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艺术的线条之韵
在中国文字学中,我们研究文字通常涉及形、音、义三个领域。若我们对这三个方面进行简单的分类,那么研究文字中“音”的部分是汉语音韵学的任务,“义”的部分则是语言学或文学的领域。而对于文字的“形”的研究,则与书法艺术紧密相连。因为正是文字的形态,构成了书法艺术的核心。这种形态不仅承载着历史的积淀,更是书家情感和个性的表达。因此,对书法中的文字进行正名的工作至关重要,它不仅关乎文字的本质,更关乎艺术的精神内涵。 书法,这一独特的艺术学科,其魅力源于汉字的形态与线条的交织。书法艺术的构成,离不开用笔与结构这两大要素。
用笔,是赋予线条独特的艺术个性,它让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生命力。而结构,则是文字的基石,它决定了文字的形态。由于线条的存在必须依托于结构,因此我们可以说,书法就是汉字形态的艺术化展现。
书法家们以研究文字的形为根本,他们从汉字中探寻各种美的元素。他们专注于“形”,反复咏唱,而不涉及音、义的问题,因为这些并非书法的核心职责。他们摒弃文字的语言性,保留其形象性,这里的形象性正是指汉字的结构美。
书法家们运用各种手段,包括自身的修养、技巧和认知,努力体现汉字的结构美和线条美。不仅如此,他们还能从这两种美中激发出各种情绪美和神韵美。这种追求,使得书法艺术更加丰富多彩。
中国书法的本质,常被描述为线条艺术。然而,如何将这线条变得“艺术”?除了用毛笔以不同力度和速度进行加工外,更重要的是依靠汉字既定的形态对线条进行组合。这是让线条变得艺术的关键步骤,也是从文字结构到书法结构的过渡。
回顾五体书的演变历程,我们可以看到,尽管作为线的部分在书法艺术中也在不断发展,但其变化的幅度相对较小。而作为形的部分,却始终处于演变的中心。从篆书的长结构到隶书的扁结构,再到楷书的方结构,以及草书的变化结构,每一次变化都展现了书法的无穷魅力。
因为书法的文字特征,它在发展过程中也必须时时依靠文字所提供的启示。这些启示不仅来自于文字的形态,也来自于我们对文字的理解和感悟。正是这种与文字的紧密联系,使得书法艺术更加深邃和丰富。 在书法艺术的殿堂里,即使晋唐楷书的形态已经定型,那股源自文字发展的动力虽然消逝,但书家们在塑造个人风格时仍旧能从古老的文字造型中汲取灵感。柳公权的稳重长结构楷书,颜真卿的宽阔楷书风采,以及敦煌经卷中那扁平的楷书造型,乃至行书、草书的千变万化,其深层次的美学基础依然可以在篆书、隶书中寻得踪迹。这充分体现了书法艺术对文字结构的深厚依赖。这种依赖并非空泛之谈,而是建立在文字“形”的实在之上,超越了其“音”“义”的束缚。
在书法艺术的构造中,各种对比如疏密、长短、曲直、俯仰、轻重以及点线的运用,无不流露出令人陶醉的美学价值和造型依据。理解了这些,对于一些新兴的艺术观点也就更容易作出判断了。
面对前卫派艺术家提出的为了世界化而舍弃汉字属性的观点,虽然表面看来似乎有理,但实际上他们仅仅着眼于汉字的可识别性,这并非书法的核心关切。可识性是文字学中“义”的部分的职责,以此为依据来主张书法的抛弃汉字属性是难以站稳脚跟的。相反,我们认为,为了让识字或非识字的欣赏者都能领略书法的魅力,书法应当更加凸显其汉字的特色。但这种强化并非要我们创作出优美的唐诗或散文,而是要通过汉字独特的抽象造型特征来塑造一种跨越国界、民族的世界共同的美。只有汉字的结构才具备这样的能力。
在汉字的结构中,美学的精髓不在于单一的线条,而在于线条的巧妙组合。如果把书法艺术比作音乐的话,那么书法中的线条就如同音乐中的音符。单个音符无法构成一曲交响乐,只有当这些音符在特定的节奏中交织,沿着主题旋律的轨迹展开,产生和声、变调等丰富的组合效果时,才能奏出令人心动的乐章。 在寂静的旋律中,每一个音符都独自闪耀着意义。书法,亦如这般,只有当线条按照既定的路径在空间中编织出千变万化的造型时,它才展现出书法独有的价值。中国的汉字书法,以线条为载体,却拥有与众不同的组合逻辑。若非如此,它便无法与罗丹的线条速写画、英语或法语的线条书写划清界限,否则其独特性将不复存在。
汉字书写的首要特性便是其方块结构。一旦提及方块,它便具有了向四面八方发展的无限可能性。宋代书法家米芾曾赞誉智永的《集千文》字迹秀润、圆劲,且具备八面俱到的造型能力。这“八面出锋”的描述,恰恰揭示了汉字方块结构所蕴含的独特张力。相较之下,拼音文字如英语,缺乏方块结构,其线条通常只沿一个方向(多为横向)流动,难以达到汉字所呈现的空间效果。至于抽象绘画,更是缺乏这样的规律。
