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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二年的五月,关中平原洒下八百里金色,渭渠的漕运进入一年中最繁忙的日子,专供太子刘据读书的博望苑也终于落成了。李蔡不失时机地奏请刘彻到苑中巡察。

博望苑是继观象观之后,李蔡的又一得意之作。虽然在册立太子大典以后,少府寺就抽调了京城的能工巧匠施工,但是李蔡还是时不时地要到工地看看,对这样一件关乎王朝承继的大事,他是绝不会让别人插手的。他不在乎汲黯、司马相如以及东方朔这些人怎样看?他们再怎样反对,但是为太子建一座用来读书和会见宾客的苑囿,他们也是绝不敢有任何微词的。

他想起汲黯搅乱了皇上的观象观之行,现在依然耿耿于怀。

“倨傲不羁,目无君长,烹之可矣,枭首可矣。”他在心里骂着汲黯,紧追随着皇上的脚步。

博望苑建在西城偏北的金城坊一带,地址是皇上选的。这里距长乐宫不远,却又有一段距离,太子在这里读书交友,既可以随时在父皇、母后身边,又可以有自己的独立环境。皇上希望从太子幼年起,就培养他独立主政的能力。

博望苑的面积较之当年的思贤苑大了许多,从大门进去,萧墙后是一巨大的花坛,里面栽了腊梅、牡丹、木槿等各类花草。转过花坛,八所厅堂便错落有致地坐落在那里,它们的功用也是不一样的,或读书、或演武、或对弈、或抚琴等。另外,还专门建了客馆,以备太子稍长之后招徕门客。

刘彻注意到,葱郁的树木虽然环着各个堂庑而种植,却与房舍保持了一段距离,李蔡就此奏请说,林木不宜离堂庑太近,这是为太子安全计。因为秦始皇曾在兰池宫遇盗,就是因为树木离房舍较近,掩饰了刺客的踪迹。刘彻觉得这李蔡虽不及公孙弘熟稔儒学,办事却要细密多了。

“皇上!请这边走。”李蔡在前面引路,来到了一座广庑高轩的厅堂。大家跨进大门,但见四壁排着整齐的书架,上面陈列着诸子百家典籍,层层叠叠,“此为专供太子阅读,用一年的时间,由太常寺专指定博士校勘、评点、抄写的。”

刘彻将典籍放回原处,点了点头道:“爱卿此举功德无量,校勘正误,拨乱指谬,不仅于太子有益,也防止了百家典籍因为抄本混乱,谬误流传,误人子弟。你可以让太常博士们依据这个本子,继续抄写,发往郡国,供各地贤良研读。”

“诺,臣即刻安排。”李蔡说着话,心里对刘彻的情绪已经掌握了八九分——皇上兴致很好,只要皇上高兴,别人就奈何不了他。

走出厅堂,大家远远地看见从后花园走来一群人,原来是刘据和他的老师石庆和庄青翟,他们听说皇上到了,急忙出来接驾。刘据看见父皇,急忙上前参拜。刘彻微微颔首,要他们平身,说完就拉起了刘据的手。

被父皇牵着手,这一情景在刘据幼小的心灵中,似乎仅有那么几次。当刘彻的体温从指间缓缓流向他的手掌时,刘据觉得他就是一个父亲,而不是坐在朝堂上的皇帝。他多么希望父皇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永远地牵着自己。

但是,刘彻的手就在他的殷殷期望中撒开了,站在面前的依然是那个指点江山、让他畏惧的皇帝。

刘彻严肃地对儿子和他的老师们说道:“为你建博望苑,是要你养心、修身,然后担当治国平天下之重任。二位爱卿负道德教化之重任,不可因其是太子而放纵,不然不仅有失朕望,于国尤其有害。”

石庆和庄青翟忙回道:“皇上圣意,微臣谨记在心,不敢疏于职守。”

“近来你都读些什么书呢?”

“父皇……”刘据正要回答,目光却瞅着刘彻的身后道,“舅父来了。”

刘彻回头看去,果然卫青向这边走来了——边关有报,无论晨昏旦暮,都要随时禀奏,这是刘彻对大臣的要求,卫青找到这里来,必是急事,他便再也没有心思在博望苑漫步了:“大将军急至,必是边关事急,你且随太傅、少傅到厅堂读书,朕改日再来问你。”

只是李蔡有些失落,两次陪同皇上都是让边报给搅了。

“谢父皇。”刘据退到一边,这才发现身上都惊出一身冷汗。再看看身边的两位老师,面色苍白,越发让他感到了父皇的威严。

在回书房的路上,刘据的心里疑团越来越重,难道坐上皇帝的宝座,就是为了让人怕么?若如此岂非成了孤家寡人?回到书房,掩上厅堂的门,刘据终于憋不住了,问道:“敢问两位老师,父皇果真如此令人畏惧么?这样累不累呀?”

