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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举国援疆

—— 回到清朝

“新清史”是美国人最早提出来的学科概念,他们在研究中国清朝历史的时候发现,意识形态主导下的中国清朝历史很不可靠,几乎对清朝持一面倒的否定和批评。以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为背景的西方政治,对清政府如何把统治区域扩张到新疆、蒙古、西藏等边远地区,更感兴趣。他们对中国清朝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作为少数民族政权,满清政府如何完成对中国辽阔疆域的行政管控?作为极少数人口,满清政府如何完成对汉族官僚阶层的有效管理?作为多民族国家,满清政府如何完成对其他民族和宗教的文化统治?

西方帝国主义迫切希望从中国清朝的国家管理模式中汲取经验,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清朝边疆史首先引起西方政治界的关注,然后进入西方历史学界的研究视野,成为一门新型学科。“新清史”首先是西方概念,不是我们自己的国家和史学家提出来的历史命题。我们今天所谓的“新清史”,是在意识形态框架下形成的固化意识,认为民国编撰的《清史稿》不行,要推倒重来,这就是“新清史”。而西方政治背景下的“新清史”,是要走出大汉族主义文化阴影,站在第三方立场上,重新审视清朝的边疆治理政策和国家管理模式,从政治、宗教、文化等各个方面,展开研究,总结方法,形成经验:以十二万兵力,取得中国两百多年的管理权,统治了一个四亿多人口的国家,并且使这个国家的领土面积扩张了一倍,这是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梦寐以求想做的事。我们认为是遗毒余孽,他们认为是宝贵经验。

黄仁宇说,“在中国历史上,还没有哪个王朝像清朝这样,几乎完整地承袭了前朝的制度”。清朝确实继承了明朝的法律制度和郡县制度,但明朝的主权范围仅限于长城以南、嘉峪关以东,管理模式成熟,管理难度较小。清朝中前期的疆域面积比明朝扩大了一倍,地缘辽阔,民族结构复杂,从行政、法律、财政等各个方面,都必须进行深度变革,才能适应当时的国家模式和管理需要。比如,在行政方面,清朝以委派“办事大臣”等方式,将行政权力直接延伸到没有完成郡县改制的藩属地区。在财税方面,清朝废除了明朝万历年间开始实行的“一条鞭法”,按土地多少收取赋税,称“摊丁入亩”。在法治方面,清朝根据不同地区的不同情况,“因俗而治”,出台颁布了《大清藩例》《回疆则例》等各种地方性法规。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是清朝的“协饷制度”,为维持边疆地区的稳定和发展,提供了强有力的制度性、政策性保障。

我国主流历史,把中国近代史上的边疆危机,一般描述为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侵略和渗透。而西方研究者认为,中国进入近代史以后,边疆危机和领土损失都来自中国内部动乱和政治斗争。在国家稳定时期,在国家财政体系运行正常的情况下,清朝政府一般都有应对和处理边疆问题的能力。问题主要出现在太平天国以后,连续不断的内部动乱,使清朝维持了一百多年的财政运转体系接近崩溃,督抚权力扩大,地方势力抬头,边疆地区防卫力量大幅度衰弱,这是清朝晚期割让领土面积的根本原因。

在西方学者看来,清朝后期出现的边疆问题,是国家财源枯竭导致的问题,和外部势力没有关系。他们认为,清朝时期的国家发展始终和世界同步,没有落后过,枪炮、轮船、纺织机,都造出来了,已经有了初步的工业化能力。欧美列强以各种方式进入中国,我们认为是半殖民侵略,他们认为看戏要抢个好位置,因为清朝是一个重要国家,所以才会引起世界的重视。

他们说的“财政体系”,就是我们说的清朝“协饷制度”。只有植根于儒家文明土壤里的大一统国家,才有实行“协饷制度”的道德动机和体制能力,这恰恰是“西方文明”学不会、也学不了的东西,那些建立在丛林法则和强盗逻辑上的新型国家,怎么可能领会中国古老文明“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的崇朴和厚道?

西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本质,是犹太资本操纵下的老牌帝国主义和新型工业国家,对全世界进行的瓜分和收割,表面上是国家行为,实际上是资本行为。西方殖民扩张的背后,有资本势力投资入股,殖民主义的步伐迈到哪里,犹太资本便跟进到哪里,所以他们的殖民组织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公司”。阿古柏暴乱时期,代表英国驻印度殖民政权,到喀什和阿古柏第一次接头的英国商人沙逊,就是犹太人。清朝收复边疆地区,是纯粹的国家行为,中国的国家利益从来都不受资本的掺杂和裹挟,胡雪岩是个典型事例,他把手伸到国家战争机器中来,和犹太资本走得太近,这是清政府必须打倒他的原因。不要以为,腐朽的满清王朝对西方资本主义一无所知。

国家对贫穷落后地区、对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长期投入,持续投入,而且不求回报,这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一项制度。清朝给新疆的协饷供应总体占国家财政总收入的十分之一左右,最高时期达到六分之一。今天,在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大背景下,全国财政收入实现盈余的省市也只有六七个,仍然有二十五个省区长期通过国家财政转移支付维持收支平衡。四川是我国财政转移支付第一大省,但如果把新疆地方和兵团合并计算,新疆一直是全国财政转移支付占比最大的地区,而新疆人口总量不到四川的三分之一。

还有全国各地的援疆资金,还有国家在新疆的基础建设投入和专项资金投入,还有国家给予新疆的各种利益输送和优惠政策。这样的制度优势,这样倾举国之力的相互帮扶,除了中国,全世界还有哪个国家能够做到?

—— 钱花到哪了

新疆收复初期,在要不要、守不守的问题上,争议很大,主要原因是对行政成本和驻军成本的综合考虑。乾隆皇帝在说服众大臣的时候,苦口婆心给大家讲道理,说,军队驻扎在哪里都要吃粮发饷,官员分配到哪里都要发放工资,经营新疆,无非是当兵的换个地方吃粮,当官的换个地方发工资,管理成本增加不了多少。道理讲得清楚,实际上是捏着鼻子哄嘴,军队换个地方吃粮的路上成本,也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开支。

看一下换防官兵的待遇:换防军从内地到新疆的行军路途上,军官每人配马一匹,每匹马每天配草料钱(银)一分;每四个兵丁配马车一辆,轮换代步并运输随身物资,辕马草料钱每天一分。到哈密以后,马车改为骆驼,每三个兵丁给骆驼一头,草料钱不变。如果骆驼配备数量不够,则按每头骆驼十八两白银折价,愿意步行到驻防地的兵丁,分摊获得这十八两白银。

