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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维与娜仁托娅虽然回到单于庭多日,但仍然被噩梦缠绕着,终日惊魂不定,而伊稚斜的心情也因此而跌到了几年来的谷底。
六年前他用同族的鲜血染红王冠的时候,曾嘲笑军臣单于的窝囊,发誓要重振老上单于时的威风。可现在当他坐在单于庭内,听乌维叙述霍去病扫荡河西草原的情景时,禁不住心冷血虚。
他不甘于就这样地败在刘彻的手下,他要报复,他要以数倍的疯狂洗雪河西的耻辱。
在元狩二年五月初的祭天大典期间,他要浑邪王和休屠王重整旗鼓,准备收复失地。并且他对左屠耆王和呼韩浑琊围攻上谷不克,撤退到大漠的行为表示了极大的愤怒。
“不报此仇,誓不罢休。”伊稚斜扯下墙上的双方形势图,准备将它撕碎的时候,就被自次王赵信拦住了。
“单于息怒,越是在这个时候,单于越需要冷静。”
“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不!汉人能够对我大匈奴实行避实就虚,我军为何不能也来个避强击弱呢?”
“什么意思?”
“据臣派往上谷的细作报告,上谷太守郝贤因弄虚作假被汉廷治罪。雁门、北地和右北平自李广奉旨回京后,其后任皆庸碌之辈,故我军重心仍应在东线。”
议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伊稚斜严令左屠耆王和呼韩浑琊所部人马星夜南下,向雁门、北地和右北平三郡同时发动进攻。
“踏破长安!饮马渭水!”伊稚斜对各部落头领和大王们大声怒吼着。
但包括左右贤王、左右骨都侯在内的匈奴大臣们几乎一无例外地感到了它的空洞和无望。河南丢了,从漠南撤退了,现在河西也危在旦夕。大家都预感到,匈奴人离开河西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
伊稚斜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河西战况,他不能确定浑邪王和休屠王的军队能否将霍去病逐出草原。而此刻,浑邪王与休屠王的军队已撤到了居延泽西岸。
傍晚时分,浑邪王沿着居延泽岸心事重重地散步。草原的暖风吹化了祁连山上的冰雪,它们汇成弱水奔腾的激流,这也正是居延泽碧水连天的季节。
在匈奴人心中,居延泽是太阳神和月亮神的浴池。每天,新浴的太阳从这里冉冉升起,照耀着辽阔的河西草原。夜幕降临的时候,它又是月亮梳妆的玉镜,将千里银波收入湖中。
可这一切,与浑邪王有什么关系呢?他老迈昏花的眼睛掠过水面,心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
与休屠王丢失祭天金人相比,他有着更深的疼痛——他的儿子昆邪尔图现在就在长安,他不能不为儿子的性命考虑。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如何把自己对战争的看法说给休屠王听,但休屠王满腹的怨气和对战事的盲目乐观阻挠了他的这个想法。
那是他们辗转到居延泽的第三个夜晚,两位大王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奶茶的浓香在休屠王的穹庐里弥漫,马奶酒也喝得当户们印堂红亮,但从远方飘来的歌声却使这些草原的男人们眼眶发热: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
一位当户将一碗马奶酒灌进肚里,狠狠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愤怒地叫道:“耻辱!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匈奴的男人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还算男人么?匈奴的男人丢失了女人们心爱的焉支山,还算男人么?”
一位相拔出腰刀,割去了耳朵的一角,鲜血顿时顺着耳垂流到脖颈。女奴拿了草药为他疗伤,却被用力推开了:“匈奴的男人难道连护群的公狼都不如么?”
“大王!我们要打回家乡去。”大家泛红的眼睛都看着浑邪王和休屠王。
“大王,打吧?”
这样的气氛,使得浑邪王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思谋公之于众了,他起身整了整衣冠,然后匍匐在地,面朝东方,拜过太阳神和月亮神。他抬起头时,已是泪光盈盈了。
“各位,失去河西草原,本王与各位一样心痛,但汉人目前士气正旺,眼下该如何御敌,待本王与休屠王商议个万全之策再做打算!喝完这酒,大家都散了吧!”
不一会儿,穹庐里就只剩下三个人,休屠王终于憋不住了,问道:“王爷今日说话为何吞吞吐吐的?”
“大王觉得这仗还能再打下去么?”
“为何不能?虽说汉人士气正旺,可你我的实力并没有大伤,只要重新振作起来,不仅可以夺回失地,还可以结束河西部落林立、各自为战的局面。”
“太子以为如何呢?”