他原本是想从两位老师这里获得答案的,孰料石庆和庄青翟听了这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脸的恐惧道:“殿下!此话千万不敢再说,传将出去,老臣就没命了。”

刘据赶忙扶起他们道:“老师不必这样,本宫不说就是了。”

这样的皇上,宁可不做。刘据在心里想,嘴上却说道:“还是请太傅继续讲《论语》吧。”

刘据心不在焉地拉开面前的竹简,就听见隔壁演武厅传来刘彻的怒吼声:“李广老迈,张骞误国,公孙无能,朕要杀了他们以谢天下!”

刘据“激灵”地打了一个颤,书就溜到了地上。

“太傅!”刘据扑到石庆怀中惊道,“太傅!父皇怎么了?那么大的脾气,本宫……害怕……”

“殿下!有老臣在,有老臣在。”石庆抱着刘据的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表达自己的心境,这是他和庄青翟自担任老师以来第一次看到太子如此惧怕皇上,他的心头油然地生出莫名的担忧——太子如此懦弱,怎么能够……这本不是一个臣子应该有的念头,他们不敢再往下想……

刘彻抬起头,向身边的包桑问道:“你说说,他们……他们与匈奴打交道多年,怎么就不如一个初战即胜的霍去病呢?传朕旨意,张骞坐留迟候期、公孙敖坐行留不与骠骑会,交廷尉诏狱审理。李广虽有功,然损失将士三千,功过相抵,无赏。骠骑将军霍去病益封五千户。”

但是卫青很快用另一个十分惊人的喜讯冲淡了刘彻因为东线战役失利带来的烦恼:“遵照皇上的旨意在朔方郡筑城的大行李息飞报朝廷,说浑邪王和休屠王在霍去病军的猛击下,遣使前来商谈降汉事宜,因此事关系重大,他不敢妄自做主,上奏朝廷,请皇上定夺。”

刘彻看着奏章,沉吟良久才问道:“二位爱卿以为浑邪王和休屠王是真降还是诈降呢?”

李蔡道:“匈奴人向来狡诈多变,往往以诈降作为缓兵之计,依臣之见,与其抚之,毋宁击之。赖皇上圣明、骠骑将军神力,一举扫灭河西残敌,免除后患。”

“那依爱卿之见如何?”刘彻问卫青。

“丞相所虑,不无道理。然兵法云:‘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我大汉进军河西,非为取敌首虏,而在以全策争于天下,现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来降,正合圣意。臣以为,宜顺势为之,以圣德抚之。”

“倘若中途有变呢?”李蔡问道。

“丞相问得好。此事朕已考虑过,为以防万一,朕命霍去病率军受降。倘彼真降,朕将厚待之。倘彼心怀叵测,尽可灭之。”

“皇上圣明!然浑邪王乃蛮夷胡人,岂可封赏太重,恐朝野……”李蔡担忧道。

“哈哈哈!丞相何以如此小气?以万户之与河西相比,孰大?以区区封赏之与大汉江山相比,孰重?想来爱卿不难估量。”刘彻转身面对墙上的匈奴全图,抒发自己的情怀道,“朕就是要告诉伊稚斜,大汉照样可以让河西牛肥马壮,羌笛牧歌。士可以为国尽力,民可以安居乐业。”

李蔡不由得有些尴尬,心底生出几分惶恐,暗暗埋怨自己这次为什么就没有揣摩透皇上的心思。

不仅是李蔡,就是卫青也感到震惊。他想到前年夏日,他们曾在未央宫的一番谈话,皇上当时就引了司马相如和庄青翟“遐迩一体”的话来描绘他心中的天下一统。那时候,河西尚在匈奴人手中。他原以为这不过是皇上的一种设想,孰料今日皇上言出即行,相比之下,自己倒显得有些迟钝了。

可他们还是没能跟上刘彻高速旋转的思维,就在李蔡选择恰当的说辞之时,刘彻的思绪早已转到战后的赏罚上去了。一提到霍去病,他立刻眉飞色舞,喜上眉梢,话也就多了:“朕要在京城为霍去病新建府第,为他择定佳偶,早日完婚。大将军当年初胜匈奴时,已过弱冠之龄!可霍去病呢?年仅十九岁啊!真乃天降大才于我大汉矣!”

刘彻只顾自己在思想里纵马徜徉,根本没有顾及李蔡尤其是卫青的感受,及至发现只是自说自话,而两位重臣沉默聆听时,便忽然地知道了其间的不妥。

“哈哈哈!”刘彻走到卫青面前,“霍去病不是爱卿的外甥么?他能有今天,皆仰赖于爱卿的言传身教啊!”

李蔡急忙赶在卫青前面说道:“大将军育才有功,然依臣看来,还是皇上慧眼识才。皇上知人之明,胜于尧禹;善任之明,过于文武。”

丞相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堵住了卫青的嘴,本来他还想谏言皇上,万不可赏之太过,助长了他的傲气,可现在如还说这话不是等于指责皇上么?李蔡把调子定得那么高,使他无可奈何:“丞相所言极是,臣每思及此,铭感肺腑,惟有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好!那就这样,命中书令拟诏,褒扬有功,惩治有罪。”刘彻忽然想起了浑邪王太子昆邪尔图,问道,“让昆邪尔图写的劝降书好了么?”

