卯,是个大晴天,很暖和。晨起之后就登上屋躲避,这时传闻太平军开西门放行,鲁叔容赶紧找了乞丐的衣服穿上,狠心在膝腿上制造了几个小伤口,一瘸一拐的往西门,见城中的妇女蜂蜂拥而出,他与六七名老者被守门的太平军所阻,未能出城,过西郭北岸之时,鲁叔容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场景:

见数西洋人纵马驰骤,观者如堵,夷贼交欢。

鲁叔容也看到了新入城的太平军:

复有大队贼进城,旗帜炫耀,刀枪林密,贼目黑面长身,年约三旬许,跨骏马,戴红抹额,披黄氅,趿朱履,底厚几二寸;贼妇乘彩舆,亦有骑马者,群贼担囊持械随之,络绎不绝。

到圣路桥时,遇到太平军小兵,他看出了鲁叔容是在假冒乞丐,因为汗流露出了下面的皮肤,小兵捉住他到了太平军的营地,交给另外一名太平军,幸亏此太平军叱小兵多事,放了鲁叔容。

鲁叔容在太平军营地里,经过一小院,见到一批缝衣的妇人,皆是郡里人,艳妆浓抹,言笑自如,妇人见到鲁叔容,以目看他,鲁叔容赶紧遮面而出,仍回妙佳桥,藏匿在陈家屋顶上。

十三日,阴,避承尘上。晚饭后,陈妇对鲁叔容说,太平军有命令,但凡谁家藏了男子就要烧他的房子,他们很害怕。其中有让鲁叔容到其他地方躲藏的意思。但性命攸关,鲁叔容哪里愿意更换地方。

十四日,阴,仍藏匿在屋瓦上。太平掳掠越来越紧,结队穷搜,承尘也被毁了,所以就乘夜离开了陈家。月色惨淡,鲁叔容过若耶溪之时,忽闻有人呼他,才发现是以磨剪刀为业的邻居王三。王三曾被冤枉坐监,是鲁叔容为其解释冤屈,所以此时王三让他去他家里住一晚,明日在想办法。

十五日,晴,与王三寻找匿身之处,鲁叔容想到自己家里寿萱堂屋上天沟西南倚高墙,东北连屋脊,中间凹处可容纳三四人。于是在黎明时用梯子登上去,然后让他们把梯子藏在墙外。太平军一日到来十余次,每次多达四五人,四处搜寻,鲁叔容均无恙。夜宿王家。

之所以太平军来这里的次数很多,很显然是因为鲁家的房子气派。

十六未,晴,王三携子来,一同在屋上躲避。夜里的景色,让鲁叔容很是感慨。

月起过燕喜轩,见盆卉摧折靡遗,沿砌秋色仍复幽艳,傲霜残菊,欹斜离侧,值此劫灰满地,得瘦比黄花之主人,幸瞻旧植,花若有灵,应亦泪数行下也。

十七日,晴,王三得一瓮醪糟,色香俱美,沁人心脾,是二十年前旧醅。

夜里,至状元巷口,有10多家贫穷之家,平日里都曾受过鲁叔容的恩惠,此时都来问讯,鲁叔容买了一些米豆,让王三藏好。行至观音桥,遇李氏两内嫂,她们家里为太平军所住,奴仆星散,大多都被太平军去了。

事实上,此时城中之人形成了夜晚出来走动,白天躲避的习惯。

十八日,晴,在外捡到汉魏丛书。

十九日,晴,夜晚至妙佳桥,王子坚妻送给他一块腊肉,战乱之时尚有肉,如获珍馐,感铭肺腑。

二十日,天空起了小雪,以手炉蓄火煨饭,比吃冷饭好一些。晚上过朝东庙,庙里的塑像皆被推倒。听说闻孔庙也被毁了。

太平军称孔子论语一书,无可取者,惟有 “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一句,颇合天父之意,所以得封孔子为监军,不久又升孔子为总制。

二十一日,晴,听闻有屠城的说法,鲁叔容让王三也一同躲避。

城中四处火起,光如电灼,声若出崩,风势怒号,日色惨淡,疑贼有去志焉?