金日磾抬了一下眼皮道:“据细作来报,汉将公孙敖正率领援军越过贺兰山,朝居延泽方向而来,霍去病有了公孙敖,无异于猛虎添翼。而我军接连失败,士卒谈虎色变,未战已经先怯了。再打下去……”
看着金日磾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休屠王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未战而先失其志,这还是自己的儿子么?他失望地看了一眼金日磾和浑邪王,心中想:你们不是我大匈奴的雄鹰……
作为从军臣单于时代走过来的部落首领,浑邪王亲历了汉匈和亲带来的福祉。而现在对他来说,切肤之痛是儿子做了汉军的战俘,他不愿再打下去。
“王爷,太子,本王有一不得已而为之的主意,说出来,成则成,不成则废。”
休屠王和金日磾望着浑邪王,眼里充满了探求。
“为了使部族兄弟免遭涂炭,本王的意思,不如暂且降汉,待日后再作打算。”
“不可!”休屠王断然地转过身,眼里顿时露出冰冷的凶光,“王爷怎可生如此之念呢?难道狼还被羊吓破了胆?”
“可现在汉人是虎,不是羊。”
“哼!王爷是担心昆邪尔图吧?”
“你……”
休屠王在浑邪王面前站定,冷漠道:“王爷的这个心思在昆邪尔图被俘时就已经生出了,只是今天你亲口说出来,本王还是很震惊。”他“嗖”的从腰间拔出战刀,慢慢从手上划过,“王爷如欲降汉,先得问问本王的刀答不答应!”
浑邪王脸色铁青,一瞬间刀已出鞘,两刀相撞,“当”的碰出火花。
金日磾连忙上前分开两人的刀:“父王且息怒,有话先好好说。大敌当前而先起内讧,必定人心离散,那我们就不攻自破了。”
休屠王这才怒气冲冲地回刀入鞘,依旧一脸不屑:“是他骨软志衰,卖主自保。本王才……”
金日磾摇了摇头:“伯父也是为匈奴百姓着想。不过,依小侄看来,目前尚不到走此路的时候。”
金日磾一番话让紧张的气氛缓和过来。
浑邪王诧异道:“莫非贤侄有破敌之策?”
“小侄也是苦思冥想才得此一策。”他来到地图前,指着居延泽东岸道,“霍去病远途跋涉,意在速战。七部落之所以倾覆,是因为毫无准备。因此我军应采取疲敌之策,尽量避其锋芒,迂回辗转。霍去病寻找我军主力不遇,必然南归,我军就可趁机发起反攻击……”
“笑话!汉人会听你的调遣?”休屠王嗤之以鼻。
“即使汉人改变行军路线,我军也该努力避免与其遭遇,也不至于遭受重创。依本王看来,我军下一步应向西穿过沙漠,在冥泽以东、小月氏以西集结,寻机出击。”浑邪王顿悟道。
“伯父说得对!如父王没有异议,那孩儿就下令了。”
“那就先这样吧!”休屠王点头同意。
大军刚刚在这里驻扎,又要开拔,这种飘忽不定、被追赶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走出穹庐,茫茫一片夜色,浑邪王在心里自问:“难道河西真的完了么?”
金日磾从身后赶来,为父亲的无礼表示歉意。
浑邪王笑道:“大敌当前,同心协力才对。此等小事,本王是不会挂在心上的。对了,你的军令下了么?”
金日磾点了点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霍去病一定以为我军会顺着弱水南下。”
“但愿此行能给我们带来一线生机。”
后半夜,联军按照金日磾的命令,摘了马铃,又用蓑草裹了马蹄,趁着夜色,悄悄朝西南退去。
居延泽的涛声渐渐远去,弱水河的浪花也淡出了浑邪王的视野,只有月亮冰冷的银辉,在草原上映出它苍老的、有些佝偻的身影。从山洼里传来乌鹊凄凉的鸣叫,浑邪王的眼睛模糊了,他在心底呼唤道:“昆邪尔图!你在哪里?”
……
在浑邪王和休屠王的联军西撤两天后,霍去病的大军渡过居延泽,踏上了西岸草原与大漠的交汇点。这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将军的共识,霍去病的行营就安在原来匈奴人的大营上。
步入中军大帐,霍去病来不及歇息,就向先期到达的李桦问道:“公孙将军还没有消息么?”