李蔡忙道:“写好了,臣下去后就命典属国呈送皇上。”

“力促浑邪王尽快做出抉择。大将军先看看这劝降书,如无不妥,就让朱买臣带去河西。”

“诺!”

……

此刻,刘彻的心并没有宁静下来,霍去病带给他的兴奋送他进了梦乡,又伴着他回到现实。他觉得阳石公主的眼光不错,如果促成了她与霍去病的婚姻,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如果说,前些日子他对平阳公主提亲还有所顾虑的话,那么现在他再也不能拘泥于母后临终的嘱托了,他要为朝廷的大局着想。

“包桑!移驾椒房殿。”他要将前线的消息告诉卫子夫,要当着她的面表明他对霍去病与阳石公主婚姻的支持。

五天以后,这是朱买臣离开京城的日子。阳石公主的心飞过渭河,追着他浩浩荡荡的队伍而去了。

在霍去病鏖战河西的日子,阳石公主就将表兄装进了梦中。前方战场的每一个变化,都牵动着公主的心。她分享霍去病的战绩,担忧他的安危。只要有从陇西或河西来的信使,她都要千方百计地从母后那里探取河西的只言片语。多少个夜晚,她一人凭栏独坐,望着一轮皎月,放飞着自己的思念。

那天,阳石公主瞧见朱买臣队伍那西去的旗帜,让她似乎听到来自河西的呼唤。

登上咸阳北原,朱买臣心底生出对京都的眷恋。自从被严助推荐到皇上身边后,他还是第一次以主爵都尉、朝廷钦差大臣的身份,到那么远的地方劳军。从接到皇上的诏命时起,一种幸运和担忧的心绪就一直缠绕着他。他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在即将西去的十字路口,他像张骞当年一样,从渭河岸边的垂柳上折了一枝嫩柳,插在自己的汉节上。

“皇上!臣就此告别了。”朱买臣心底默默地想着。

就在他回眸的一瞬间,看到一队人马朝这边奔来了。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皇上改主意了,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这种想法。他双目聚精会神地望着烟尘中的马队!哦!他看清了,那是阳石公主的马队……

他立刻意识到一定是皇后有话要带到边关,朱买臣急忙翻身下马,跪倒在路旁道:“臣朱买臣参见公主殿下。”

“平身!”随着公主的声音,朱买臣抬起头,顿然眼前亮了。阳石公主身着银色盔甲,衬蓝色战袍,骑一匹白色骏马,煞是英武。唯独那双眼睛,时不时地闪过女儿家的温柔。再看她身边的宫娥,也都一个个全副披挂,腰挎宝剑。

“不知公主驾到,有何赐教?”

“听说大人要去河西劳军。本宫这里有两样东西,烦劳大人转交表兄。”

“为公主效劳,实乃微臣的荣幸。”

阳石公主解下腰间刻了自己名字的宝剑和玉佩——一只雕刻很精细的玉燕,交到朱买臣手中。

“公主还有话要臣转达吗?”

“不用了!表兄见了这两样东西,自然会明白的。时间不早了,大人快赶路吧,祝大人一路顺风!”说罢,阳石公主扬鞭而去,渐渐淡出了朱买臣的视线。

朱买臣收好赠物,拨转马头,对部下喊道:“上路!”

队伍如激流一样向好畤方向奔去了……

朱买臣一行到达霍去病军的大本营小月氏国时,已是九月了。

长安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而在河西草原,早晚的气温已经很低。来自长安的使者带来了皇上的恩泽,驱除了冰冷的寒意,让霍去病和将士们的心暖烘烘的。

庆功盛典的地址选在弱水源头的呼蚕河畔——小月氏归顺大汉后,霍去病建议国王给月氏人聚居的地方起名禄福,寓意小月氏人从此摆脱匈奴的压迫,迎来吉祥和福祉。

朱买臣在典礼上宣读了刘彻的诏书。霍去病率领的三路司马都获得列侯的封赏,这表明皇上看重的不仅仅是他,而是这一支由他统率的军队。

军中爆发出欢呼:

“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

……

声音被秋风带向远方,在祁连山麓经久不息。

当朱买臣命人抬上皇上赏赐的御酒时,霍去病油然想起那些永远长眠在草原深处的将士们,他虽然以较小的代价取得了战争的全胜,可那也是三千条生命啊!皇上的诏书没有提到他们,可霍去病忘不了他们。他庄严地捧起御酒,走到前台对着台下的将士们高声道:

“兄弟们,此乃皇上赐予本将的御酒,但河西大胜,乃我全军将士奋力同心。因此,此酒本将不能独饮,当与军中将士共醉。然杯水车薪,何以为之?我闻禄福城中有泉,故本将以为,注酒入泉,军民共饮,也可邀那些在天之灵与我等同醉如何?”

