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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南疆,北疆

“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叶城的石榴人人夸。若羌红枣美名扬,库尔勒香梨甲天下。阿克苏的苹果冰糖心,喀什的巴丹木顶呱呱。莎车的樱桃赛珍珠,阿图什的无花果名声大。和田的核桃皮儿薄,英吉沙的老汉瓜甜掉牙。库车的白杏最甜美,伽师的西梅圆又大……”

以天山山脉为界,新疆分南疆和北疆两个区域。在大的地理概念中,今天的哈密和吐鲁番仍然属于南疆,今天的伊犁河谷也属于北疆地区的一部分。

天山山脉呈东北往西南走向,与纬度交叉,形成东、西两个三角区,这两个独特的地理单元,一面是东边的哈密、吐鲁番,一面西边的伊犁河谷。纬度划分显然已经打破了传统的南北疆地理界线,所以,地球纬度与天山交叉的两个三角区,哈密和吐鲁番又被称为东疆,伊犁河谷也被称为西疆。

但是,在地缘文化、温度气候、自然环境、农牧业生产方式等方面,哈密和吐鲁番更倾向于南疆,伊犁河谷仍然属于北疆。

把南北疆地理分界搞清楚,再扳着指头念一遍前面的顺口溜,你就会知道,今天的新疆特产,全部来自南疆,包括大家熟知的新鲜瓜果、优质干果、小麦面粉、新疆棉、和田玉,等。

所谓特产,是我有你没有。或者产品独特,你有也不能拿出来和我比。北疆有羊肉、牛肉、马肉,全国各地都有。尤其羊肉,中国哪个地方都说自己的羊肉最好,差别在于口味和习惯。伊犁人说他们的羊肉最好,塔城人说他们的羊肉最好。南疆又说,柯平和巴楚的羊肉最好。到了区外,新疆人笑话甘肃的羊肉膻味重,甘肃人又说新疆羊肉太肥腻。很多新疆人可能不知道,南疆至少三分之一的羊肉来自甘肃古浪县,吃着甘肃羊,笑话甘肃羊。到了江南,连浙江人都说他们的湖州才羊是全天下最好的美味。

但说起瓜果、棉花和面粉,全国人民一般都不愿意和新疆攀比。这是一个老天爷追着喂饭的地方,年降水量不到80毫米,却有昆仑山丰富的高原冰川哺育滋养,气温高,雨水少,但不缺农业灌溉用水。这样的地方,在农业文明时代简直就是天堂,除了地震,几乎没有其他自然灾害,如果不懒死,就绝不会饿死。《黑白天山》前文说过,清朝收复新疆后,乾隆宣布新疆实行与内地一体的赈灾救饥政策,让少数民族充分沐浴到慈爱皇帝的阳光雨露,结果,新疆十几年没灾荒,可把这位皇帝急的拉稀。那一年,阿克苏闹蝗虫,对庄稼损害不大,地方官员没有按照自然灾害上报。乾隆皇帝闻讯大怒,下旨斥责办事大臣,这是灾啊,这得救啊,一口气免掉了阿克苏、乌什、拜城、库车两年的赋税。

南疆地区盛产水果和干果,气候条件是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果树是懒汉作物,种下一棵树,树上年年结果实,几棵树养活一辈子,还用不着起早贪黑辛苦劳作。南疆的乌鸦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乌鸦,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果实,乌鸦们从小就知道,在半空中把核桃扔到马路上去皮,个个胖得跟老母鸡似的。

老天爷把好吃好喝给了南疆,还不够,又赏赐了一块肥坨坨的羊脂玉。西方人羡慕巴西物产丰富,说巴西是上帝最偏爱的小儿子。犹太教又说,迦南地区(今天的中东)才是流淌着奶和蜜汁的地方。上帝是不是偏爱南疆,不知道;但用流淌着奶和蜜汁来形容南疆,一点都不过分,甚至更恰当。回想一下汉唐以前的西域小国,这里的人民只要自己不折腾,也不被别人折腾,无论在沙漠边缘还是戈壁腹地,昆仑母亲都把他们养育得很好,嘴角流蜜,不愁吃穿!

“我是个新疆小伙子,从小吃的是拉条子。早上吃了个烤包子,中午的拌面胀肚子。下午唱了个小曲子,抓饭配上羊腱子。烤肉要的是大串子,小菜加点皮牙子。薄皮包子烤包子,整上一些辣皮子。吃饱喝胀捂肚子,再唱一个小曲子”。

这一串顺口溜念下来,又会发现,所谓的新疆美食,也在南疆。吃饱喝足了,才有唱歌跳舞的心情,再忧伤的歌舞,也是对美好生活的奢侈赞美。新疆传统歌舞一般是五个音节,简捷明快,热烈奔放,眉目之间绽放着吃饱喝足以后的快乐,还有对爱情一遍又一遍的渴望。

过去的新疆音乐没有忧伤基因,多数是快歌,咚咚哒哒,唱着跳着快乐着。乌鲁木齐事件后,钢琴家罗宁将一首耳熟能详的新疆民歌改编,原来边唱边跳的欢乐曲调被改编成忧伤的慢音乐。视频在网上广泛流传,大家这才知道,新疆歌曲也是可以慢下来的。于是出现一波不怀好意的改编,嘶哑,痛苦,表情扭曲,把世界给予新疆的所有美好,演唱成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学跳新疆舞,入门很简单。男人的动作,右手肩上拍一下,左手肩上拍一下,双手摊开跪地上,表示,房子我有呢,钱嘛我有呢,快嫁给我吧。女人的动作,右手抚肩摇下头,左手抚肩摇下头,双手摇摆扭脖子,表示,爸爸不愿意,妈妈不愿意,你赶紧走吧。在咚吧吧咚吧的音乐和歌舞中,红男绿女们欢乐入席,思谋着温饱以后更大的幸福。中午咚吧吧是头婚,下午咚吧吧是二婚,晚上咚吧吧是三婚。实际间隔时间大约两小时,也就是我们说的一个时辰。