“最后一次接到公孙将军的急报是在四天前,从那以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
霍去病摸了摸牛粪的灰烬道:“匈奴人还没有走远。倘若此时能够与公孙将军会师,那我军定能趁势奔袭,再打一场好仗。”
他站在行营门前,望着远方,皱了皱眉头问道:“中郎以为,浑邪王和休屠王会向什么方向撤退呢?”
“依下官看来,他们一定沿着弱水南下,与在那里的酋涂王、单桓王、嵇沮王和呼于屠王的军队会合,阻止我军西进。”
“擒贼先擒王!我军要咬住浑邪王和休屠王不放,至于那些小部落,在大势下,只会降汉自保的。”
霍去病又询问了将士的情况,李桦道:“数月来到处转战,长途跋涉,将士们都很疲劳,将军是否考虑在居延泽西岸休整数日,等待与公孙将军会合?”
霍去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摇了摇头:“不可。仗打到这个分上,双方拼的就是意志了,我们要集中力量,打掉敌人最后的一点精神。我军在此滞留一日,敌人则去之千里。传令下去,留一路驻居延泽,阻敌北撤,另两路随本将明晨出征,追击逃敌。贻误战机者,军法从事!”
看着李桦离去,霍去病跨上了马,前往中路司马仆多的营地。马蹄踩在松软的青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春天在五月才真正到了广袤的河西草原。当他们刚翻过乌盭山的时候,这些花儿、草儿还都蜷缩在冻土之下。可一夜春风,它们竟然争先恐后地开放了,黄的、红的、粉的、白的铺满了行营周围。要不是战争,这正是姑娘们扑蝶采花的日子。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女人的呼救声,打断了霍去病的思绪。只见浓密的草丛中,一个汉军士兵与一个逃难的匈奴女子撕扯在一起,那女子被士兵压在身下,衣襟半开。她手里握一把尖刀,却因力弱而被士兵死死按住。
女人的倔强显然激起了男人压抑许久的雄性,他趴在女人的身上喘着粗气,竟没有发现霍去病已站在了身后。
“畜生!”霍去病大骂一声,鞭子狠狠抽打在士兵身上,“打死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
士兵慌张地从女人身上滚下来,跪倒在霍去病面前求饶:“将军饶命,小的往后再也不敢了。”
“哼!你还有以后么?”霍去病抽出宝剑,一道寒光从卫兵眼前划过,那人头就滚落到草地上,脖颈喷出的血水迅速地染红了周围的野花。
“那姑娘呢?”霍去病收回宝剑,向卫兵问道。
“刚才趁乱逃走了。”
霍去病冷眼看看士兵的尸体,目光扫过卫兵的脸庞道:“就地掩埋了,告诉中郎一声,就说他阵亡了,多予抚恤。你们记住了,倘若你们目无军法,就与他是同样的下场!”
“诺!”
……
大军沿着弱水奔袭两日,却没有发现匈奴联军的踪迹。
第三天,大军便进入了祁连山北麓的小月氏。
李桦刚迎霍去病进了中军大帐,就听见辕门外有人说话,他上前去查探,只见一部落酋长装束的老者,身旁跟了一位身着汉人服饰的中年男子正在营外求见。那个中年男子把老者的话翻译给李桦听,原来他是小月氏国的相国,称有大事要禀告骠骑将军。李桦不敢延误,忙把两人迎进帐内。
两人一见霍去病,都愣住了。这就是那个让匈奴人闻风丧胆的霍将军么?看上去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啊!
一番客套之后,霍去病便问道:“相国此来,不知有何赐教?”
相国忙作揖道:“小月氏王久闻汉皇泽被四海,德惠八域。故特命本相前来迎接汉军入境。”
“谢大王盛意。本将曾听说贵部早已迁至妫水一带,原来是传言啊!”
“唉!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哦?”
相国娓娓道来:“自大月氏国西迁后,几十年来,匈奴单于视吾国为奴,任意侮辱驱使,无所不为。我王闻听汉军到来,朝野都喜出望外啊!”
说到这里,相国向外面招了招手,只见数十名羌人抬着牛羊和酒酿进来了:“我王希望将军转奏大汉皇上,小月氏国愿臣服大汉。这是我国绘制的河西匈奴兵力分布图,以作觐见之礼。”
霍去病展图浏览,只见各个部落一目了然,不禁大喜过望,连声说道:“谢相国大人,这真是雪中送炭啊!”当晚,汉军在中军大帐设宴款待相国,除赵破奴外,高不识和仆多也都作陪。
送走客人后,朗月当空的天空逐渐变暗了,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霍去病召集高不识和仆多到中军大帐商议大军下一步行动。
“各位,连日来我军沿弱水南下,一路追击,却始终未见浑邪王和休屠王的踪影。但是这次却意外发现在合黎山与祁连山之间,尚存在几个小部落。诸位说说,我们该如何处置?”