再以换防绿营军的饷银为例。按普通步兵计算,每年饷银十二两,战马草料每年折银十八两八钱,伙食费(盐菜费)补助一两,普通兵丁每年支付总额三十二两八钱,约合今天人民币2.5万元。按游击(相当于今天的营长)级军官计算,每年俸薪二百三十一两,每年养廉银六百两,每年战马草料折银六十一两,其他补助三十三两,每年饷银花费总额为九百二十五两,约合今天人民币70万元。

清朝新疆驻军的饷银和各项补贴费用,高于内地约40%左右,高出比例和今天大体相当。

南北疆地区适宜耕种土地多,受农业灌溉限制,可耕种土地不多,大多数荒地都没有开发利用起来,所以兴修水利工程的费用占比很大。道光以前的水利工程集中在北疆,道光以后大力开发南疆农业,水利设施是清朝在新疆中前期最大的一项地方性建设投入。

清朝在新疆的蒙古汗王、维吾尔郡王、宗教人士、伯克和当地招聘的行政人员(通事),全部享受政府供养。要干好,先吃饱,清朝在新疆的公务人员和供养人员,薪资水平普遍高于内地,不但吃饱,还要吃好,还要带着老婆孩子亲戚朋友一起吃好。

四品阿奇木伯克(行政长官),每年获固定俸禄(养廉银)五百银,约合今天人民币38万元;另外提供官田一千亩,允许供养“燕齐(雇农)”五百人。六品伊什罕伯克(负责农业和水利的长官),每年获固定俸银(养廉银)二百银,约合今天人民币15万元,另外提供官田五百亩,允许供养“燕齐(雇农)”二百人。在当地招募的通事(杂役、公务人员),每年获固定俸禄不等。临时招募的务工人员,每年费用支付(盐菜钱)不得少于十两八钱,折合今天人民币,最低不少于8000元。

喇嘛和和卓,每年发放白银一百一十三两,约合今天人民币8.5万元。宗教人士钱没有用处,但养活的人多,所以给钱少,给粮多,一个掌握地区最高宗教权的喇嘛和和卓,每年供应口粮多达7560斛,折合成今天的计量标准75.6万公斤,简直是天文数字。政府认可的最低级别教职人员,每年发放岁银十二两,约合今天人民币9000元;每年发放口粮360斛,折合成今天的计量标准3.6万公斤。

给汗王、亲王、郡王们的年俸又不一样,有爵位的王爷和贝勒们一般都田产丰厚,不缺钱粮,缺的是面子。蒙古汗王每年发放白银两千五百两,约合今天人民币190万元;每年发放绸缎四十匹,清朝时期每匹布的标准单位是五丈,每匹绸缎的价格三两到五两白银不等,四十匹绸缎的价值不算很高,皇家御赐的衣服穿在身上,是赏给王爷们的面子。

亲王每年发放白银两千两,约合今天人民币150万元;每年发放绸缎二十五匹。郡王每年发放白银一千二百两,约合今天人民币90万元;每年发放绸缎十五匹。贝勒每年发放白银八百两,约合今天人民币60万元;每年发放绸缎十三匹。清朝在新疆册封的最低爵位是抚国公,每年发放白银二百两,约合今天人民币15万元;每年发放绸缎七匹。

新疆地处偏远,怎么会冒出这么多的汗王、亲王、郡王和贝勒?平定准噶尔后,厄鲁特蒙古还在,土尔扈特蒙古回归,这些部落的首领都是汗王级别。哈密王家族世袭郡王,新疆同治暴乱时,哈密王伯锡尔为国殉难,被追封为亲王,家族享受亲王待遇。吐鲁番额敏家族、库车鄂对家族,平定大小和卓叛乱有功,世袭郡王。乌什白山派首领霍集斯,平准战争时期早早归附清朝,获封贝勒。大和卓波罗尼都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萨木萨克,是叛匪首领张格尔的父亲,在浩罕国流浪、乞讨,清政府多次派人招抚,要求他回国,承诺封赏的爵位和待遇,也是贝勒级别。

—— 协饷历史

协饷制度起源于明朝。明英宗时期,贵州发生洪涝灾害,交通受阻,赈灾粮款运送困难,朝廷要求邻近的西南各省就近“协济”。救灾结束后,从国库调拨银两,返还给“协济”省区。

贵州赈灾给大明王朝提供了救灾应急的新思路,各地发生灾情,直接从邻近省份调拨资金和物资,简化赈灾程序,缩短赈灾时间。从明代宗四年(1453年)开始,各省“协济”到灾区的钱粮不再返还,从地方政府上缴中央财政的赋税中直接折抵,称为“折色”。

明朝的“协济”制度仅限于赈灾,没有在全国财政系统内全盘应用,没有形成固定的国家财政制度。

满清取得政权后,认为明朝的财政运转流程太麻烦,地方上缴中央,中央再划拨到地方,费时又费力,军队就近吃粮,用不着来来回回的弯弯绕。从顺治年间开始,军队行进到哪里,由当地省区筹集粮饷,就地供应,不足部分再从邻省调取,总盘子由中央户部掌握,通盘运筹,相互调剂。

清朝的协饷制度建立初期,运行体系不完善,出现很多问题,拿出去的多,折回来的少。各省明白过来以后,纷纷捂紧自己的钱袋子,找各种理由推诿扯皮,战争地区反而出现无粮可吃、无钱可发的情况,湖南、陕西、福建、江西等省纷纷上疏哀告,“楚兵需饷甚殷,再祈亟赐题催,早济饥军事”;“秦川兵饷半年无支,伏乞饬部专催”;“恳皇恩急催协饷,以济(福建)万分紧急军需事”;“江省兵火之后并征维艰,各属呼应不灵”。

到顺治晚期,协饷制度才逐渐打磨成形,开始有序运转。一方面,中央财政对各省收支情况已经有了基本摸底,协饷摊派不再简单粗暴,基本能做到精准规划和合理调拨;另一方面,清政府将协饷制度与各地官员的乌纱帽直接挂钩,这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拿住了官帽子,就捏住了钱袋子,协饷制度在全国迅速、高效地运转起来。

户部在下发给各省的公文中说,“如司道不遵,该督抚即行题㕘。如督抚徇情不㕘,本部竟行具实指㕘也”。㕘是“参”的异形同音字,是“参劾、弹劾”的意思。这份由户部下发的文件,获得顺治皇帝强力支持,处罚的事例没找到,奖赏的事例有很多。河南右布政使杨思圣,如期完成调拨给山东和湖北的协饷任务,升任四川左布政使。江西巡抚张朝璘,亲自解押协饷到广西交付,加封兵部尚书、太子少保衔。