阿图什的男人,挣一辈子钱,盖一辈子房子,大了还要更大,好了还要更好。房子盖好用两回,结婚用一回,死了用一回。喀什的男人,挣一辈子钱,娶一辈子媳妇,七老八十还有人结婚娶亲。如果半夜三更咚吧吧,这个人已经灵魂出窍,活到老,娶到老,一辈子都在娶亲的路上。

这样的新疆,和大家认识的、理解的、想象中的新疆,可能不一样。今天的北疆,交通便利,乡村密集,经济繁荣,综合发展程度比南疆好得多。但时光倒退到三百年以前,南疆绿洲城邦星罗棋布的时候,北疆还是牧羊人吃沙子的荒漠和草原。

传统意义上的西域,只包括天山以南、帕米尔高原以北、从嘉峪关到兴都库什山脉的南疆和中亚地区,分布在这片广袤土地上的农业绿洲,才是新疆自古以来的生活栖居地。中国历史上的西域三十六国,大宛、康居、大月氏在中亚,乌孙在伊犁,其他部落小国全部集中在南疆绿洲,西域就是南疆,南疆又叫回疆。丝绸之路南北两条路线,都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农耕线上。

清朝以前的北疆,骏马好似彩云朵,帐房好似白莲花。有吃有喝的时候,北疆是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遇上灾荒年,北疆就是西夷和戎狄们拎着刀子砍杀的战场。靠天吃饭的草原,出门抢劫是男人们生生不息的职业,杀人和被杀是他们亘古不变的命和生活。

清朝以前的中原王朝,笃定坚守农耕天下,对北疆这样的地方没有兴趣。偶尔送个姑娘过去,嫁妆一定是丝绸布匹、锅碗瓢盆这些草原上奇缺的生活物品,只要不越过长城,南面的庄稼汉和北面的牧羊人也能假惺惺的和好,薄来厚往,结成亲家。草原上吃不饱肚子的年份太多,一闹灾荒就出来抢劫,抢着抢着,就不想回去了。农耕民族自古以来都没有侵略扩张的本性,日子过得很好,抢一块种不了庄稼的土地,划不来。在奋起反抗的过程中,打着打着,多了一块土地。这是中国北方边境亘古不变的战争定律。

电影《让子弹飞》里有一段经典台词,花姐说,‌“他跑我就追,他跑我就追,就越追越远了”。老三说,“他跑我就堵,他跑我就堵,就给堵回来了”。用这段台词,概括北方民族与中原王朝古往今来的斗争,不但形象,而且精准。打着,堵着,那些穿棉袄和穿皮袄的民族走到一起,组成了中华民族大家庭。

大汉王朝鼎盛时期,给乌孙国下嫁过一位公主,姑娘出嫁走的是南疆路线,从今天阿克苏温宿县翻越天山,进入伊犁。这条著名的出嫁之路,被称为“夏特古道”。可见,那时候的南疆已经是汉朝疆域,那时候的北疆还在匈奴马蹄的踩踏之下。

在古代社会,以定居为特征的农业生产,是形成城邦和村庄的基本条件。清朝收复新疆以前,北疆是匈奴、突厥、回鹘、蒙古等草原民族的游牧区,居无定所是草原民族的天然属性,逐水草而居,每年迁移两季,他们的“王城”随时都能装在马背上驮走。汉匈战争期间,汉王朝最大的战争压力不是能不能取得胜利,而是能不能找到匈奴。霍去病龙城大捷,根本没有目标和方向,瞎猫遇上死耗子,天赐机缘,成就了一代战神。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清朝初年,年羹尧平定青海和硕特蒙古,也在戈壁草原上和罗卜藏丹津周旋了大半年时间。

吉木萨尔曾经是天山北麓的草原统治中心,蒙元时期称“别迭八里”,时间很短暂,察合台汗国时期西迁到伊犁。霍城是察合台汗国的统治中心,和布克赛尔是准噶尔汗国的统治中心,这些曾经被称为“王城”的地方,都没有留下建筑遗迹。游牧民族的“王城”,只是在帐篷外围筑起四面高墙,汗王们还是觉得睡在帐篷里舒坦。

北纬四十度左右,是亚欧大陆的绿洲和荒漠分界线。欧洲绝大部分地区,也在这条纬度线以北,为什么能形成以草原为形态的定居生活?欧洲大陆是大西洋气候区,属于温带海洋性气候,大西洋暖湿气流送来相对温暖的气流和源源不断的降水,使欧洲牧场的青草一年能生长两到三季,他们不需要游牧,蹲在家门口放羊,也能把自己养的膘厚毛长。乌拉尔山脉是亚欧大陆的南北地理分界线,大西水汽到这里被阻隔了,形成西伯利亚冻土带和蒙古高原荒漠型草原地带,青草每年一季,而且青黄不接,生活在这里的民族只能苦兮兮地跟着候鸟游牧。遇上灾荒年,牛羊被冻死了,他们便越过长城,到南面的中原地区烧杀劫掠,他们自古以来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生活。同样在这条纬度线北面,到我国东北地区,太平洋气流扑面而来,形成温带季风气候。东北的冬季寒冷而且漫长,但降水量丰沛,在白山黑水之间滋养出另一种农耕和渔猎交织的定居生活。

在地理和历史的双重逻辑线上,今天的北疆地区,长期被排除在华夏文明圈以外。巴里坤是清朝进入新疆的前方军事基地,也是北疆出现的第一座夯土建造的城池。

清朝平定准噶尔后,从巴里坤往科布多、乌里雅苏台、伊犁三个方向修筑台站,其中,巴里坤到伊犁这条线上的台站,基本上就是今天北疆行政单元的雏形。奇台(七台)、吉木萨尔(吉木萨)、阜康(特讷格尔)、米泉(古牧地)、昌吉(宁边)、玛纳斯(绥来)、乌苏(喀尔喀喇乌苏),从清朝乾隆年间开始,随着移民屯田工作在北疆推进,以农业生产为主体的村庄和城镇形态才开始出现。乌鲁木齐是甘肃行政西移后设立的南北疆行政中心。石河子、克拉玛依和奎屯,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出现的新型城市。

