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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不死于武后之乱,进而官升高位,掌握权柄,这就是天不灭唐了。狄仁杰为官以来,始终爱民如子,不惧权要,在武后残杀雷厉风行之时,他终于能运用智谋,免于灾祸。这就是因为他足智多谋,善于自处,何时当言,何时不当言,他拿得极有分寸。因为他本人精通法律,发言能善择时机,能一针见血。不言则已,言则必中。

武后所作所为当然违法越理。狄仁杰当然是忠于唐室,深不以武后为然。对于武氏诸侄平步青云作威作福,只好三缄其口,暂时观望。如同武后图谋大业时一样,狄仁杰也深知他需要忍耐,需要计划,需要时机。他知道,要重兴唐室,要消灭新周乱党,他需要一批胆大心细干练有为之士,并且使他们官居要津实权在手。此外,仍须改变政治气氛,要使纲常振作一新。狄仁杰这位精忠谋国的非凡人物,为大理丞审理案件已是明察秋毫,现在对武后也是了解透彻,洞烛机微。他的冷静,他的耐性,他的智慧,他的眼光,都不弱于武后,他正是武后的克星。他自己也知道,武后现在是遇见敌手了。他这番功业之艰巨,自不待言,就如同扭转乾坤一样。要在残忍诡诈的暴君如武则天之前重兴唐室,谈何容易。

狄仁杰并不孤单,他与张柬之等人相知很深,全系志同道合。数年以前,高宗驾崩不久,诸王公多遭幽禁之时,张柬之正为荆州刺史。柬之与友人荆州长史杨元琰相识。曾于黑夜之中泛舟于江心,二人密谈一番,因为船在江中,不怕有人听见。谈到武后幽禁唐室王公,二人目眦欲裂。在朦胧的月光之下,二人挥涕盟誓说,有朝一日机会到来,要诛除乱逆,恢复大唐。这种功业真是拔山扛鼎,岂比等闲。后来政局日坏一日,恐怖残杀如火如荼,如九秋霜气,草木沾之,无不枯萎凋谢,直至唐室岌岌危殆,终而倾覆灭亡,武后以太宗儿媳之身,竟获登皇位。张杨二人都噤若寒蝉,但在内心之中,当年誓言,从未忘记。

狄仁杰现在六十余岁。二十年前,在高宗朝中为官,那时已经官为大理寺卿。狄仁杰在后代的心目中,他究竟是一位断案如神的法官呢,还是恢复大唐天下的中兴名臣呢?颇成问题。在民间,通常把他看作一个铁面无私摘奸除恶的法官。他官为大理寺卿之时,常常微服私访,多少多年难办的旧案件,都遇见他获得解决。人们都相信他判清了一万七千个旧案件,把很多清白无辜的人释放还家。这也许言过其实,但是他的才干与名望,是毫无疑问的。他也曾判错过案子,使清白的人蒙过冤。但是他拯救的人太多了,尤其难得的是他能查获罪犯,把他们判罪下狱。他处处有善政,受他恩惠的百姓极多,所以每离一地,当地的百姓就给他立碑存念。因此他的名字就成了稗官野史里传闻熟见的了。他恨佛教,恨奢侈富有的和尚各处做佛事而不肯周济穷人。他头脑惯于析别理性,对一切迷信全都厌恶。有一次,他官为冬官侍郎,持节江南巡抚,吴楚俗多淫祠,他下令关闭了一千七百所。

他曾官居甘肃宁州刺史,做过工部侍郎及尚书省左仆射,可谓宦海浮沉,小官也做过几处县令。不论官职大小,到处皆有政绩。有一次,越王起兵作乱失败之后,他奉旨到汝南就地查办,那时他正为尚书省左仆射。当时有六七百人株连在监,静等审判。他深知民情。大多数黎民百姓都是被迫在诸王军中服役的。他不依宰相张光辅的意思将监禁的百姓处死,反而怒斥他不当杀戮降卒,以邀战功。

狄仁杰怒斥张光辅道:“降卒尸体满沟渠,恶气四溢。我若手有尚方剑,先斩汝首,虽死无憾。难道你想驱民造反吗?”

张光辅以狄仁杰出言不逊,奏与武后,狄仁杰遂被贬谪,左迁幽州刺史。

现在狄仁杰又被召回朝廷为官。一天,上朝之时,武后对狄仁杰说:“你在汝南有善政,但有人谮害于你。你愿知道他的姓名不?”