方块结构为书法带来了哪些益处呢?首先,它明确了书法的基本构成单位。每一个方块字都是一个独立的造型单元和重心。这个看似平常的特征,实则具有重要意义。有人曾提出英文书写也能成为书法,甚至认为随着汉字的拼音化,中国书法将在拼音系统中生存。然而,这忽视了书法的本质特性。汉字的方块结构使得无论是在工整的篆隶书还是流动的行草书中,都能保持字的字形和各种对比关系。尽管字形时常变化,但中心和各种关系始终如一,即使在龙飞凤舞般的狂草中,我们也能认出其字形。虽然认出字形并非书法家的首要任务,但通过保持字形,我们保留了各种组合的规律。这些规律,正是书法艺术的生命所在。
当我们欣赏米芾的《珊瑚帖》或唐代的怀素所书的《草书自叙帖》(局部)时,我们不仅是在欣赏艺术,更是在体验一种文化的深度。对于欧洲人时常抱怨的中国人缺乏幽默感这一问题,或许这正是他们未能深入理解东方文化的一种表现。书法,作为中华文化的瑰宝,其所蕴含的深邃与奥妙,远非他们所能轻易理解。 他们似乎在寻找着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以幽默的方式展现自我。在英语中,有一个词叫做“calligraphy”,即“书法”。然而遗憾的是,这个词所指的“书法”仅仅描述了书写的技巧和方法,与中国的书法艺术有着天壤之别。
在语言的世界里,英语单词若是能够如中国的书法艺术一样变幻莫测,那将是一幅无法阅读的混乱画卷。即便被打乱后的字母组合,与那拥有“八面之势”的汉字相比,也显得苍白无力,缺乏塑造艺术形态的能力。显然,这与中国书法的艺术底蕴相去甚远。
拼音文字与汉字的构成方式大相径庭。在拼音文字中,一组字母构成了单词的完整意义。而汉字则不然,即便是形声字,其“拼”合也始终在一个方正的框架内完成。无论怎样变化,其中心始终如一。因此,在汉字书法中(特别是在草书艺术中),字与字之间的距离可以随心所欲地调整,或缩短或拉长,这在拼音文字中是难以实现的。
再以比喻来阐释汉字书法的独特性。汉字因其方正的形态,无论是以横式或竖式书写,都不会破坏其结构规律。每个字的对比关系都得以完整保留。而拼音文字则只能横向组合以维持其构词特点。如果尝试将一个单词竖向书写,那将如同天书一般难以辨认。即便是富有幽默感的欧洲人面对这样的“天书”,也会感到目瞪口呆。
尽管我们的古人未曾从理论上详尽阐述方块汉字的优越性,但他们在实践中却有着深刻的见解。如明代解缙所言,每一个汉字的书写都蕴含着深奥的心法与规律。上下字之间、左右行之间,横竖疏密都有其恰当之处。字与字之间的连延与呼应,犹如布阵一般,纵横交错而又不失秩序。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如同鱼鳞、鸟翅、花须、蝶芒般自然分布,毫无遗憾。
这就是汉字的魅力所在,一种既幽默又富有艺术性的表达方式。它不仅是一种文字,更是一种艺术,一种能够展现中华文化独特韵味和深邃内涵的艺术形式。 《春雨杂谈·论汉字之美》
解缙虽未使用“方块造型”的术语,但他的言辞却对汉字的方正之美进行了深入的赞美。他描述的“上下连延,左右顾瞩”正是方字结构在横向与竖向组合中应有的风采。这种风采所构建的境界,宛如一幅生动的画卷,令人陶醉。更为重要的是,解缙洞察到即使在变化多端的方字结构中,其重心依旧稳固,“形圆”虽为变格,但“不可破”其本质。这充分证明了无论正格还是变格,汉字的方结构都拥有固有的优越性和稳定性。书法艺术正是依托于这种先天优势,得以在任何情境下自如地完成其艺术使命。
在论及章法之时,解缙开篇即提及“一字之中”的规矩。那么,对于方字结构的本身,是否有人从正面进行深入探讨呢?答案是肯定的。这里略引数言以飨读者:
字如九宫格,每一个汉字仿佛被框入一个方格之中。方格的外围线条粗重有力,内部则以细线勾勒出一个“井”字,以此均衡分布字的各个部分。无论字的疏密斜正,总有一个精神凝聚的核心之处,即字的中宫。
——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的精妙论述
九宫之理,字的每一个点画都服务于中心。如同冯简椽所言:“欧法最近”,强调的不是单一的一笔为中心,而是整个字所围绕的中心点。这个中心,可以是实也可以是虚,关键在于它所体现的“精神挽结处”。若没有方正的结构,这个中心便无法形成。
