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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可西萨仁两腮挂着泪水,在赵信的怀中进入了梦乡。

回味着夫妻之间说话的全部内容,赵信却总是理不出一个头绪。

直到穹庐外的岗哨进行交接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和可西萨仁已和这个国家生死依偎在一起了,没有匈奴国的存在,他们注定只能做汉朝的刀下鬼。

他要说服伊稚斜避开汉军的锋芒,把保存实力放在第一位。

天刚刚放亮,草原还沉浸在一片宁静之中,赵信轻手轻脚地出了穹庐,直奔单于庭来了。

伊稚斜刚刚洗漱完毕,正在穹庐外练习刀法,远远地看见赵信疾马奔来,心知是与昨天的军事会议有关。

“自次王这么早来,不知是为何事而来?”伊稚斜屏气、收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

“臣昨晚想了许久,觉得有些话还是与单于单独说好。”

“好!进去说话。”伊稚斜说着,先自进了穹庐。

“谢单于!”

赵信跟着掀开门帘,看见女奴们正忙着帮单于整理穹庐,把热腾腾的奶茶倒进银碗,放了一些油炸的牛羊肉和果子在旁边。

几碗奶茶入腹,伊稚斜便问道:“自次王对战事有了新的想法?”

赵信不答反问:“单于认为此战该如何应对呢?”

“嗯!寡人不是在问你么?”

“说打仗容易,可这打仗毕竟不是喝奶茶。”赵信比喻道。

“这还用你说么?”

赵信抬起头看了一眼单于问道:“单于知道近年来我军与汉军作战为什么连连失利么?”

伊稚斜摇了摇头。

赵信于是便把考虑了很长时间的想法陈说在单于面前:“依臣看,我们不是输在兵力悬殊上,而是输在眼光短浅上。匈奴立国已有数百年,却没有一部兵书,也不研习汉人的兵法,故步自封,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自刘彻登基以来,一再窥探我军战法,不但我军铸刀的秘密被他们偷去,而且连坐骑也换成匈奴的马匹。而我军至今仍然用老眼光去看待他们,动辄饮马渭水,这不是闳大不经,无据妄说么?还有大家都喜欢偏安一隅,河西的王爷们断言汉军过不了祁连山,结果让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伊稚斜的银碗空了,但他却忘记了续茶,因为赵信的话字字敲在他的痛处。他迷离着双眼问道:“那依自次王来看,这仗还能打么?”

“现在已不是打不打的问题了。细作来报,汉军以卫青为统帅,霍去病出定襄,李广为前将军,公孙贺为左将军,赵食其为右将军,曹襄为后将军,已于近日越过长城,向北而来了。而我国内决战呼声甚高,单于若是弃战,无异于不战而降。”

伊稚斜惊道:“依自次王说来,这仗必败无疑了?”

“从战术上看,汉军此次出兵总结了河西之战的取胜之道,他们首尾呼应,左右一体,显然是欲以十倍之数进击我军。敌我力量悬殊,决战谈不上,硬碰更非上策,眼下以自保最为重要。”

赵信拿过一个大碗,代表汉军;又拿过一个小碗,表示为匈奴军。先将大碗从下往上移,然后将小碗往左移。

“这就是避实就虚,声东击西。”

“寡人明白了。你是说汉军欲图寡人而不肯罢兵,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寡人这就传令下去,对外放话说,寡人欲在东线迎击汉军,而暗中则把军队调往西线。”

“如果我估计没错,此次汉军在东线出击的必是霍去病。其人虽然勇猛,却过于年轻,若闻单于在东线,势必长驱直入,我军可在迂回中相机歼敌,等他明白过来,我军早已反攻过来,一定会打他个出其不意。在此之前,单于要将我军的辎重粮草悉数北撤,只留给汉军一片空荡荡的沙漠,看它如何北进。”

“看来自次王在长安没有白待呀!”伊稚斜快人快语,但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因为他已觉察赵信的脸红了。

穹庐外开始沸腾起来了。

一轮金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照着积雪覆盖的狼居胥山,照着冰层融化的余吾河水,隐约可以听见冰块碎裂的声音和涛声在草原上回旋——这是匈奴人朝拜太阳神的时刻。

无论是贵族还是百姓都比往日更加显得虔诚、严肃,有的人脸上笼罩着难以掩饰的悲怆。

伊稚斜走到祭坛的金人旁边,他端起马奶酒,用指尖蘸了洒向天空:“臣民们,又要打仗了。汉军即将进攻漠北,男人们立即到指定的地点去集合,老人和女人携带车辆辎重北撤,让我们祈祷神圣的太阳神保佑匈奴人吧,把汉军赶出大漠。”

从祭拜的人群中传出悲哀的哭声,接着便蔓延开来。尚未开战,先闻哭声,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覆盖了单于的心田。

“是谁在那里号丧呢?”

