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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伯伯抛去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害。

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著,你连砍两招上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

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让你卸了下来。

今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

瞧你这般为人,决不能暗害我爹爹。

你倒亲口说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么?你不相信,定要动武。

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诧异,问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伯伯转过头来,只著旁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著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

』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是中了剧毒之象,忙撕开他的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

“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那起那柄单刀细看。

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

胡伯母见我爹爹沈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

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他?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

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

』说著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这样。

但宝树大师说的竟是大不相同。

虽然事隔二十馀年,或有记不周全之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

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

忽然旁边一个嘶哑声音道:“两位说的经过不同,只因为有一个人是在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原来是那脸有刀疤的仆人。

宝树和苗若兰都是外客,虽听他说话无礼,却也不便发作。

曹云奇最是鲁莽,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得不对,你不妨明言”。

她意态闲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也来说说”。

宝树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大师,大师却认不得小人”。

宝树铁青了脸,厉声道:“你是谁?”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要说的话,难以讲得周全”。

苗若兰道:“为什么?”那仆人道:“只消说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

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此刻在这峰上,一切由你作主。

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要你老人家一句话,无人敢伤他性命”。

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著?”那仆人抢著道:“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没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没法说完”。

苗若兰微一沈吟,只著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劳驾你除下来”。

那仆人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将木联除下,放在她面前。

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著我爹爹的名字。

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

若是有人伤你一根毛发,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伤他?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是显得诡异,当下果真将木联牢牢抱住。

宝树坐回椅中,凝目瞪视,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

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

那仆人道:“小人站著说的好。

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十分难过,望著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

』拜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不料竟抱了个空。

我爹爹大惊,急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

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

他忍住腰间疼痛,亲自在客店前后查问,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洪亮。

我爹爹大喜,急奔过去,那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一滩鲜血,还有孩子的一顶小帽,孩子却已不知去向”。

“客店后面是一条河,水流很急。

眼见血渍一直流到河边,显是孩子被人一刀杀死,尸身投入河内,登时被水冲走了。

我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了一干人细细盘问,始终查不到凶手是谁”。

“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人。

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凶手了。

我对爹爹说,或许孩子给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可知。

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却绝难相信。

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

有一次爹爹对我说:『孩儿,我爱你胜于自己的性命。

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著。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胡夫人地下有灵,一定感激你父女高义”。

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出言相询,却听他说起故事来,见众人静坐倾听,也不便打断他的话头。

只听他说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斯。

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

我爹爹三年前欠了当地赵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过得三年,已算成四十两。

赵财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书,要把我妈卖给他做小老婆”。

“我爹自然说什么也不肯,当下给财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去活来。

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

我爹妈就想图个自尽,死了算啦,却又舍不得我。

三个人只是抱著痛哭。

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著爹妈,心中担惊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让我回家。

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主更是不许我回家去。

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

我一个人躲在灶边偷偷的哭。

胡大爷走过厨房,听见我哭声,就进来问我甚么事。

我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

他越是问,我越是哭得厉害。

后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生气,说道:『这姓赵的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没功夫跟他算帐。

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让他还债,馀下的钱好好过日子,可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

』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那知他当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

我那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

你快回家去。

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

』”“我仍是呆呆望著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

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替我缚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还不给我快滚!』”“我胡里胡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

三个人乐得疯了,真难以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宝明明放在桌上。

我妈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爷磕头道谢。

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人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

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个究竟。

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著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决不能皱一皱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著对饮,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错。

只是他却不知道,那跌打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下烧火的小斯全瞧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道?”那仆人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叫平阿四。

我识得跌打医生阎基。

那跌打医生阎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斯癞痢头阿四”。

宝树听到他说起“阎基”二字,脸上立时变色,依稀记得当年那小客店之中,果似有个癞痢头小斯,只是他的面貌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

他向平阿四怀中抱著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爷的哭声,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却见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一动不动的伏著。

我走过去到窗缝里一张,原来是那跌打医生阎基将耳朵凑在板壁上,在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

我正想去跟胡大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阎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

这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大爷的话很长,自然有些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爷是派那阎基第二天去跟金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

这些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

只是胡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

胡大爷又脾气暴躁,倘若亲自去向对头言讲,势必跟范帮主、田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个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说与不说,都是一般,没奈何只得让阎基去传话。

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

想送一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番话,才知宝树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做阎基。

瞧他两人神情,宝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

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什么重大秘密,宝树老羞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可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阻拦。

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自己却是神色木然,毫无惧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道:“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我就站在阎基的窗外。

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是我知道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赵财主,实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的当。

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爷的话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句,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年纪大了,慢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爷叫阎基去说三件事。

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

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之父羽田相公之父的死因。

第三件则是关于闯王军刀之事”。

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的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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