南疆的农业绿洲,基本上与中华文明同步,已经存在了三千年以上,绝大部分城邦历史可以追溯到西域三十六国。而北疆的城市和乡村,至今不超过三百年,达坂城和乌鲁木齐是一个鲜明事例。今天的达坂城是乌鲁木齐市属的一个县级行政区,和乌鲁木齐主城区相距七八十公里,却分属天山南北。达坂城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一千五百年前的高昌故国,而乌鲁木齐形成只有短短两百多年时间,从1763年(乾隆二十八年)开始,乌鲁木齐才有了以屯田军为主的基础居民。

20、建省以前

平准战争后期,清政府已经有了新疆建省的设想。1759年,乾隆皇帝下旨给陕甘总督杨应琚,“今准噶尔、回部荡平,屯田驻兵,自伊犁以达叶尔羌,向日边陲又成内地,则文武员弁均应依次移补,方与舆地官制俱为合宜。其哈密、巴里坤以西,应需用道府同知若干员,一半于内地衙处裁汰移驻,一半酌量添设”。这份诏谕明明白白写着,清朝准备在新疆推行郡县制,“方与舆地官制俱为合宜”。

陕甘总督杨应琚从肃州出发,经哈密、吐鲁番,赴库车、阿克苏、叶尔羌(莎车)、喀什等地考察,行程三个多月。杨应琚给朝廷写了一份四千多字的奏折,内容涉及货币统一、财税来源、驻军部署等方方面面,却对南疆地区的行政建制问题模棱两可,连传统八城都没有细化到行政区域,只提出了一些大致的构想,“请于伊犁、阿克苏、叶尔羌各设总兵一员、兵备道一员。其同知、通判、都司、游击及佐杂、千把等员弁,均按南北两路情形添设”。意思是,先派一些地方官,郡县建置的问题,根据南北两路的具体情况再议、再定。

郡县建置以设立州官、府官、县官为标志,同知是负责民政事务的上级派驻官员,通判是负责司法事务的上级派驻官员。在郡县建置问题上,杨应琚完全没有按照乾隆皇帝的指示给出方案,人口是当时最大的问题。清朝收复新疆初期,新疆的版图面积在二百万平方公里以上,南北疆人口总和只有二十六万。这样的地区,怎么设立郡县?

人口账算完以后,乾隆也知道在全疆实行郡县制极不划算,最终决定,放弃在南疆地区设置郡县。“若添设镇道以下各官,既与口外体制不符,而一切建造衙署,添设俸工,俱从内地经理,更滋烦费。且回众不相浃洽,易起猜疑,殊未妥协”。从乾隆皇帝的批复可以看出,那时候的新疆,连建造一座衙署的工匠都找不出来,连建造衙署的材料都要从内地运输过来。这样的新疆,怎么建省?历史是无言的时光,在新疆回归初期,即使把左宗棠送到乾隆身边,他也开不出妖艳的时间之花。

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三月,叶尔羌办事大臣新柱上疏,“叶尔羌乃回疆大邑,共二十七城村”,“行旅众多,现在居民夹杂,窃恐奸宄藏匿,请照哈密,吐鲁番一体编立保甲”。

清朝以前,皇权不下乡,县级政府以下再无官吏,乡村治安和户籍管理依靠保甲制度。每家出一丁,十家为一牌,十牌为一甲,设甲长一人。原则上,十甲为一保,但保的实际大小根据乡村界址的情况确定,每村一保,设正副保长三人。家庭户主全部签署保甲规约,相互监督制约,一人犯罪,全甲连坐。

从新柱的这份奏折看,乾隆时期在哈密和吐鲁番两个札萨克地区,已经实行了保甲制度。乾隆皇帝否决南疆郡县建制构想后,对南疆行政管理制度格外谨慎,小心翼翼。乾隆指示喀什噶尔参赞大臣舒赫德,“必须体察回民(维吾尔人)情性,熟酌地方情形始为有益”。他命令舒赫德,会同叶尔羌办事大臣新柱、在南疆协助管理回疆事务的吐鲁番额敏和卓等人,调查研究,“悉心具奏”。 

舒赫德等人将商议结果联名上奏,“回部各伯克,凡一切事务俱系分员专管,尚属严密。若改编保甲,势必裁汰旧缺,转觉纷更。且伯克等不得其人,则保甲亦属具文”。也就是说,伯克势力已经坐大,分到盘子里的蛋糕,动不得了。“应请仍照旧制,责成阿奇木伯克等,将各村庄头目遴选补授”。连设立保甲长这么一点点小的变动,都有可能引发社会动荡。

同治暴乱以前,清朝在南疆的基层政权长期失控,和伯克制度有直接关系。语言文字不统一,政府政策必须依靠伯克们传达和执行,你要耙地的耧子,他说树上有猴子。政府赋税本来是一个鸡蛋,他们年年从老百姓家里抱走一只母鸡。伯克们领取着朝廷的发放的养廉银(高额工资),白种着朝廷划拨的千亩良田,享受着几百甚至上千燕齐(农奴)的供养,还不满足,欺上瞒下,变本加厉,刮地三尺,想着各种办法盘剥穷苦百姓。清政府对边疆地区少数民族极其笼络,但各项优厚政策一样都落不到老百姓头上。

对伯克制度的弊端,清政府是知道的,驻疆大臣们深受其苦,在南疆设立郡县的呼声一直没有停歇过。

平定张格尔叛乱后,直隶总督那彦成空降喀什,任喀什噶尔参赞大臣。那彦成在处理善后工作的过程中,对南疆事务有了一些了解,他上疏道光皇帝,请求在南疆设立郡县。“回疆自勘定以来几及七十载,回民极其恭顺”。那彦成对当地百姓给予充分肯定,认为维吾尔人恭良温顺,客观上没有造反动机。之所以出现这么大的叛乱,“亦半由于平日抚驭失宜,早寒回众之心”。行政管理不到位,优惠政策落不到基层百姓手上,是引发群体性愤怒的主要原因。