台下顿时欢呼雀跃,一张张被草原风雨雕琢的脸上挂满了泪水,“皇上万岁”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使坐在台上的朱买臣和公孙敖为之动容。

公孙敖眼角溢出泪花,惭愧道:“末将真是心中有愧啊!若非末将贻误战机,河西残敌何止今日不灭?”

两人正说着,就见霍去病捧着酒坛在将士们的簇拥下,来到禄福城东南角的泉水前,将御酒坛高高举过头顶,倒进泉中,顿时,伴着泉水的浪花,禄福城都弥散着醉人的酒香。

霍去病没有想到,他的这个举动却为禄福城带来了一个美丽的名字——酒泉。

当日中午,全军盛宴,以泉当酒,官兵同乐。

接下来的日子,从事中郎李桦按照霍去病的吩咐派遣使者,持了昆邪尔图写给浑邪王的劝降书前往匈奴军营;而霍去病则陪同朱买臣沿着弱水流域,考察地形地理,为朝廷设置郡县提供依据。半个月后,当他们回到禄福城时,使者也带回了浑邪王愿意降汉的消息。

是夜,霍去病在中军营帐为朱买臣和公孙敖设宴饯行,李桦作陪,虽然劝酒之声此起彼伏,可同是举杯相邀,心境又是何等的不同,功臣的愉悦,钦差的荣耀,罪臣的忧郁,就这样地被杂乱地缀结在一起。热情的笑意毕竟掩盖不住心灵的殊异。公孙敖在将所部人马交给霍去病后,早早地告辞了。明天,他将同朱买臣一起启程回京,去接受廷尉府的追究。

出了中军大帐,公孙敖觉得身上有些冷,似乎冷风穿过铁甲,直向他的身体内钻。造化竟然如此捉弄人。漠南一役,他无功而还,本已觉得脸上无光,可河西大战,他竟然又一次失期。上苍似乎从来就没有将立功的机遇赐予他。皇上诏命他进军河西,与霍去病大军会师,他没有丝毫迟滞,就率军奔往北地郡了。然而,贺兰山一场迷雾彻底击碎了他的希望。等到他的军队到达居延泽东岸的时候,霍去病的大军早已沿着弱水逆流而上了。

他就这样失去了一次与骠骑将军并肩围歼浑邪王和休屠王军队的机会。

现在,踩着沉沉的夜色,回望霍去病中军大帐的灯火,他说不尽的惆怅和苍凉。离开了卫青,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

夜已深了,李桦对霍去病说要到营中看看,也离去了。整个中军大帐就剩下朱买臣和霍去病。

“时候不早,末将送大人歇息去吧。”霍去病道。

朱买臣摆了摆手道:“不忙!下官受人之托,还有两样东西要转交将军。”言毕他捧过镂金鞘宝剑,又从袖中取出丝绢包裹的玉燕,“此乃阳石公主托下官捎给将军的。”

“公主可有话告知末将?”

“没有,公主说将军见了这两样东西,不言自知。不过,皇上此次益封将军五千户,连先前食邑达到七千多户,快赶上大将军了,可谓功成名就,下官离京前,皇上就说要为将军造府第,择佳偶呢!”

“皇上的隆恩末将铭感肺腑。”霍去病望着帐外远方站在月光下的祁连山黑魆魆的身影道,“然末将志在灭除匈奴。只要匈奴还在,末将不会考虑成家的。”

“难得将军如此宏志,真乃大汉之幸也。”

朱买臣在卫兵的护送下离开中军大帐,走出了好长一段路,回看身后,霍去病的高大的身影被灯火映在帐篷上,祁连山一样的伟岸。

月光西斜,绵柔似水,在营帐外泻下静谧的银波。忽然从城外的山坳里传来一声雁鸣,那是母雁催促雁群远征的呼唤。霍去病的心被这声音带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捧着刻镂了公主名字的宝剑和温润的蓝田玉燕,他没有了一丝睡意。仿佛公主就站在帐外的月光下,静静地看着他,那一双清澈的眸子里藏了多少牵挂和眷顾。

从他漠南战后去见皇后的那一天起,他就一次又一次地承受了公主火辣辣眼神的灼烤。处在他这个年龄的男儿,与他的表妹一样对异性目光极度的敏感。然从小就生活在舅父建功立业光环下的霍去病清醒地意识到至少在目前,他绝不可以对公主表示什么,他不愿意刚刚起步的事业因儿女情长而受到任何的干扰。

“公主!原谅我吧。”霍去病轻轻地收起宝剑和玉燕,藏进自己的行囊,回到案头,他很快就沉入到受降的思谋中去了。

“还是皇上深谋远虑。”霍去病反复揣摩着皇上的口谕,就惊异皇上远在京都,却对前线的形势洞若观火。的确,在浑邪王身后站着的是匈奴单于和各个部落,因此,对他任何的和议抑或是投降的举止都不能不有所防范,必须辅以强大的军力方可有备无患。

