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二：《留一轮不再残缺的月亮》
留一轮不再残缺的月亮
聂济峰
在人生的晚霞时光，我所遇到的最大难题莫过于给孙儿们讲故事。因 为，在那一段段回忆录式的故事中，我竟无法描绘出一轮不曾残缺的 月亮。
后来呢？后来呢？——面对着八九岁的小孙子们如同“历史审判”般的 追问，我茫然了。是呵，一生征战，以军鞋丈量过天涯海角的我，又 曾在何时，于何地将一轮圆月揽于胸中了呢？台湾海峡的巨浪打碎了 一个关于圆月的梦，五圣山巅的积雪倒映着两瓣残月的光环。于是，孙儿们在轻轻的叹息声中酣睡，去求索圆满的结局了。而我，一个只 会如实回忆却不会编谎的老军人，唯有独立庭院，权将漫空流萤视为 残月之泪，承接在内疚隐隐的心田……
我确该补月，确该补完那一段段仍有残缺的史实。尽管世间的故事从 不会有圆满的结尾，尽管鬓角的积雪几欲封堵住我思维的坦途，但我 坚信，那一生中几百场殊死战斗的经历是烂熟于胸间的，那以正义作 经，热血作纬的坐标是永远不会模糊的。从这个基点出发，我该是会 有令孙儿们满意的答案的，正如他们的父辈已获取到的满意。
那么，就让我从亲历的最后一场战争补起。那场四十年前的战争，那 场发生于邻国三千里江山上的战争……
以往，我曾千百次地讲述了我们自己——几万优秀中华儿女志愿出征 的悲壮故事，今天我需再补进朝鲜人民无私奉献的感人遗篇。
当我们抗美援朝，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鸭绿江彼岸时，胸中装的是毛 主席“要爱护朝鲜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命令。而当我们圆满地执行
了这一命令重返鸭绿江边时，才深切地感到，为我们所保护的那“一草 一木”，几年间，在炮火与冰雪间亦曾无私地养育了我们。于是，我们 不再仅仅是祖国与友邦和平的守护神，更是从一个温暖母怀重归另一 个温暖母怀的知恩儿郎。
那长遍三千里江山的托拉芨菜呵，几番使志愿军患夜盲症的战士的双 眼变得雪亮；那垂挂于累累弹坑边的红苹果呵，数度将志愿军伤员的 焦唇滋润。这就是“一草一木”对我们的报答；这就是我们所该报答 的“一草一木”！
金化郡的妇女青年同盟盟员石吉荣——这位使我们全师指战员永志难 忘的英雄姑娘，一家老小死在了美帝的炮口下，但她留给我们的却不 是眼泪，不是悲伤。她用双手扒开洒满亲人鲜血的冻土，采来一筐筐 托拉芨菜，送到我们那久未煮熬过青菜的锅灶旁。忘不了一九五二年 四月二十九日，正在采野菜的她受到了敌人炮火的重创。于是，她从 容地将一条健壮的左腿和一筐血染的托拉芨，一起留在了我们野战医 院的手术台上。当前沿坑道里的战士含着热泪，细嚼慢咽着这与血肉 等价的野菜时，对面的敌人怎能不胆战心惊，继而损兵折将！这就 是“一草一木”对我们的报答，这就是我们所该报答的“一草一木”！
还是这位石吉荣，腿伤痊愈后便搬住到我们的钢铁运输线上。在那大 路旁的防空洞边，她架着双拐开设了一个“茶水站”为过往的运输队、担架队奔忙。为此，我特地把这位英雄的妇女拜访。她回答我一大串 感谢话的，是一只苦涩的苹果。而她，却有一副象香甜苹果一样通红 的脸庞。“政委，别这样把我夸奖。我的腿行动不便，也弄不到茶，而 只能供应冷开水。我实际上办的是一所苹果站呀，让受伤的志愿军东 木把煮熟的苹果片尝尝！只要他们能快快地重返战场，我的腿就没有 白断，血就没有白淌。”这年十月、十一月，从五圣山后到淮阳郡战地 医院，有几十处妇女，儿童开设的“茶水站”、“苹果站”慰问前线下来的 伤员。而石吉荣从那弹痕累累的果树上摘下熟透了的苹果，托专人送 到了五圣山指挥所、前线坑道。情深意长的朝鲜苹果呀，增添了歌颂 上甘岭英雄的光辉诗篇。这就是“一草一木”对我们的报答；这就是我 们所该报答的“一草一木”！
淮阳郡的担架员朴在根大爷，胸中的热血全洒在了那副担架木杆上。为了志愿军伤员免遭敌机扫射，他背负枪林弹雨，用身躯筑起了铁壁 铜墙。当敌机远遁，乡亲们翻动他的身体时，他只喃喃地吐出一 句：“伤员同志有没有再受伤？……”随后，他满意地笑了，眼角闪烁 着欣慰的泪光。如同刚刚从田间劳作而归，舒心地接过老伴捧上的热 茶，如同刚刚自集市上满载而还，满意地欣赏着女儿喜试新装。他正 是这样以战士的身份去了，至死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他正是这样以 农民的身份去了，至死追求着收获以为他人的理想。近旁的同乡又从 容地抬起了那副担架，通向胜利的路呵，今天竟是这样漫长。所幸两 条担架杆并未由此折断，只因它取材于热情支援上甘岭战斗的地方。这就是“一草一木”对我们的报答，这就是我们所该报答的“一草一木”！