到康熙年间,协饷的落实执行和责任追查更加严厉。康熙四年,辅政大臣以皇帝名义发布诏书,“各省兵饷、协饷,定为五分,限四月内完成二分半,九月内全完。如行师大兵军饷、协济别省钱粮,或迟或误者,革职”。又谕令户部,“嗣后拨饷时务拨实在款项,严定限期解送,或因别故,将别项钱粮协解,该督抚速行题报。其违限,及借端推诿者,作何处分,尔部详确议奏”。意思是,调拨到各省的协饷必须是实款实物,限期送达。如果有特殊原因,可以从其他资金中挪用,但总督和巡抚要如实上报。对于违犯期限和推诿扯皮的官员怎么处理,让户部拿出意见。

户部意见迅速呈报到十二岁的小皇帝面前,“如藉端捏诿,谎行题报,或所缺钱粮不动别项钱粮抵解,以致迟误者,该管官革职,布政使司降三级调用,督抚降二级留任”。再次强调,协饷凑不够,可以从其他资金中挪用。如果连挪用专款的本事都没有学会,耽误了协饷调拨,当事官员革职处理,负领导责任的地方布政使(省长)降职调离,负上级责任的督抚(大区领导和省区书记)降两级留任。

雍正是个背负着天然使命的改革皇帝,在他手上,清朝的协饷制度进一步细化、深化、流程化,协饷调拨和国家财政的对接更加紧密。雍正规定,春造册,秋划拨,冬估算。各省在入春以后呈报库存官银和粮食种植情况,户部统计以后,大致预算出本年度各省财政收支,形成初步的规划方案。入秋以后,各省再呈报当年实际收支,户部对方案进行调整,下发给各省执行。“春秋二计册报实存银数,酌量存留本省,以备协济邻省兵饷,并别有所需请拨用外,其余银悉令解部”。入冬以后,中央和地方分别对年度财政收支执行情况进行决算,结余钱粮造册、登记、入库,决算结果上报户部。

“及至下年份春季,各省督抚应将库存银两实数造具清册报部,户部复核各省库存数后,除照上年各省造送冬估册中,上半年份应支奉饷数额留存本省支用外,余由户部指定款额,拨交其他省份之收支不敷者,是为协饷”。在顺治、康熙、雍正祖孙三代的精心打磨下,协饷制度成为中国独特的财政运行模式,进入程序化运转轨道。

—— 像一只蟾蜍

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清朝收复新疆全境。从回归祖国怀抱的那一天起,举国援疆的宏伟大幕正式拉开,除甘肃外(财政与新疆合并),全国十七个省级行政区,全部承担起新疆的协饷的供应任务。

万里路途,一百五十年历程,在没有纸质货币、没有银行汇兑、没有汽车火车、没有手机电话的年代,我们的祖先从云南出发,从广东出发,从福建出发,人拉马驮,跋山涉水,步行穿越中国由南到北、从东到西最漫长的地理线,把一锭锭白银解押到新疆,把一车车粮食运送到新疆。这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伟大壮举,中华民族团结进取的力量,撼天动地!

清朝给新疆的协饷供应持续了一百五十二年,协饷、专饷、捐饷总额高达四亿两之巨,清朝时期的新疆,地方财政收入到底有没有?有多少?

第一历史档案馆收录的《军机处附录奏折》中,有新疆收复初期各地军事主官呈报给中央政府的专折资料,“经两次大兵,又阿睦尔撒纳焚掠之后,众厄鲁特数年来未能耕种,畜牧抛荒”。“数千里内,遂无一人”。南疆各地“遭准夷杀戮及两和卓木蹂躏之后,人烟减少,户口凋残,以致土地荒芜,回众穷困”。

乾隆皇帝指示兆惠、舒赫德等人,对准噶尔统治时期和大小和卓统治时期,南疆地区的赋税情况进行调查。各地办事大臣奏报:

(喀什)噶尔丹博硕克图初收回众时,定额每年交纳二万六千腾格钱;策妄阿拉布坦时,亦照此例行。迨至噶尔丹策凌时,加增至六万七千腾格钱。每年又纳毡子四个、绒毛高毡四个、喇嘛毡衣、氆氇章岔、氆氇帽各二十六件;厄鲁特为首台吉嫁娶及唪经、更换台吉等事,酌量交纳。

(叶尔羌)前噶尔丹策零时,每年贡赋交纳十万腾格。此外有金税、贸易、缎布、牲只等税,喇嘛毯罽、果园、葡萄,虽按则征收,全完者少。

差来之头目人等,日奉以酒肉、妇女。去,仍多索赐遗。少不如意,其从人恣行抢掠。故至今乡有小回酋埋藏米谷、财物于地下者。

(大小和卓)凡所需钱粮、布帛,以及应用什物、力役、差徭,并不论人丁、地亩之多寡,均系任意摊派。

从以上汇报可以看出,准噶尔统治时期,古首领婚嫁丧娶,蒙古台吉人事更换,各家各户也要交纳额外钱财。准噶尔统治者不但征收高额赋税钱粮,还要征收喇嘛穿戴的衣服和帽子,还要征收喇嘛庙铺设的地毯。准噶尔头目每到一个地方,要供奉酒肉和妇女,走的时候还要索取财物,不给就抢,所以南疆的维吾尔人普遍有挖掘地窖,藏钱藏粮的习惯。

兆惠当然对维吾尔人在地下埋粮的习惯很熟悉,平定大小和卓叛乱,兆惠率四千清军被围困在黑水营(今泽普县境内),差不多有六个月时间。多亏当地维吾尔人告密,清军从地下挖掘出大批粮食,才能坚持到援军到来。

大小和卓叛乱时期更为粗暴,不论人丁多少,不论土地大小,任意摊派,不给就抢。舒赫德在奏报中说,喀喇沙尔(焉耆)曾经有一个维吾尔村庄,“不堪其扰,死绝逃亡,地遂空虚”。死的死了,没死的逃了,整个村庄沦为一片空旷的废墟。

收到南疆奏报,乾隆皇帝多少有一些统治者的悲伤,颁布诏谕,“薄取其赋,除去准噶尔一切苛政”,“议定正项钱粮大数,征收时听其纳者之便,以缓民力”。意思是说,赋税还是要收的,标准可以定得低一些。至于能不能收上来,根据农民自己的能力和意愿,能缴多少算多少。实在不愿意缴纳,也就算了,要想办法缓减老百姓的压力。

根据乾隆指示,南疆各地分别制订出减税、征税标准。其中,喀什呈报的征税定额为,“岁征粮四千帕特玛,钱六千腾格,棉花、红花照旧输纳,作为一年赋税”。乾隆皇帝在奏折上朱批,“霍集占入城,额外科敛,及逃窜时,又行抢掠,回人生计颇艰”。乾隆要求,喀什赋税“宽宥一年”,减免以后再打折,“每年止交粮一千四百帕特玛,各项谋生人等,交一万二千腾格”。各项谋生人等,指的是来往做生意的人。这是去除今天南三县(泽普、莎车、叶城)以后,整个喀什地区的赋税征收总额,大约等于准噶尔时期的17.6%。