清代冯武更是特别指出,这个所谓的中心并非“主笔”,而是方结构单位所具有的空间造型中心。
汉字的组合线条还有另一个显著特征,那就是塑造空间的能力。这种塑造并非随意而为,它以自然万物为蓝本,为线条空间的存在提供了依据。如前所述,这与汉字曾经走过的象形道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先民们发现单纯的刻符难以满足日益丰富的社会活动和思想交流时,他们便开始寻求更加形象化的表达方式,转向了象形之路。这一转变不仅丰富了汉字的内涵,更为其赋予了生动的空间感。正如春雨般细腻而富有韵律的汉字线条,在塑造空间的同时,也诉说着中华民族千年的文化与智慧。 在探索自然与文字的交织关系中,我们试图将自身对大自然的深刻认识和抽象概括能力,以文字的形式具体而明确地表达出来。从文字的视角来看,汉字的象形阶段其实是一种独特的异化过程。然而,当我们从书法的艺术角度去审视,这种象形却悄然地引领了艺术的前进方向。
在文字的海洋中,我们培养了对自然形象的敏锐感知和注意力。这种能力不仅在文字的内部构建了与自然形象的桥梁,同时也为描绘外部世界设定了必要的抽象概括的先决条件。这种独特的双重属性,是其他文字系统所无法比拟的。汉字的成熟造型,既是抽象的,与使用工具的特征相契合,又体现了外物的形态之美,使其能够从众多文字中脱颖而出,升华成一种艺术形式。
随着汉字使用的日益成熟和体系化,原先表现外部世界美的因素逐渐在文字中沉淀。那些过于拘泥于形态描绘的汉字,开始有了被历史淘汰的趋势。而大部分汉字结构则超越了直接体现自然形态美的原始需求,开始展现出事物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内在规律之美。这种转变更加贴合了文字符号的抽象特性。
正如米芾在《海岳名言》中所言,隶书的兴起标志着大篆古法的衰落。篆籀时期,文字随字形大小而变化,能够相对地呈现出百物的状态。然而到了隶书时代,文字开始展现出一种新的、更加紧凑和富有动势的形态,这标志着三代古法的消亡。然而,这并非是文字的退化,反而是书法艺术成熟、汉字进化的明显标志。
从描绘自然万物的外形美,到探索其内在的规律之美,即从具象到抽象的转变,汉字书法结构美的空间特征得以明确树立。这一转变不仅代表了汉字艺术的成熟,也体现了人类对自然和文字关系的更深层次理解。东汉时期的铭文、车马出行等汉画像石艺术作品,正是这一转变的生动见证,它们以厚重的历史感和独特的艺术魅力,让我们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汉字书法的魅力。 在书法艺术的领域里,人们能够从线条交错的空间构造中展开无尽的想象。即使某个字的形态并不像某种物体的形状,也不会让人感到失望或不满。因为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形态都能在书法的艺术空间里找到一种或许模糊但却内在相连的对应。
梁武帝能从线条的疾驰中联想到惊蛇在失道时的慌乱,从线条的舒缓中感受到渌水在徘徊时的宁静。而其他人则可能从这些线条中看到飞鹰扑食的迅捷和细柳摇曳的柔美。无论是惊蛇、飞鹰还是渌水,这些形象都在书法的世界里找到了它们的共鸣和表达。
书法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形式,更是一种表达情感和思想的工具。它通过线条的粗细、疾缓、交错,为观者创造了一个可以自由联想的空间。这个空间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和内在的联系,让人们可以在其中自由地遨游,体验到书法的魅力和深度。
在这个空间里,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解读和感受。无论是自然的景象、动物的神态,还是其他任何形式的形象,都可以在书法的线条中找到它们的对应和表达。这种对应并非简单的形状模仿,而是一种内在的精神和情感的共鸣。因此,书法艺术的空间是一个充满活力和创造力的领域,让人们可以在其中尽情地施展自己的想象和创造力。
来源:闻月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