李桦道:“我军离京前,皇上曾下旨在河西设郡。倘若不尽灭河西匈奴,必致后患。因此下官以为,不如我们先顺手牵羊,扫灭盘桓在这一带的小国。”
“中郎之见,末将赞同。此所谓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仆多也表示附和。
霍去病十分高兴部属们能了解自己的用兵意图,于是下令准备。
当晚,两路司马合为一军,趁着夜色直插东南,奔往祁连山与合黎山之间的弱水上游地区,进击这一带的单桓王、酋涂王、稽沮王和呼于屠王的军队。
经过一夜的急行军,在第二天辰时,霍去病的骑兵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单桓、酋涂、稽沮和呼于屠虽系匈奴小部族,但因为从浑邪王和休屠王那里得知了情报,早已将诸部军队合为一军,做好了迎敌准备。
汉军打得十分艰苦,南北十数里的弱水上游,青草被马蹄踩成泥浆,双方将士的尸体横陈在弱水岸边,鲜血染红了河水。
傍晚,李桦前来禀告,说匈奴军有朝合黎山一带撤离的迹象。
霍去病闻此笑道:“这样一来,他们必败无疑了,赵破奴的军队正在那里等着呢!传令下去,不给其任何喘息之机!”
当夜,弱水上游的匈奴军在单桓王和酋涂王率领下,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北转移。
暗夜里,传来单桓王与酋涂王悲凉的叹息。
单桓王叹道:“闻听霍去病的人马,都是从汉军中选拔的,能以一当十,难怪……”
“因此我们这些平时放牧、战时打仗的子民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愿今夜不要遭遇袭击。”酋涂王担心道。
大军驰驱百里后,战马们忽然双耳高竖,前蹄腾空,朝着北方发出“啾啾”的嘶叫。接着,军中的战马也跟着叫了起来。单桓王紧勒马缰,大叫一声:“不好!前面有埋伏!”
话音刚落,就听见从不远处传来喊声:“匈奴人哪里去?还不下马投降?”
他们并不知道那是赵破奴派出的一千骑兵,正循着弱水上溯,寻找浑邪王和休屠王的踪迹,不期与单桓王遭遇。
单桓王惊慌中举起战刀,向他的将士喊道:“要活命就冲过去!”
两军很快就混在一起,黑夜里,一团团黑影,忽而散,忽而聚,忽而东,忽而西,刀剑相撞,碰出火花点点。没过多久,奋力拼杀的酋涂王就发现西南角的匈奴队伍败了,有不少的将士放弃了抵抗,纷纷跪倒在地,向汉军投降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霍去病的追兵到了,于是他挥起战刀,杀开一条血路,冲到单桓王身边,惊慌地喊道:“王爷!完了!我军被包围了。”
单桓王回首身后,只见自己的军队大部分人都已放下武器,无心再战。夜色中,传来一个年轻人洪亮自信的声音:“汉皇天威,震慑河西。匈奴败局已定,各位大王若是识时务,何不早日归顺朝廷,共享汉皇恩泽?”
“咚”的一声,随着手中战刀滑落,单桓王与酋涂王滚下马鞍,绝望地跌坐在地上。他们被汉军缚了,押到霍去病的面前。
“二位大王受惊了。”霍去病上前为他们解了绳索,“各位大王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相聚吧?”
单桓王抬起头来,看见的是怎样一幅情景呢?是稽沮王的黯然神伤,是呼于屠王的低头不语,是单于阏氏的蓬头垢面,是数十名王子和公主的默默哭泣。他在心中暗暗慨叹:“河西之失,真是天意啊!”