刚刚被封为宜冠侯的高不识在庆功盛典后就回到弱水下游的营地去了。临行前他曾经反复叮嘱,一定要紧紧盯住龟缩在和黎山谷的休屠王的军队。现在看来,还得把从骠侯赵破奴的军队摆到羌谷河的上游。对!还得将辉渠侯仆多的军队和公孙敖移交给自己的所部摆在正面,形成三面夹击之势,这样受降可保万无一失了。

霍去病抬起头来,看了看西边天际的残月,对帐外喊道:“来人!传从骠侯、辉渠侯和从事中郎前来议事。”

山坳里,一声雄鸡的啼叫,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就在这雄鸡一啼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在霍去病送走钦差、部署好兵力的第二天,浑邪王差使者送来了休屠王的人头。

“大王已于昨夜杀了休屠王,捉拿了休屠王太子金日磾,时刻准备迎接将军的到来。”来使道。

“你且下去歇息。”霍去病立即找来仆多和李桦商议应对之策。

仆多道:“看来浑邪王这回是真的投降了。”

李桦道:“几个月来,在我汉军的穷追猛击之下,浑邪王承受着来自单于和休屠王等各方面的重压。而他的儿子又在我朝京都。杀了休屠王,至少表明了他降汉的决心。”

“诸位所言甚是有理。”霍去病盯着面前的人头,“然古今战例中亦不乏以苦肉计迷惑敌方的。因此,本将以为,我军以不变应万变,告诉浑邪王,三天以后在羌谷河畔受降。”

九月,随着祁连山冰雪的封冻,羌谷河进入它的枯水季节,河水比之短暂的夏日小多了,但却很清澈。如果不是经历过河西惊鬼泣神的厮杀,没有目睹那惨烈的画面,有谁能相信这清清的河水曾经被汉与匈奴健儿的热血染得通红呢?谁能想到这黄色的土地上曾经横陈了成百上千的尸体呢?

一切似乎都已过去,展现在眼前的是清一色的大汉旗帜,在秋风下映着灿烂的阳光。投降的匈奴军虽然还没有来得及换装,可头盔却与汉军一般无二了,只有帽盔下的眼睛表明他们的身体中依旧流着匈奴人的血液。

浑邪王率领他的裨小王、当户和相等站在队伍的前列,等待着霍去病的到来。

浑邪王很欣慰,在休屠王被杀、金日磾被捉时,金日磾的兄弟金伦与降军站在了一起。他不但密报了父亲和兄长的行踪,而且亲自缚了金日磾,送到了他的营中。

这使他的举止少了许多障碍。

时间刚过午时三刻,霍去病率领军侯以上的军官从汉军阵营中走出来了,左边是仆多,右边是李桦,霍去病身着玄甲,腰束玉带,头盔上的红缨把他青春的脸映照得分外精神。

站在对面的浑邪王却发现,霍去病的身边多了一位为他持枪的卫士。但他没有多想,也许是军威的需要吧!

再看看汉军阵营,全都换上了崭新的战衣,一个方阵前面两面旗帜,一面上书巨大的“汉”字,一面是“霍”字,把整个队伍划分成整齐的棋盘状,一个个青春的身影肃然挺立,一匹匹战马头颅高扬。这情景让浑邪王从心底发出由衷的赞叹。

受降的地点选在距各自军阵二十丈的空旷地带。

浑邪王来到霍去病面前,行大汉礼节,肃然而又沉闷地道:“本王率领部下各裨小王、当户,自今日起归顺大汉,永不反叛。”言罢,便将浑邪王的印信和旗帜双手呈送到霍去病手中。

然而,就在浑邪王的手刚刚举到半空的时候,“嗖”的一声响,从匈奴阵营中射出一支利箭,扎在浑邪王的手背上,顿时鲜血如注。浑邪王大叫一声“有刺客”,几乎就在这同时,听到一个声音骂道:“你等强盗,侵我国土,灭我种族,杀我父王,此仇不报,更待何时!杀啊!”

浑邪王昏晕中听出,这是休屠王子金伦的声音,他情知自己受骗了,金伦是借他的手除掉了他走向太子宝座的障碍。

对面的匈奴军队立即骚动不安了。有的站在那里迟疑徘徊,有的已经跟随在金伦身后向汉军发动冲击。霍去病忙对仆多道:“保护王爷回营。”说完,他接过长枪,飞身上马,朝迎面而来的裨小王就是一枪。两人马上交锋不到一个回合,霍去病将他刺于马下,被冲上来的汉军擒了。

这时候,左边的山谷里杀声震天,埋伏在密林中的高不识率领大军压过来了。

静静的羌谷河水再也无法舒缓地流向北方,被汉军砍下的叛军头颅顺着河流而下,在浪花中洇出一团团殷红的血涡。

匈奴叛军在兵力对比悬殊的时刻,显示出困兽的顽强和疯狂。也许他们在跟随休屠王子金伦做最后一搏的时候,早已断绝了生存的念头。面对越来越多的汉军,他们毫无惧色。一位匈奴的都尉一连砍倒几名汉军后,刀刃被骨骼崩出了一个个的豁口,绝望中抱住一位汉军的什长,从高坡上滚进羌谷河中;一位匈奴的千夫长刺倒一个迎面冲来的汉军,喘息着爬上山坡,向密林边缘跑去,却被身后的乱箭钉在了一棵树上,血顺着松树的虬枝,一滴一滴地流进脚下的泥土。