伊稚斜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人群,立即就有士卒从人群中架起一个年轻人,摔到伊稚斜面前。

年轻人浑身发抖,瘫软在地上,祈求饶命。

伊稚斜没有丝毫的怜悯和犹豫,就朝着带队的百夫长大吼一声:“拉下去,用他的血祭祀太阳神。”

士卒拖着年轻人向祭坛走去。

刽子手手起刀落,那青年的头颅就飞到雪地上去了。

士卒捧着血淋淋的人头,放上祭坛。

伊稚斜再次地率领臣民跪倒在太阳神面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掠过跪在地上的臣民们道:“臣民们!你们看见了么,这就是未战怯阵者的下场!”

赵信的眼前满是飞落雪地的人头,一个接着一个。

而站在这血色边缘的是一头凶狠的公狼,它朝天长鸣的声音传到狼居胥山,又被弹了回来,在山峦间荡起经久不息的回声。

……

卫青从定襄越过长城,长驱千里,终于在三月初遭遇了匈奴军。

当晚,队伍在大漠上宿营,刚刚布置好中军大帐,李晔就领着细作前来禀报,说匈奴阵营旌旗飘扬,营帐林立,营寨内也是喊杀阵阵。显然,他们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卫青十分惊奇匈奴人情报的准确和迅速,对李晔道:“匈奴军虽然屡屡受挫,但它毕竟是一支长期奔驰在大漠的劲旅,你立即去通知各路司马,要他们以武钢车布置连环营寨。完了之后立即回来,本将有要事与你相商。”

这武钢车外壳上包裹着一层铁皮,沿营寨四周布置,每车四卒,成圆形结构,浑然一体,可以四面警惕敌人的偷袭,只要一环开战,则可连环策应。虽然十分坚固,却是惧怕火攻。

在李晔即将离去时,卫青又反复叮嘱需防匈奴人火攻,然后才转过来思考战局。

匈奴人在汉军到来前,已将百姓和辎重撤往狼居胥山以北,只留下空荡荡的草原和沙漠。虽然已经到了三月,可胡杨的叶子才刚刚透出点点绿色,让人感觉春天的脚步何其缓慢。

站在营帐前,卫青望着绵延数里的营帐,临行前皇上的叮嘱再度在耳边响起。

河西大战,十万匈奴大军投降汉朝,彻底扭转了自高皇帝以来的局势。匈奴人再次北撤,意味着他们以后南来,将会更加不易。

刘彻强烈地感觉到,战争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那是长公主陪他去乐坊听李妍演唱“北方有佳人”的第二天,刘彻召卫青到宣室殿,指着汉匈形势图上漠南那一片辽阔的空间说道:“近日定襄、代郡太守来报,匈奴军在我边城杀掠之后,忽然北撤,漠南已无人影。叛将赵信,断言我军不敢劳师袭远,大将军以为如何?”

卫青沉思良久道:“虽兵法有云:‘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罢者后,其法十一而至’,然则兵无常势,倘若运筹有度,未尝不可!”

“远途奔袭,骑兵为首。依你看,我骑兵战力如何?”

卫青道:“河南、漠南、河西三战,我军掳匈奴战马数十万匹,横渡大漠应无问题。臣所虑者,乃辎重、粮草能否跟得上。”

“此亦朕之所虑也!朕已命少府寺、左右内史,并诏命边关郡守,征集马匹四万,步兵数十万,转输辎重,接济粮草。”刘彻并不等卫青回答,便将漠北大战的想法和盘托出,“朕欲破敌人之狂言,祭天狼居胥山,饮马余吾河畔。不知大将军以为如何?”

刘彻说完,仰天大笑,那笑声迅速积聚成车辚马啸的骤风,将卫青卷到了大战的前沿。

第二天朝会上,刘彻颁布了进军漠北的诏令。

卫青发现,皇上并没有将霍去病所部交与他,这表明河西之战后,霍去病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迅速上升。

他担忧年轻的霍去病能不能担得起如此重任。

帐外响起了脚步声,那是李晔的。卫青的思绪被打断了。

李晔详细地陈述了武钢车的部署及各路司马的防守重点,卫青满意地点了点头。卫士呈上来糇粮,两人简单地用了晚餐,就进入正题。

“你说,单于会不会就在对面呢?”卫青问道。

“据探马报告,此部乃匈奴军主力,想来单于应该在此无疑。”

卫青抬头看了看李晔说道:“本将也是作如是想。擒住伊稚斜乃皇上旨意,他杀害隆虑公主,已成为皇上心中难以平复之殇。临行前,皇上严令本将必取单于首级。”

他起身转向身后的地图,眉毛又凝结在一起:“行前朝廷对两军形势估计过于乐观,现在看来,匈奴已早有准备,明日先出动五千骑兵探探虚实。”

两人正说着,就见前将军李广拿着昨日捕获的匈奴俘虏的供词进来了。

“据俘虏所言,单于就在前面。”

卫青闻言大喜道:“此天助我也!”