“臣窃以为,各大臣驻扎一城,各长其疆,并无维制考核之分,是以彼此不相顾忌,不若外省州县属于知府,复设司道从而考察之,又设督抚从而统辖之,层层相制”。那彦成非常清晰的指出了军府制弊端,办事大臣各管一方,地方和地方之间相互不隶属。而在郡县制地区,知府管州县,司道管知府,督抚管司道,统辖有序,层层节制。“维制管束之人既多,虽有贪鄙,亦不敢肆志”。那彦成说,凡是设立郡县的地方,不管人口多么稠密,不管当地人多么贪婪和猥琐,也不会这么随随便便地叛乱。

对军府制和郡县制的治理后果,《血色天山》曾经有过详细的对比和总结——

同治暴乱期间,新疆军府区除何步云率喀什绿营军集体投降、塔城一百多名清军逃亡乌里雅苏台,满汉官兵商民全部死难,再无存活。军府区沦陷后,没有出现过一支抵抗力量。

北疆郡县区除乌鲁木齐外,只有一名县令死难。其他州县官员全部组织起自己的抵抗力量,与暴匪展开旷日持久的武装对抗,一直到清朝平叛大军进疆,暴匪都没有完整占领过一个郡县地区。在军府管理区的塔城,因为没有西天山阻隔,与郡县区有地理联系,所以成为新疆同治暴乱后的第一个解放区。以当时的形势而论,即使左宗棠不率军进疆,收复乌鲁木齐已经不成问题。如果后勤军需物资不中断,北疆抗战队伍打败阿古柏、收复南疆,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彦成在南疆没收浩罕商人私产,禁止浩罕人入境贸易,行为过激,浩罕国再次怂恿七和卓入境叛乱。道光皇帝认为那彦成“误国肇衅”,将他革职治罪。但南疆郡县建置的呼声并没有中断,七和卓叛乱平定后,伊犁将军长龄于1831年(道光十一年)11月14日再度上疏请奏,“请裁喀什噶尔、叶尔羌粮饷章京二缺,改设喀什噶尔粮饷同知一员,叶尔羌粮饷同知一员。添设巴尔楚克粮饷同知一员。再于叶尔羌、喀什噶尔、英吉沙尔、巴尔楚克等处各设巡检一员。共计同知三员,管理商民、回子词讼、户籍、屯田事务;巡检四员,管理缉捕、监狱、税课。均作为边远省缺,由陕甘两省派员前来。请设分防拜城巡检一员,由陕甘遴派作为差缺,管理拜城、赛里木二处商民回子词讼,巡查缉捕”。

道光皇帝对长龄的报告反应强烈,迅速发布谕令,“此次所设同知三员、巡检五员,俱著陕甘督抚遵选操守廉洁、办事勤能之员前往,该管大臣随时甄别,倘有不职之员,将滥行派往之各上司参处”。

陕甘两省接到谕令,摩拳擦掌为新疆选拔人才、配备官员。一个月后,道光皇帝反悔了,于当年12月7日,给长龄亲笔写了一份一千多字的诏书,婆婆妈妈讲道理,一是不愿意花钱,“兵增固足示威,而官增究嫌糜帑”。二是不愿意招惹当地的伯克势力,“况夷回异族,必不能以内地礼法绳之,徒滋纷扰”。

道光是出了名的穷酸皇帝,一辈子活得抠抠搜搜。作为皇帝,他给长龄讲道理的时候过于卑微寒碜,“既添文员,必须书吏,此辈舞文弄法,因缘为奸,必致贪婪所需所,苦虐穷回。即经发觉,官畏处分巧为弥缝,边陲僻远,易于消弥,是内地回子先受添官之累,于控制外夷之道实属无益而有损。即令得人而治,而回疆纷纷添设文职衙门,是俨然添一省会,殊失居重驭轻之策,亦不值如此办理”。道光把自己的吝啬和阴暗栽赃给知识分子,说这些舞文弄墨的书吏最容易作奸犯科。新疆这么远,如果贪婪的书吏虐待穷苦人民,逼迫当地人造反,我们处理起来都不容易。郡县衙门设立起来,一个地方就是一个省会,每年要花掉多少钱啊,算来算去,不值得!

道光皇帝这一变卦,掐灭了南疆提前五十年设立郡县的希望,也为后来的新疆同治暴乱留下了祸根。新疆建省以后,即使在风云动荡、诡谲云波的辛亥革命前后,也没有从祖国版图上丢掉过一寸土地,再对比同治暴乱时期的北疆郡县区,政治意义立竿见影。

在废墟上搞建设,是成本最低的政治投资。新疆同治暴乱后,钉子户没有了,不用议价了,参与暴乱的阿訇和伯克们能保住性命,已经是政府给予他们的最后一波红利。正反两面,都接受了新疆必须面临一场巨大变革的政治现实。利益集团没有能力继续阻止改革步伐,这也是新疆建省所能付出的最小代价。相比于西南地区,把刀架在土司脖子上改土归流,暴乱持续几年甚至几十年,新疆建省迅速而且彻底,没有留下后遗症。

21、文化斗争

关于新疆建省,今天普遍的说法,最早由龚自珍提出,魏源、朱逢甲等人也拿出了方案,左宗棠推动,刘锦棠完成。那彦成、长龄等人的努力基本被无视,乾隆、慈禧等人所代表的国家力量也从来没有上过正史台面。这是一个奇怪悖论,没有国家推动,哪有新疆建省?