……
刘彻几乎每天都接到来自河西的战报,又不断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向前方传达旨意。而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移到雁门、北地一带的东线战场了。
此前,公孙敖已奉旨率部出北地郡,进入河西与霍去病军会师了。如果不出意外,从西南归来的张骞也该到京了。刘彻决计由张骞和李广率军出雁门,开辟东线战场。
不错!张骞已经回京,现在就在塾门等候皇上召见。
尽管不断看到熟悉陌生的同僚们进进出出,但张骞还是感到时光似乎在自己这儿停止了。
过了一会儿,他就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看外面的树影。他还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心境还是这样毛躁,散朝到现在,也不过半个多时辰,皇上一定有要紧的事情处置。于是,他又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包桑过来了,张骞赶忙起身见礼道:“公公辛苦了,皇上……”
“皇上今日确实太忙了。虽说许多事情早朝时通过了廷议,但诸多具体事务都要由皇上一一听有司陈奏。”
两人刚刚说了一些话,就看见宗正和廷尉出了宣室殿,嘀嘀咕咕地向宫外走去。多年来,特别是担任未央宫卫尉的经验告诉他,皇上召见宗正和廷尉,一定是事关诸侯王或宗室,但这话他又不便直问,就拐了一个弯说道:“下官离京数月,朝廷是要举行什么大典么?”
“唉!”包桑叹息一声,身体缓缓倾斜到张骞面前,声音小得只有两人听见,“哪里呀?是江都王刘建犯事了!”
“哦?”
“论起来刘建也是皇上的亲侄子,他不为宗室争光倒也罢了,最不该的是他闻听淮南王谋反,自己也私造兵器,制皇帝玺。他恐事情败露,又与王后召闽越巫女,施巫蛊诅咒皇上,您说这……”
“下官昨日刚回京,没有赶上早朝,不知皇上如何处置呢?”
“皇上特地颁诏严厉斥责刘建谋逆行为,说他所行无道,虽桀纣之恶也不止于此,当以谋反诛族,他闻听后就自杀了。今日早朝,廷议就废除了江都国,其地也并入了广陵郡。”
“皇上圣明。藩国不除,迟早要生祸患的。”一想到这些皇室子弟的堕落,张骞倒为自己孑然一身而欣慰了,“要是生了个纨绔子弟,倒不如没有的好。”
“大人言之有理。”
包桑起身朝宣室殿门外看了看,见没有人出来,又转身坐在张骞的对面:“大人回朝已有数载,依然孤身一人,皇上几次有意为大人赐婚,却都被大人婉谢,这究竟是为什么?”
张骞放下手中的茶盏,无奈地笑了笑,心想中人们又怎能理解人间的真爱呢?他长叹一声道:“自从纳吉玛葬身昆仑后,下官的心就死了。”
包桑于是暗地指责自己,好好地怎么倒提起了他的最痛呢?真是糊涂了,他忙寻了个借口起身出了塾门。此时,李广也出了宣室殿,从剑架上取了兵器向这边走来。张骞连忙上前搭话道:“老将军别来无恙?”
“张大人回京了。”李广急忙还礼。
“皇上诏书催归,在下未敢延宕。”
“大人回来的正是时候,近来匈奴因为在河西吃了大亏,又在雁门、北地两郡杀我边民,掠我财物,皇上诏命你我不日率军出境御敌。”
“能追随老将军上阵杀敌,乃在下三生有幸。”
张骞说的是心里话,虽说被封为博望侯,但真正带兵打仗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大人身在匈奴多年,对匈奴军情和地理当十分了解。有了大人协助,那胜利就有了一半把握了。”李广也真心赞扬道。
这时候,从宣室殿传来包桑的声音:“皇上有旨,张骞觐见。”
张骞忙与李广拱手相别,他解下腰间的宝剑,放在剑架上,就跟着包桑进了大殿。他发现卫青、李蔡、张汤和汲黯都还没有离开,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皇上让自己参加这样的议事,胸中对汉匈战争必是有更加宏大的思路。
可当他的目光与刘彻热烈的眼神相撞时,那一路上的愧疚和郁闷一时全都涌上心头。