这消息也让李广感到十分振奋,俘虏是他的军侯抓的,他又是前将军,擒拿单于这头功当然非他莫属。

李广直截了当道:“请大将军下令,末将作为前将军,愿意率部前往擒拿单于。”

卫青站起来与李广道:“本将希望由老将军与右将军赵食其并为一军,从东道出发,对单于形成合围之势。”

“大将军这是何意?末将为前将军,擒拿单于乃是本分,今大将军中途易令,命末将与赵将军改出东道,末将十分不解。”

“不瞒老将军,皇上临行前曾叮嘱,老将军春秋已高,恐有闪失,所以……”

“末将只闻皇上诏令末将为前将军,而不曾听说对大将军有此告诫。大将军这样做,莫非想贪擒获单于之功?”

“老将军一世英名,难道要违抗军令么?”

“是大将军违背旨意,私自将前将军改为东道军,反倒怪罪末将。”

李广说着话出帐去了,李晔追到帐外劝道:“老将军有话好说,何必动怒呢?”

李广又甩出一串话来:“大将军若不收回成命,末将将率部独自出击匈奴。”

第二天,李广差人送来一书,再次申明了昨晚的理由。

卫青看了什么也没有说,提笔修书一封,差人送到前将军处。

李广接过书信问道:“大将军没有留下什么话么?”

“大将军令卑职带给老将军五个字:急诣部,如书。”

拆开书,第一行就透露出凛凛杀机:

将军戎马一世,当知军中无戏言。倘若误了军机,休怪本将忍痛割爱。

“好一个忍痛割爱。”李广讷讷自语,他怎会不明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呢?卫青完全可以以违抗军令的罪名杀了他。其实,对于死他并不害怕,只是还没有为三千子弟报仇,就这样死在主帅刀下,他觉得太不值得了。

李广回转身时,已恢复了一位老将军“含刀饮剑”的理智。

“请转告大将军,老夫遵命就是。”

这边,李晔打发送信人上路后,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提到了卫青面前。

“大将军为何不让李将军担任前锋呢?”

“唉!这是皇上的意思,皇命难违。皇上本意是不让他出征的,后来他一再请求,皇上才勉强答应了。可第二天,皇上就召本将进宫,暗中叮嘱一定不能让老将军靠近前沿。皇上也是为了他好!”

“下官明白了。”李晔为刘彻对一个老将的细心关怀所感动。他更被卫青的侠骨柔肠所感动,他为自己能够在卫青身边做事而分外满足。

但是,这一回李晔错了,只一心参赞军务的他很少窥探别人的内心,更没有注意到从拿到供词到李广负气辞别这短暂瞬间卫青心理的微妙变化。

听了李晔的回答,卫青满意地笑了。

他为内心仅有的那点私心没有被人发现而感到欣慰,是的!擒住单于,这是何等的殊勋,这样的机会他是绝不可能拱手让给别人的。

与李广一样,他有一种预感,打完这仗,他大概也就只能待在中朝了。皇上的性格他知道,像他这样不断获得封赏的人,总有一天会让皇上不放心的,他也应该急流勇退。

这样想着,卫青便道:“请中郎速传两位公孙将军和后将军到帐下议事。”

“诺!”

这三人一个是他的连襟,一个是他的恩人,一个是长公主的儿子,说起话来自然少了许多的生分。

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走出帐外,抬头望月,李晔惊异地发现,浩浩星空中,被众星拱卫的北斗星竟然位置偏南了。

……

漠北的第一仗,于次日辰时二刻由卫青命令发起进攻。

汉军骑兵的神速遏制了匈奴强弩的发挥,一万名匈奴骑兵与五千汉军骑兵很快地胶着在一起。

赵信的军队企图以优势兵力对公孙贺与曹襄的骑兵形成合围,却不料被卫青识破,他利用匈奴军以部族为骨架、管制分散的弱点,以公孙贺一军牵制赵信,而以公孙敖和后曹襄所部集中攻打耶律孤涂的军队。