战地医院附近的山村里，住着一位名叫咸在福的大娘。她手中那根洗 衣棒的赞歌，长远地在志愿军中传扬。刺骨的河水在冰层下流淌，母 亲的情怀在洗衣棒上闪光。八十多件满带弹洞与鲜血的征衣，一昼夜 间被这双母亲的手一一抚净；千百颗深明爱恨的慈母之心，化作铆 钉，被那洗衣棒牢牢锤上。我们的战士有着这样的甲胄，何敌不可 克！我们的师团有着这样的后盾，何处不可往！咸大娘的亲情呵，似 火，似水，似糖；洗衣棒的质地呵，是木，是铁，是钢。这就是“一草 一木”对我们的报答，这就是我们所该报答的“一草一木”！
我将补上为伤员几番献血的朴炳玉，我将补上身披烈焰抢救战士的李 文继，我还将补上前仆后继勇抬担架的金新华，金万培父子，我还将 补上搬运—干零五十箱炮弹的李春实等四位姑浪……呵，思念的春潮 涌动了，犹如九曲黄河浪；记忆的闸门洞开了。恰似滚滚大同江。牵 入魂魄的金达莱呵，四十年间凋谢了又开放；萦人梦境的红苹果呵，悠悠岁月里远去了仍芳香。三千里江山那早春时节有情的一草一木，千百万壮士那“去留肝胆两昆仑”的亦慨亦慷，异国陵园里我们所留下 的战友——黄继光、孙占元、邱少云……鸭绿江彼岸我们曾承受的情 谊——托拉芨、红苹果，洗衣棒……这便是圆月不灭的合环，幽幽长 夜永远闪亮：这便是人民亲历的故事，渺渺世代万古流芳！
有人说，历史是一本难懂的书，读久了会辨不清纯洁与肮脏、我要 讲，历史是一面雪亮的明镜，绝不会漏去一丝尘埃与阳光。天纵有阴
晴，月纵有圆缺，古往今来纵遗有憾事万桩，但山不会崩，地不会 陷，道路依然在前面伸长。回眸处，烈士的忠骨、人民的热血曾填平 千崖万壑：抬眼望，马列主义、国际主义的旗帜依然指引大道康庄！由此可以想见，战斗的故事不再会有结尾呵，革命的史篇又将翻新的 一章。我们老了，无愧地老了，但孙儿们茁壮，冲天地茁壮。由此可 以想见，黄继光、孙占元、邱少云……的伟业，绝不会因我们的逝去 而逝去；石吉荣、朴在根、咸在福……的英名，定会由新风的鼓张而 飞扬。
明夜呵，风会清？月会朗？明夜呵，故事会新？意味会长？
——我的孙儿们哟，爷爷怎能保证？但你们切莫失望。因为，我将告 诉你们一句伟大的格言，它曾发自一位伟人临终的沉重的胸腔——“好 在历史是人民写成的！”好在历史是人民写成的呵！他不能忘！我不能 忘！你们万万不能忘！
呵，就是这样了。这或许应该算作一个圆满的故事结局，应该算作我 这一代人用枪炮和热血为后世塑成的最后一轮圆月。否则，我再不能 够。余下的残缺尽管是残缺，也该交给孙儿们了。无论他们满意与 否，我坚信，他们会立即着手，完成我未完成；他们会立即起步，走 完我未走完的。那么，无论再过十年，百年，只要他们有暇在某个柔 风习习的朗夜，偶望月挂中天的苍穹，他们便一定会在银光飞渡中看 到，一行军人欣慰的老泪。
在人生的晚霞时光，我所遇到的最大难题莫过于给孙儿们讲故事。因 为，在那一段段回忆录式的故事中，我竟无法描绘出一轮不曾残缺的 月亮……
本文摘自《盛开的金达莱》解放军出版社1990年10月第一次印刷
附三：《忆上甘岭战役（四首）》
忆上甘岭战役（四首）
聂济峰
一九五二年秋
战前
联合国开会，
总统大选。
美军攻势长气焰。
“让飞机、
大炮辩论”，
停止谈判。（注1）
我军大反击，
全线开展。（注2）
敌伪连营成批餮。
填补损失调动繁，
计谋已乱。
注1：10月8日，板门店会议上，美方代表哈里森单方宣布休会，中断 谈判。
注2：五圣山前“摊牌”战激烈空前。
英雄赞
血战持续，
电传频，
兵团，志司。
更联系，
祖国母亲，
朝鲜兄弟。
孙占元壮举不朽，
黄继光伟绩永志。
知多少，
最可爱的人，
敌伪惧。
林炳远，
有孤胆。
王彦林，
显智谋。
蔡兴海战功，
零比四百。
模范支前朴在根。
团结杀敌朱、王誉，（注3）
炮猛准，
战果多辉煌。
英雄谊。
注3：朱、王：战斗英雄朱有光、王万成。
美伪惨败
颠连酣战，
美军下火线，
死伤过半。
天怒人怨。
克拉克视察，
将领撤换。
伪军劲旅，
反复损失更惨。
怎么办？
愁煞杜鲁门，
一派混乱！
艾克新当选。（注4）
当众许诺言，
重开谈判。
范佛里特，
申明巳退休，
并非鼠窜！
全胜属我，
歼敌两万五千。
灭敌焰。
上甘岭红旗更艳。
注4：艾克：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
致胜因素
我将士勇敢善战， 争寸土靠坑道坚。
零敲“牛皮糖”，
指挥很得当。
供应多且稳，
炮火猛更准。
团结搞协同，
克敌齐庆功。
本文选自《将帅诗词选》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7月第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