狄仁杰回奏说:“臣不愿知道。请陛下不必相告。臣若犯罪,甘愿受罚。若不曾犯罪,陛下一定明白,如此,于愿已足。害我者一定是一个朋友无疑。”

狄仁杰的机智诙谐,武后私心极为赞赏。

现在狄仁杰官居户部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参与朝政。时武承嗣正赫赫一时,踌躇满志。有五六个大臣曾因为阻止立他为皇嗣,刚刚被他杀害(见谋杀表三:30-33)。狄仁杰现在正踏入了这种危险地步。狄仁杰现在升到如此高位,正如攀登梯子到了梯顶,再一步就是跌落,就是死亡。

在武后长寿元年正月,武承嗣以狄仁杰谋反为罪名,将他逮捕下狱,另外有四五个大臣。

狄仁杰曾任大理寺卿,为一大名鼎鼎之法官,如今必须运用智谋,把肃政台的魁凶来俊臣击败才行。来俊臣已经认识他,对他的名望已很熟悉,现在注视这位大法官将何以自处呢?狄仁杰竟出以非常之举,他立刻服了罪。论法律,狄仁杰比谁知道得都清楚。因为法律中有一项条款,只要立刻服罪,不但免除苦刑,判决的死刑也还可以改判。

狄仁杰说:“我自认有罪。大周奉天承运,革命肇兴。我乃唐臣,谋反属实,甘愿受死。”

来俊臣大喜。另外几位被控谋反的大臣都和狄仁杰一样,全都立即服罪,只有魏元忠不肯服罪。来俊臣心情极为愉快,遂不下令用酷刑,只将被告等收监。

这样,狄仁杰算争取了时间。他须要运用才智机谋才能自救。他给儿子写了一封信,嘱咐他向武后驾前陈情,狄仁杰要亲自面见武后。他将信写好,藏在棉衣之内,说服一个狱卒将棉衣送回家去。棉衣送到家以后,仁杰之子觉得当时正在冬季,把棉衣送回,其中必有蹊跷。心想棉衣之内必有密函,于是剪开棉衣的里子,果然找到那封信。他立即设法把信送呈武后。

正好时机凑巧,一个九岁的孩子救了狄仁杰的性命。这个孩子是黄门侍郎乐思晦之子(乐思晦见谋杀表三:32)。乐思晦是三个月以前被处死的。思晦之子已交工部为奴,极其聪慧,于是入宫告变。武后一见他生得聪明伶俐,问他是谁。孩子回答之后,说有话启奏。

武后问道:“有什么话要说。你父亲经过正当审判,确系犯罪。他罪有应得,死得并不冤枉。”

孩子回答说:“不是这样。谁都怕来俊臣的酷刑。谁在他的酷刑之下也会招供的。先父确是冤枉。”

“是吗?”

孩子又接着说:“陛下若不信,可以把陛下最信任的人交给来俊臣,问他叛国之罪,来俊臣也会得到供词的。”

武后听了心里一动。所以狄仁杰的信来到时,她立即有心要看,她想弄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何况她早就敬慕狄仁杰呢。于是召来俊臣上殿面奏。

武后问他:“我听说你常滥用刑具。狄仁杰和魏元忠他们的案子情形怎么样?”

来俊臣回奏道:“回陛下,犯人都自愿服罪,在狱里都很舒适。在狱里也允许他们穿袍子戴帽子呢。”

“他们都服罪了吗?”

“除去魏元忠都服罪了。”

“他们都是忠良之臣。再审一次,要公正办理。”

武后不愿信来俊臣的话,特派了一个使者到肃政台的监狱去察看。使者一通报要去看,来俊臣立刻教人去拿了狄仁杰的衣帽,使一个与狄仁杰身材高矮相仿的人穿戴上,这样存心不使狄仁杰见着武后的使者,免得他俩交谈。到时,来俊臣自己出来,在走廊下面向西立着,假扮狄仁杰的那人在来俊臣的身旁。武后的使者向东而立,太阳光正好照着他的眼睛,让他无法看清楚。使者早已知道来俊臣的名声,心中害怕,连直视都不敢。他回宫奏与武后说,他亲眼看见了狄仁杰,狄仁杰的身体很好,显然是很受优待。

来俊臣觉察出来事情出了毛病,连忙把犯人的“谢死表”呈与武后,借使武后相信犯人乐于就死。如此,一切转眼就可以完了。

武后越发怀疑,立刻把判处死刑的大臣们召入宫廷面询。大臣们到后,跪在武后面前,不承认犯罪。

“你们若没犯罪,为什么服罪呢?”

狄仁杰回奏道:“陛下,臣等若不服罪,早已活不到现在,今天哪还能见到陛下?”

“那么为什么都写了‘谢死表’呢?”