不久以后,清政府追加南疆税收政策,“加以任土作贡,纳赆输琛”。意思是说,可以用当地的土特产交纳赋税。列出的名目有,“阿克苏之桑椹,叶尔羌之石榴、苹果、木瓜,以及回剑、回斧、玉把、匕首,麟趾,裹蹄之金”。当地的水果、工艺品,英吉沙小刀,玉石把件,马蹄金,都可以用来缴税。

帕特玛是准噶尔人的计量单位,腾格是准噶尔人的货币单位,乾隆皇帝精通蒙语,他懂,我们不懂,没法换算成今天的计量和货币单位。从嘉庆年间存留的两份新疆财政收入档案,可以更加直接地看到新疆当时的财政收入情况:

回疆(南疆)地区:房租银11800两,牲畜税银3900两,房租税契银150两,商民垦种菜园地租银940两,户民耕种粮田地租银150两,煤窑征税437两。当年收入合计,白银17600两。其中最大的一项收入,是房租费。

伊犁地区:房租、地租银19090两,官兵领买各项银60470两,宝伊局铸钱、搭放兵饷节省2230两,每年调奉饷银内节余7100两。当年收入合计,白银88900两。除房租、地租外,其余收入全部和驻军有关,赋税为零。

清政府在新疆的札萨克地区(蒙古部落和吐鲁番、哈密地区)不收赋税,不征徭役,田租和人丁税归汗王和郡王们所有。北疆是甘肃行政管辖区,财政收支并入甘肃,没有独立数据。所以,清朝能计入新疆财政收入的部分,只有南疆和伊犁。

从嘉庆年间起,南疆开始对中亚商人征收商税,每年增收白银约十余万两。各项收入合计,从嘉庆到光绪,新疆财政收入长期保持在白银20万两到25万两之间,不到财政开支的一个零头。

太平天国以前,在国家财政收入较好的年份,皇帝要推出“加恩蠲免”政策,减收或免收一部分地区的赋税钱粮。新疆属于灌溉农业区,能耕种的农田都不靠天吃饭,受自然灾害影响较小,按清朝惯例,这样的地区一般都不在“加恩蠲免”范围内。乾隆是个好面子的皇帝,崇尚“四海一家”的治国理念,他要求各项政策在新疆必须雨露均沾,要让少数民族切身感受到国家给予新疆的种种好处。

新疆的“加恩蠲免”政策和甘肃挂钩,无论有没有灾害,只要甘肃“加恩蠲免”,伊犁和南北疆也跟着享受。如1770年(乾隆三十五年),清政府通知,“蠲免内地各省应征的诸项钱粮,甘肃临边各属的番粮与草束亦被一体免除”。第二年,清政府再次推出减免政策,“所征额粮著一体加恩,照内地河东、河西额征屯粮、草束,蠲免三分之一,俾新疆编氓普沾渥泽”。

按照清朝惯例,各地发生灾情,根据受灾情况给予赋税减免,称“遇灾蠲免”。针对新疆的“遇灾蠲免”政策,乾隆皇帝发布专门诏谕,“回人所种地亩,俱资灌溉之利,虽不虞旱涝,而虫鼠为耗,致成偏灾。虽不必尽照内地蠲账之例办理,而视其被灾分数酌量减免,伊等自感出望外,且实与生计有裨。将来各城回子所种地亩有成灾者,著各该驻扎大臣,悉查勘收成分数,定议办理”。乾隆说,维吾尔人耕种的田地,虽然都是水浇地,不会遭受旱灾,但虫灾和鼠灾也是灾害,要根据受灾情况给予减免。这不是额外恩赏,是切切实实的民生问题,如果维吾尔人耕种的田地遭受灾害,各地办事大臣要认真勘察,拿出减免方案。这份诏谕多少有点作,没事找事,没灾找灾,总而言之,乾隆一定要让新疆人民感受到大清皇帝的亲切关怀。

1763年(乾隆二十八年),阿克苏地区发生蝗虫灾害,地方官员没有上报,伯克们照例向农民征收粮赋。乾隆终于抓住了亲切关怀灾区人民的机会,下旨严厉批评地方官员处事不当,然后指示,“回子等若难以交纳粮石,自应缓征或蠲免”。当年,阿克苏地区应征粮款全部免除。

在大清国浩荡皇恩的普照下,新疆被养成一只金光灿灿的蟾蜍,只吃不拉,只进不出。乾隆时期,每年从内地调拨到新疆的协饷在110万两到130万两之间,收入和支出都能查找到精确数字。乾隆以后,新疆的协饷数目越来越大,资料也越来越模糊,只说给了多少,不说花了多少,已经进入一种制度性疲态。道光年间,新疆协饷数目基本保持在400万两到450万两之间,咸丰初期仍然保持这个数目。

从太平天国暴动开始,新疆协饷开始下滑。1858年(咸丰八年),户部分配到各省的新疆协饷应解数目408万两,实际解押到位244.5万两。新疆已经坐在火药桶上,什么时候点燃,谁来点燃,都不知道,但注定会有爆炸的一天。钱是新疆的命,更是新疆的宿命。

—— 边疆告急

新疆协饷分三个区域调拨和核销:

前准噶尔地区,伊犁将军府衙门申报,陕甘总督审核,户部调拨,再由陕甘总督审计、核销。

南疆地区,各地办事大臣直接向户部申报,户部审核后调拨,但年终要接受陕甘总督审计,然后核销。

北疆地区,含乌鲁木齐都统管理的满人事务区,甘肃布政使申报,陕甘总督审核,户部调拨,陕甘总督审计、核销。

为保证新疆协饷及时到位,甘肃预先筹划并准备好一年的费用,在藩库储存。接到户部文件后,提前划拨给新疆,再督促、接收陆续送达的各省协银。“新疆南北两路每岁应需兵饷等项,向系各该将军参赞都统大臣等核明确数,豫先一年在甘省奏调备用,仍由陕甘总督将奏调各数归入甘省兵饷,于年终造册清估”。所以,在清朝的官方文件中,新疆协饷又被称为“甘肃协饷”。通常情况下,甘肃会截留三分之一,用于协银解运和粮食物资运输。甘肃兵饷也占一部分,但甘肃驻军大多数是新疆的战略控制部队,最终用途基本归于新疆。

咸丰以前,新疆协饷供应总体上是良性的,没有出现过大的危机。1851年(咸丰元年),甘肃藩库存银除了预备给新疆一年的协饷,还有未解押到甘肃的138万协银,新疆财政运度充裕。从1854年(咸丰三年)起,太平天国暴动,新疆协饷形势迅速恶化。这一年,除山西、安徽两省协饷解押到位,其余各省全部出现拖欠情况,甘肃原应收到新疆协饷380万两,到解押期限为止,只收到108万两。