看看光荣榜上的名字,你就知道,新疆建省的奖状被颁发给了汉族知识精英,甚至被描绘成左宗棠一个人的功劳。没有满人官员什么事,甚至没有中央政府和国家什么事。

再细看这些名字,你又会发现,龚自珍、魏源、朱逢甲他们,一辈子都没有来过新疆。左宗棠对新疆的了解,甚至不如他的前辈同僚杨应琚。

这样的历史,今天已经没有办法正常讨论,只要说清朝有过半点好,就会迎来山呼海啸般的谩骂声。你说,左宗棠最远只走到哈密。他们说,不对,左宗棠单枪匹马杀到了伊犁。你说,收复新疆还有景廉、荣全、锡纶等人的功劳。他们说,这些人是满贼。你说,辛亥革命期间汉人屠杀过二十多万满人。他们摇头说,不知道,杀光了才好!你再说,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他们悲愤交加,骂满清猪狗不如。然后,又眉飞色舞的歌颂成吉思汗。

新疆建省,是一个瓜熟蒂落的过程,不是哪个人的功劳,更不是左宗棠、刘锦棠的个人功劳。看一下新疆人口的演变过程:清朝收复新疆初期,全疆总人口约二十六万;那彦成、长龄所在的道光时期,全疆总人口约一百三十二万;同治暴乱以后,清政府再次往新疆大规模移民,全疆总人口已经突破两百万。这是新疆建省的基础条件。

同治暴乱,是新疆回归以来最惊险的一次主权分裂,最大的教训是行政管理失控,思想阵地长期没有建立起来,龙旗一倒,人心散了,地盘也就没了,清朝在新疆上百年的治理成果瞬间烟消云散。同治暴乱也是打破旧世界、建立新秩序的最好机会,掌握宗教权力的阿訇,掌握世俗权力的伯克,绝大多数参与暴乱,旧的社会制度轰然倒塌,旧的基层政权不复存在。这是新疆建省的历史机遇。

清朝把中国王朝时期的皇帝权力经营到极致,哪怕在辛亥革命,皇权也牢牢攥在以隆裕太后为代表的皇帝手上,他们才有能力以逊位方式结束统治。清朝在边疆地区长期实行“因俗而制”的管理模式,形式复杂多样,但设计足够精巧,管理足够严密,这是清王朝维持二百六十多年超长统治的基本前提。具体到新疆建省,清政府的态度是最大权重,精明的慈禧太后把左宗棠从陕甘总督职位上搬开,标志着新疆建省工作已经开始。

左宗棠每干一件事,必定要讨价还价。平定陕甘和新疆暴乱,总共花费掉八千四百万两白银。左宗棠提出新疆建省,又给朝廷开出了一个天价罚单,这是中央政府无力承受的财政之重,建省必须换人。总体领导工作,交给听话的新任陕甘总督谭钟麟;具体实施工作,交给务实的督办新疆军务大臣刘锦棠。

政治较量背后,有慈禧老太太的高超智慧和精心算计:收复新疆以前,左宗棠和朝廷争权夺利,赶走了成禄,逼走了景廉,冷落了荣全,延误了整整两年时间。如果由左宗棠主持新疆建省,不知道又会生出多少幺蛾子!

我们努力还原清朝社会制度的运转细节,努力以自己有限的知识来呈现历史的禁忌和逻辑,是在摸索地缘政治的最大边界,尽可能地标注出新疆过去、现在、将来在国家的位置,让新疆人真实触摸到祖辈们走过的足迹,并且知道,历史可能不好,但绝对不是最坏!

龚自珍、魏源、朱逢甲,他们一辈子都没有来过新疆,甚至连一张完整的新疆地图都没有接触过。而那彦成、长龄等人,长期在新疆工作,蹲在风口吃沙子,新疆流淌在他们的政治血液里,他们的意见显然更符合那个时代的中国。不幸的是,他们是历史人群中的极少数,他们是满人和满奴,他们的影子被风沙淹没在新疆的戈壁滩上。历史只记住了一个高大的左宗棠,和一个孤独的刘锦棠。

这些年,知识分子们为新疆的行政区划操碎了心,自媒体上经常出现言论,新疆太大,应该划分成两到三个省。他们太高看自己的政治智慧,以为行政区划是文化拼图游戏,或是一种知识化的GDP算计。他们一直为李白找借口,以为李白不参加科举就是因为出身不好。中国行政区划有句著名总结,“散装的江苏,拼装的甘肃”,这两个行政省区的形成,基本折射出行政区划背后高超的政治难度。

南京属于金陵文化圈,苏州、无锡、常州属于吴文化圈,扬州和泰州属于淮扬文化圈,北边的徐州、淮安、宿迁在楚汉文化圈,东边的连云港、盐城、南通又归入海洋文化圈。文化差异一般是由不同地理单元形成的,徐州和宿迁已经有了典型的北方特征,楚汉争霸后被认为江东属地,从此贴上了南方标签。历代王朝也愿意接受这一事实,把淮海归纳到南方区域,因为徐州是北方牵制南方的一颗钉子,南北界线在这里被打破了。在大的文化背景下,江苏大部分地区都能归入吴越文化圈,组成一个散装的省级行政区,大家也没什么隔阂,相处得很好。

甘肃东部的平凉、庆阳和天水,更接近陕西文化圈;甘肃东南部的陇南,更接近巴蜀文化圈。甘南与川北藏区相连,临夏和青海北部同属河湟回民区。从兰州往西,进入河西走廊,才能算得上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版块。很明显,这是一个东拉西凑拼装出来的省级行政区。这样的甘肃,才是中国西部的战略压舱石:往北牵制蒙古高原,往东牵制八百里秦川,东南有通往巴蜀天堑的三条通道,往西南紧紧攥住青藏高原。西北方向的河西走廊意义最为重大,将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硬生生地切成两个地理版块,把信仰黄教的草原民族分割在两个完全不接壤的文化区域里,并且伸出长臂,牢牢抓住西边的新疆。