当初从蜀道通身毒的建议是自己提出的,而今自己却两手空空地回京,他真不知道见了皇上该如何陈述。
“臣有负圣命,罪该万死。臣奉诏命前往蜀郡,寻找大汉与身毒之间的通道,到达滇池后,我们遇见滇王,他竟不知滇国与汉孰大。及至闻我大汉地大物博,文明昌盛,便欣然派遣熟识路径之人引汉使至昆明,孰料昆明之地无君长,杀了汉使,最终也没有找到与身毒之间的商道。皇上六百里加急宣臣回京,臣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皇上领罪。”
宣室殿十分寂静,不过立马就被皇上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平身!爱卿一路风尘,辛劳之至,朕甚悯矣。此非爱卿不能,乃时不济也!朕宣爱卿回京,是因为朝廷要启动第二次河西大战。”
当听到大汉的权威遭遇羌人的挑战时,刘彻的眼睛眯成一条轻蔑的线,他相信只有兵戈才能把大汉的文明传播到每一个蛮荒的角落。那些试图阻止大汉文明的酋长们,充其量只是得到了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用不了多久,他将用刀和箭将那一方混乱而没有秩序的土地变成大汉的一个郡。不过眼下,他最关心的还是张骞对河西战役第二阶段的看法。
刘彻站起来,在大臣们的面前踱着步子,滔滔不绝地阐释自己的布局和思路:“我军河西一战,一举横扫匈奴七个部落,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上谷军民牵制右屠耆王达三月之久,为河西赢得了战机。兵法云:‘夫霸王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故朕以为,朝野应该改变单线作战思想,使敌各部不能相顾。”
“皇上圣明!”李蔡在这样的场合总是最先响应皇上的号召,“元朔五年,臣随大将军出兵朔方,正是在于出其不意,使敌措手不及。”
“丞相所言甚是。依臣观之,匈奴在西线失利,必欲东线报复。据边城战报,近来匈奴左屠耆王所部在雁门、北地两郡杀掠百姓,显然是意在吸引我军东移。”卫青也赞同道。
“二卿所言,正是朕之所虑,因此朕决定由李广与张骞率部出雁门,击东线之敌。刘彻的目光又转向张骞,“兵法又云:‘军行有险阻、潢丼、葭苇、林木、翳荟,必谨复索之,此伏奸之所也。’爱卿对匈奴山水熟稔在胸,可否就我军今后如何进攻直陈于朕?”
刘彻的坦荡和宽容卸掉了张骞心头的压力,他走向匈奴全图的脚步也轻松多了。听着卫青详细介绍霍去病一路过关斩将、驰骋千里的故事,张骞再一次回到了那段难忘的岁月,整个的心神都跟着霍去病的足迹去了。当卫青的手指向居延泽时,张骞心中就清晰地出现了一幅汉军的行军路线。
“皇上,各位大人请看,在我军的沉重打击下,匈奴未来必然采取北退策略。据臣在匈奴多年经验,匈奴人北退一般沿三条路线:一条是越过休屠泽沿河水北上;一条是过焉支山,沿石羊河北去;一条是沿弱水,走居延泽北归。”
“大人高见!”卫青为张骞的话而兴奋起来,说话的声调高了许多,“我军今后的进军方向应该是:公孙将军率军从北地南部过河水北进,翻越贺兰山,涉过大漠进至居延泽地区。转而由北向南,沿弱水而进,与霍去病大军会合,而后继续西进,经过小月氏,再转向东南进击,进至祁连山与乌盭山之间的弱水上游一带……”
“且慢!让朕来想象一下。而后,我军突然出现在浑邪王和休屠王的背后,将匈奴北撤之道堵死,使河西地区的匈奴军处于孤立无援之境,最后一举而灭之!”刘彻的手紧紧地压在那一大片土地上,浊重的呼吸掀起丝绢的一角。
“皇上圣明!”
张汤一直没有说话,当皇上说到断匈奴北归之路时,他脑际中忽然闪现出一个人来,于是立即禀奏道:“皇上,臣还有一计,当可使敌不战自乱,而我军则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刘彻眼睛一亮:“爱卿说的可是昆邪尔图?哈哈哈!朕怎么把这一招给忘了,浑邪王投鼠忌器,必不敢与我军决战。”
张汤接着道:“倘若他率部来降,大汉收复河西之地则指日可待!”