太平天国越演越烈,新疆财政收支也越来越困难。1855年(咸丰五年),甘肃只收到各省协饷41万两,把甘肃藩库存银全部凑起来,都不够新疆应拨款项的一半。陕甘总督易棠给军机处的奏报中说,“近年各省欠饷奏咨频催,积牍如麟。无如各省但知自为筹计,于应解甘饷百无一应,司库搜罗已尽,众口嗷嗷,岂能坐以待毙?迫切情形,实岌岌乎不可终日”。易棠抱怨说,催促协银的公文发了一遍又一遍,但各省只管自家的炉灶,对甘肃协饷都不吱声。甘肃官库的银两已经搜刮干净了,面对一张张吃饭的嘴,我们难道要坐以待毙吗?易棠的抱怨当然有理,但各省也有各省的难处,太平天国已经席卷了大半个中国,四面着火,遍地狼藉,谁还顾得上甘肃和新疆呢!

同治以前,从全国各省调拨给新疆的协饷,河南占比最高,几乎承担了新疆一半协饷的筹集任务。陕甘回乱初期,捻军进入河南,河南自顾不暇,积欠新疆协饷三十五万两。河南巡抚陆应谷上疏哀告,“为了防剿太平军,豫省需用耗繁,入不敷出。原应拨给甘肃咸丰二年兵饷十五万两,三年兵饷四十万两,除已起解银二十万两,实在无款筹解,共欠解银三十五万两,请户部另行筹拨”。右手打战,左手筹钱,勒着裤腰带给新疆解送了二十万两,还有三十五万两欠款,实在没有办法了,请你们麻烦一下别人吧。

1856年(咸丰六年),甘肃布政使张集馨上奏,“欠饷至一千零七八十万之多,而口外(新疆)防兵,又复嗷嗷待哺,各省协饷,任催罔应”。为应付开支,陕甘总督易棠报请朝廷后,命令新疆,动用存储在伊犁、叶尔羌、阿克苏三地的官库“封储银”。新疆的财政储备本来就不多,把官库存银全部拿出来,也只是杯水车薪,只能应付一两个月的官兵口粮。乌鲁木齐都统平瑞上奏军机处,“兵心惶惶,而本处搜罗罄尽,无可再挪”。

1858年(咸丰八年),陕甘总督易棠上奏,绝望地说,“今新疆各城空泛已久,待饷迫切,甘省藩库筹垫已尽”。这才是新疆同治暴乱的真实背景,没有强大的经济命脉,就没有强大的边防力量。所以,西方研究者认为,中国的边疆问题不来自外部压力,而来自内部瓦解。

比如平定张格尔叛乱,道光皇帝命令陕甘总督鄂山“专办军需粮饷事宜”。陕西方面报告,“司库已拨解银四十万两后,还可以续拨银五十万两”;甘肃方面报告,“司库拨了三十万两后,还可以续拨三十万两”。鄂山汇总陕甘两省情况,上奏道光皇帝,大军进入新疆以前的“军费足敷应用”。户部命令,河南、山东、山西三省解拨新疆军需四百万两,要求派十八名道府级以上官员押送,限期到达,承担本次协饷任务的三个省全部如数、如期将专款解押到新疆。广东洋商伍敦元捐助军费六十万两,广东盐商李念德捐助军费四十万两,两淮地区的盐商集体捐助军费二百万两,浙江商人集体捐助军费一百万两。加上中央财政划拨的国库存银二百万两,本次战争经费共一千一百七十万两,第一时间筹集到位,并运送到前线。在全国各地高效运转、有力配合下,张格尔叛乱迅速平定,叛匪首领张格尔被抓获,押送到北京凌迟处死。瘦小的道光皇帝,做了一件他爷爷一辈子想做但没有做成过的事。

1860年(咸丰十年),新疆形势越来越严峻,官兵吃饭、穿衣都成了问题。这一年,甘肃只收到邻省陕西解送的协银一万五千两,其他各省全部挂零。伊犁将军常清奏报,“伊犁官兵俸饷,积欠过多,节经降旨饬催迅解,未能应期解到。该兵丁全藉俸饷为生,当差不无苦累,各营员弁所禀,亦系实在情形。着札拉芬泰、法福礼,严饬各营员弁,实力开导,遍行晓谕,不得藉饷缺为词,致令别滋事端,将此谕令知之”。伊犁的八旗军和绿营军全部是驻防军,家属随军,一人当兵,全家吃饭。一旦欠薪欠饷,全家人都要跟着饿肚子,将军府派人挨家挨户做工作,希望大家不要出来闹事。

巴里坤的情况也差不多,那一年持续大雪,男女老少全部穿着单衣过冬。巴里坤向哈密借钱,承诺甘肃饷银到位后如数归还。结果,甘肃的饷银一分都没有下来,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哈密驻军也穿着单衣熬了一个冬天。

这一年,清朝中央财政极度恶化,各省申报上来的国库收银(京饷)有五百万两,大部分被太平军截获,国库只收到一百一十万两。中央政府的费用开支都出现问题,新疆协饷哪里还有着落。

1864年(同治三年),新疆的火药桶终于被点燃,库车、吐鲁番、奇台、阜康、伊犁、喀什、和田等地区先后暴乱,从内地到新疆的交通路线完全中断。两宫皇太后从废墟里扒出一点碎银子,想方设法往新疆输送,却送不进来,眼泪巴巴地跺脚着急。

整个同治暴乱时期,国家给新疆的财政供应一直都没有停过。那段时间的新疆协饷,一部分送到布伦托海(福海),被办事大臣李云麟截留。一部分送到甘肃,由乌鲁木齐提督成禄收支。最后一部分送到沙俄境内,供应给署理伊犁将军荣全开支。

李云麟是曾国藩的门生,曾经在曾国藩和左宗棠帐下担任幕僚,官当得不大,因为对新疆问题指手画脚,名气很大。据说是曾国藩推荐他来的新疆,任布伦托海(福海)办事大臣。清朝的办事大臣一般由满人担任,李云麟出身汉军正白旗,勉强也有这个资格。他三天两头给朝廷汇报,要招兵买马,要收复乌鲁木齐。叫喊两年多,把锡纶都气跑了,他连根毛都没有收复回来。在塞防海防之争中,李云麟是坚定的海防派,得罪了左宗棠。刘锦棠收复北疆后,他劝说刘锦棠放弃南疆。新疆建省初期,李云麟通过各种渠道上疏,强烈反对新疆建省,他一直在劝说大清国的朝臣们,新疆是个无用之地,丢掉算了。