这样的行政地理,才符合中华民族的智慧范式。淮海一战,南京国民党统治政权土崩瓦解。东汉入川、蒙元入川、清军入川,走的都是甘肃东南线。西安辛亥革命爆发后,陕甘总督长庚组织二十营甘军入陕围剿,八百里秦川出入如无人之境。如果清帝逊位诏书来得再晚一些,西安城里的革命军差不多就被团灭了。

新疆的宿命也是中国命运的一部分,自古以来,新疆都是以北制南的历史。从西汉到东汉,丝绸之路经常被北疆的匈奴人碾成一堆废渣;在唐朝,回鹘人从北疆进入南疆,建立了横跨中亚的喀喇汗王朝。在宋朝,西辽从北疆进入南疆,一路打到撒马尔罕,喀喇汗王朝沦为西辽的附属国。到元明时期,东察合汗国从北疆进入南疆,建立叶尔羌汗国。到清朝初年,准噶尔人从北疆进入南疆,建立了新疆最后一个分裂政权。清朝两次收复南疆,走的都是由北向南路线。

只有阿古柏这个浩罕国的外来户,敢从南疆入侵北疆。据说,阿古柏在做出北伐决定的时候,他身边的人都惊呆了,维匪首领没有人敢领军,参加北伐的八个埃米尔是清一色的浩罕国外匪。阿古柏在风口上作死,进入乌鲁木齐短短四年半时间,便迎来覆没的命运。

绿洲和草原,沙漠和冰川,流淌着割不断的风脉。这样的新疆,怎么分开?

22、千秋功论左宗棠

1849年(道光二十九年)10月,林则徐结束在新疆的流放生涯,获任云贵总督。赴任路上,林则徐途经长沙,经好友胡林翼推荐,在湘江客船上会见了“湘中第一士子”左宗棠。

据左宗棠自己回忆,那一天,他激动得有些失态,在舢板上立足不稳,跌落到湘江边上的芦苇荡中。他狼狈地爬上船头,向林则徐尴尬解释,“古之对士人有三薰三沐之礼,三沐已然拜领,三熏尚未”。胡林翼介绍左宗棠的时候说过,这个人擅长楹联,自称“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林则徐见左宗棠形状狼狈,哈哈大笑,问,“芦中人出”?左宗棠才思敏捷,一边拍打衣服,一边回答,“江上公来”!

那一夜,湘江不眠。一对忘年交,两个失意人,彻夜长谈。各类文史把两人见面描写的绘声绘色,说,林则徐将自己亲手绘制的新疆地图交给左宗棠,语重心长地嘱咐,“日后平新疆,非你莫属”。这句话有很多个版本,另一个版本是“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还有一个版本,林则徐感叹自己老了,把收复新疆的重任托付给左宗棠,“吾老矣,空有御俄之志,终无成就之日。数年来留心人才,欲将此重任托付”。

两位陌路英雄在这个夜晚到底谈论了什么,林则徐和左宗棠都没有写进日记,旁人只是美好猜测。但两个人谈论的,一定是国家之命运、民族之存亡。从那天晚上开始,左宗棠知道了遥远的西边,有一个叫新疆的地方,山河锦绣,疆域辽阔。

左宗棠在日记中,深情依依地写下了与林则徐见面时的情景,“伉谈今昔,江风吹浪,柁楼竟夕有声,与船窗人语互相应答,曙鼓欲严,始各别去”。林则徐知道左宗棠偏爱楹联,临别时写下一副对联,赠送左宗棠,“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陶澍是左宗棠早期的引路明灯。湘江夜话后,左宗棠又多了一位精神领袖,他在后来的人生中以林则徐为榜样,把自己视为林则徐的衣钵传人,一生都在践行了林文忠公“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旷世名言!

左宗棠是“中兴三杰”中的异类,学历最低,举人出身。得位却最高,人生的后半段如脱了轨一样弯道超车,超过了曾国藩和李鸿章,成为“中兴三杰”中唯一进入军机处并身兼大学士的宰相级重臣。无论我们怎么评价,左宗棠都毫无疑问是中华民族英雄史诗中一颗耀眼明星,与卫青、霍去病一起,跃然林立于华夏民族盖世英雄之列!

但在新疆建省问题上,左宗棠的表现远不如他的徒弟刘锦棠那么抢眼,他的作用甚至是消极的。他以为新疆建省非他莫属,他以为那个时代已经没有了能盖住他这只地虎的大天王。

1877年(光绪三年)4月,南北疆全境收复后,清朝中央政府命令左宗棠通盘筹划新疆事宜,“揆时度势,将如何省费节劳,为新疆计久远之处,与拟改行省郡县,一并通盘筹画,妥议具奏”。

请注意这个时间点,1877年,伊犁收复还没有提上日程。左宗棠抬棺进疆的时间是1880年(光绪六年)4月。中俄《伊犁条约》的签订时间是1882年(光绪七年)3月22日。金顺、荣全接管伊犁的时间是1882年4月30日。

也就是说,清军收复南疆后,清朝中央政府已经决定新疆建省,下发给左宗棠的谕旨中明确无误地写着,“拟改行省郡县”。

1877年6月16日,左宗棠上疏《遵旨统筹全局折》。这份文件,被认为是左宗棠建议新疆建省的宏大开篇,其中“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尤其振聋发聩,使新疆大放异彩,为后人津津乐道。但奏疏题目中清清楚楚写着“遵旨”两个字,已经说明,清政府才是新疆建省的主导者,左宗棠是清政府当时指定的执行者。

左宗棠的表现并不积极,《遵旨统筹全局折》全文1556字,只有一句话提到了新疆建省。“为新疆画久安长治之策,纾朝廷西顾之忧,则设行省改郡县,事有不容已者”。左宗棠说,为了新疆的长治久安,设行省,改郡县,是不得不采取的一种举措。