二十二日,天晴但有点冷,听说太平军残杀甚多,夜半十分就上屋躲避。中午时分:

比邻杀人,闻乞命者遍远近,刀声騞然,悚耳惕心。

夜深了,还没有人拿梯子来,于是和王三一齐起把张七放下去找梯子,但见尸横满地,欧老头已经死,此老者患难相随,藏梯子煮饭都是他在做,却丧于太平军之手,为之凄然。

二十三日,晴,黎明十分升屋,抱着被子四望,余灰仍有火星。中午之前,太平军来搜寻,一会儿又有他另外一支过来。晚上,鲁叔容去访余晋轩,得知新到的太平军很多,并没有离去的意思。至于杀人的原因是:

城中男女老幼,遇辄杀之,其意恐作内应耳。

二十四日,晴,天气越来越冷了。日中由瓦隙见一群人挑着东西,脖子上系着绳索,一个接着一个。

二十五日,让王三等以布衾裹欧老头尸体,葬在唐家巷义园。

二十六日,起霜了,晚见一老妪血溅两耳,问之,因口中念佛,被割去了耳朵。

二十七日,霜。晚上过马梧桥,见太平军发的布告,得知太平军因为被城中人杀了不少,威胁要屠城。又听说城中之人也遍贴檄文,大骂贼寇,导致男妇老幼死于太平军不可胜数,惨不忍睹:

四望寒烟衰草,骨血腥渍,髑髅叫月,断骨零星,虽曰劫运,京可见贼之残酷矣。

二十八日,黎明下起了大雨,太平军接踵而至,多口音为豫、楚音。

二十九日,天寒,晚至观音桥外舅家,但见破瓦残垣,满目凄凉。

十一月初一日,晴。昨晚见到外舅家门上贴着黄纸朱书 “忠殿王相步天燕队内丞相喻统下左壹经理刘衙,”头衔十分新奇。这里鲁叔容介绍了太平军的一些信息:

闻伪天王已封百余王,王所辖之官有天将、朝将、主将;其伪爵有义、安、福、燕、预、侯、凡六等。王所居曰殿,义曰阁,安、福、燕、预、侯、均称第;余如丞相将军等职最卑,其下又有经理承宣等名目,所居称衙。伪王以下通称大人,王之妇曰王母,亦呼王娘,义以下六等称端人,余呼真人。王各有四相,有六部尚书;且自千岁起可封至九千岁,时伪忠王已封六千岁矣。贼以三百六十六日为一岁,岁十二月,余六日则以三十一日为一月,以次相间。其教为耶稣,有天父天兄之名,七日一礼拜。呼官为妖,出掠于乡名打先锋。

初二日,晴,天寒,天亮时城北起火,到黄昏还没熄灭,鲁叔容下屋买了一个月的粮。

初三日,霜重,天愈寒,续写遗嘱中未尽之事,墨痕泪痕,导致满纸模糊。

初四日,霜,日中暖甚,晚上赶赴妙佳桥程太元米店,听说他藏米数石,平时他受过鲁叔容的恩惠,所以鲁叔容以为他必定会照顾自己,岂知力索之下,才得米三升,一捆腌菜,鲁叔容随即将腌菜及赠送给余晋轩和李内嫂。

初五日,黎明阴且寒,晡时晴暖。余晋轩夫妇两准备出城,因为传闻太平军沿街贴檄文中有放行的意思。鲁叔容也决意冒险同出,但他与晋轩都是壮年,且外表、皮肤看起来不是贫家子弟,而且晋轩的妻子又是一少妇,此行恐怕阻拦很多,所以决定先去看一下檄文。行至东双桥,见二太平军围火而坐,所以就不敢往前了。返回之时,又碰见骑马的太平军,两人赶紧在一破屋中藏匿。