两个部族之间的仇恨把脚下的土地燃烧得一片灼热,金伦和他的部属不但将复仇的刀举向汉人,也举向浑邪王部族的女人们,他们撕开女人们的皮袍,一手抓住曾养育了匈奴后代的乳房,一刀下去……然而,未等他从狂笑中回过身来,就被身后的汉军从背后穿腹而过……

霍去病在为浑邪王和俘虏金日磾杀开一条进入汉军营地的血路后,已经回到了他的统帅位置。他站在一面高坡上,冷静地观察着战场的形势,并且不断地让从事中郎挥动手中的旗帜,向汉军发出指令。

赵破奴一部按照指令,迅速地护送已经投降的匈奴军离开羌谷河,向着禄福城撤去。

仆多率领他的部属集中清剿留在河谷的叛军。

到午后,匈奴叛军渐渐不支,金伦重新调整兵力,留一部分士卒断后,自己率领大部分人马向着弱水下游逃去。

没有走出几里,就遭遇了高不识的阻击。

望着从河两边土坡上冲下的汉军,听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金伦明白中了霍去病的埋伏,仓皇应战,没用几个回合,就被高不识取了首级。

高不识提着首级,勒住马头,朝着四面逃窜的匈奴叛军大喊:“金伦首级在此。降汉者存,顽抗者亡。”

叛军的百夫长、千夫长们见大势已去,都放下了武器。

到夕阳渐渐地投入祁连山怀抱的时候,杀声散去,河谷里沉寂了。

霍去病走向山坡,与高不识、仆多相遇在烽烟未尽的河川,望着留在河滩里、河水中的一具具尸体——这是河西战役的最后一幕。

李桦告诉霍去病道:“这一仗下来,斩首八千余。”

“现在降军尚有多少?”

“号称十万。”

“人数并非首要,要紧的是河西从此将回归大汉。”

抬头去看,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已隐没在祁连山背后,只把微弱的余光留给散发着血腥的羌谷河畔。

……

匈奴军终于在张骞大军到达右北平长城外的前夕撤退了。

可战争的残烟余火依然炙烤着他的心:一具具还没有来得及清理的尸体,一面面被战火焚烧得残缺不全的军旗,一阵阵扑鼻的硝烟呛味,一片片被烧焦青草后裸露的土地,在张骞的眼前呈现。

连张骞坐下的战马也被眼前的惨烈所触动,低头吻一唇灼热的土地,抬起头看着远方,从喉咙里发出悠长的悲鸣。

哦!它一定是看到了血泊中的那个童稚少年的尸体。匈奴人的刀从他的脸上砍下,头颅只剩下一半,隐约可见一只仇恨的眼睛。

牲畜都懂得战争的残酷,何况张骞呢?他不忍把目光停留在那张不忍卒睹的脸上,催动坐骑朝前走去,就看见李广将军的儿子、司马李敢的身影。

从他披着征尘的战袍,从那一张汗污的脸,从溅在战马辔头上的血迹上可以想象,刚刚结束的这场厮杀是何等惨烈。张骞的心头骤然地蒙上了一种负罪感:下官来迟了。

“老将军呢?”张骞翻身下马,上前一步拉住李敢的手,“下官来迟了。”

李敢的眼眶红红的,压抑着复杂的心绪道:“到长城脚下送灌强去了。”

“灌强怎么了?”

“唉!” 李敢长叹一声,“如果不是灌强挡住了匈奴的流矢,现在躺在坟茔里的,可就不是他了。”

张骞明白了,他惟有在心里自责自己的失职。

张骞现在想起这次率军出征一路上的遭际,仍然是一帘苦涩的梦。且不说在追赶李广队伍的途中,不断遭到匈奴小股军队的骚扰,大大地延长了进军的行程,要命的是那一场接连下了五天的大雨,将他的骑兵阻隔在长城以北的山中。等到他的骑兵赶到时,李广军被左屠耆王的军队围攻,死伤甚重。

“此役之失,咎在下官。”张骞面对苍天,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将军还是去见见父亲吧。”对于张骞的失误,李敢无言评说。怨么?恨么?可该恨谁呢?他深知张骞与父亲之间的情谊,可这毕竟是三千子弟的生命啊!

两人拨转马头往回走了大约五里,远远地望见在山坡背风的地方耸起一片坟茔,李广的背影被清晨的阳光定格在苍茫的蓝天下。黑色的盔甲,银色的发须,褐色的战袍,包裹着一个苍凉的、高大的身躯。也许是太悲痛的缘故,他的背看上去有些佝偻。

他们慢慢地走向边缘的坟茔——那是灌强长眠的地方,从骑郎到从事中郎,灌强一直跟着李广,他的墓冢比普通士兵的高大了许多。

“贤侄!老夫送你来了。”李广哽咽的声音中夹带了浓浓的悲怆,“让你躺在远离家乡的塞外,老夫于心不忍啊!”