大家津津乐道的左公名言,已经被掐头去尾。左宗棠原文,“即由科布多、乌里雅苏台以达张家口,亦皆分屯列戍,斥堠遥通,而后畿甸晏然。盖祖宗朝削平准部,兼定回部,开新疆、立军府之所贻也。是故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西北臂指相联,形势完整,自无隙可乘”。这段话是对清朝列祖列宗们的歌功颂德。左宗棠说,从科布多到张家口,之所以能形成万里防线,是因为列祖列宗们在平定准噶尔的时候顺便收复了南疆,开疆拓土,设立军府,这才奠定今天的边防基础。左宗棠感叹,所以啊,保新疆就是保蒙古,保蒙古就是拱卫北京。他是在歌颂康、雍、乾三代帝王创下的绩业。

如此去伪存真,绝没有对左宗棠不敬的意思。国家的功绩才是千秋大业,个人的贡献只是锦上添花。

1878年(光绪四年)1月21日,光绪皇帝再给左宗棠颁发谕旨,“新疆应否改设行省郡县,事关重大,仍着详细酌度,因时制宜,如果改设行省郡县实有裨于大局,即着将何处应设省分,何处应设郡县,及官缺、兵制一切,需用经费,妥议章程具奏,再敕廷臣悉心会议,候旨定夺”。

左宗棠在《新疆应否改设行省开置郡县请敕会议折》中上奏回复,“新疆拟改设行省,置郡县,虽久安长治之良图,然事当创始,关系天下大局”。他恳请朝廷“敕下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六部、九卿,及各省督抚臣,将新疆应否改设行省、置郡县从长计议”。

到这个时候,左宗棠对新疆建省仍然犹疑不定。他把皮球踢回朝廷,认为新疆建省事关重大,请中央部委、各省督抚共同商议。这是清朝在重大事项决策过程中的惯例,重大问题一般要下发公文,向中央部委和各省督抚征求意见,后来的海防、塞防之争就是文件下发到地方以后引发的全国大讨论。但“从长计议”这四个字,基本上表明了左宗棠当时的个人态度。

1878年10月22日,光绪皇帝继续给左宗棠下发谕旨,“新疆议设行省,事关创始。该大臣为长治久安之计,因时变通,所奏不为无见。刻下伊犁未经收还,一切建置事宜尚难遽定。其余南、北各城应如何随宜经理之处,即着悉心筹画,次第兴办。俟诸事办有眉目,然后设官分职,改设郡县”。

这一次,左宗棠终于有了相对明确态度,他在写给光绪皇帝的《复陈新疆情形折》中说:

“臣维新疆当大乱之后,今昔情形,判若霄壤。以言乎内治,则军府之制,已形窳败,而地方之事,如征粮、抽税、审案、捕盗等类,非设官建治,不足以资治理。以言乎外侮,则俄人环伺,狡焉思启。而哈萨克、布鲁特诸部,又时虞煽乱,非设官置戍,不足以资控驭。至于兴修水利,开垦荒田,整理赋税,兴办学校,皆新疆善后之要务,而郡县之制,尤便于措置”。

左宗棠第一次提出,新疆形势和过去相比,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说,外敌环伺,内政纷乱,军府制度已经落伍,地方行政亟待建设。在暴乱遗留问题善后之际,设置郡县,是最好时机。

“臣之愚见,新疆欲收长治久安之效,非从内治、外侮两端,悉心筹画,酌量变通,实难收效。窃拟于北路之伊犁、塔尔巴哈台、乌鲁木齐、古城、巴里坤等处,酌量改设郡县,其州县以下,各官应如何分设,容臣与谭钟麟等详悉酌议,另行具奏。南路则酌度情形,暂从旧制,俟将来地方日臻富庶,再行随时奏明办理。此臣与谭钟麟等悉心商酌,就新疆现在情形,因地制宜,量为变通之大概情形也”。

这个模式和左宗棠收复新疆以前的政治斗争完全相似,他在肯定新疆建省意见后,再度转折,说国际形势复杂,说内部问题很多,说工作难度很大,建省的事要通盘考虑,细心筹划。简而言之,不着急,慢慢来。左宗棠对北疆郡县建置没有意见,但仍然不同意在南疆改设郡县,建议“暂从旧制”,继续沿用军府领导下的伯克制度。并且申明,这是他和陕西巡抚谭钟麟认真商议以后,共同给出的答复!

“至新疆应否改设行省,开置郡县,事体重大,必须详细妥筹,期于有利无弊。臣已恭录谕旨,咨行谭钟麟等,一体悉心会商,妥议具奏。合无仰恳天恩,敕下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六部、九卿,会同妥议,以便遵行。是否有当,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

在大多数文史著作中,左宗棠几乎是在逼着朝廷搞改革,大声疾呼:新疆要建省,新疆必须建省!但在这些往返奏折中,我们看见的却是一个不急不躁的左宗棠,一再强调事体重大,一再强调细心筹划。这份奏折的末尾,左宗棠又把皮球踢给朝廷,请总理衙门、中央部委、各省督抚共同商议,给出方案。总结起来四个字:再议,再议!

但是,这一次,两宫皇太后和光绪皇帝没有给左宗棠再议的机会,新疆建省这议题被彻底搁置下来,一放就是两年。

1880年8月11日,左宗棠奉旨回京。这时候,曾纪泽还在圣彼得堡和俄国人艰难谈判,刘锦棠还在玛纳斯对俄国人枕戈待旦。

左宗棠少年不得志,只考中了个举人,于不惑之年入仕,没有鲜衣怒马的意气昂扬,却有桀骜不驯的倔强脊梁。照片上的左宗棠,是一个身材五短的油腻大叔。现实中的左宗棠,又是一位快意恩仇的豪情铁汉,一辈子坚持以自我为中心,看不上曾国藩,看不起李鸿章。

历史只记住了左宗棠的丰功伟绩,却没有记住他的偏执性格。清军收复新疆以前,千军万马云集在进疆前线,他右手高举帅旗,左手和朝廷讨价还价,雷霆之锤迟迟不肯落下,收复新疆推迟了整整两年时间。现在,新疆建省的橡皮印章已经举起来,左宗棠一口一口往橡皮上哈气,就是不肯落实到纸面上。