“爱卿所言,正合朕意!议事结束,汲爱卿即刻前往典属国府传朕旨意,以上宾之礼待昆邪尔图,促其劝降浑邪王。哈哈哈!今日是朕最感快慰的一天。”说到这里,刘彻从内心发出爽朗的笑声。
“臣还有话说。”汲黯忙道。
刘彻在这样心境下是愿意听任何话的,他笑道:“这半晌没有听到爱卿的声音,你有何高见,快快说来。”
“虽说现在战事仍在进行,但有一件事情必须从现在就开始考虑。河西置郡,需选择善守土御敌者为太守。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还请皇上明察。”
“这个朕已想到了。”刘彻很感念汲黯总是比别人先看一步,这样的人虽多倨傲,却总能在紧要关头呈奉良策,“爱卿不妨西出陇西,一则劳军,二则考察河西山川地利,为置郡筹谋。”
“皇上垂爱,臣铭感肺腑,只是一则臣早已不在主爵都尉任上,劳军赏赐事宜理应由主爵都尉府承担;二则是郑当时大人近来提醒臣,去年关中大旱,京畿屡有饥民聚众滋事,臣作为右内史,除暴安良责无旁贷。臣请皇上由现任主爵都尉朱买臣前往河西劳军。”
刘彻捻着胡须,沉吟了一下道:“这个朱买臣,处事倒是谨慎,只是朕觉得他书生气太重了些。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李蔡道:“内史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近来朝野风传,这个朱大人刚休了糟糠之妻……”
“丞相此时说这件事情干什么?”汲黯拦住了李蔡的话头,“此非朱买臣见异思迁,实因早年其妻嫌贫爱富,弃他而去。他流落京师,蒙严助举荐,得沐圣恩。前年他回故里省亲,其妻跪于门首,欲续前缘。他怒其趋炎附势,遂命随从捧水一钵,泼于地上,意为覆水难收矣。”
“好!朕就准奏,命朱买臣西出陇西劳军,辑录河西民情,最迟年底以前,要在河西置郡。”
这时候卫青说话了:“皇上!臣……”
刘彻笑着摆了摆手道:“爱卿的意思朕明白,可……可朕更清楚,如此大的战事,朕身边不能没有爱卿的参赞谋划。”
卫青收回期待的目光,比起在前方冲锋陷阵,坐镇朝中远不如取匈奴首级过瘾。但是皇上的信赖让他不好再说什么,此刻他的心境杂陈了多种滋味,毕竟担当重任的是自己的亲外甥。但对一个用边关冷月浇铸铁甲、用塞外胡霜砥砺剑刃、用累累战功赢得将士尊敬的将军来说,不能直接与强敌对于阵前,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
昆邪尔图睁开惺忪的睡眼,觉着阳光十分灿烂,刺得他的眼睛有些迷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了窗外的景色。
牡丹花在艳阳下摇曳着绰约的风姿,远远看去,花瓣上的露珠映射着太阳的光泽,虽然这是短暂的耀眼,但它们依旧为这个世界留下了自己的风采。
木槿花从浓密的树叶中伸出羞怯的脸庞,调皮而又浪漫地送给这个世界第一缕笑靥。
而从地下冒出的嫩笋,在短短的两个多月间,长得和老竹一样高了,翡翠色的枝叶在晨风中吟唱着五月的惬意。
沿着竹林旁边的小径往前看,那是驿馆的第一道门。此刻,正有几位婀娜的侍女端着面盆和早膳,婷婷袅袅,晨风轻盈般地上楼来了。
睹物思人,昆邪尔图的眼睛模糊了。此刻,他的父王也许正在和霍去病的大军厮杀。
而让他更不解的是,他本来是以俘虏的身份被押解到长安的,现在却享受到国宾的待遇,每日在这驿馆中锦衣美食。他很惶恐,这是不是传说中上路前的一个环节呢?要杀就杀,还要当作贵宾看待,大汉的皇帝究竟想干什么呢?听说大汉的皇帝年龄并不大,还不到四十岁,他与匈奴的单于一样么?
译令在前,侍女们在后,已经沿着楼梯缓缓地进了门。昆邪尔图赶忙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等待着命运的宣判。然而,他从译令的脸上看到的是欢迎与热情。
“殿下昨夜睡得好么?”译令体贴地问道。
昆邪尔图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侍女摆好面盆,将洁白的丝巾浸泡在冒着热气的水中,然后声音很柔和地请道:“请殿下净面。”
昆邪尔图走到面盆前,迟疑了片刻才把手伸进水盆。热水净面是他最不习惯的,匈奴人一年四季都是用冷水擦脸。可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俘虏是没有资格提出要求的。
“请殿下用过早膳,换装更衣,有位大人正等着殿下呢!”译令道。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是要我死么?”昆邪尔图恐惧地跌坐在榻上。
译令笑道:“殿下多虑了,这位大人是要陪殿下去见皇上的。”
昆邪尔图忐忑不安地用完早膳,尽管典属国命匈奴来的厨师烹制了肥美的羊肉,侍女们捧上香甜的马奶酒,可昆邪尔图却没有一点胃口。
撤去盘盏,侍女们立即上来帮他更衣,等穿戴整齐后,又一前一后地捧着铜镜到他面前。昆邪尔图临窗而立,看到了镜子里消瘦的面容。从被押解到长安那一刻起,他的心就从来没有松弛过,只要一看见有士兵进驿馆的门,他就有死亡临头的感觉。
汲黯与典属国早已在下面等候,他们看见昆邪尔图下了楼,就迎了上去:“皇上今日要召见殿下,殿下是骑马去呢?还是乘车去?”