双方的骑兵像决堤的洪水,在辽阔的草原上掀起波峰浪谷,将士的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嘚嘚的马蹄声。

陷入极度疯狂的士卒们,眼里看到的再也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丛丛草芥,战刀扫过,立即倒下一片。

生命从没有像战场上的这样坚韧,为了将对方置于死地,为了求得自己的生存,哪怕遍体鳞伤,仍然奋不顾身地冲向敌人。

生命也从来没有像战场上的这样短暂,刚才还高举战刀、狂呼冲锋的年轻骑兵们,瞬间就身首异处。

战马哀嘶着围着它的主人旋转,它想用自己的体温唤醒它的主人,可留给它的只有惨烈。

公孙敖率领部下死死咬住耶律孤涂的当户不放,不断削弱敌人的有生力量。

他十分感激卫青将这次立功的机会从李广那里转给自己,希望能够在这次战役中亲手擒住伊稚斜,好洗雪多年带兵出战、多年无功的耻辱。

他率先冲到当户面前,挥动手中的大刀,直取当户的命脉。

匈奴当户伸出长枪,刺向公孙敖的咽喉。

公孙敖奋力挡开当户的兵器,迎头砍去。

匈奴当户架开公孙敖的大刀,拨转马头,朝东奔去。

公孙敖猛击马腹,战马腾跃追出数十丈远,正在厮杀中的汉军和匈奴军被两位将军的气势所震撼,混乱中竟然闪开一条路。眼看马头就已咬住敌人,在匈奴当户惊慌回头时,却被迎面冲来的曹襄取了首级,一股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匈奴当户跌下马去。

曹襄似乎并不看重这些,将手中的首级扔给公孙敖身后的卫兵道:“也该他遭殃,被晚辈碰上,替前辈结果了他的性命!”

马上相逢,第一次参战的曹襄看到公孙敖一脸的血,吃惊地问道:“前辈受伤了?”

公孙敖一抹两颊,哈哈笑道:“哪里!哪里!这是匈奴人的血,吃的牛羊肉的,连这血都散发着膻气。”

说着他又指着曹襄的脖子笑道:“看看你也一样啊!彼此!彼此!”

曹襄用手去摸自己的脖颈,天哪!也是血迹斑斑。

这个开国丞相曹参的后代,平日在京城里过惯了安逸的生活,直到这时候,才明白先祖当年跟着高皇帝打江山的不易。

公孙敖问道:“少将军可见单于否?”

曹襄摇了摇头。

公孙敖有些失落:“难道他没有在军中么?”

抬头望着天空,已是太阳西斜,估摸大约未时时光,耶律孤涂在留下近千具尸体后撤到二十多里之外。

两人正欲商议要不要继续追击,忽然传令兵来禀报,大将军要他们速去。

两人匆匆来到卫青已经移到前沿的军帐,禀报了战况。

这一场下来,汉军斩匈奴首虏近千,俘获战马数百匹。

两位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没有能够亲自擒住伊稚斜。

卫青沉思了片刻,告诉公孙敖和曹襄道:“伊稚斜虽然生性鲁莽,却也不乏诡谲和狡黠,在我军围追堵截下,必是转到赵信的军营中去了。公孙贺的军队现正咬住赵信,可赵信部的兵力多于我军,双方正展开拉锯战,打得十分艰难,你们现在暂时放弃追击耶律孤涂,集中兵力围歼赵信,务求生擒单于……”

匈奴的当户们根本不知道,当他们包围公孙贺率领的汉军时,卫青已派遣公孙敖和曹襄从两翼包抄过来。

公孙贺很沮丧。其实他对赵信并不陌生,只是没有想到赵信军的战力如此顽强。

双方战至中午,公孙贺军渐渐不支,阵形开始出现混乱。

令他大惑不解的是,他始终没有看见赵信的影子。反倒是他手下的当户们,愈战愈勇。他这才领悟到,这个通晓汉匈战法的赵信实在难以对付。他忙令属下司马收缩军阵,向不远处的土丘集结,试图凭借高地御敌。

精疲力竭的公孙贺催动坐骑,冲上一个土丘,正要集结军队突围,忽然他看见远处一面书写着“卫”字的大旗,脸上立时露出喜色,忙振臂高呼道:“大将军援军来了,杀啊!”

