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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虽复杂万端,然自古至今似乎有一个万古不变之法存乎其间,乱必返乎治,变终返乎常,太平如日月星辰,虽然一时为云雾所蔽,终会否极泰来,得以复其常态。冥冥之中自有天理循环,恶有恶报,正义终得伸张于天下。现在大势推移,凶邪极盛之中,已伏渐衰之势,我当感谢太宗皇帝在天之灵。但我仍当感谢上苍,阴阳变化之理,自古善善恶恶,各有其报,分毫不爽,使天下宇宙之间,保持常态,不失均衡。诚如诗人所说,暴雨不终朝,痢疫终会自行消灭,专制残暴之君未有不玩火自焚的。
我并非在此推演宇宙真理,谈论天下大道,只是为记载天授元年以后,朝廷情势渐有转机,其原因亦颇耐人寻味。如酷吏周兴之辈先后死亡,又由于他们之间相互钩心斗角,正人君子往往死里逃生,得以保全性命。由此可见冥冥之中,必有主宰。当然我并非说霍王元轨和韩王元嘉诸老伯皆得善终。他们都未得善终,诚然不假。但是不少命定要恢复大唐天下的正人君子却逃过了此一浩大的劫难。如今将有一连串的事件发生,每一事件各具有其特殊影响,结果引起一班杰出之士,促使形势发展演变,终于击败武后,使其图谋成就归于泡影。如武承嗣与来俊臣的阴谋诡计总是为正人君子如狄仁杰、魏玄同、徐有功等破坏。结果左右大局的不是来俊臣、索元礼、周兴等酷吏,而是狄仁杰、魏玄同、徐有功等贤良之臣。大臣的气节渐渐刚强,志同道合,相结一体,勇气已然恢复。一个御史台的大夫,甘冒一死,违抗武后旨意,不肯离京去外。一个平常的大理正宁愿辞官不做,不肯遵从武后命令诬陷无辜之人。更因武后与宠臣昼夜荒淫,刚直之臣咸引为奇耻,于是结为心腹,力图恢复大唐皇位。
强暴终有腐败之日,武后亦非例外。武后宠幸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荒淫无度。武后虽然自命不凡,但也逃不出肉体凡胎的人生之道。她的放荡淫乱就是她的灭亡之道。这是自然之理。武后野心得遂,乃纵情享乐,而酷吏特务头子因嫉妒而倾轧,于是自相残杀,卑鄙的小政客如武承嗣、来俊臣又在失和之后相争相斗,也不得善终。
正如冬至之时,天最短,阴最盛。可是就在天最短阴最盛之日,阳则渐升,天渐变长。自今日起,可以看见狄仁杰渐渐得势。狄仁杰老成深算,足智多谋,一身系唐室存亡,能遇大难而得以幸免,皇子旦亦能死中逃生,疯和尚冯小宝死得出人意料,武承嗣之失败,皇子哲之复位,来俊臣奇妙之结果,与最后武后居处控鹤府的变得不安,竟以武后之被幽而死了却此一大公案。以上等等都是小人势消,君子道长,唐室中兴的重大节目。
武后是个杰出的女人,这个无可否认。除去疯狂热衷于权力,极端自尊自大以外,头脑非常清楚,非常冷静,个性聪敏而坚强。在她生活里最后的十年,性格已渐见宽容,胸襟亦渐见开阔,但对政权仍把持过甚,不得不说是一桩遗憾。但是她已停止残杀,把以前用各种方法放逐的贤良之臣又都召回为官。虽然武承嗣与来俊臣时时图逞阴谋诡计,武后并未使大权旁落。武后如果不图谋篡唐自立,本可以成为一个有道之主,比历史上若干帝王都好。她的新朝代刚一建立,立刻把以前用的像索元礼、周兴、来俊臣等残害忠良残害百姓的酷吏,因为目的已然达到,完全弃置不用,把以前私心敬慕而不得不放逐的贤良之臣召回朝廷,给予重用。武后之从容镇静,老成练达,虽然难以洗涤其残忍毒狠之罪,却也使人敬佩。
在辅佐武后窃夺政权且已获得赏赐的一般小政客之中,除去武承嗣之外,几乎没有一个活到一年的。即以傅游艺而论,当初领导关中父老奏请武后废唐兴周,因而屡次升官,终于飞黄腾达,但在武后成功一年之后,即因贪污不法被杀。那一时期死亡的那些人里,以酷吏周兴之死最令人心称快。
在武后的三个刽子手之中,索元礼已死。索元礼以刑逼犯人被控,当时被交与有司审问。现在情形大不同,索元礼不是像以前向别人逼供,而是自己受人逼供了,而且是用他自己那套得意的方法。他不肯服罪,当时的大理正就是他的故友。这位故友说:“好,我派人把你自己发明的夹碎犯人脑袋的铁帽子拿进来吧。”索元礼一想自己的脑袋恐怕要在铁帽子中夹碎,会从铁帽子之中流出了口供,于是立刻服罪,死于狱中。
周兴之死也是大同小异,只是更觉别致有趣。“请君入瓮”这个典故就是由周兴之死流传下来的。这也算毒攻毒,黑吃黑。当时来俊臣野心勃勃,对周兴之权位非常嫉恨,向御史台密告,说周兴在一个案子里株连大将军丘神,丘神因而被杀。来俊臣已陛见武后,曾获武后密旨亲去审问周兴。周兴已无法逃出来俊臣的手心。
那天,来、周两位朋友正一同饮酒。周兴还不知道自己已然受了别人的密告。在武后周朝刚一开国,他因功刚刚官封尚书省左仆射之职。
来俊臣说:“我有一个案子,很不容易办。我不管用什么方法,犯人总不肯招供。那个人太倔强。我真不知道怎么是好。”
周兴得意扬扬地说:“说什么没办法。若照我的办法,把犯人放在一个大瓮里,四周围点上火烤,我敢跟你打赌,一烤到难于忍耐之时,他一定求饶。那时,你要什么口供他也会招的。”来俊臣的眼睛光棱照射出来,他说:“这倒是个好办法!犯人现在就关在这所房子里呢,咱们试试吧。”
下人抬进来了一个大瓮,在四周围点上了火。
来俊臣问:“你看烧得可以了吧?若可以,就把犯人带来吧。”
“我想可以了。”
来俊臣脸上陡然变色。从袖子里掏出武后令他拘捕这位政敌的圣旨,向周兴说:“那么请君入瓮吧。”
周兴的脸蓦然变得煞白,浑身颤抖,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他在供词上签了名,供词呈递给武后。武后(现在按官称应当叫皇帝了)心念周兴过去曾立过功劳,特予体恤,只流放南方,并未杀害。在路上为以前被他诬杀的那些忠良之臣的亲友截住,拿自己的性命还了一份血债。
周兴一死,那些胸无点墨的、也曾胡作非为显赫一时的大理正一群乱党,终于解体了。只有来俊臣还未动。他与武承嗣结为心腹,受其指使,仍思兴风作浪,但是武承嗣的阴谋诡计,在武后的排山倒海的巨浪之下,也不过像一小股逆流的涟漪细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