“还是骑马吧!匈奴人是马背上长大的。”
“还是乘车吧!殿下来长安多日,还没有看看长安城呢!”典属国道。
汲黯在一旁道:“就依殿下,骑马进宫,在下与殿下一道骑马同往。”
汲黯和昆邪尔图在未央宫卫士的护卫下,骑着两匹马出了驿馆大门。
上了杜门大街,每走一段汲黯就放缓速度,向昆邪尔图介绍长安的风土民情,宣扬大汉的文明。
昆邪尔图也第一次领略到了什么叫高屋广厦,什么叫长街通衢,什么叫土被朱紫,什么叫皇气氤氲。仅是一条杜门大街,他们就走了半日。路过东市的时候,汲黯驻马挽辔,有意识地与王子并肩而行。他指着矗立在市中心的旗亭楼说,这是我朝处决罪犯的刑场,凡是枭首的,头颅都要在刑场东南角的高杆上悬挂数日。
昆邪尔图听着,就觉得脊梁一阵阵发冷,脸色也苍白了。看着这一切,汲黯那双犀利的眸子里弥散出微妙的笑意。
两人各怀心事来到皇宫外,北阙司马带着卫士上前牵了马,汲黯就陪着昆邪尔图步行进宫。
未央宫宫苑更是让昆邪尔图目不暇接。那些雄伟壮观的阙楼,那漫长而又笔直的司马道,那一座座耸天而立的宫殿,任何一处建筑都顶得上几个单于庭。来到宣室殿前,包桑已早早地肃立在殿外等候,他看见两人到来,就上前引路道:“大人、殿下,请随咱家进殿,皇上正在宣室殿呢!”
当昆邪尔图和汲黯跨过殿门的时候,一幅让昆邪尔图震惊的画面展现在他眼前。
刘彻身着玄色铁甲,腰挎宝剑,正和大将军卫青站在匈奴全图前,他们意气风发的谈笑使这位匈奴王子心悬在了半空。
卫青道:“皇上,霍去病从前方来报,说我军深入河西两千余里,渡居延,收服小月氏,在弱水一带围堵住大批匈奴军,斩首虏三万零二百级,俘获单桓王、酋涂王、稽沮王、呼于屠王、单于阏氏和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迫降敌人两千五百人。”
刘彻道:“霍去病有大功于汉,让朱买臣带上朕的旨意,益封他五千户。封鹰击司马赵破奴为从骠侯,校尉高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为辉渠侯。”
“霍去病还说,我军目前沿弱水向北,分三路堵死了浑邪王与休屠王大军去路,河西指日可得。”说完,卫青将霍去病的战报递给刘彻。
“好!好呀!真是铁骑万里,铁骑万里呀!”
昆邪尔图听到这里,“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包桑忙命两名黄门上前扶起,只见他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口中讷讷自语道:“父王完了……河西完了……”
汲黯暗地与卫青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都觉得,戏演到这里已达到目的,该收场了,遂上前道:“殿下受惊了。皇上在此,殿下还是快快参见吧!”
昆邪尔图纳头便拜:“昆邪尔图拜见大汉皇上。”
刘彻看了一眼昆邪尔图道:“你就是昆邪尔图王子吧,快快平身。”
昆邪尔图打量着面前的这位皇上,果然气度不凡。他小心地站了起来,问道:“陛下,我的父王……”
刘彻看了看卫青,卫青会意道:“浑邪王现被我军困于弱水下游,断炊数日,危在旦夕。但皇上垂爱四方,为使匈奴百姓免遭涂炭,特意召殿下前来商议拯救之策。”
“这……不知皇上要我做什么?”昆邪尔图十分疑惑。
汲黯道:“两国兵戎相见,原不得已而为之。只要浑邪王率军降汉,皇上必开天恩,一定会厚待他。大王安危,系于殿下。”
昆邪尔图明白河西大势已去,继续顽抗,不仅父王难逃一死,自己生死亦全在汉皇一道诏令,倒不如暂做降汉之举,他日从长计议,于是忙道:“皇上若能休兵罢战,昆邪尔图愿修书劝降父王。”
“殿下深明大义,朕心甚慰。子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从此河西汉人与匈奴人皆为大汉臣民,和睦相处,共享太平。来人!”
“奴才在!”包桑应声上前。
“命御膳房置酒,朕要宴请昆邪尔图王子。”
“诺!”
包桑快步向殿外走去,在经过卫青和汲黯身边时,他从两人的脸上读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