他率先冲入敌阵,左冲右突,匈奴骑兵一个个落马,被他杀出一条血路。

直到这时候,公孙贺才与赵信遭遇。

赵信一条长枪,斜刺横挑,汉军士兵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杀得人仰马翻。他与各路当户在血肉横飞中聚集在一起,大家互相交流战况后,才知道卫青已经反包围了他们。

赵信令旗手将旗帜插上高地,好让将士们能从各个方向看到它。谁知那小个子旗手刚刚冲上高岗,就被追上来的汉军拦腰砍在马下。

赵信被激怒了,冲上去就从后面给了汉军骑兵一枪,然后忙招呼身边的亲兵重新扛着旗帜上了高岗。

公孙贺挥着大刀,很快将左右的匈奴骑兵驱散,对正在酣战的赵信喊道:“无耻叛贼,还不下马受死?”

昔日好友,战场相逢,赵信心里很不是滋味,边接招边说道:“国之交战,不废私情,将军还是请回吧!”

公孙贺道:“本将平生最恨者,乃背主叛国之人,且吃我一刀!”

两人就这样地厮杀了半个时辰,赵信退守到一面坡前,不经意地朝远处眺望了一下,眼睛直了。怎么草原上都是汉军呢?那写着“卫”字的大旗下面一定是汉军统帅卫青,他的心顿时乱了。

人生如戏,上次他还信誓旦旦地对卫青表示要生擒单于,这次却做了护卫单于的先锋。

随着大旗的挥动,汉军的阵形演绎出百般变化,几乎每一个口子都被堵死了。

赵信意识到围歼公孙贺的机会不再,突围的希望也慢慢变小,可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单于的安危。他放弃了对公孙贺军的打击,要当户们收拢兵锋,向北突击——那里有他们的大本营。

“大将军请看……”李晔指着远方,对卫青道。

“怎么了?”

“那边……”顺着李晔手指的方向看去,卫青的眉毛顿时凝结在一起——在东北方向,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卫青拍打着战马的鞍鞯,情不自禁地唏嘘一声——指挥冲破这个缺口的将领会是谁呢?他脑际忽然地闪过一个名字——赵信,一定是他!

对了,伊稚斜此刻一定与赵信在一起。

卫青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对李晔喊道:“你赶快带几个人去,告诉公孙敖和曹襄,走脱了单于,本将斩了他们的脑袋!”

“诺!”李晔不敢怠慢,率领士卒冲下丘陵。

可还是晚了。回望西天,太阳似乎对草原怀着不尽的眷恋,而沙尘就从太阳的怀抱中开始了肆虐的狂舞。狂沙裹着黑云由远及近,沙粒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风折断了旗杆,卷着旗帜满天飞舞。

卫青撩起战袍,遮了脸颊,向刚才还在喊杀连天的地方看去,哪里还有大战的影子,出现在面前的只有漫天黄沙。并且分不清哪儿是沙尘,哪儿是人。

这样的天气对长期生活在草原和大漠的匈奴人,是撤退的最好机会。

卫青猛催坐骑赶上李晔,大声喊道:“告诉公孙敖和曹襄,赶快收拢包围圈,决不能让单于走脱了。”

一句话说完,他已呛了一嘴的沙,但他已顾不得这些,从腰间抽出宝剑,高喊“杀啊!”就冲进了沙尘中心。

“跟上大将军!”李晔招呼着身后的卫士,紧随着卫青的马迹而去。

……

马疲劳极了,只要一松鞍鞯,就立即有马匹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人也饥饿到了极点,沉沉的夜色中倒地一片。

战事胶着到了极点,每个时辰都显得如此的漫长。

卫青现在最关心的是单于的去向。

“单于呢?”夜色中这是卫青严厉的声音。

将军们掂得出这声音的分量,在这简单的句子背后,是人头落地的杀戮。

曹襄透过暗夜看到卫青举起宝剑,他担心再这样沉默下去,卫青真的就要杀人了。

他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刚才末将的左校捉到一个俘虏,他供称单于在耶律孤涂的掩护下趁着风沙北逃了。”

“为何不早禀报?”卫青挥起巴掌,狠狠地朝曹襄抽去。曹襄的脸上立即爆出五道指印,嘴角淌出腥咸的血。

自从父亲曹寿去世后,母亲一直把他视为掌上明珠,呵护有加,什么时候挨过如此重的耳光呢?放在长安,这是绝对不能罢休的,可现在他只能忍着,他才刚刚二十岁,他不能用生命去试大汉的军法。

可卫青还是不解恨,道一句回朝再与你算账。便翻身上马,向北追去了。

将军们不敢怠慢,纷纷整顿所部,沿着普奴河西岸追击。

当东方晨曦渐露,一抹银灰划破黑暗的时候,真颜山的身影进入卫青视线,战马一个响鼻,驻足在山下的一株红柳树旁,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卫青向紧跟在马后的李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山名叫真颜山,山前有座城叫赵信城。我军已追击了二百多里,还是没有见到单于的踪影。不过……”

“不过什么?”