初六日,大雪,晴,天未亮时就听闻枪炮声,忽然看见有数太平军站立在南首王姓楼窗外,举手遥指,似乎是看见了鲁叔容等人的藏身之处。几人魄飞气索,偃卧不敢动,惴惴不安达半日。

夜赴冯氏妇家,以金易米三斗,白豆二升,分给李内嫂、余晋轩、王三。从这手笔来看,鲁叔容确实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初七日,阴,晚上过余家小坐了一会儿,晋轩妻子煮曲麦,小儿子因为饥饿而哭闹,鲁叔容见状,拒绝了在此吃饭。鲁叔容走到庆延巷口,左右两边均有烛光闪烁,遂赶紧入一破屋藏匿,两路各五六名太平军,他们似乎有些惊皇,大声说着隐语。

这里鲁叔容也解释了为何太平军晚上行动比较少的原因:

盖贼畏死甚于人,夜出必结队燃炬行,且有口号,防义民作难也。

初八日壬辰,大雨,黄昏时微霁,晚上与唐家巷弄的居民聊天,其中聊到了:

王离堂骂贼死,妾与孙亦被戕,其孙才八九龄耳,贼胡残忍至此?且死于乃祖怀抱中,噫,惨矣!并闻孙康海至东郭文昌阁畔投水死,其侄宝香亦死于难,黄北梓、陈镜湖、吴古廉、何小帆、陶元生、吾宗燮元、芷仙、俱不屈死。

初九日,大雨下了近一天,黄昏时稍霁。屋下好似有一太平军蹑足窥探,鲁叔容为之惊骇。晚上见到余晋轩,才知是他侄儿南渠,他脑袋有些痴(也就是智障)。

初十日,宿雨初晴,鲁叔容写了一点景色:

木叶脱尽,晨兴极目凝眺,大善塔已被贼焚,秃如春笋;望海亭则架木作台,高出云表,旗帜层布,人影憧憧。

十一日,阴。听闻忠王奖励破城的头目,给他们分配了掳来的妇女(注意“听闻”二字)。城陷时,太平军设置了姊妹馆,数馆合计有妇女数千人,有功者就让他们自行选择,其中有许多名门望族之女,忍辱不死。(作者此处似乎认为这些受辱之女当为自尽,显然是其固有封建礼教思维作祟)。

二十日,阴冷,傍晚大雨,至夜半时分雨停了。李家仆人的妻子以荠菜煮鱼翅,并佐以醇醪,这一顿让鲁叔容吃得很爽,他说:

如饱仙厨。

二十一日,冬至,黎明阴云密布,午间出太阳了。

晚间,余晋轩妻要和邻家妇一起出城,鲁叔容以家书一封,托她带出城去。

鲁叔容至朝东庙前,见庙门上贴有门牌,上书:禁止滋扰。一问方知,这块牌子是从太平军将领周文嘉处购买的。

长久地身处困境之中,鲁叔容心中烦闷:

城外消息隔绝,无从探询,闷绝,升屋时霜重月高,凄凉尤甚。

二十二日,晴,浓霜,鲁叔容昨晚闻沈钰堂的母亲说:

贼目有伪示不准搜虏,不意更甚于前,甚至拆墙掘地,无物不毁。

二十三日,阴雨溟濛,自朝至夕。

太平军依旧每日前来搜寻。晚上得知晋轩的妻子仍未出城。

二十四日,晴,掳掠声稍静。

二十五日,晴,微霜,西南方向传来了炮声,有谣言说是官兵在攻城,为太平军所败,鲁叔容经过走访,确定没有此事。

二十六日,雨,薄暮大风,晴,听说太平军攻打杭州失利,逃回者众多,所以炮声不绝;又听说守城的太平军开始有些紧张。

二十七日,清晨微雪,晡时晴,晚上到赴余、沈两处探寻城外消息,没有收获。

二十八日,晴冷有冰,晚间接余晋轩的一封书信:

贼攻杭州败,伪忠王李秀成守钱江,伪主将陆顺得守萧邑,柯桥钱清筑土城,陡亹亦设贼卡,已派两邑库吏潘光澜、朱克正为监军,文信往来日络绎,颇可寄信。

二十九日,浓霜坚冰,晚上给余晋轩的妻子送了一些布、麦。

十二月初一日,晴暖。从文中已经看不到太平军前来搜寻的记载了,鲁叔容想念亲人:

张望白云,思亲泪落,兀坐者终日。

初三日丙辰,晴,霜浓如雪,王秬香伤重而死,延喘了两个月。但此时只能让他尸骸暴露,无力为之掩埋。

初四日,晴,浓霜积冰,日中十时分,有数名太平军前来拆门窗。

初五日,阴微雪,天寒,手足皆僵。晚上见到李内嫂母子均受重伤,其母年70岁了,有一些小贼索银,大肆敲扑,赠送给他们御寒的皮衣也被抢走了,食物均被掳走了。鲁叔容在下梯的时候,被与它关系不好的邻居看到了,当夜不敢再住在这里,于是和王三、张七躲在余氏花园屋上。

初六日,小寒,新寻的躲避之处很隐蔽,但是下上必要须翻越屋脊,不及原来之处那么便捷,晡时隐隐听到有闻乞求之声,没想到那些趁火打劫的人又来索银,内嫂等移居西隅破屋。

初八日,晴,朔风凛冽,冻指裂肤。晚上赴水神庙前,得知太平军的营地里每日都演剧,并且下令禁止士卒行。这里,鲁叔容说太平军:

余贼昼夜聚赌,负则穷极搜括,男子无论老弱废疾,犯之辄索金,金尽仍击杀,妇女虽得免,亦多受伤,为贼缝纫得酬米,他贼来仍攫去,每制衣必其贼坐守,制竣始去,防他贼掳也,其无统率如此。

从这段记载来看,鲁叔容对太平军是十分憎恨的。

初九日,晴,天寒

初十日,浓霜寒甚。晚上到朝东庙前王妪家,与一名自城外来投靠太平军的胡姓县吏交谈,得知太平军已经在安民,设乡官二百余处,办理粮饷等事。

十二日,晴,日中见屋角老梅南枝开始露出了花骨朵,香气袭人,不时有小鸟飞来其上,鲁叔容想到昔人的一句诗歌:“莺花不管兴亡事,装点春光似昔年。”感叹触景兴怀,今古同慨。

十三日,阴,晚间时分,太平军安排的乡官络绎入城,醵金纳贡,城中被困的男妇,有很多都被招寻而去。可以看出,此时太平军开始招募人员,安定民心,恢复各项事务。

十四日,晴,马梧桥火刚熄,庆延巷又被烧了。王三已被胡吏叫去当挑夫,出城而去。

十五日,晡时,微雨不止。早上听见大炮及排枪之声,是太平军在演练,清军筹饷局存有火药万余斤,这都为太平军所有。

十六日,大雨淋漓,晡时晴。晚赴王妪家,又遇到一位方姓人,他也是为太平军干活的官员。

十七日,阴,晡时微雨即止。晚过余宅,晋轩的子妻被太平军拉去缝纫衣物,只有二个未成年的孩子在家。

十九日,晴,天刚曙,旧仆人任阿发手拿太平军的令旗来,原来是僚婿(姐妹的丈夫)章敬夫拿到太平军的命令,前来救援,他们喊呼鲁叔容下屋,鲁叔容得知自己有救了。

鲁叔容把日记放入袖中,与其同行。由清道桥过轩亭口清风里,一望而去全是瓦砾,让他几乎迷路。至水澄巷太平军营地,太平军让鲁叔容担任乡官,鲁叔容就假装一一应承。

饭后询问彻夜炮声是怎么回事,得知诸暨下面的包村有人聚集了大量人马,来抵御太平军。

而鲁叔容也终于在89天之后,从绍兴城中逃脱。

午后出昌安门,如鱼脱网,如鸟离笼,悲喜交并,心不自主。

亟登小舟,但见庐舍萧条,蒿莱匝地,炊烟断绝,鸡犬无声。

来源:无心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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