朝廷有朝廷的办法,给左宗棠升官,调任军机大臣。进入中枢还不够,又给了总理衙门行走的特权。官位之高,超过他的老师曾国藩,堵住了左宗棠那张口吐宝剑的利嘴。

左宗棠进京,就像今天的刀郎开演唱会,备受粉丝们追逐。慈安太后亲自召见,听左宗棠讲他在西北的故事,说到艰难处,慈安太后声泪俱下。有一天,左宗棠上朝,在门房遇上醇亲王奕譞,“小立握谈,观者如堵”。两个人手拉手聊了会小天,被闻讯而来的左宗棠粉丝们拥堵起来。

左宗棠进入军机处,同僚们对这位功臣明星非常尊重,处理公文先拿给左宗棠征求意见,然后再集体协商。左宗棠一看文件就打瞌睡,一打瞌睡就给别人吹嘘他在西北的战争经历,一边说,一边大笑。时间长了,大家渐渐不忍,文件也不拿给他看了。左宗棠又感觉失落,追着李鸿藻问,为什么不给他看文件?李鸿藻拿首席军机大臣、恭亲王奕訢出来搪塞,说,这是王爷的意思,“我们一向跟着王爷走”。

那一天,奕訢去上厕所,左宗棠跟到厕所,站在奕訢面前,瞪着眼睛看。奕訢吭哧吭哧拉不出来,问左宗棠,你跟着我干什么?左宗棠严肃回答,“老夫一步不离地跟着王爷走”。说罢,大笑而去。

军机处每天早晨四点上班,左宗棠在西北军营里睡惯了懒觉,很不适应。军机处的工作面对皇上和两宫皇太后,每次见面都要跪着说话,左宗棠肥胖,跪久了站不起来。左宗棠是个屁股坐不住的人,经常怂恿上班同僚,“坐久了可以散罢”,我们可以下班了吧?

时间长了,左宗棠对军机处工作有了抵触,说八旗兵懒散,自告奋勇要去整训。王文韶私下说,看他大腹便便的样子,也练不出什么好兵来。奕訢便打发左宗棠出了趟公差,去“督促直隶李鸿章兴修水利工程”。左宗棠本来看不起李鸿章,现在有了离开京城的机会,矛盾烟消云散,在李鸿章那里花天酒地吃喝了两个月。

左宗棠回到北京,说自己有病,请假一个月。假期刚满,他的老朋友刘坤一回到北京,左宗棠又请假两个月,到刘坤一跟前抱怨,说,“在兰州坐镇一方,何等快活。进军机处弄的浑身不自在,真是自找苦受”。

左宗棠在外面的言行传到奕訢耳朵里,死结瞬间就打开了,刘坤一不是回来了嘛,你去接任他的两江总督职务。这是一次皆大欢喜的人事调整,军机处大人们乐哈哈的给左宗棠轮番送行,左宗棠乐哈哈的搓着肚子去南京上班。临别之际,李鸿藻、王文韶一直送行到郊外,“话别依依,情谊甚挈”。

左宗棠南下路上,当地官员天天接风洗尘,左宗棠天天在酒桌子上吹嘘他在西北的战绩,完了还要捎带骂曾国藩几句。江苏绅士潘季玉曾经宴请过左宗棠,“吾初见左相,甫寒暄数言,左相即自述西陲功绩,刺刺不休,无可插口。旋骂曾文正,语尚未爽”。第二天,左宗棠回请潘季玉吃饭,屁股刚坐下,接着骂曾国藩,又开始吹嘘他在西北的经历,骂完李鸿章和沈葆桢以后,宴会才算结束。

左宗棠到南京,女婿陶桄为他接风,陶桄在日记中记下了岳父大人的原话,“两江名总督,湖南得三人,一为汝父陶文毅(陶澍),一为曾文正(曾国藩),一为左宗棠”。然后又说,“其他二人皆不及我也”。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应声。左宗棠说完,捊着胡子感叹,“我还是有一事不及二人的”。女婿赶紧问,您都这么了不起了,还有什么比不过他们?左宗棠摇头叹息,“我胡子没有这二人长”。

左宗棠不知道,他往南走的路上,新疆建省的序幕重新拉开。1882年(光绪八年)4月,伊犁收复。1882年7月,光绪皇帝命令督办新疆军务大臣刘锦棠、新任陕甘总督谭钟麟,着手筹划新疆设立行省事宜。

左宗棠听到消息,连夜上疏,《复陈新疆宜开设行省请先简督抚臣以专责成折》,第一次把龚自珍、魏源推上前台,称,“前此新疆曾否改设行省,历经疆臣筹议,如龚自珍、魏源等,皆主此议,而卒未施行”。左宗棠对新疆建省提出正式意见,“拟请设新疆总督一员,驻扎乌鲁木齐,督办新疆一切事务;设新疆巡抚一员,驻扎阿克苏,管理南路各城事务。其将军率旗营驻伊犁,塔尔巴哈台改设都统,并统旗绿各营,以固边防”。

但是晚了,事不过三,新疆建省的实际操盘手已经换成他曾经的手下干将刘锦棠。甘肃新疆省,呼之欲出,落款中已经没有了左宗棠的名字。

十尺齐松万里山,连云攒簇乱峰间。

应同笛里迎亭柳,齐唱春风度玉关。

1885年9月5日,二等恪靖侯左宗棠病逝于福州,追赠太傅,谥文襄,入祀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大清国最后的鹰派轰然谢幕。左宗棠的一生,有功于中华民族,无愧林公则徐。左宗棠骂了一辈子曾国藩和李鸿章,但他们心神相交,惺惺相惜。他们的骂,更多源于对这个国家深深的爱,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相互攻讦,精神自慰!

左宗棠去世后,他一生的宿敌李鸿章送来挽联:

周旋三十年,和而不同,矜而不伐,惟先生知我;

焜耀九重诏,文以治内,武以治外,为天下惜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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