“此役我军斩杀匈奴万人,而自身仅伤亡千人,算是大胜了!”

卫青微微点了点头,叹息道:“唉,还是让单于走脱了。”

“大将军不必如此气馁。单于狡诈,加之风沙太大,他趁机走脱也在情理之中,大将军不必自责。”

卫青抬头看了看土筑的赵信城,问道:“城中可有匈奴军?”

“我汉军一路奔袭,所向披靡,此地匈奴人闻之溃散,早就向西北方逃走了。”

“传令下去,大军进入赵信城休整三日。”

“诺!”

李晔转身上马,正要离去,又被卫青喊住:“我军深入漠北一千二百多里,此地不可久留,告诉各军做好南撤准备。”

他们进入赵信城的第二天晚上,风沙停息后的漠北草原沉浸在如水的月光下。

登上城头,眺望西北,真颜山被淡淡的月色涂成水银的凝重;举目南顾,二百多里外似乎还可以听到大战的余音;当一切回归宁静的时候,卫青的心境却是复杂的。

现在,他一肚子的话却化为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心语:“这些日子本将是不是太严厉了?”

“这是战时,大将军再怎么严厉,将士们都是理解的。”

“不过,本将前些日子对李老将军还是有些过分了。”卫青长叹了一口气。

一想起李广和赵食其,他刚刚放松的情绪又骤然紧张了。

“东道军为何至今仍无音信呢?要是他们及时赶到,单于也许早就做了俘虏。”

月光涂在卫青的额头,映出他沉郁的眼睛。

……

当卫青准备将军队撤回漠南的时候,从代郡出发的霍去病正率领着他的军队在东线疾进。

皇上给予他的权力舅父也不曾享受过。他可以任意在全军挑选最善战的将军和最精锐的队伍,为他配备熟悉匈奴地形的降将复陆支和伊即轩作为参佐。

将领中,除了从骠侯赵破奴是河西战役的老将外,昌武侯赵安稽、北地都尉卫山、校尉李敢都是新到他属下履职的将军。

汉军从长安出发的时候还是一路,可是到了渡过河水,路过太原郡的时候,忽然接到朝廷六百里加急发来的急令,根据边关奏报,怀疑伊稚斜还在东线,诏命就此分军,东路军由霍去病节制,出代郡迎击匈奴左屠耆王和左大将的军队。

皇命如天,卫青连夜召开军事会议,部署分军事宜。

卫青向霍去病问道:“兵力是否充足,需不需要从我这调一位将军过去?”

霍去病道:“不必!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广而在勇。”

第二天,两军在汾河岸边作别时,他还是从舅父的目光中感到了一种无言的忧虑。

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霍去病感到了肩头责任的沉重。

军队刚刚出塞四百里,他便派复陆支进入匈奴纵深地带,打探敌方军情。在他的军队在漠南推进了一千多里时,复陆支回来了。

他禀告道:“左屠耆王所部呼韩昆莫就在前方二百里处驻防,依末将看来,匈奴军防备松弛,伊稚斜很可能不在左屠耆王营中。”

“哈哈哈!自负往往是失败的前兆。”霍去病嘲笑左屠耆王的妄自尊大,“不管伊稚斜在不在这里,我军都务求多杀敌人,使匈奴人见到我汉军就胆寒。”

接着,他下达战令——

从骠侯赵破奴率军在东侧,阻击驰援之敌。

昌武侯赵安稽从西侧突入敌营,到处放火,以乱军心。

校尉李敢以火光为号,从正面突袭敌营。

天刚刚变黑的时候,从西垂的日边生出的黑色风暴,自西向东跨越千里大漠。它让伊稚斜得以逃脱,可在这里,却为霍去病军攻克敌营创造了良机。

左屠耆王断定,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下汉军绝不会冒着迷路的危险进军。他邀了呼韩昆莫到他的穹庐饮酒。

左屠耆王抓起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就对着外面黑漆漆的暗夜大叫道:“神圣的太阳神送来了让汉军致命的风沙,不劳将军动手,风沙会让他们葬身大漠的。让风做我们饮酒的鼓乐吧!”