这声音让张骞的心都碎了,他已经顾不得身份,俯身就跪倒在了李广的面前:“老将军,下官来迟了,下官有罪啊!”

李广随即跪在张骞的身旁道:“张将军来送贤侄,你可以瞑目了。”李广的诉说,伴着五月的风在天地间飘荡——

“老夫知道!你的家在长安,心在长安,老夫本想带你回去,可是老夫不能,自古将军殒身疆场,葬骨青山。老夫若是带你一人回去,这些长眠在塞外的将士该如何想?”

“有你在这里撑着,兄弟们不会感到孤单,你知道么?”

“有你在这里站着,匈奴人的噩梦就不绝,你就是一段长城啊!”

“你就安心地睡在这里吧,你的庄园老夫会派人照管好的。你先祖的坟茔老夫会经常去祭扫的。”

李广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而放声大哭:“贤侄啊!是老夫害了你啊!如果老夫不带你到右北平,你本可过安分日子的。若老夫不同意你这次随军出战,也不会让你命殒黄沙。贤侄呀,老夫……哎咳咳……”

“人已去矣,父亲还要节哀。”李敢在一旁劝慰。

哭声在长城上荡起阵阵回音——山在哭泣,草原在哭泣……

而每一声哭泣,都是一把利刃,戳在张骞的心窝。是的,如果不是自己行军失期,东线之役绝不会打得如此惨烈!

李广怨恨地看着张骞:“事已至此,将军哭有何用,哭有何益!将军知道么?那是三千个少壮的命啊!就这样……”

“下官一定向皇上陈奏自己渎职之罪,以下官之死抚慰关中子弟亡灵。”

“糊涂!”李广站了起来,拂了拂膝盖上的尘土道,“已经死了三千子弟,难道将军还要做三千零一个么?”

“老将军……下官……”

“回营说话。”

战马载起两位将军,也载着昨日的故事,载着两颗苍凉的心。

说起来也是李广性急,在久等张骞不至时,他只有率领部属四千人马先行越过了长城。临行前,皇上亲自交代,仗要放在塞外打,他没有理由违背皇上的旨意。大军出塞四百里的时候,就遭到了左屠耆王的伏击。四万匈奴军将四千汉军团团围住。

那是怎样的情景呢?满山遍野都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匈奴人,所有突围的路都被堵死,匈奴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以强大的兵力迅速击垮汉军的斗志。

面对一张张惊恐的脸,李广明白,如果不稳定军心,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看了看身边的李敢,立刻意识到只有让儿子冲入敌阵,才能唤起汉军的斗志,驱除怯战的阴霾。

“李敢听令!”李广声嘶力竭地喊道。

“末将在。”

“命你率一屯骑兵,杀入敌阵。”李广指着东南方向,几乎是咬着牙齿道,“看见了么?向东南方杀,那旗下必然站着匈奴的将军,只要冲散了匈奴人的阵脚,我军必然士气大振。”

“诺。”李敢勒转马头就要离去,李广在身后喊道:“儿啊!此一去生死两可,你害怕吗?”

李敢摇了摇头:“害怕?那孩儿还是飞将军之后么?”

他束了束腰带,对身后的骑兵大吼一声:“随我来。”便高举大刀,催动坐骑,一把大刀左劈右砍,只见匈奴骑兵纷纷落马。李敢一路冲锋,如入无人之地。等到他们再度回到李广身边时,脸上、身上,都沾满了匈奴士兵的血。李敢手里提着一颗匈奴当户的头颅,将之摔在马下,抹一把汗水。

李广登上高坡,对汉军将士高喊道:“看见了么?只要我军戮力同心,匈奴必败。往南四百里就是长城,长城以内乃我大汉父老,堂堂大汉军人能容忍匈奴人残杀我们的父老乡亲么?”

“不能!”

……

李广父子的浩然壮气不仅使汉军的情绪很快地稳定下来,进而膨胀为一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自信。李广对从事中郎灌强道:“匈奴居心,在于冲散我军,分割围歼。命各部成圆阵排列,人刀朝外,只要我军不被冲散,就能够等到援军到来。”

“诺!”灌强站在李广身边,挥动旗帜,汉军迅速聚拢,构筑起环形防御阵形。外围布置了强弩军,以对付敌军的袭击;第二队为骑兵,以备在箭矢用尽时,迎击来犯之敌;第三层为步军,掩护大军撤退。

这一切立即引起了左屠耆王的关注,他看了看身旁的呼韩浑琊问道:“李广这是准备做顽抗么?”

“汉军成此阵形,表明他们已没有攻击能力,意图坚守待援,我军只要以强弩领先,骑兵随后,敌阵自破。”

“好!就依将军,命令我军,万箭齐发,不给敌人喘息之机。”顷刻间,箭矢如大雨倾泻到汉军阵地,汉军成片倒地落马。不到两个时辰,汉军死伤过半。听着那些年轻的生命中箭时的惨叫,看着自己的部属一个个地死在匈奴的箭雨之中,李广冷峻的脸剧烈地抽搐着,李敢的泪水禁不住奔涌而出。

“父亲!还击吧!否则,我军就完矣!”