狄仁杰听了十分诧异,他回奏说:“臣并没有写。”另外那几个大臣也否认曾经写过。武后吩咐把“谢死表”取出,和各大臣核对一下笔迹。“谢死表”显然是伪造的了。

武后本想把这些大臣释放。但是武承嗣坚持,他说确实知道他们曾阴谋不轨。即使他们真不曾谋反,也都是危险小人,应当远谪。

武后说:“他们并没有犯什么案子啊。”那是武后长寿元年,这时武后觉得天下安定,皇位已经坐稳了。

武承嗣还想坚持。

武后说:“住嘴!我话已经说出,不能再改。”

现在武后和武承嗣之间起了冲突。武后的野心已然达到,武承嗣的可还没有。这几位大臣的性命虽然饶了,但都远谪出京,降职为县令,也算多少合了武承嗣心愿。按理说,来俊臣理应获有重罪,但是他在武承嗣的卵翼之下,这次并未因罪去职。

狄仁杰这次死里逃生,不但是他个人之福,也是武后迫害大臣与肃政台审问大臣的最后一次。这是最后的一个案子。一则武后对来俊臣已失去信心;二则武后地位已经巩固,无须再用恐怖慑服人心。在当年六月与七月里,大臣李敬则、严善思、徐俭、周益猷等先后上书武后,奏请恢复常法,大理寺卿及大理正之官绩当予考核,不肖之辈当予斥除,死刑亦当如太宗时代一样,一律须经复审,并准上诉于法定官衙,八品大理正不得就地将犯人处死。即从治道上讲,新朝亦当广收民心,当以仁爱治天下,以往遭朝廷诛杀者,大都被诬冤死,实皆清白无辜。就是在本年(长寿元年)七月,周益猷写了一篇有名的奏折,描绘酷刑之可怖(酷刑见本书第二十九章),并称忠良之臣,遗尸遍野,将堆积而超越皇帝宝座之上矣。

与狄仁杰同时被捕也同时得以死里逃生的,有一个魏元忠,前面业已提及。魏元忠也是一个豪杰之士,行事诡异奇特,在本节故事中,影响甚为重要。魏元忠为人笃实刚强,不惧权要。被捕之后,坚不服罪,幸赖狄仁杰妙计,得以免于危难。元忠人缘极佳,在与武后宠幸的群小冲突之下,他的官职忽而升,忽而降,忽而降,忽而升,可谓历尽宦海浮沉之极致。在武后失败后被幽禁期中,他官拜中书令,参与国家枢机,政声极美。

魏元忠这个奇人曾经四度险些被处死刑或流配边远之地,却四度由于机缘凑巧,得以逢凶化吉。一次,即将处刑之时,忽然赦旨到临,可谓死里逃生。还有一次,纯粹靠他的辩才急智,把审案的御史中丞当厅驳得无言可对。

在武后杀害大臣的恐怖声中,一次,他已经被判死刑,已经捆绑起来,正和四五个大臣一同在刑场中跪着。这时武后的特使自宫中拿着赦令来了,斩首的执行于是中止。另外那几个大臣当时一惊非小,魏元忠却无动于衷。武后的特使两手举着赦令渐渐走近,行将就戮的大臣都被松开了缚,几个大臣站了起来。魏元忠却跪着不起。他说:“先把圣旨念一遍。我还没听见。”圣旨又念了一遍,魏元忠才缓缓立起,从容镇静,舒了一口气,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另一次,左台御史侯思止审问他。侯思止本系一贪婪无赖,目不识丁。这时,魏元忠头上肩上都有重枷夹着,侯思止过来拉着他的腿在地上拖。魏元忠觉得好笑——以名儒大臣之尊而被一个目不识丁的无赖在地上拖!他于是表示有话要说,这位御史心想魏元忠是要招供了。

侯思止大声叱道:“你有什么话说?”

“我觉得很不幸,好像骑驴跌下,被驴在地上拖着走一样。”

侯思止大怒,用俚俗不文的话大骂起来。

魏元忠说:“你不应当这么说话。”

侯思止说:“为什么?”

魏元忠说:“你的口音太土,字句卑俗不堪!你根本没有念过书。现在你官为御史,你言谈应当像个御史才是。你若努力求学,每天用点功夫,不是不行。你若虚心向学,我若不教你,谁肯教你!以这么个不学无术之辈,竟能跟我魏元忠说话,算你有福气!”

这位目不识丁的御史大受感动。就好像乡下人尊重读书人一样,他也对读书的非常尊重。他知道他审的犯人是魏元忠,这才走过来为魏元忠松开缚,让他坐。魏元忠开始改正他的字音。魏元忠就被释放了。

恢复大唐天下的重任,上天都是拣选的像魏元忠这类人来担的。狄仁杰的老成深算,魏元忠的刚正不屈,徐有功的忠贞,宋璟的勇敢,张柬之的领导才干,会合成一股浩然正气。这股浩然正气终于制伏了武后的邪恶之气,推翻了武后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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