可呼韩昆莫却没有那么乐观,霍去病在河西的“奇兵天降”,让他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善于出其不意的人显然比卫青更难对付。在左屠耆王酩酊大醉酣然睡去时,他走出穹庐,就看见西北角火光冲天,传来喊杀声。

“不好!敌人来偷袭营寨了。”

呼韩昆莫对值守的士卒喊道:“快去叫醒王爷!”言毕,自己就提刀上马,率部向外冲去了。

迎面杀来一位年轻将领。哦!那不是李敢么?右北平大战中曾与他对垒。

李敢显然也看见了他,于是便催动坐骑,上前就是一枪,呼韩昆莫急忙架起双刀接招,被李敢的枪杆死死压住。好长时间,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喘气声。

忽然,李敢拉开距离,转身奋力刺去,只见得呼韩昆莫的右臂血流如注,刀都握不住了。

一向从容镇定的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慌乱中回身朝东南撤去,李敢也不追赶,弯弓搭箭,一箭射去,呼韩昆莫跌落马下,等到李敢跑过去时,他已经气绝了。至此,呼韩浑琊兄弟都死在了李广父子的箭下。

李敢没时间多想,他对身后的骑兵喊道:“搜索左屠耆王穹庐!”

穹庐里一片狼藉,空无一人。左屠耆王早已带着几名当户和亲兵仓皇北逃了。

这让霍去病有些遗憾,因此当赵破奴、赵安稽等将领询问下一步行动时,他发脾气了:“还用问么?追!一直追至狼居胥山下!让汉军的气势威震匈奴!”

暴怒的吼声使复陆支和伊即轩后来一想起骠骑将军就不寒而栗,他们甚至猜测这个年轻人身上是不是流着匈奴人的血液。

大军一路向北,中途与匈奴左大将遭遇。

对左大将来说,这大概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猛烈进攻。

左大将并不像左屠耆王那样轻敌,即便是在沙尘弥漫的昨夜,他的军队依旧负戈,张网以待。

霍去病的到来让他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他希望能亲手擒住汉朝刚刚升起不久的将星。

可让他十分吃惊的是,匈奴军意志的坍塌甚至比余吾河水的解冻更令人触目惊心。当左屠耆王部全线溃退的消息传到军中时,他的当户们一下子失去了狼性。

他声嘶力竭的命令在那些溃退的当户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看着当户们纷纷后撤,左大将觉得自己是多么无力,他无奈地把曾驻守了多年的领地丢给了汉军。

他希望能在比车耆、屯头王、韩王的领地阻击霍去病的进攻,可他又错了。赵破奴第一仗就取了比车耆的首级,而赵安稽、卫山、李敢所部连下了屯头王和韩王的领地,并俘获了他们以及所有放下武器的部属。

担任主攻的李敢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率先将汉军军旗插上单于庭背靠的狼居胥山。

那一夜,左大将怀着悲痛的心情去寻找伊稚斜了,是夜色掩盖了他的行踪,否则他也难逃被俘。

此战后,李桦兴奋地禀报道:“此战汉军斩比车耆,俘获匈奴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俘虏和斩杀匈奴吏卒七万余人,几乎全歼了匈奴左屠耆王部。”

霍去病听着这些前所未有的数字,轮廓鲜明的脸上充满了喜悦之情。

他觉得应该在这里留下汉军的功绩,因此,从占领狼居胥山那天起,他就命赵破奴和赵安稽分别在狼居胥山和姑衍山上各建一座祭坛,祭祀天地,抚慰亡灵。

站在狼居胥山的一面高坡上,望着山下黑压压的俘虏,霍去病不尽感慨。

屈指算来,他们距离长城已有两千多里了,可他却没有旷远寂寞的感觉。征战的欲望让他觉得皇上就在身边,而一路进击的兵戈铿锵,对他来说就像司马相如在竹简上走笔一样快意。

当余吾河水升起的岚气在空气中缥缈时,霍去病的眼睛被春阳照得眯成一条线,那白色的雾霭把他带回刚刚结束战斗的战场。

霍去病向李桦问道:“祭坛可否筑好?”

李桦道:“连日来,将士们顾不得疲劳,日夜苦干,即日即可筑起。”

霍去病有些不耐烦道:“你认为快么?依本将看来还是太慢了。他们是想等匈奴人反攻过来么?你去告诉军正,严令加快速度,贻误工期者,鞭笞五十!”

“咝!”霍去病眉头皱了一下,从口中发出一声呻吟,旋即又恢复了恼怒,“速去呀!”

这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李桦的眼睛,他知道霍去病一定是箭创又疼了。

李桦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后悔,为什么自己当初就没有发现这支冷箭,而像灌强那样壮烈地殉职呢?