“不!”李广决然地摇了摇头,“我军箭矢不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发。”

“难道就看着将士们毙命么?”

李广脸色铁青,不再理会李敢,眼睛直视前方,密切地注视着敌情的变化,就在这时,匈奴的箭弩停止了射击。骑兵迅速越过弓弩手,冲向汉军阵地。

为首的是谁呢?那不是曾经逼死韩安国将军的呼韩浑琊么?这个老对手,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东线战场。此刻,他的心里一定腾跃着强烈的立功欲望吧?好!老夫今日就让你埋骨荒漠!

李广镇静地举起了那张曾经射虎的大黄弓,满拉弓弦,屏住呼吸,一矢飞出,不偏不倚,正中呼韩浑琊的咽喉,呼韩浑琊口中喷出一股鲜血,翻身落马。

临阵失将,匈奴军心大乱,汉军的弓弩手趁机发动反击,一千多支利箭几乎在同一时间射向匈奴的骑兵,匈奴军在丢下数百具尸体后退却了……

李广脸上紧绷的肌肉终于出现了依稀的活泛,站在黄昏落日的余晖下,他眯眼眺望对面山包上左屠耆王的军营。夕阳在他风雕霜刻的脸上,在他洒满征尘的肩头,在血染的盔甲涂上一抹深沉的橘黄,一切仿佛都凝固在落日的光晕中。脚下子弟的尸体,催下将军浊重的泪水,而匈奴的仓皇撤退,又让他的嘴角滞留了轻蔑且倨傲的笑。

这样子,让李敢和灌强的心里十分担忧。灌强递上一囊水:“伯父!喝口水解解渴吧!”

李广推开水囊,仍然一声不吭地凝视对面的山峁,似乎要把一座山吞进自己的腹中。从小投军,戎马一生,他身上缺少司马相如的诗意,却不缺乏一位将军、一个父亲、一个长辈的情感。脚下这片土地,曾留下多少陇西子弟的骨骸,曾漂泊着多少家乡亲人的亡灵:

元光五年的雁门喋血……

元朔六年的漠南烟云……

元狩二年的右北平御敌……

这些将士,有的是当年他从故乡带出来的,有的是慕名而来的,有的是遵诏从陇西招来的。每一个人心系的都是一样的父母恩、儿女情和故里恋,可自己究竟给了他们什么呢?跟了族兄李蔡的,现在最少也做到军侯或者屯长了。而他除了将他们留在大漠孤烟的塞外,给予他们的只有边关的冷月,身上的铁衣,粗糙的糇粮外,还有什么呢?

就让老夫多陪伴你等一会儿吧!李广心想。可危机就在这平静的瞬间降临了。一支流矢穿越黄昏飞向李广。灌强敏锐地捕捉到那与风摩擦的声音,他一步冲上前去,用力把李广推开,那支飞箭却穿透了他宽阔的胸膛……

灌强倒下了,倒在了李广的身边。李广把灌强抱在怀里,声泪俱下地呼唤:“贤侄!贤侄……”

灌强睁开光芒弥散的眼睛,从喉咙里传出模糊的声音:“大汉可以没有灌强,但……不……不能没有……”

“贤侄!是老夫害了你呀!”

现在,当李广与张骞谈起刚刚过去的一切时,依然禁不住内心一阵阵绞痛。

“他是有恩于老夫的啊!元光五年雁门一战,老夫损失千人,后赎为庶人,是他接老夫到蓝田庄园的啊!后来,皇上开恩,重新任命老夫为右北平太守,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跟着老夫,不想……”

“本来出征前,老夫曾要他回蓝田,灌门到他这一辈,人丁稀缺,老夫担心对不住灌婴老将军。可他不愿离开老夫,谁知这次竟成不归之途。”

“所幸的是,他的死使我军同仇敌忾。第二天,以两千人马对匈奴军万人,拼死力战,适逢将军已至,匈奴军仓皇退入大漠。原想以衰朽之身,再立功业,不想一战下来,老夫所部仅余千人。唉……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皇上……”

“父亲不要想得太多,皇上一定能够论功行赏的!”看见父亲心事重重的样子,李敢心里很不好受。

张骞点了点头:“老将军以四千士卒对敌数万,终将匈奴驱退,将士戮力,血洒疆场,功在大汉。若说此役失利,咎在下官,回到长安,下官将奏明朝廷,自请处罚。”

李广叹道:“你我个人进退荣辱算什么?可三千子弟丢在了这里,老夫一想起来就心痛啊!”

不管是因为粮草不济,还是因为山雨阻隔,张骞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回望身后山坡上的三千座坟茔,张骞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是男人,你有愧于这些长眠在边塞的将士。你应该承担一切应当由你承担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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