成禄被左宗棠三次弹劾,判了斩监候,历史评价很坏。但客观来讲,成禄拿到手上的新疆协银一分都没有浪费,他带着八个人赴新疆上任,马文禄在肃州暴乱,成禄滞留在甘州八年,招兵买马,拉起了一支训练有素、装备整齐的新军队伍,在河西走廊腹地长期和马文禄回匪周旋。因为有成禄的这支队伍,河州回匪、青海回匪和肃州回匪才没有连成一片,陕西回匪向西窜逃才会从西宁绕行扁都口这条路线。金顺从甘肃带进新疆的二十九个整建制营,是成禄在甘凉二州拉起来的队伍。成禄招募新军,靠的是大清国从北京千难万险送来的银子。他能凭一己之力,训练出一支一万五千人的战斗部队,说明他没有历史写得那么差。

伊犁沦陷后,伊犁将军明绪殉难,参赞大臣荣全赴俄国救援,幸免于难。清政府命令流亡在沙俄的荣全署理伊犁将军,随着任命书一起送达的,还有白花花的银子。从那时候起,流亡在外的荣全又成了中央财政的另一条新疆补给线,荣全收容、招募逃亡在境外的清朝溃军,组成新军,和蒙古民兵联合作战,收复塔城。然后一路向南,收复库尔喀喇乌苏,和活跃在西线的徐学功、赵兴体民团联成一片,切断了伊犁到玛纳斯的叛匪援助通道,一直坚持到清军收复伊犁。

—— 两个左宗棠

太平天国虽然没有闹到甘肃和新疆,但对西北边疆造成的危害极其严重,破坏极其巨大,直接导致了新疆同治暴乱、阿古柏叛乱、沙俄入侵等一系列事件。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中,地方总督的权力被扩大,中央和地方的关系出现松散,协饷奖罚制度开始失效。

1861年(同治元年),户部分配给山东的协饷任务是九十六万两,山东以本地战乱为由,请求改拨四十六万两,户部不准。山东干脆一分钱都不给了,在上报给户部的文件中说,“大兵云集,用项较多,请将地丁银两无论征存多寡,先尽东省军需备用,甘饷暂为停解”。户部当然不会同意,一再严令催促,而山东方面表示“筹款维艰,先满足本省军需”,拒不执行协饷的任务。面对这种情况,中央政府也无能为力,中央财政已经不能发挥钱源调拨的基本权力。

河南的情况也一样,当年承担的甘肃协饷任务仅为二十万两,河南仍然以“委属无款可筹,骤难报解”为理由,拒绝执行。户部翻开奖惩制度,要求将河南巡抚降二级留任,河南藩司降三级调用,但军机处给的批复是“复蒙圣慈,有级准抵,不予严谴”。在户部请求对山东巡抚、藩司的降级惩处议案中,军机处同样批示“准其抵销”。也就是说,只要地方官员以后能补上欠额,便可以不追究责任。紫禁城里两个权力最大的女人也在顾全大局,她们知道战争时期全国各地出现的困难,不愿意进一步扩大中央和地方的关系裂痕。

新疆协饷引起的地方利益之争,在左宗棠身上表现得最为极端,黑白美丑,淋漓尽致。

1864(同治三年),太平天国的战争接近尾声,南方省区的生产建设逐步恢复,户部要求浙江解银三十万两调拨甘肃。时任闽浙总督的左宗棠指示浙江布政使,直接回文拒绝,“浙省各郡县被贼踞扰数年之久,地方糜烂几遍。见虽次第克复,渐就肃清,而蹂躏之余,疮痍未复,岁赋率多蠲免,即启征各郡县亦因兵燹之后,人物雕残,田土荒芜,刻下本省兵饷军需均属积欠甚巨,自顾不遑,请全数改拨”。大意是说,浙江被太平军蹂躏了好几年,地方财政已经烂得不能再烂,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我们也迫切希望中央能给予浙江一些赋税减免政策。这些年,浙江积欠的军费数目也很巨大,我们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有钱协济别人?请中央安排别的省去协济吧,我们没钱。

左宗棠在浙江上报给户部的文件上签署,“浙省新复之区,情形万分竭蹶,迅将应解甘饷敕部另筹改拨”。浙江是刚刚光复的地区,这里的情况也很严重,请你们尽快把甘肃协饷任务安排给别人,浙江给不了。

户部搞不定左宗棠,军机处亲自下命令,“惟甘省饷项奇绌,仍着左宗棠无论如何为难,先行设法筹解若干以济急需”。要求左宗棠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左宗棠再次回绝。

军机处退让一步,“见今各省均有协拨甘饷并新疆军饷,实无可以改拨之处。令其先筹银十万两,其余奉拨甘饷亦应尽力陆续筹解,以济要需”。各省都已经承接了甘肃协饷任务,实在没有地方改拨了。要不就先给十万两,其余部分再陆续调拨。左宗棠还是不答应,“浙省兵燹之余,情形万分窘迫。奉拨先筹甘饷银十万两,敕部仍另改拨,避免贻误要需”。十万两我也拿不出来,你们赶紧想别的办法,不要耽误了国家大事。

军机处再退一步,提出最低要求,给甘肃调拨十万两,给杨岳斌部队调拨八万两。杨岳斌和左宗棠是湖南老乡,都出自曾国藩的湘军。军机处以为,这个面子你不应该再驳回了吧?没想到,左宗棠仍然拒绝给甘肃调拨的十万两,给杨岳斌打了个对折,只答应拨给杨岳斌部队四万两。

四个月后,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情况马上就不一样了。有慈禧太后授予的参奏弹劾权,左宗棠高举尚方宝剑,严厉要求各省兑现甘肃协饷。到1875年5月,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时,甘肃藩库共收到各省协银和借款3900多万两。按清朝例制,陕甘总督负责新疆钱粮筹集,但在景廉负责新疆军务时期,新疆没有从左宗棠手上拿到过一毛钱。

左宗棠只是极端事例,新疆协饷导致内地各省苦不堪言,也是事实。山西巡抚鲍源曾经上疏诉苦,“以山西而言,岁入之项仅三百万有奇,应解京饷固本饷一百零六万,应拨各路军饷一百九十余万,本省必不可少之用一百六七十万。以出衡入,窘竭情形,岂堪言喻。山西如此,他省可知”。1874年(同治十三年),金顺领军准备出关,左宗棠督促山西完成协饷任务,山西省向日升昌票号借款21万两,可见山西的财政状况已经窘迫至极。

平定陕甘回乱,河南往甘肃派出两支军队,分别是嵩武军和毅军。左宗棠收复新疆,两军跟随刘锦棠进疆,全程参加了新疆的平叛战争。按照太平天国时期形成的惯例,各省军队分别由各省供养,部队在别处打战,钱粮得由本省供应。既要养活军队到新疆打战,还要承担新疆的协饷任务,河南实在绷不住了,巡抚钱鼎铭上奏,“嵩毅两军先后出关,豫省库款支绌,兼顾不遑,请将奉拨协饷暂予停缓”。钱鼎铭不敢像左宗棠那样理直气壮地拒绝,只能请求“暂予停缓”。钱鼎铭在奏折中说,“帑源搜括靡遗,司库一空如洗,有岌岌不可终日之势”。