大汉可以没有李桦,但不能没有霍去病。

军医官在诊断之后说,那箭是有毒的,虽然药物可以排掉一部分毒,但是却不能根除。他这病不能发怒,一发怒,毒就会侵蚀他的身体。

可他的性子,动不动就怒形于色,如何得了呢?

李桦一想起来就发愁:“将军!您的伤……”

霍去病挥了挥手道:“你怎么如此啰嗦?难道本将会死了不成?”

李桦本来还准备谏言战后休整的,霍去病这话一出,等于封住了他的嘴。从河西战役开始,他就发现霍去病在带兵上少了卫青的宽严相济而失之太酷。

在卫青属下的兄长李晔常常向他忆起卫青关爱士卒的故事。但在李桦的记忆中,霍去病的手中永远只有一条鞭子。

也许是年轻气盛吧,李桦常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他转身准备下山,却瞧见山下走来一个身穿甲胄之人,原来是赵安稽。

本来皮肤就黑的赵安稽,由于连日来的劳累,脸上黑中都带了青紫。

“将军在么?”

李桦手指了指山上的那棵松树道:“在那里!正为祭坛进展太慢的事情生气呢!”

“末将前来正要禀报将军,祭坛已经修好了。”

李桦闻言,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忙与赵安稽一同前来见霍去病。

……

中午,卫青派人送来的战报,说西路汉军已经内撤。

手握战报,霍去病沉默良久,讷讷自语道:“为何如此仓促地撤退呢?为何不趁势一鼓作气,将匈奴人赶出漠北呢?”

两天后,霍去病在狼居胥山上举行了盛大的封禅仪式。

月亮恰似一轮玉盘照着广袤无垠的草原,照着挺拔峻峭的狼居胥山,照着冰冷宁静的大漠。

祭天台上,火光辉煌。按照大汉的礼仪,祭祀品用全牛、全猪、全羊作为“牺牲”。

在汉军用了半个月筑成的台场上,聚集着火把方阵。

中间一条通道,一边是匈奴战俘,一边是汉军将士。茫茫夜色中,那千万火把与天上的千万颗星,早已没了分界,融为一体。

约莫酉时一刻,霍去病在李桦、赵破奴、赵安稽、卫山、复陆支和伊即轩的陪同下登上了祭天台,李敢率部负责警戒。

夜风飕飕,灯火摇曳,霍去病的脸庞在火光下呈现出凝重的铜红,他魁梧的身躯似乎也为狼居胥山增添了一座新的山峰。

酉时二刻,一干人在祭坛前站定,担任主祭官的李桦宣布祭祀开始。立时鼓乐高奏,只是这乐声中掺入了胡乐的旋律,让台下的俘虏们心头掠过对故乡的思念。

接着,李桦宣布朝拜木、火、土、金、水五色社稷之神,霍去病率领将军们和台下的人一起庄严肃穆地行三叩九拜之礼,立时就有全副武装的士卒抬着“牺牲”出现在坛前。

赵破奴宣读了祭文。这时,台上鼓乐再度响起,那声音借着草原的夜风,传到旷远的角落。

当夜色中传来很苍凉的匈奴乐曲时,包括屯头王、韩王在内的匈奴战俘,眼眶立时充满了泪水。那是丢失土地的伤痛,是思乡的苦涩,是割舍不断的种族血缘。

这时候,从祭坛上传来李桦洪亮的喝声:“面向东方,朝拜神圣的月亮神!”

战俘们抬头看去,只见霍去病和将军们依照匈奴的礼节,虔诚地拜倒在月光之下。

李桦遵循朝拜的节奏高声唱道:“神圣的太阳神、月亮神,保佑汉匈百姓共沐大汉文明,万世亲如兄弟!”

这是战俘们没有想到的,就在这一刻,他们对霍去病胜利的原因,似乎也明白了一些。

在火把的明灭中,屯头王和韩王暗地交换了眼色,他们彼此都发现各自的目光在悄悄发生着变化——少了些仇恨,多了些信服。

他们从霍去病身上感受到了那个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汉皇胸怀。

霍去病洪钟般的声音在狼居胥山的峰峦叠嶂间,在苍茫的漠北草原上,在每个汉军将士和匈奴战俘的心头久久回荡。

“自今日起,漠北不再是蛮荒之地,无论是汉人还是匈奴人,都是我大汉臣民,共沐圣德。”

从汉军的方阵中爆发出威严、雄壮的声浪:

“大汉威武!”

“皇上圣明!”

匈奴战俘们的嘴颤抖地嗫嚅着,似乎是迎合那浪潮,又似乎在默默念着伊稚斜的名字。

他们很难用准确的话语描述此刻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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