塞防和海防之争,表面上是国家战略之争,实际上是利益之争。在这场思想辩论中,多数省份站队海防,主要原因,是内地各省饱受新疆协饷之苦,已经到了心理崩溃的程度。

太平天国战乱结束后,南方省区经济回血速度很快,传说中的“同治中兴”是真的不是假的,紫禁城里垂帘听政的两个女人,智慧和能力远远超过中国历史上的大多数皇帝。太平天国的政治后遗症也很严重,督抚权力加强,地方主义冒头,中央和地方的权力关系出现裂痕,南方和北方出现政治分化。这也是清末革命在南方爆发的深层背景。

从1866年到1874年,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时期,全国各省调往甘肃的协银4059.81万两。协饷数目最大的省份,恰恰又是曾经一毛不拔的浙江。仅浙江一省,七年往甘肃解押的协饷数目,高达687万两之巨。

—— 强人的力量

左宗棠接任陕甘总督,迎来的当头第一棒,不是回匪凶悍,而是手里没钱,当家才知柴米贵。

左宗棠二次抵达陕西后,军机处命令安徽金运昌部队增援陕西,归左宗棠节制。安徽方面拿不出军费,左宗棠从自己部队中抽调11万两垫付给金运昌,要求安徽限期归还,但安徽一直还不上这笔款。

左宗棠到陕西,户部通知各省应解协饷共二百三十万两,而左宗棠实际收到七十余万两,不到应解数量的三分之一。左宗棠这才认识到陕甘总督的难处,在写给朝廷的奏折中哀叹,“陕甘所急者,饷。为陕甘谋者,宜先集饷,不再增兵。各省之增兵,则陕甘之饷绌”。“军兴以来,饷绌兵增,遂致困敝,不可收拾”。左宗棠说,陕甘地区最急的问题是凑钱,而不是增兵。现在的出路,应该先找钱,不能再增兵。部队进来越多,钱粮分配越少,这是一个死结。

左宗棠不愧是政治强人,他迅速拿出解决办法。按照户部下发的文件,全国各海关应该起解到陕甘的协饷全部没有到位,左宗棠让海关出印票,加盖自己的陕甘总督印,交给胡雪岩,抵押给国外洋商,获得贷款一百二十万两,暂时解决了一部分军费。1868年(同治七年),左宗棠再次通过胡雪岩,把海关欠协二百万两印票抵押给洋行借款,被朝廷干预,只允许他借贷一半。

胡雪岩借款的利息和抽成极高,占借款总数的四成以上。左宗棠进疆前,老路重走,再请求向国外洋行借款一千万两,十年分期还款,利息高达六百万两。在意见征询时,沈葆桢、丁日昌等人极力反对,各省表示,宁愿提前预支一年零三个月的协饷任务,也不愿意分摊这六百万两的巨额利息。但左宗棠仍然通过胡雪岩的阜康票号经手,向国外洋行借款八百万两,最终还款高达一千三百万两。清政府秋后算账,打倒胡雪岩,是他自己种下的因果。从这个意义上说,是新疆埋葬掉了胡雪岩。

从1868年开始,东南各省逐渐成为新疆协饷的主要来源。左宗棠总结说,“查部拨西征军饷,一岁应解之数,虽有七百余万两,其实在可靠之专款,向以东南七省厘金为大宗”。这时候,南方地区已经进入商业化初期,商税在国家财政收入中的占比越来越高。以地丁银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北方省区,对新疆的协饷任务急剧降低。

左宗棠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他在呈报朝廷的奏折中说,“从前发逆捻逆未平,天下之患在东南财富之乡。中原腹心之地,势固难以全局注之西北一隅。兹幸各省解严,而节出之饷需,赢余之厘金、洋税不下千余万两,用东南之财富,赡西北之甲兵,各省势本有余,而陕甘则得半斯足矣”。他说,太平天国和捻乱没有平定以前,中国的问题在东南,国家的钱袋子被人拿走了。仅靠中原地区的收入,根本解决不了西北边患问题。现在,内地各省已经从战乱中走出来,节省下来的军费,增收上来的商税和海关税,每年都在一千多万两。从这些钱里面拿出一半,就足够解决陕甘(新疆)问题。

从1875年清军出关,到1877年收复南疆,从全国各地调拨到新疆的协饷总数2670万两,从国外洋行借款800万两,从国内商号、票号借款469万两,实际军费开支约3900万两。

从1877年新疆收复,再到1884年新疆建省,平均每年调拨到新疆的协饷费用,一直保持在700万两左右。

关于左宗棠新疆用兵时期的军费开支,有各种不同的版本和说法。3900万两,是1875年清军进疆、到1877年收复新疆,这三年的费用,不包括1864年新疆暴乱到1875年景廉离职这十年的费用。6700万两,是1866年左宗棠担任陕甘总督,到1877年清军收复新疆,这十一年的费用,也是平定西北回乱和阿古柏暴乱的总费用。8400万两,是1875年清军进疆、到1884年新疆建省,这九年时间的费用,也是九年调拨给新疆的协饷总额。

—— 建省前后

左宗棠离开陕甘后,新疆协饷又成了问题,各省、各海关积欠新疆协饷的问题再度严重。1882年(光绪八年),刘锦棠上报户部,“本年各省关协饷起解寥寥,不仅关内外遵旨裁撤的各营旗,应发给的欠饷无从筹给,就连防营每个月需要的现饷,也属异常支绌,转瞬间饷项即告罄。在洋款未便再借的情况下,不得不于户部暂借巨款,以资接济,希望能在各省关应解西征协饷项下,酌量摊划,定限归还”。在各省协饷不到位的情况下,刘锦棠向户部伸手借钱,被户部驳回。

这一年,新疆仅军需一项,已经暴增到七百多万两。加上甘肃的协办和解押费用,加上新疆的行政和民事费用,新疆协饷几乎占到大清国当年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

看看这些惊人的数字:

1882年(光绪八年),新疆实拨协饷总额900万两。

1883年(光绪九年),新疆实拨协饷总额1450万两。

1884年(光绪十年),新疆实拨协饷总额1527万两。

形势所迫,新疆建省已经迫在眉睫。刘锦棠在写给朝廷的奏报中说,“臣原议请设甘肃新疆巡抚藩司,未可再缓。镇迪道属之兵既作抚标,倘缘节费。不亟设省,别无钤辖之方”。左宗棠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窃计改设郡县,经出经入费用,较之从前部拨常年实数,不但无增,且可渐减。诚及此筹议兴办开设行省,于国计边防,无不裨补”。

对新疆连年增长的协饷供应,各省普遍产生抵触情绪,认为新疆是个填不完的坑,“耗中事西”的言论再度冒头。如果长期依赖协饷供济,一旦内地断供,新疆必定会出现新的危机。西方研究者认为,新疆建省,和我们自己所说的防御外敌入侵没有必然关系,是经济压力和人口增长促进的结果。

为什么行省建制,能够减少行政开支、增加财政收入呢?第一,驻军常态化,不再调兵换防,大幅度减少军费开支;第二,废除伯克制度,废除和卓制度,官员薪资和内地持平,大幅度减少行政开支;第三,土地开发不受限制,增加移民屯垦和农业种植面积;第四,开发矿产业,发展商贸业,增收商税厘金,等。

事实上,新疆建省以后,军费开支和行政开支都实现大幅度缩减,新疆协饷不再要多少、给多少。清政府要求陕甘总督谭钟麟、甘肃新疆巡抚刘锦棠,按照左宗棠当年“岁拨三百数十万两”的承诺,拿出一个定额方案,“量入为出,樽节开支”。

1886年(光绪十二年),谭钟麟和刘锦棠会商以后,向清政府申报协饷定额调拨方案,中央从全国各地每年定额调拨480万两,甘肃和新疆仍然三七分成,新疆分配336万两。清朝中央政府同意,新疆定额协饷形成制度,一直执行到宣统末年,清朝灭亡。

建省以后,新疆的军费开支和行政开支迅速下降,从1886年(光绪十年)起,新疆藩库每年支出的各项费用都保持在210万两左右。清朝末年,清政府要求全国各地招募、操练新军,分配给新疆两个镇(军级单位)的新军建制任务,新疆费用开支增加到250万两左右,也没有超过定额协饷指标。

建省以后的新疆协饷,用途更广,民事比重更大,如战后经济恢复、农业生产资料发放、兴修水利工程,等。仅刘锦棠时期,在新疆各地建立的官办学堂就有77个。到清朝末年,完成乌鲁木齐、伊犁、哈密、吐鲁番、奇台(古城子)、吉木萨尔、玛纳斯(绥来)、阿克苏等地区的旧城改造项目,完成南疆十三个新设郡县的新城建设项目。

1887年(光绪十三年),清朝在新疆实施“文化润疆”工程,光绪皇帝发布诏谕,“于新疆通省各厅、州、县,照例额,设文庙、武庙、文昌庙、社稷坛、神祇坛、先农坛、龙神祠一所;府治及各直隶州、直隶厅治,并照例,各设昭忠祠一所”。这些文化项目的建设资金,全部来自协饷。

货币的价值在于流通,每年流入新疆的白花花的银子,最终去了哪里?在没有银行汇兑条件的情况下,钱进来,汇不出去,大部分银两就地消费,协饷在新疆发挥了非常重要的财富再分配作用。在生活必需品购买过程中,带动当地乡民走向富裕,促进了新疆工商业的繁荣和发展。

新疆协饷供应稳定,内地商人闻风而来,在建省以后的短短二十年内,出现晋津湘鄂川豫陕甘八大商帮,伊犁号称小北京,迪化号称小南京。山西平遥帮在乌鲁木齐开设蔚丰厚、天成亨、协同庆三家票号,银行汇兑在新疆出现。

1893年(光绪十九年)7月,肃州到乌鲁木齐电报建成;1894年(光绪二十年)2月,乌鲁木齐到喀什电报线建成;1894年10月,乌鲁木齐到伊犁、塔城电报线建成。至此,新疆初步进入信息化时代,与全国通信并网。新疆电报线路的建设经费,由李鸿章、盛宣怀、杨昌濬共同筹措,盛宣怀操劳经办,海关总署、北洋大臣衙门、海军衙门接济调拨。这是中国当时最接近世界技术文明的三个人和三个部门,可见,往前走的国家迫切希望新疆进入全国发展的快车道。

辛亥革命后,新疆协饷供应断绝。1913年,袁世凯当选中华民国大总统,旧事重提,再次将新疆协饷纳入国家议题。民国政府决定,每年定额调拨给新疆六十万大洋,但不能从国库支取,以财政专款和官产变卖等多种方式划拨。中华民国的协饷制度执行到1916年,袁世凯去世后终止。1917年,湖南督军谭延闿突然给新疆送来三十万大洋,这是新疆收到的最后一笔内地协饷。

—— 巍巍昆仑

1979年4月,全国边防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全国政协副主席乌兰夫在会议报告中提出,要认真落实党的民族政策,增强各族人民的大团结,加速发展民族地区经济文化建设,对边疆和民族地区实施对口援助。7月,中央决定,内地省市对口支援边疆地区和少数民族地区,支援省区共5个,受援省区共12个,江苏省对口支援广西和新疆。

1996年3月,中央下发《中共中央关于新疆稳定工作的会议纪要》的7号文件,决定“培养和调配一大批热爱新疆,能够坚持党的基本理论、基本路线和基本方针,正确执行党的民族宗教政策的汉族干部去新疆工作”。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对口援疆工作正式开始,北京、天津、上海、山东、江苏、浙江、江西、河南和中央国家部委选派首批援疆干部200多名,抵达抵疆。

2005年,中央对援疆政策作出调整,要求对南疆四地州、南疆兵团三个师,实行干部支援和经济对口支援,北京、天津、上海、山东、江苏、浙江、江西、河南共8个省市和15家大型国有企业承担对口支援任务。

2007年9月,国务院颁布了《国务院关于进一步促进新疆经济社会发展的若干意见》,提出加大对新疆的对口支援工作力度,以经济、科技、教育、医疗、文化援助为重点,全方位开展援疆工作。加大对南疆三地州的支持,鼓励更多省市向新疆提供资金和项目援助,形成全国支援新疆发展的格局。

2010年5月,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在北京召开。会议指出,“做好新形势下新疆工作,是提高新疆各族群众生活水平、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目标的必然要求,是加强民族团结、维护祖国统一、确保边疆长治久安的迫切要求,是全党全国各族人民的共同意志,是全体中华儿女的共同责任”。

从2010年5月开始,新一轮对口援疆大幕隆隆启动,这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举国援疆行动,全国十九个省区分别承担起对口援疆的时代任务。各兄弟省区带着人才、带着资金、带着项目,带着中华民族大家庭的真情厚意,奔赴新疆。他们在天山南北,他们在昆仑雪岭,他们在沙漠深处,他们在戈壁荒原,他们在城市和村落,他们在酷暑和寒冬,他们为新疆挥洒青春热血,他们在续写中华民族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文明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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